紫旗
母親說,記清楚沒有。我把垂到胸口的腦袋點(diǎn)了點(diǎn)。
她拔高音量,又重復(fù)了一遍:“不準(zhǔn)搞忘,曉不曉得?”
我大聲地說:“曉得了。”
母親滿意地點(diǎn)頭。
她把我拉到身邊,正了正我的衣領(lǐng),手越過前額,落在頭頂,從頭發(fā)到發(fā)根,她一下一下地擼,像是在擼羊毛。起先她力氣很輕,然后越來越用力,我想喊痛,母親說:“看你老漢還咋個編。”我于是不敢喊了。
今天之前,我就來過樂陽縣的法院,爺爺是這么告訴我的。
他說上一次是打離婚官司,母親早早先去,他和婆婆帶著小姨,出發(fā)時,見我趴在玻璃上看魚,他走出去,又走回來,走到看大魚小魚依次扎進(jìn)水底的我面前,最后抱著我出門了。爺爺說,今虞那陣才點(diǎn)點(diǎn)大,肯定沒得印象。
爺爺不知道,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學(xué)會了記憶,只是那些很小時候的記憶全都模糊難辨。每次我想回憶,都像站在水面之下往岸上看。但越是這樣,我越想探頭,這種心情,和我后來在半黑不黑的夜晚走到樓底,看見樓上只亮了一盞燈的房間,溫溫地放出昏黃的光,映在玻璃窗上吸引我進(jìn)去,其實(shí)是一樣的。
再來,就是今天,爺爺說,你現(xiàn)在可以記清楚事了。我想尤其是,我現(xiàn)在可以說話了,所以母親讓我來當(dāng)證人。
起先,我告訴母親,我不知道說什么,母親一下就憤怒了。她憤怒時,眉頭聚成層疊的山巒,窗外吹進(jìn)的熱風(fēng)不能把它拂平,我更不能。屋里的光線很暗,我必須更加仔細(xì)地分辨母親的表情,才能揣摩她是什么樣的心情。幸好,母親拔高了說話聲,每個字清晰地傳進(jìn)我的耳朵里,但隨即我就意識到,不妙的事情發(fā)生了。
“他不管你,也不拿錢,這么多事情你哪件不曉得?”她說。
每次母親升高了語調(diào)說話,我都感覺像是銅爐里燒開了水,再多一秒就要迸裂。于是我馬上說,我害怕,我不想上法庭。這次是實(shí)話了,但母親仍搖頭,她說:“你不想,未必我想。你老漢不拿錢,我有啥子辦法?!?/p>
母親不再擼我的頭發(fā),我目睹她的眼眶變紅,火光在里頭嘩嘩地燎,它越燒越旺,好像在管我要什么東西。我終于感到無處可逃,說,我去。
回到樂陽,我還穿著校服。在車上的時候我想脫,母親不準(zhǔn),她說,這樣好,讓法官看下覃一鳴他個狗日的一點(diǎn)良心沒有,女兒還在讀書就不管了。但我很討厭穿校服,慘白,肥大,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我像套進(jìn)了一件囚服。天氣燥熱,車子卻沒有開窗,一股混雜著汗?jié)n和腳臭的味道沖進(jìn)鼻腔,我把頭偏向左邊,又偏向右邊,還是擺脫不了它的禁錮。母親罵,板命啊。我于是不再動彈了。
今天是星期三,上學(xué)天,我本來該在簡中,不該在樂陽的。但我背上書包的時候,母親突然跨著兩條細(xì)長的腿走到門邊,她說,今天不去學(xué)校,去車站,我們回樂陽。每個月底的周末,母親都要回樂陽,也沒有什么事情要辦,只是待著,待到上班的頭天晚上她再回來。母親說,樂陽才是她的家。她帶著我,每次搭同一輛臟兮兮的小車回去,次數(shù)多了,司機(jī)都認(rèn)得我們。但是今天才周三,所以我很驚訝,這是我第一次從母親嘴里聽到“請假”兩個字,以前哪怕是我發(fā)燒,母親也會在我吃藥后馬上把我送到學(xué)校。所以我問,回去干啥子,她說,打官司,頓了頓,她又補(bǔ)充:和你老漢。
我走進(jìn)車站時,聞到了熟悉的酸臭。十米見方的大堂被汗津津的人堆擠滿了,廁所的味道不斷飄來,填滿我的呼吸。我向母親投去一瞥,她渾然未覺,大步流星地走,母親好像總能無視那些令人難受的東西。我只好屏氣,飛快地跑,穿過大廳和大廳旁邊的廁所,回樂陽的小車停在盡頭,樹底下光禿禿的,連塊草皮也沒有,我藏進(jìn)陰暗的角落,和堆在過道邊的大包小包一起等買票的母親回來。很快,母親來了,我們坐上車,賣東西的婆婆也過來了,她們站在外面敲窗,問,油條買不買根?報紙吶,報紙來不來一份嘛?我每次隔著車窗看,她們的臉都是一張瀑布下的巖石。
母親說,不要。其實(shí)我想吃。婆婆一定是看出來了,她說,娃娃想吃,買點(diǎn)嘛。母親又說,不要,說了不要。這次已經(jīng)不耐煩了。婆婆嘴邊的紋路抖了抖,然后走了。
我問母親:“婆婆好可憐,每次車上都沒人買,東西好久才賣得出去呀?”
母親說:“你操心別個,車站一天到黑多的是人,你操心就操心你自己,你這回期中考試又沒考進(jìn)班上前三?!?/p>
我不說話了。
車子緩緩駛出,起先路面寬闊,等開過長長的濱江路,后面都是小路,顛了兩個小時,我們到達(dá)六十車隊(duì)?,F(xiàn)在我不會再往黨校走了,最開始的時候,每次回家我都想回黨校,因?yàn)辄h校的房子我們住得最久,從我有意識開始,我和母親,還有父親就住在那里。但自從它賣掉,后面再回老家,我們只能住爺爺婆婆的屋子。母親說我們最早是住房管局,到我一歲的時候才搬到黨校。我記得,院子里有一種紫色的花,年年很熱鬧地開,母親說那是紫荊,我搞不清楚,一直寫成紫晶。二樓住著表叔家,正上方就是我家。爺爺在樓外面的花壇里養(yǎng)了三棵鐵樹,每棵都長得特別高大,比周圍所有的花草都要高大。我讀六年級的一個晚上,有人抹黑偷走了一棵,早上母親發(fā)現(xiàn)氣得跺腳,在小區(qū)門口貼了告示,鐵樹沒有回來,也沒有人再偷剩下的兩棵鐵樹,它們平平安安地長大,直到我離開樂陽。還有一棵枇杷樹,它長到了三層樓高,正對我家陽臺。她們誰也不知道,那是我種的,是我有次從父親那里回來,門口孃孃給我的種子。她當(dāng)時看我在哭,問我咋個了,我說,他們騙我的糖吃。她就給我一個枇杷,說:“鐘孃孃給你糖吃?!蔽野谚凌顺酝?,核留下,種在家門前的土里。后來它拼命長,枇杷果長了一樹,黃澄澄的,特別好看。
黨校的房子也是我住過最大的房子,它有上下兩層。書房和三個臥室在上面,下面一層都是客廳,除了廚房和廁所。我和姐姐每次比賽,比誰的膽子大,最喜歡閉著眼睛跳舞。我們從客廳跳到陽臺,閉著眼睛轉(zhuǎn)很多很多圈,怎么也不會撞到家具。但跳舞只能悄悄進(jìn)行,母親每次看見都會生氣,她不好意思罵姐姐,只能罵我,罵我“點(diǎn)都不讓人省心”。我好像總讓母親生氣。剛搬家的時候,我和姐姐跑到主臥室蹦床。我說,你們屋頭沒得這么大的床吧?蹦起來,又說,我爸爸講有一米八寬。姐姐問,一米八是好寬喃。我答不上來,想了想自己,有六十厘米長,就說,我給你比一下嘛,然后兩下蹦到床邊,往后一倒。我忘了痛不痛,有多痛,只記得母親大聲斥責(zé):“覃今虞,你又在搞啥子!”
其實(shí),如果不是母親發(fā)現(xiàn)得太快,我自己就能爬起來。每次母親刀片般的嗓音從我身上劃過,父親就會過來,用他溫水一樣的聲音說話。他說,小娃娃都是愛鬧的,或者說,先檢查下有沒得問題再說,父親最常說的就是這兩句話。父親和母親完全不同,我寫作文的時候,寫我的父親,他是一塊棉花,可以揉來揉去,沒有固定的形狀。像是母親問他,“你是不是藏私房錢”,他就說,“你不信去單位上問”,母親罵他,“沒得我哪有你們今天”,他就說,“所以我是百依百順”——他什么都能接住。父親也從來不會和我發(fā)火。有一次,我把放在書柜最下面的墨水瓶刨出來,想玩,沒拿住,墨水從我的手上爬進(jìn)地磚的縫隙,紅艷艷的,和鮮血一樣。我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為什么不讓它就是鮮血呢?父親這時候過來了,我趕緊遠(yuǎn)離那個柜子,把手舉得高高的,喊:“爸爸你看,我流血了!”我像炫耀戰(zhàn)績一樣。
父親細(xì)長的手指擰著毛巾,一遍一遍地擦我指間的紅,他說,咋個弄到的。我高興極了,心想:爸爸好笨哦,我說流血他就信了。
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過很多回,能記起來的,還有父親給我訂《幼兒畫報》,每期都訂,里面有東東、西西、南南、北北四只小動物,每看一次,父親就重復(fù)一次:東西南北四個方向,要分清楚。但是直到他離開,我仍然分不清東西南北。到后來,我開始疑心記憶是不是欺騙了我。我想,如果一切都是我記憶中呈現(xiàn)的那樣,那么當(dāng)我央求他不要和母親離婚時,我記憶中的父親,不會把我像扔垃圾一樣地扔走。
那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我那么小,小到他扔出我,就像彈走一粒沒有重量的灰塵。
我很早就預(yù)感到,他們會分開。最早的一次,是我讀幼兒園小班的時候,白天,老師教我們唱歌,下午母親來接我回家。我喜歡沿方格的邊緣線走路,先邁左腳,再邁右腳,稍微傾斜一點(diǎn),就要摔倒,但那幾乎不會發(fā)生:我的平衡感從小就很好。我會邊走邊唱,那天也是,我唱《捉泥鰍》:“池塘里水滿了,雨也停了?!背藘删?,我說,我唱得好嘛。母親猛地把我抱住。
她埋頭在我肩膀,不說話,手臂撞進(jìn)我的眼中。下臂依然潔白,自手肘起,紅焰流動,爬滿上臂,宛如一場冰火交融。我覺得過于刺眼,問她,身上咋個又紅又青。母親說:“你老漢打的?!鳖D了頓,她又說,“你裝不曉得?!蔽艺f好。
一周過去,它們還是那樣,哪種都沒有變淡,我告訴了爺爺,它們反而越來越濃,成了母親身上常見的顏色。我開始希望父親不要出現(xiàn),仿佛聽見我的祈禱,父親果然不再回家,他越來越頻繁地夜不歸宿,但這時,我又希望他回來,我想或許那樣母親會高興一點(diǎn)。忘了是從哪一天開始,父親再回到家時,幾乎喝得酩酊大醉,酒氣沖天,我不得不離他噴氣的鼻子和嘴巴遠(yuǎn)遠(yuǎn)的。他喝醉了就吐,不吐在家里,總愛吐在樓梯的過道上。母親說:“你這樣讓鄰居咋個辦?!彼f:“涼拌。”他還是什么都能接住。
最后母親拿著拖把,像把僅有的那些一點(diǎn)不剩地拖得干干凈凈。
再后來,我從他們的嘴里聽到兩個字:離婚。沒有任何人和我解釋那是什么意思,但奇怪,我就是知道。那時學(xué)校已經(jīng)開學(xué),我睡得很早,小孩都睡得很早,七點(diǎn),或者八點(diǎn),最多不超過九點(diǎn),我被吵醒時,天出奇地黑,窗外大雨瓢潑。我先聽見了打雷的聲音,然后才聽見門外面的爭吵,好多人的聲音。我扒開門,見客廳里所有燈都被打開了:黃的白的,紅的紫的,亮得燙眼睛。母親站在客廳中間,一個人,父親在她對面,和爺爺奶奶挨在一起。他說話,聲音還是那么輕,我聽不清,只聽見母親的聲音,永遠(yuǎn)銳利而響亮:老子早就曉得你們一家人都是白眼狼!我又聽見她說:給老子滾!
父親突然拎起音響上的花瓶,砸向母親,當(dāng)啷一聲脆響,花瓶在母親背后的墻上綻開,粉末四濺,飛向天空、地板和母親的后腦。我沒有套棉服,很冷,胃里那只濕冷的小動物又開始哀鳴,我一溜煙兒地跑下去,抱住父親的小腿。他整個人陷進(jìn)沙發(fā),自上而下地看我。
“爸爸你莫和媽媽離婚,我害怕。”我說。
我記得,他拎起我,使我不得不蜷起四肢,像一支冷箭般猝不及防地射了出去。再往后呢,我是什么反應(yīng),母親有沒有和他廝打,父親是什么表情,這些之后的事情就像被什么東西抹掉,一概沒有在我的記憶中留下。我問婆婆,她說:這是記憶在保護(hù)你?;蛟S因此,我關(guān)于父親的記憶總共也沒有多少。記事以來,父親在我記憶里留存下的,不過是一些坍縮的、單單調(diào)調(diào)的剪影。
那之后,父親沒再出現(xiàn),又或者是,我的記憶里不再有他。
十二月,元旦前夕,縣城張燈結(jié)彩,姑婆接我回家。她是臨危受命來照顧我。母親不再每天接我放學(xué),她太忙了,她說事情只剩她一個人做。漸漸地,我和吳曉葉結(jié)伴回家,她和我一樣,也是大人沒有時間接送。但我比吳曉葉幸福很多,她回家?guī)湍棠套鲲?,我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有做好的晚飯在桌子上等我。母親最會做韭菜粑粑和涼面,炒菜就不太好吃,做粑粑和涼面我就多吃點(diǎn),做炒菜我就少吃點(diǎn)。只有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沒有吃。還在門外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我想,居然沒有電視的聲音。母親永遠(yuǎn)開著電視,她說有電視的聲音家里就有人氣。
我沒有敲門,用拴在脖子上的鑰匙擰開門鎖,進(jìn)屋,望望樓上,又望望樓下,然后我往里走,看見敞開的冰箱,像一只張開獠牙的野獸,蛆蟲從它嘴巴里爬出,一股股的,像白色的液體流了一地。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發(fā)出那么像母親的聲音,我擠出一聲尖叫。這時我看見了母親,她縮在角落里,整個人單薄得像被床板壓過。我跑過去,像匯入一條大河,淚越流越多。我說,怎么辦,我們怎么辦。母親抬頭,眼睛像浸在水里的玻璃珠,亮晶晶的,里面什么也沒有。好半天過去,她說,媽媽把姑婆接來。
兩天后,我見到了金順老家的姑婆,背著比她半個人還大的背簍,聲音洪亮,說話像吵架一樣,她說,今虞都長這么大了啊。她笑起來,露出粉紅色的牙齦,母親也笑著回她,是嘛,日子挨起來也快得很。聲音是難得的低沉。我聽了不說話,心知自己很瘦,但姑婆比我更瘦,眼眶凹進(jìn)去,眼球突出來,看得久了,我懷疑她眼珠子都快掉下來。正發(fā)呆時,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頂,手上泛著密密麻麻的黑斑,我有些害怕,聽見她說:“小園懷你那陣就是我照顧,你生下來的時候我還抱過嘞?!蔽揖秃鋈徊桓械胶ε铝?,只是用很小的聲音說話。
“姑婆,我五點(diǎn)鐘放學(xué)哈。”我說。
之后,每天下午五點(diǎn),出現(xiàn)在校門口的人從母親變成了姑婆,那天也是。我奔向姑婆,她接過我的書包,掛在她只有幾根骨頭的身體上面。姑婆說,今天咋出來這么暗。我說,黃老師說我筆畫不對,她說我拼α 是畫蚯蚓,寫對二十遍才準(zhǔn)我走。姑婆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說,姑婆,媽媽這幾天回家都好暗哦。姑婆沒說話。我搖了搖她的手,她說:“你爸爸媽媽離婚判下來了,你媽媽在忙?!?/p>
在忙,忙什么呢,姑婆沒說,我也沒問。
晚上,母親把已經(jīng)睡著的我叫醒。我喊困,想睡覺。母親搖頭,臉色灰得像燒過的紙錢,我想。這時聽見她說,起來,給舅舅燒紙。她的聲音很輕很慢,隨時都會哽咽一樣。我爬起來,往火光大盛的地方走,走到陽臺。母親擺好小板凳,說坐,我就乖乖坐好,她說,燒紙。我就接過紙錢,模仿她的動作。她觀察火焰,每當(dāng)火舌回縮她就喂入一張粗糙的黃紙。煙霧很快熏滿了整間屋子,我滿眼是淚,央求母親:“我們燒好多了,舅舅夠用了嘛。”但母親仍在投紙,她說,再多燒點(diǎn),讓舅舅保佑我們以后過好。她一遍一遍重復(fù),任何東西,風(fēng)、黑夜、煙霧,都無法吞沒這盆熊熊燃燒的大火和母親的話。那晚我最后的記憶,是母親的話,她說:如果你舅舅還在,我們不會這么被欺負(fù)。
父親和母親離婚的頭兩年,我還會去到父親家里,印象中,去過兩次。一次是在暑假。天氣熱起來,在一個異常悶熱的雨夜里,我夢到自己坐在車上,車子搖搖晃晃,一直開到省城。醒過來時,母親坐在我的床邊,她說:“你爸爸想帶你去成都耍?!?/p>
如在夢里,我真的到了省城,那是我第一次去成都玩,夏天的顏色是鮮亮的,風(fēng)不大,天很藍(lán),雨天過后,空氣都清爽起來。我和父親,還有覃皓然一起,我們在動物園來來回回地走,看熊貓、猴子、金絲雀還有獅子,父親的脖子上掛著黑沉沉的東西,磚頭一樣,問我們,要不要拍照留念。他又回到我記憶最深處的樣子,聲音和動作,都像一條小溪,緩緩地流出不大不小的聲響。我在父親的指揮下,把飼料投進(jìn)池塘,鯉魚竟像蜂群,不斷從水里往外冒。我說,它們好能吃哦,我都看餓了。覃皓然說,我也餓了。于是父親說,想吃啥子嘛?我大聲說,想喝牛奶。父親說,牛奶,尾音往上揚(yáng),然后降下來,說,牛奶是不是貴了點(diǎn)?我說,媽媽每天早上都給我牛奶喝。他哈地笑了一聲,嗓子突然吊起來:“你媽硬是講究得很,我們屋頭天天早上喝稀飯,她金貴,天天喝牛奶?!蔽蚁胝f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喝,但我終于什么也沒說。
那也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暈車,回去的路上,我吐了一次又一次,我問覃皓然,為什么還不到家?他說,那是要得久,成都到樂陽有三百多公里。父親拍拍他的腦袋,笑說:“皓然你莫跟妹妹亂講,哪里來的三百公里,只有一百多公里!”他扯起臉皮,嘿嘿笑。我想,皓哥哥咋這個樣子,說起謊來眼睛都不眨。
到樂陽的時候已經(jīng)八點(diǎn)過了,父親說,先送表哥回屋。
掀開門的是幺媽,抱著堂弟,看見我,很熱情地招呼:皓然和今虞今天耍安逸了嘛。門打開,弟弟的腿耷拉下來,她把手臂往上聳了一下,我又聞到她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幺媽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人,個子高高,細(xì)瘦,白得像剝開皮的甘蔗,發(fā)尾卷成一朵朵小花。父親說,可惜騏躍太小了,不然跟到我們一起。幺媽說,沒事,二天有的是機(jī)會。她瞥我一眼說,今虞還沒見過騏躍,來抱一下嘛。我有點(diǎn)緊張,想拒絕,幺媽多半是看出來了,她笑瞇瞇的,把弟弟遞到我的面前。
“不怕,幺媽盯到的,不得摔到弟弟。”她說,聲音甜得像蘋果。
我接過來,抱著弟弟,感覺像抱著一只奶貓,柔軟、蓬松,干凈得像是沾不上灰塵。我忽然想,等他長大了,能跑能跳的時候,我們再一起去成都。這時父親說,行了。
“我把今虞送回去,慢點(diǎn)她媽又要冒火?!备赣H說。
回到家,我開始分享我一整天的快樂。我對母親說,動物園還有獅子!母親說,動物園肯定有獅子的嘛。我說,大熊貓在啃竹子!母親說,熊貓本來就啃竹子。我說,我們喂了鯉魚!母親說,喂魚有啥子稀奇的。
她那么平靜,完全沒有被我的故事打動。我不服氣,心想,我一定要說一個母親預(yù)料不到的事情,我絞盡腦汁地想,想啊想,終于福至心靈。我說,我今天去爸爸屋頭遇到幺媽了,她還讓我抱騏躍弟弟耍。母親在廚房洗碗,我站在外面,聽見哐啷一聲脆響,是碗碎的聲音,太突然了,我嚇了一跳。剛要進(jìn)去,母親已經(jīng)從廚房出來了,她直勾勾地盯著我,問:“你抱了覃騏躍?”我說,啊,對啊。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
“你說,你抱了覃騏躍?”母親又問了一遍。
我想,是我聲音太小,所以聽不清楚嗎?于是我大聲說:“是啊,你沒看到,弟弟好乖哦!”
一瞬間,我以為火燒到了臉上。
我捂住臉抬頭,下意識地辨認(rèn)母親的表情,但沒有成功,又是一掌甩在我臉上,我痛得哭了出來。母親說:“我讓你抱覃騏躍?!爆F(xiàn)在母親不平靜了,她像一頭被觸怒的牛,喘著粗氣,五官擰成我認(rèn)不出的形狀。我喊痛,她說,我讓你抱覃騏躍。我喊,好痛。她還是說,我讓你抱覃騏躍。母親好像忘記我是她的女兒,只顧發(fā)狠打我。我捂住臉,她打我的背,我捂住背,她打我的臉,她一直打啊打,好像一點(diǎn)也不累。我快要感覺不到疼痛的時候,她說:“你記清楚,你長大以后要是敢認(rèn)覃家的人,我就是死了下九泉,都不會原諒你?!?/p>
從那一刻起,我每天暗暗地告訴自己,千萬不能讓母親覺得我記掛父親他們,那會挨打。此后,我習(xí)得了說謊的技能,并漸漸地諳熟于心,我習(xí)慣在每句話出口前揣摩母親的臉色,盡最大的努力減少觸怒母親的機(jī)會,減少我挨打的可能。
二月末下了一場很大的雨,那之后,春天很快綠遍了田野。我坐在教室里靠窗的座位,往外看,每下一場小雨,油菜花就冒出一點(diǎn)點(diǎn),再冒一點(diǎn)點(diǎn),心情也隨陽光充沛起來,我喜歡把一切點(diǎn)亮的春天。眼看三月的桃花,馬上就要裝滿縣城,母親說:“你老漢想接你去覃家耍。”
但那天來接我的不是父親,是幺媽。她出現(xiàn)在我家樓下,踩著高跟鞋,整個人還是往常那樣,眼線濃黑,臉皮也搽得雪白。她說爸爸還在辦事,先到幺媽屋頭和哥哥弟弟耍會兒。于是我被接到幺媽家里,光線昏昏,墻壁慘白,已經(jīng)有人在玩,他們轉(zhuǎn)過頭時我認(rèn)出來了,一個是覃皓然,一個是覃騏躍,他們齊刷刷地看我,我竟然覺得緊張,想要解釋,是爸爸讓我過來的。
幺媽這時進(jìn)屋,飄飄然的,像個仙女。她手伸過去摸覃騏躍的頭,他站在地上,像個倭瓜,偶爾搖擺,但總體已經(jīng)可以直立行走。幺媽說:“媽媽出去一會兒就回來,你跟到哥哥姐姐好生耍哈?!彼捱扪窖剑f不清楚,說話多是含混無意義的音節(jié)。幺媽笑了,睫毛暈成一把黑色的開扇,她說:“糖擱在抽屜頭,你們要吃自己拿?!蔽乙徽Q鬯拖Я?。
覃皓然說:“吃糖不安逸。”我癟癟嘴,沒說話,心想,吃糖才安逸。他戳了戳我說:“你想不想吃鍋巴?”我一下振奮起來,鍋巴,香脆脆的,我最喜歡吃了。母親不準(zhǔn)我吃零食,也不給我零花錢買,每次羅倩倩放學(xué)買鍋巴,我想讓她分我,說“下次大掃除我替你掃廁所”,她就慷慨地勻我兩塊。我忍不住,說想吃。于是覃皓然下樓買了一包鍋巴,他說他只有五毛錢。每吃兩把,他就給我一把,吃了一半,小倭瓜來了,跌跌撞撞,撞到我們跟前。他說,要,聲音顫巍巍的。覃皓然嘴里嘎嘣嘎嘣響,渾然沒有聽見一樣。小倭瓜急了,身體一顛一顛,像托在浪上,他又喊“要”,這次聲音變大了點(diǎn)。我看向覃皓然,他氣定神閑,滿眼鍋巴。我說不給嗎?他說不給,小娃娃吃不得鍋巴。我想也對,就不再吭聲。
最后一點(diǎn),覃皓然倒在掌心,抖了抖,齜著牙齒笑:“騏躍,最后一把,哥哥給你?!闭f完,他眼神飄著移過來,手一翻,全給了我。
當(dāng)我意識到下游處的河床已經(jīng)壘得很高,隨時可能決堤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覃騏躍的眼睛原本是一條細(xì)縫,當(dāng)我一口咽下,它突然瞪圓,我只愣了一下,就見從里往外,不斷地發(fā)著大水。
一個尖細(xì)的女人聲音在喊:幺兒。
突然間,我像又回到了那個張開獠牙的冰箱面前。幺媽沖過來,把小倭瓜摟在臂里,哄他:“不哭啊,哪個把我們幺兒整哭了?”覃皓然第一個回神,他說:“幺弟沒吃到鍋巴,就哭?!辩蹕屨f:“哪個把鍋巴吃完的?”覃皓然沒說話,說話的是覃騏躍。他指我,手臂隨抽泣聲抖了又抖。我后退一點(diǎn),他往前一點(diǎn),我再后退一點(diǎn),他幾乎要掙脫女人的懷抱了。他終于說了一個她字。
我想,怎么他說一個字,就有那么大的力量呢。
高高瘦瘦的女人飄到我的身前,揚(yáng)起手,替我擋下了一片日光。我想,每次我和姐姐吵架,母親都只罵我一個,如果在小姨那里,挨罵的那個就會變成姐姐,為什么在父親這邊就不是這樣呢?
“幺媽?!瘪┤缓啊?/p>
女人中斷了動作。
她吊著細(xì)長的喉嚨說:“以后不要到我屋頭來?!?/p>
她說完這句我就明白了,哦,原來只對我不是這樣。爺爺早就說過,父親這邊不是我的家,他們和我不是一家人。于是我就回我的家了,我對母親說,我再也不去覃家,再也不見我爸了??墒悄赣H拒絕了我。她說,不去覃家可以,但必須見覃一鳴,因?yàn)?,“你必須找他要錢?!?/p>
說話時,母親用手捏住了遙控器,摁一下,音量區(qū)的紅光就滅一格,一格又一格,直到整間屋子都沒了聲息。我忽然就理解了母親曾經(jīng)說過的那句話:有電視機(jī)的聲音,屋子里就有人氣。
現(xiàn)在,屋子里只有母親的聲音了。她說:“你老漢從離婚開始到現(xiàn)在,一分錢沒有拿過,我一個人養(yǎng)不起你,要么,你就去找你老漢要錢,要么你就跟覃家過,不要跟我?!?/p>
從那天開始,我偶爾會疑心自己,突然變成一只動物園里的獅子——如果長出痛苦的心情和長出爪子一樣。
上周,楊老師的語文課講吃苦,她說,前幾年剛工作的時候,工資低得簡直莫法生活,現(xiàn)在的娃娃啥子苦都沒吃過,哪里會有概念嘛。我埋著腦袋,坐在第一排,小聲地說“六百”,楊老師聽見了,低頭看了看我,說:“向今虞還曉得嗦?!?/p>
我曉得,是因?yàn)槟赣H說過很多遍。心情好的時候,母親會說她一個月只有六百塊錢的工資,溫言勸我,跟著父親過日子算了,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沒有什么廢話,只說,滾。但我不想住在父親家里,所以我去要錢。五百,或者一千,具體多少,母親說了算。后來我也摸索出了規(guī)律:平常時候少要,逢年過節(jié)多要。所以母親喜歡春節(jié),還有我的生日,她說,過年和過生最適合要錢,“這陣不要,還有啥子辦法能把你老漢的嘴巴撬開?!闭f這話的時候,母親正在剪紙。從離婚后,母親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剪紙,剪刀的嘴巴張開又閉上,咔嚓、咔嚓,把大大的白紙咬成一條一條碎片,像沒有了黑鍵的鋼琴。
我確實(shí)再也沒有去過覃家了,要錢也不去,有時我約在外面,有時去父親的工作單位。如果是上午要錢,時間充裕,我就走路過去,走一個小時能到。如果著急,我就坐兩塊錢的三輪車去,告訴師傅,到燈光球場、燈光球場,次數(shù)多了,夢中都會出現(xiàn)一片球場,闊大,掛滿燈,場內(nèi)是風(fēng)和笑語人聲,人們聚在一起說話,外面下雨,雨聲潺潺,有人在水邊洗臉,嘩——嘩——嘩。
醒過來,燈光球場還是那樣,沒有燈、光或者綠草,只有一片焦黃的土地,日復(fù)一日裸露著空虛。我要先從球場旁邊走過,右拐,從兩壁中間穿過,左邊有石頭臺階,往上伸,就是最后一段路。我只要跟它一起上伸,一層一層地,伸向沒有光的所在,就能走到父親面前。父親說,沒錢。眼珠上翻,直通額頭,眼白泛出令我害怕的冷漠。
那天出發(fā)之前,母親再三和我強(qiáng)調(diào),這是提前要我的學(xué)費(fèi),她說我馬上要升樂陽中學(xué),上了初中,開銷就會很大。所以我不能害怕,我把腰桿挺得筆直,大聲說:“我媽講了,你有工資,還有津貼?!?/p>
“你曉得啥子叫津貼不?”父親說。
我當(dāng)然不曉得,我曉得他是在故意為難我,但我答不上來。于是聲音低下去,我小聲說,爸爸給點(diǎn)錢嘛,媽媽一個人養(yǎng)我很困難。父親哈哈地笑起來,把眼角都笑出了一尾魚,他說:“你媽困難,我們家更困難,我沒得錢?!蔽叶⒅?,盯得眼睛都痛了,他還是說,沒錢,沒錢。
父親的眼睛蒙著一層薄薄的水霧,像是剛下過一場雨,冷得人跡罕至,只有我渾身發(fā)燙,熱烈得像陶壺里的開水,連聲音也顫抖起來。來的路上,我在腦子里預(yù)演了回家后的場面,咚咚的敲門聲后,腳步聲越來越近,門一開,墻上的影子由窄窄的一道變成寬厚的一片,母親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肯定會先問:錢呢?那時,我會把鈔票一張不差地從我的口袋里塞進(jìn)她的手里,且最好是高舉,像得勝的將軍一樣吶喊:在這里!所以我說:“你不給,我沒辦法回去見我媽?!?/p>
父親搖了搖頭,說:“我給你,我也沒辦法回去見我屋頭的人?!蔽也还埽徽f:“你必須給。”我翻來覆去地重復(fù),父親終于無奈了,他慢慢地說:“這樣子嘛,給你兩娘母五百塊錢,我是仁至義盡了?!?/p>
我好半天不言語,把仁至義盡四個字在心里默念了幾遍。然后我說,不行,一千,十張,一張都不能少。抬頭的時候,我瞧見了書柜玻璃里的自己,竟然哭了,又紅又脹的臉,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我說:“你不曉得,我媽會打我的?!蔽矣帽M全力地說話,但父親平靜極了,他從我身邊走過,像是從一條河邊走過。
“你是她女兒,她能把你甩了還是咋樣?”他說。
突然,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崩塌了,只有脖子梗著,像只急紅眼的公雞,我?guī)缀跏呛傲顺鰜恚骸澳憬裉斓囊磺卸际俏覌尳o的,我要你這么一點(diǎn)又算啥子!”
他跳起來,椅子往后猛倒,驚天動地的巨響中,他大吼:“你媽你媽,開口閉口都是你媽,你媽就是個瘋子!”
我看著父親猙獰扭曲的臉,想起小時候:我和父親,還有覃皓然一起,我們在動物園來來回回地走,看熊貓、猴子、金絲雀,還有獅子,父親的脖子上掛著黑沉沉的東西,磚頭一樣——現(xiàn)在我知道了,那是相機(jī)。他問我們,要不要拍照留念。我停在通體金色的小獅子面前,高聲喊要。后來他把照片拿給我看:寸頭,虎牙,笑瞇了眼,我還戴著紅領(lǐng)巾。心臟猛地一陣絞痛,仿佛有人伸過一只粗暴的手,毫不留情地把照片撕得粉碎。
我想,我們好像兩條搶食的惡狗。
六月的小升初考試,我考了全縣第十,樂陽中學(xué)免收我一年學(xué)費(fèi)。母親臉上露出稀罕的柔和,她說好啊,就要證明給覃家那些龜兒子看,女娃娃照樣能干得很。但我只在樂陽中學(xué)讀了一個學(xué)期,十二月底,母親的工作調(diào)動,她說把黨校的房子賣了,給我轉(zhuǎn)學(xué)到簡州中學(xué)。我改變不了她的決定,只能眼看她賣掉了那間住過十年的房子。那個午后,我和吳曉葉吃完最后一包鍋巴,跟著母親離開了樂陽。
車子從六十車隊(duì)出發(fā),大約兩小時后,我們停在一個路口,面前的巷子擠在兩棟衰老的矮樓中間,越往里,光線越暗。母親說,房子是租的,只有三十平方米,以后我們就和爺爺婆婆一起住了,今虞要懂點(diǎn)事,曉不曉得。我說,曉得了。我跟在母親身后,看到母親的后背被脹鼓鼓的布袋蓋住,身子歪斜,在木板搭成的樓梯上小心翼翼地行走,像一只走在鋼絲上的山羊,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母親幾乎和我差不多瘦了。
爬到五樓,母親停下來了,我跟著停下,大口喘氣,一股令人作嘔的酸臭味沖進(jìn)我的口鼻,我說,啥子味道。母親說,廁所。她示意我看旁邊,一間水泥砌成的小屋,門板發(fā)黑,我稍微走近些,腥臭味一下沁進(jìn)了腦子里。母親說,我們一層樓共用這個廁所,記到,以后上完廁所,自己回屋舀了水出來沖。
說完,她掏出鑰匙開門,我先進(jìn)去,把背包放在水泥地上,一路拖到了窗戶下面,窗戶大喇喇地開著豁口,我坐在那里,風(fēng)吹進(jìn)窗框,后背上的汗很快被風(fēng)干。等一道道數(shù)完墻壁上的裂縫,我說,我想進(jìn)屋吹風(fēng)扇。母親說,沒得,我們臥室沒得插座。母親進(jìn)了右邊的屋子,我立馬跟著進(jìn)屋,把燈打開,又關(guān)上。母親說,早晚把電源弄爛,講了無數(shù)百遍,這個習(xí)慣要改。我從小就喜歡連續(xù)按兩下開關(guān),燈光乍現(xiàn)又退散,像一道閃電劃過的奇景。但這一次沒有閃電劃過,我抬起頭,看見用鋼絲懸在天花板上的燈泡,孤單單的一只,橙黃的微光一閃一閃,搖搖欲墜,帶著點(diǎn)隨時都會崩潰的危險,這下我不敢再戲弄它了。我說,曉得了。
“以后就在這高頭晾衣服?!蹦赣H說。
她說完我才發(fā)現(xiàn),一根細(xì)細(xì)的麻繩穿過我腦袋上空,系在綠漆剝落的窗框上,母親取出幾個衣架,掛上去,一張床和木柜緊湊地挨在一起,除了這些,屋子里沒有其他陳設(shè)。我走近看,木柜的門簾上不知道被誰用圓珠筆畫了很多個“正”字,歪歪斜斜的,橫過鴛鴦戲水的圖案。
我問,有沒得電熱毯吶,晚上好冷哦。母親說,沒得,被子蓋厚點(diǎn)曉不曉得。我說,曉得了。
晚上母親做飯,我在左邊屋子陪爺爺婆婆看電視,好小的一臺電視,比我的腦袋大不了多少。爺爺說,條件嘛,比起以前是艱苦點(diǎn),今虞克服一下哈。婆婆說,我們今虞最懂事了,曉得體諒媽媽的。我點(diǎn)點(diǎn)下巴,說,曉得了。
母親給我和爺爺婆婆做了南瓜稀飯,一大把青菜下在里面,青菜和南瓜爛成一鍋,擺在板凳上。我又想起母親手臂上的顏色,于是我吃不下了。母親說,這個屋子只通水電不通氣,炒菜不方便,可能不咋好吃。爺爺說,嗨,莫得事。我說,以后我們都在板凳上吃飯了嗎?母親說,桌子擺不下,以后吃飯就用板凳。我低下頭,她用筷子戳戳稀飯說,快吃,慢點(diǎn)飯冷了。我只好憋氣,埋頭苦吃。
吃完飯,爺爺婆婆說出去散步,他們叫我一起,一起“欣賞一下大簡州”。但我拒絕了,我說我要洗頭,沒有跟去,溜進(jìn)廁所,發(fā)現(xiàn)沒有淋浴,只有一個長著塑料水龍頭的洗手池,母親說,以后熱水都拿壺?zé)?,洗頭弓進(jìn)盆子里洗,曉不曉得?我說,曉得了。母親把水燒開,我兌了滿滿一盆溫水,沉得幾乎端不住,等我終于抬進(jìn)廁所,發(fā)現(xiàn)一些小動物已經(jīng)搶在我前面占據(jù)了它,幾只紅棕色的蟑螂蹲在墻壁低處,在我抬腳的瞬間飛奔出一段。我想了想,決定與它們和平共處,它們自由爬行的時候我打好泡沫,用紅色的水瓢往頭上澆,第一下沒對準(zhǔn),偏了,水澆在右邊肩膀,我換左手,再來一次,水澆在左邊肩膀,反復(fù)幾次,我渾身發(fā)抖,于是我舉起水盆,整個傾倒過來,然后我從廁所出來了。我看見坐在客廳的母親,佝僂著背,眼皮凹下去,眼球凸出來,仿佛我是個陌生人般直愣愣地盯我。她說,今虞,你過來。
我過去,站在她的面前,一段時間以來,母親臉上的黃斑像螞蟻一樣,越爬越多。她說:“我知道你一直不愿意跟你老漢要錢,但是這回確實(shí)莫得辦法。”我頓時有了不好的預(yù)感,沒吭聲。母親不理我,繼續(xù)往下說:“我沒用,自己過苦日子就算了,連累你爺爺婆婆,辛苦一輩子,一把年紀(jì)了,還要來吃這種苦。”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沒有像往常那樣尖著嗓子說話,聲音很低、很小,輕言細(xì)語,像是生怕吵醒了什么。我想說,不消賣關(guān)子,想說啥子就直說。忽然看見傍晚的紅霞,一縷縷地在她眼睛里漫開。
我一直以為,母親早就刪除了哭泣這個能力,因?yàn)樗且粋€悍然無匹的斗士,從來只會高高地昂起脖頸,誰敢挑釁,就氣勢洶洶地拼命,一次不夠就兩次,直到對方認(rèn)輸,我反復(fù)想,她怎么會哭呢。上一次見母親流淚是什么時候,我忘了,但肯定是很早很早以前,早到我現(xiàn)在面對她的眼淚,竟嚇得呆若木雞?!盃敔斚胱屇戕D(zhuǎn)到簡州中學(xué)讀書,”母親終于說話了,“校長說,要交六千塊錢的擇校費(fèi)?!?/p>
我被這個數(shù)字嚇到,我說,可是我考了全縣第十。她說,考第一也沒用,校長說交六千塊錢,就一分錢都不能少。我明白母親的意思了,我說:“你想讓我,找我爸要錢是嗎?”母親沒有馬上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我也不占他的便宜,你和他說,我們一人出一半。你是他女兒,這三千塊錢本來就是他該給的?!?/p>
母親說得字正腔圓,我也覺得很有道理,所以這次,我堅定地?fù)芡穗娫?。父親說,搞笑,你們母女兩個除了要錢還會啥子。我以為可以控制自己,讓自己像一個大人那樣說話,但到后來,我又開始哭,我想起母親眼里發(fā)燙的晚霞,邊哭邊說,我們家現(xiàn)在真的很困難。隔著電話,我看不見父親的表情,但可以猜想,他一定笑了,聲音好像很近,又像很遠(yuǎn),忽大忽小地說:“你們是好日子過慣了,曉得啥子叫苦日子哦?!比缓笏杆俚貟鞌嗔穗娫挕?/p>
我告訴母親,她不再哭了,眨眼之間,她又變回了我熟悉的那個樣子。母親說:“有兩件事我早就想做,怕你接受不了才一直沒去?!蔽覇?,哪兩件事?她說,第一件事,我們?nèi)ジ拿?,以后今虞不姓覃,姓向?/p>
第二天,我跟著母親去派出所,一進(jìn)屋就聞到空氣中有種金屬的味道。人很少,每個人都步履匆匆,我緊緊跟著母親,走到穿藍(lán)衣服的警察面前。母親遞上幾張紙,又接過幾張紙。她摸摸我的頭說,幾分鐘就好。然后旋開筆蓋,摁住紙,很認(rèn)真地寫字。中途,母親偏頭看了看我,她說:“以后你就是向今虞了?!蹦赣H說得沒錯,從那天開始,往后遇見的所有人都叫我向今虞,“向今虞交作業(yè)了”,“向今虞起來回答問題”,于是覃今虞,連同和覃今虞有關(guān)的一切,就像從來沒有在這個世界出現(xiàn)過。
第二件事情,母親沒說,后來我就忘記了。直到今天早上她叫我,我走到車站,才想起那天她說到一半的時候,那陣突如其來的沉默。
已經(jīng)立秋,天氣卻絲毫不見涼意,日頭還是很曬,瀝青地軟成一塊席夢思床墊,我踩在上面,感覺隨時都會踩空。車子開出去一會兒我就困了,睡得正香的時候,我被母親叫醒,她說,到了。拉我下車。母親走在前面,她的步子很大,兩只寬闊的褲管卷進(jìn)氣流,像兩只躍躍欲試的白鴿。我想起曾有一次,母親也是這樣,領(lǐng)著我悶頭往前,大包小包,翻山越田,最后鉆進(jìn)一片樹林。腳下是被人踩出的土路,母親爬上又爬下,蹲下又站起,衣服被樹枝掛破了都沒發(fā)現(xiàn),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終于停在一個小土堆前,說,燃香。這是對我說的。我就打開半透明的紅色塑料袋,掏出水果、零食、香和紙錢,看母親把菜肉擺好,倒酒、點(diǎn)香、燒紙。然后她用空出來的手按住我的頭頂,我像被人摁住了死穴。母親說,看一眼,記清楚了,這是舅舅。我心想,這么小一點(diǎn)點(diǎn),咋可能是舅舅,怕是找錯了。但我抬頭看她,眉間山巒起伏,眼角滲出紅來,我說不出口,只是埋下頭合掌,喊,舅舅,舅舅保佑我們。
母親說,到了。我就停下。我的方向感從來不好,走哪兒都不認(rèn)路,只管埋頭跟著母親,等她停下,我就停下。如果母親不說這是法庭,我一定不會相信。好小的一間屋子,四四方方,像個密不透氣的盒子,屋子里擺著木頭長桌、幾把椅子,零星坐了幾個人,衣服就是平常穿的衣服,沒有什么特別,角落還堆著發(fā)灰的布。
父親出現(xiàn)的時候我不敢看他,我怕母親生氣,于是假裝我在觀察這間屋子,偷偷地打量父親。他好像變了,陰影里站著的父親和我記憶里的很不一樣,矮了一截,頭發(fā)也短了一截,腦袋上卻多冒出一塊頭皮,油光光的,頂著半黑半白的發(fā)絲,走起路來,上身沖在前面,有種刻意的矯健。我看他一眼就低頭,不敢多看,怕母親發(fā)現(xiàn)。腳步聲從我的右耳走向左耳,從遠(yuǎn)處走到近前,唰唰兩下,停在我對面的長桌背后。一個留胡子的叔叔和他說話:“想不到在這兒碰到起?!备赣H笑了笑,說:“哪個想得到喃,晚上一起吃個飯嘛?!焙邮迨逭f:“可以是可以,你請客哦?!彼麄儾⒊梢慌?,身體搖搖晃晃,哈哈笑個不停,像在酒桌上碰見了彼此。
“郭老師,我請教你個事哈,法律是不是規(guī)定子女滿了十八歲,父母就沒得贍養(yǎng)的義務(wù)了哦?”父親驟然拔高了音量。
我知道,父親是專程講給其他人的耳朵聽的,尤其是我和母親。我想,母親又要發(fā)怒了。
果然,母親一巴掌摔在桌子上,她站起來,隔著桌子開罵:“覃一鳴你又開始裝模作樣,你少在這兒給我指桑罵槐,我告訴你,不拿錢不可能!今虞沒工作之前你想都不要想!你天天在外頭裝得文質(zhì)彬彬的,心腸黑得很,我今天就把你女兒帶到你面前,讓她好生看下你都干些啥子事。”
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戴眼鏡的阿姨已經(jīng)開始說話了,哇啦哇啦,她說完,母親開始說話,哇啦哇啦。我坐在母親旁邊,一動不動,只有眼珠子在轉(zhuǎn)。然后是父親,這時,那道熟悉的、實(shí)際上又很陌生的聲音漫過來了。我立起兩只耳朵,捕捉到一些數(shù)字:兩千七百塊錢,百分之二十五,第十三個月。
我屏住呼吸,用力地聽,想要理解更多他們口中的詞語,聽了半天,聽見知了的叫聲。每次穿黑衣服的叔叔和阿姨們講話,知了只聽,不叫。一到母親和父親哇啦哇啦講話的時候,它就跟著吱哇吱哇地怪叫,它們越叫越久,越叫越響,蓋過了所有的聲音,電扇轉(zhuǎn)動的風(fēng)聲、腳步聲、大人們說話的聲音,還帶動更遠(yuǎn)方的知了一起。整間屋子的上空好像有一個更大更無形的吹風(fēng)機(jī)在旋轉(zhuǎn),到處蕩著回響——母親說,喊你說話。它就停了,好像它也曉得了,很識趣地停了下來。
滿屋的人看向我。我的喉嚨在燒,無數(shù)簇火焰從我的胸腔躥上臉,手腳卻冰冷。
我說,是,是這樣的,我媽講的都是事實(shí)。
母親用手肘碰了碰我,我明白她的意思,這不夠,她還想讓我說出更多。戴眼鏡的阿姨也問,證人,還有沒得啥子要說的。我看見母親放在桌子下的手臂顫了一下,分明是種極熟悉的征兆。我打了個激靈,說有,他不給錢,哦還有,也不管我,還有。
還有什么,我用力地想,來之前母親是怎么教我的,我竟然全都忘記了?,F(xiàn)在沒有人說話,我破碎的聲音蕩來蕩去,清晰得簡直刺耳。母親拿肩膀撞我,像是要撞開一扇壞死的門,我的臉更燙了。我突然想起那些要錢回家的夜晚,在路上,一束一束車燈掃過,白天烏黑平整的路面就像翻起波浪,一個大坑連著一個大坑,打樁一樣地刻進(jìn)我的腦子。那時我才覺得,原來白天的路和晚上的路差別那么大,白天讓我得意洋洋的東西忽然被車燈掃成另外一種顏色,發(fā)灰、發(fā)青,是我站在父親的辦公桌前歇斯底里的樣子,和每天在家中,面對母親時虛張聲勢的樣子。我好像頭一次發(fā)現(xiàn)衣服里面的我只有一副瘦的胸骨,生出腳氣的腳,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完全沒有辦法好好往前走。
知了又開始叫了。我看向父親沒有表情的臉,就在這時,看見跪在陽臺的自己,正睜大了眼睛,看大年初二的煙花照亮整座縣城,只除了我跪著的地方,我看見那張被撕碎的照片,模糊難辨,浸泡在鮮紅的墨水當(dāng)中,看見每一個無力卻狂叫的自己,大火終于燒遍了全身。我被燙得跳起來,不可抑制地跑,向外,向有涼風(fēng)涌來的方向跑。欄桿那么高,幾乎高到我的胸口,我竟然輕輕一躍就翻過去了。
風(fēng)吹到我的臉上,站在欄桿和天臺邊緣之間的空地,我想:站得越高,風(fēng)吹越烈。忽然之間,那些在明在暗的記憶都在這時一個一個地浮出了水面。它們探出頭來,我想起了那個火舌如龍的夜晚,母親也是這樣,將手中所有的紙錢,一點(diǎn)不剩地投進(jìn)那個火盆,從此它永遠(yuǎn)冰冷,永遠(yuǎn)無人問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