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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蛇

      2022-03-26 04:00:36羌人六
      青年作家 2022年12期
      關鍵詞:堂哥大伯斷裂帶

      羌人六

      斷裂帶,我自小長大的那個臘月里梅花總是遍山盛開的村子,如果誰不熱愛勞動,整天一截樹樁似的待著閑著,無所事事、好吃懶做,漠視雙手和勞動價值,視勤勞務實為做人本分的鄉(xiāng)親就會說,“真是懶得燒蛇吃。”其實,懶得燒蛇吃的人,未必真的存在,人即使真的懶惰,也未必膽敢吃蛇,句子混著唾沫星子飛出嘴唇縫隙,連同懶人的名字和脊梁骨一起被人踩在腳下。說人懶得燒蛇吃,就是用語言打臉,這樣的人,朽木一塊,很難在村子里立足,更不要說抬頭做人。二十世紀末梢的斷裂帶,被群山手帕一樣裹住視線的人們,物質生活要求不高,過著相對簡樸的生活,穿衣打扮也不像城里那樣熱衷,在老一輩人眼中,不能當飯吃的“臭美”就像懶惰一樣令人厭棄。衣物可以破破爛爛,只是絕對不能臟,否則就會被人笑話。兒時,我那瘦骨嶙峋的竹竿似的身板不知被多少破破爛爛的衣服、褲子和鞋子包圍過,坐在身體里的自卑和恐懼總是比天上的星星還亮,但母親總有辦法撫平它們,她常常安慰我說:“笑臟不笑爛?!睈壅f“長一雙手樣啥都有”的外婆也經常這樣說,給我的感覺是,話語也有自己的生命,能夠遺傳似的。過了很多年,我漸漸明白母親們的話里邊不僅住著一種智慧,并且也隱匿著一種斷裂帶人骨子里永遠迸濺著生命火花的倔強與尊嚴。同時,我還發(fā)現(xiàn),“笑臟不笑爛”與“懶得燒蛇吃”就像斷裂帶河谷兩邊永恒對峙的高山,中間隔著一條河。

      關于“懶得燒蛇吃”這個說法,民間流傳一個故事,說是在古老的年代,萬物關系和諧,人與花鳥蟲魚可以毫無障礙地交流,那時候,有牙齒的人與原本沒有毒牙的蛇是極好的朋友,但凡上山背柴,蛇都要主動給人搭伴陪同,并且力所能及地幫下忙,蛇總是把自己變成一截繩子,充當人捆柴的繩子使用,結果有次一個懶人因為肚子餓得發(fā)昏,就將捆柴用的蛇擱在柴火上燒來吃了,于是蛇上天向神告狀,控訴人的罪行。天神同情蛇的遭遇,使其長出毒牙,允許蛇見人就咬,而人也由此立下一個與蛇勢不兩立的規(guī)矩:見蛇不打七分罪。在斷裂帶,與“懶得燒蛇吃”還有個類似的說法,“懶得燒虱子”。含蓄克制、言簡意賅,又不失蕁麻一樣的尖銳,也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燒蛇吃”“燒虱子”只是說法不同,異曲同工,將蛇與虱子這些不能吃的東西作為食物只是比喻,意味著“饑不擇食”,指向的則是人的懶惰。不得不說的是,“懶得燒蛇吃”的人也是想讓自己擺脫重負,活得輕松一點,只是和勤快人選擇的方式不同。在人什么都吃什么都敢吃的當下,“懶得燒蛇吃”和“懶得燒虱子”早已鐵銹斑斑,或許,僅是一種語言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蛇,冷颼颼、冰欠欠的家伙,身形柔若無骨,行蹤詭譎;蛇,沒有腿腳卻能走遍大地、孤獨縱橫大地的浪子。在斷裂帶的那些年,在我的腳印曾經涂遍過所有角落的村子,蛇是隱秘的,很少露面,深居簡出,但幾乎人人都能說出與蛇相關的“緣分”,講述時,腦袋里的恐懼就會從眼睛、心跳和呼吸里滑出來,像蛇穿過堆滿寂靜的草叢、樹林和山崗。在城里這些年,我已經很少見到蛇,很難見到蛇,正如我很少在當下生活中使用斷裂帶鄉(xiāng)親父老使用過的語言,在他鄉(xiāng),我過著普通的生活,活著普通的人,與此同時,我如同秘密蟄伏在斷裂帶的那些蛇類,遠遠打量著觀望著自己土生土長的斷裂帶,在距離和流年中感受著這片土地的生機、命運和絢爛。如果我說,蛇并未消失在我的腦袋里,那么,這個句子其實還可以像日子一樣繼續(xù)延長,比如,人即便消失在斷裂帶的空氣中,也能通過自己的回憶,在那些散亂的細節(jié)、人事和文字間隙安放內心的情感,安放故鄉(xiāng),安放那些一去不返的時光。

      兒時記憶中,蛇總是帶來恐懼、不安。

      二十世紀末的某個夜晚在我的記憶中就像斷裂帶夜空里沸騰的星光一樣閃亮,一條皮膚斑斕的菜花蛇赫然出現(xiàn)在我家灶屋,蜘蛛一樣緊貼著墻壁,爾后,又熟面條似的在我家灶臺上大大咧咧地逛了一圈。從容、威嚴,細長、柔軟。父親不在家里,在場的母親、我和弟弟萬分恐懼。鎮(zhèn)定下來,母親用一種她從未那樣對我有過的溫柔語氣跟蛇說了些“好話”,那蛇聽懂了似的,很快溫順退出我們的視線,滑向無邊的夜晚……與見蛇不打七分罪相悖的是,家里顯形的蛇是不能打的。斷裂帶有個沿襲已久的說法,那就是,家蛇不能打,打不得。家蛇,顧名思義,即出現(xiàn)在家里或者房子周圍的蛇。并不是所有的蛇都是家蛇。在斷裂帶,行蹤詭秘、風度翩翩的蛇一旦闖入家頭,蛇便脫離自然的行列,變成禁忌,不但不能打,且須敬畏三分,任其晃晃悠悠毫無畏懼地來,也任其亮著自己跟人一樣“撲通”響的心臟平安離去。家蛇為什么不能打?家長們的說法是,家蛇類似于故去的某位祖先或者神靈,地位頗高,豈能蓄意傷害?“見蛇不打七分罪”的民間傳說,因為家蛇有了對立面,變得形同虛設。

      群山綿延、地震頻發(fā)的斷裂帶,在時序中依然保持著蓬勃生機與存活率的斷裂帶,鄉(xiāng)親父老世世代代耕耘、廝守的斷裂帶,多少喜怒哀樂、酸甜苦辣化作齏粉后仍在心跳中熱氣騰騰“活著”的斷裂帶,我的童年和少年時光的搖籃,如今,一切仿佛早已從那里長進歲月的巖層,只有恍恍惚惚的記憶似乎并未像斷裂帶家門前終年流淌的河水那樣注入下游,注入遺忘,而是秘密地駐扎在我的靈魂深處,駐扎在我的記憶深處,如影隨形。如此深情告白,也許有些過頭,有些夸張,并非真實的想法。其實,掙脫這片土地的種子在兒時便已萌芽,因為她的貧瘠,因為她的泥濘,因為她的單調,因為她給予我的人生履歷。生命穿過歲月的長廊,一切都在無可挽回地喪失,于是我在作品里一遍遍寫道:人,永遠去不了的地方就是過去。然而,就像早年偶然邂逅從此牢牢凍結在記憶枝頭的家蛇一樣,如今,我與早年相依相伴的家鄉(xiāng)漸行漸遠,但“家蛇記憶”并沒有消失,而是斷裂帶家門前河流一樣始終盤桓在我的內心深處,在時間里,在斷裂帶群山的褶皺之間。

      對本地人而言,當我們身在斷裂帶,村子里的某座房子就是我們的家;對異鄉(xiāng)人而言,當我們離開斷裂帶,那里的一整片土地就是我們的家了。當我寫下“家蛇”,指向的其實是與蛇相關的記憶,它們拴著我生命上游的很多部分,拴著我對家園、家庭和家人們的回憶,如同最初變成幫人捆柴的蛇,它們恍若一截截繩子,串聯(lián)著我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

      壬寅年四月,春回大地、萬物復蘇的四月,重新長出枝葉的草木在空氣皮膚上亮出胳膊、腦袋的四月,無數(shù)彼此相連的命運在同一根鐵軌昏昏欲睡的四月,我就像個懶得燒蛇吃的人一樣,渾身石化般動彈不得,不想動彈。終日宅家,蝸居在綿陽園藝山100.1平方米的房子里,與久違的鍋碗瓢盆、柴米油鹽為伍。如今,和弟弟一家仍然生活在斷裂帶上的母親,早在我兒時的記憶里邊,就種下過這樣一個叫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詞:“挺尸”。簡潔、直白地描述人睡懶覺的樣子,而不是有誰真的一命嗚呼。藥可以治病,這個詞卻能夠以毒攻毒,排除人精神上的毒素,懶惰或者懈怠。在斷裂帶,在母親那里,在一輩子汗水多半留給莊稼地留給勞動并且最終被自家莊稼地的泥土吃掉的鄉(xiāng)親父老那里,如果已經日上三竿,如果人還懶洋洋待在床上,遑論睡或醒,這個詞就像“懶得燒蛇吃”的親戚似的,準會從家人口中,釘子釘在墻上那樣釘入你的耳膜,撕破土壤一樣撕開土地的花朵那樣撕破你的耳朵。其實,這個詞何止是對“懶惰”的諷刺羞辱,簡直就是咒罵了。挺尸,一個與“躺平”類似或者意思挨邊的詞。城里生活多年,我的骨子里依然流淌著斷裂帶以及祖先父輩予以我的勤快血液,而不是“懶得燒蛇吃”。歲月生長,與斷裂帶的距離不斷拉長,距離包括空間、包括情感。而今,除了逢年過節(jié),我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歸心似箭,頻繁穿梭于城市與斷裂帶之間,好在,橫亙在斷裂帶與城市間的寬闊馬路并沒有因為我的“懶得燒蛇吃”而荒廢。

      詩人艾略特在《荒原》中用預言般的句子向人類揭示一個“秘密”:“四月是殘忍的季節(jié)?!蔽页錆M懷疑,對于沒有答案沒有真相可言的生活,覆蓋在我們這些普通人身上的冰欠欠的生活,是否只有詩人早已洞悉、早已參透?讀聶魯達《我坦言我曾歷盡滄桑》,看到一段掌故,詩人曾主編過一部刊物,名曰《綠馬》,有人覺得莫名其妙,為什么不是紅馬?詩人卻不同意給這匹“馬”換顏色,認為“世上有足夠的地方容納彩虹般色彩各異的馬匹和詩人”。疫情當下,護身符一樣的綠馬,勝過色彩各異的馬匹。

      攔不住色彩各異的馬匹遍地飛奔的四月,曾經樂此不疲的音樂、書籍乃至肉體之歡連同美味的蔬菜、水果和食物,心有靈犀似的不約而同失去本來的味道、色彩和形狀。如今,生活縮水一般變得皺皺巴巴,腦袋透著荒涼與冷清,一言難盡,叫人很不自在。兒時,在斷裂帶讀小學和初中那會兒,但凡遇見苦難、尷尬或者屈辱,我常常會在作文里天馬行空,無所不能,不是“長出一副翅膀遠走高飛”,就是“鉆進一道地縫”。整天待在家里,枯坐書房,無所事事,渾渾噩噩,任憑思緒的鐘擺在我生活的城市與出生地斷裂帶之間搖搖晃晃。往事點滴,歷歷在目,形如早年在斷裂帶的家門前那場滔滔洪水中看見一群“水蛇”晃悠著腦袋,密密麻麻、浩浩蕩蕩地從上游而來,追趕著什么似的,游過我的眼睛,游過我的面前,爾后隨著水霧繚繞、洶涌狂野的洪水款款而去。

      我就像一條不需要腿腳的蛇類,在記憶里追趕著斷裂帶人的生活,卻身不由己地陷入一個毫無出路也毫無退路的怪圈,就像斷裂帶的群山一樣固若金湯的怪圈,一個目光永遠夠不著邊的怪圈,即便借助望遠鏡、顯微鏡或者透視儀也都無濟于事。毫無疑問,終于掙脫斷裂帶的“那身農皮”和泥腥味的田園生活,遠離家鄉(xiāng)的天空、大地、炊煙、農事和過往,我再也不是一個完整意義上的斷裂帶人,連同我名副其實的戶口和身份證也不能說明我的本地人身份。當我興致勃勃地提出爬山鍛煉身體,去山林里挖野菜……親戚們就會用一種半是同情半是諷刺的眼神挖苦我,好像在挖我的什么苦難似的。一出眼睛看不見的追趕游戲,在我和親戚們之間頻頻上演,我追趕著他們恨不得晾在一邊的生活,他們也在追趕著我們恨不得晾在一邊的生活。但是我并不為此感到悲哀,我只是難過,我難過的是,我們之間仿佛早已有了界限,甚至某種敵意。

      事實上,感官早就遠離了自己、疏遠了自己,再也不屬于自己,就像兒時吃下太多青澀的無花果,舌頭是僵硬的,沉默是僵硬的,思緒是僵硬的,脆弱而麻木的肉身是僵硬的,整個人石化一般,荒廢、孤獨、憤怒、無助和乏力的感覺讓人仿佛是從它們那里膨脹幻化出來的一團泡沫,在嘀答作響的時間里等待天亮,抑或自生自滅。

      如今的日子,我的精神萎靡不振,仿佛冬眠的蛇類,或者一株人形植物。中旬,陽光斑斕的午后,我才如夢初醒似的想起在上海工作的堂哥,之前問候關心過好些上海的朋友,似乎都沒有想起過自己的親人,遠在他鄉(xiāng)的堂哥劉強一家——大伯在斷裂帶去世兩三年了。給堂哥劉強發(fā)去問候消息的時候,我感到深深的內疚。堂哥是大伯的兒子,我們都一樣,在斷裂帶的劉家院子一起長大,在歲月里各奔東西。堂哥的翅膀明顯更硬一籌,飛得最遠,從閉塞貧苦的大山飛到了繁華富庶的上海灘。堂哥很快回了消息:“已經回家,一切還好?!碧酶绲幕貜腿缤腋砂桶偷膯柡?。問候,代表的是一種關心。其實,我知道,眼下根本無法為堂哥提供任何實質性幫助,或者說有心無力。但仍然真心實意問他,是否需要給他快遞些臘肉香腸之類?堂哥回復,不用,快遞、美團外賣之類早就毫無用武之地。“早就毫無永用武之地”,堂哥的話語仿佛不是來自當下,而是來自我們遠離的家園——斷裂帶,那片我們都曾經了如指掌的土地。我的關心問候不是因為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或者心血來潮,一個意圖在我的問候里生長,就是想把多年來我們彼此間的淡漠和疏遠一筆勾銷。畢竟,無論天涯海角,我們之間還有父輩們給予我們的血脈,還有那盡管早已褪色早已黯淡早已無味的親情。

      距離使得親情“毫無用武之地”。只是,在這樣一種情形下,親人間都漠不關心,不聞不問,我想,那真是只有拿“懶得燒蛇吃”形容才夠。

      “骨頭碎了,筋還連著?!边@是斷裂帶人對親情的“認識”,表述看似抓住了本質,實則過于感性,彌散著一股豆腐眼兒的陳腐氣息,底氣十足卻又經不起推敲,因為細節(jié)和過程已經在句子的腳后跟上被結果抹去和掩蓋,就像蛇與蛇皮之間,始終隔著一層生命,并不能等同,撿到蛇皮的人也不會說他抓住的是蛇。事實上,只有在親人因為某些利益沖突互相交惡之后,奉勸當事雙方冰釋前嫌、重歸于好的情況下,人們才會使用這個說法,唾沫飛進空氣,仇恨吞進肚子,握手言和。“骨頭碎了,筋還連著”也可以用“親情碎了,筋還連著”這個直白的句子替換。在我看來,親情其實可以理解成碎裂殘缺的過程,也許,只有碎裂的過程才能讓親情有生長、呼吸和彌補的空間,像一個人吃飽喝足,他就不會感受到饑渴,也不會意識到親情的存在和意義。親情是相斥的,也是相互的。對于堂哥的關心,其實是對于我自己的關心,如果閉上眼睛裝瞎子,我的內心就不會得到安寧,更不會變得輕松。因此,與其說是我花了一小塊時間安慰問候在上海某個小區(qū)的堂哥,還不如說是在“打發(fā)”自己,形如過去母親用一堆好話“打發(fā)”并且成功打發(fā)掉貿然闖入我家灶屋的那條家蛇一樣。

      潛意識里,我其實更容易讀懂和理解堂哥的生活與人生,因為我們都在多年后實現(xiàn)所謂的理想,完成與斷裂帶的告別,成了“自生自滅”的異鄉(xiāng)人。就是說,我們都變成了斷裂帶的過客,相對被泥土吃掉的父輩以及還在那片土地打發(fā)時光的鄉(xiāng)親父老,我們已然搭上命運的班車,開啟新的旅程。然而,不可否認,無論飛得多高、走得多遠,也無論歲月如何生長,我們的現(xiàn)在與過去始終連在一起。與天各一方已經很少往來的堂哥聯(lián)系互動的原因,其他只是引線,親情當然是主要原因。

      在日常生活中,似乎很多現(xiàn)象無法得到科學或者確切地解釋,就像從斷裂帶嫁到李白故里江油青蓮鎮(zhèn)桃花山下的三娘告訴我,外公去世那年,她的牙齒一直莫名其妙地痛,撕心裂肺地痛,吃藥也無濟于事,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大半年,外公去世后,她的牙也不疼了。

      提及堂哥一家,“家蛇”就會作為某種意象在我的腦袋里盤旋。莫非,是我心心念念,或者是我的“自以為是”,又或者一廂情愿的“結果”?堂哥一家的故事,還有斷裂帶村里人對堂哥一家的“只言片語”,就像那條大伯當年在自己家里“結果”了的家蛇,總在我的記憶里閃爍,揮之不去,呼之欲出。想說的是,將過往寫成文字的基礎也許就是這樣一種“揮之不去”,并非刻意渲染和故弄玄虛,也不是奔著稿費,而是為了釋懷,為了看清我們這些斷裂帶兒女的過去和當下,“打發(fā)”腦袋里那些不斷糾纏的畫面,任憑它們去該去的地方。時光來了,時光走了,時光一去不返。人,永遠去不了的地方就是過去。我不知道“揮之不去”意味著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大地有自己的篩子,時間有自己的篩子,記憶也有自己的篩子,平常的事件在腦袋里無法儲存,而“破例”的經歷卻可以逃過歲月篩孔,在腦袋里持續(xù)一生,在我還沒有被彈弓彈出斷裂帶的歲月深處,與堂哥一家或者那條家蛇有關的記憶從未枯萎,不曾凋謝,時隔多年,那條出現(xiàn)在堂哥家里的家蛇,似乎仍在歲月深處某個角落凝視著,沉默地凝視,深深地凝視。

      二十世紀末的斷裂帶,劉家院子屋后的那條水泥路還在泥土間沉睡,壓路機、挖掘機、筑路隊尚未抵達我們那個村子而大片莊稼也未被人從日子里攆走,鄉(xiāng)親父老的汗水總是被泥土當做肥料包裹,孩子則像麻雀一樣亂飛的日子,除了操心自己,我也總是整天幫父母操心,想象家里的房子如果倒過來的話,能否倒出我和弟弟新學期的學費。野櫻桃熟透的五月,家門前的河流便饑渴地親吻我們?yōu)跎疑咚频纳眢w,在我們的皮膚上歌唱,而父母總是能夠在我們的胳膊上劃出一道白線洞悉我們偷偷下河洗澡的秘密,我們害怕棍子的懲罰,常常渾身爬滿了虱子一樣癢得無可奈何。為了預防我們偷偷下河洗澡,家長們時常告誡我們,河里住著水鬼,會將洗澡的小孩子拉下去。對河流的信賴與枯燥生活的厭倦,讓坐在心頭的恐懼大打折扣,因此家長的話總是從我們的一只耳朵進來,又很快從另外一只耳朵出去。其實,我們也早就意識到,動不動就拉孩子下水的水鬼并不存在,無非是長輩為了管束我們而生出的另一雙眼睛和手。我們都不喜歡家長管得太寬,也不喜歡管得太寬的家長。

      接下來就是要講述的事情,那是早年斷裂帶一個悶熱的午后,知了聲在房前屋后聒噪,一根肥碩粗大的烏梢蛇爬過粗糙的水泥院子,雄赳赳氣昂昂地闖入劉家院子最東邊的大伯家里去了。渾身裂縫的水泥院子坐著我們的等待,那天,我們沒有像平時那樣跑去河里游泳,將我們曬得就像烏梢蛇一樣的胳膊和腿繼續(xù)曬得閃閃發(fā)亮,就是為了等待。冥冥之中,這一天我們是在等待這條烏梢蛇的到來。不知是誰通的風報的信?讓我們馬不停蹄地快速向大伯家集結,向這條膽大包天、突如其來的烏梢蛇靠攏??謶趾团d奮的感覺讓我們跑得迅疾如風又搖搖晃晃,空氣因此留下更大面積的擦傷。那根冒冒失失的烏梢蛇恐怕不會想到,從它出現(xiàn)的時刻起,殘酷的命運已然雪花般地落在它搖搖晃晃的腦袋上面。

      一場驚心動魄的人蛇大戰(zhàn)已然拉開序幕。

      用了一小塊時間,堂哥劉強的父親,我那身強體壯的大伯就已經死死地逮住烏梢蛇,黑黢黢的尾巴像一截閃電,在我們的眼睛里掃來掃去,拼命地掙扎著、搖晃著。家蛇至少有半截命運掌握在大伯手上了。蛇在掙扎,我們這些旁觀者的頭皮也在陣陣發(fā)麻,心臟因為興奮、緊張、刺激還有恐懼的擠壓,似乎就要從身體的某個部位跳出來。時間凝固一般,空氣凝固一般,我一會兒看著大伯,一會兒看著那截蛇尾,一會兒又瞧著那些老鼠洞,眼睛都要忙不過來了。蛇鼠一窩,一個成語快速閃過我的腦海。家蛇與大伯的手在沉默中對峙,沉默是一塊磁鐵,牢牢吸著蛇尾和大伯的手,也吸著我們的眼睛。家蛇有半截身子已經鉆進一個老鼠洞,大伯家臥室墻角的一個老鼠洞,老鼠的眼睛在大伯家的墻角滴溜溜轉。在斷裂帶,貧窮人家的墻角總是會長出這樣的眼睛來,而富人不會。誰都能看見,大伯家臥室的老鼠眼睛不止一只,而是好多只。老鼠洞,我們家也有不少,但數(shù)量遠遠不如大伯家。

      老鼠用它的眼睛秘密注視著人的生活,注視著大伯一家人的生活。我甚至沒心沒肺地相信,這么多老鼠洞開會似的聚集在大伯家,已然把大伯家變成一個老鼠窩、一個根據地,一個繁衍生息的家園。旁觀者的眼睛在滴溜溜轉,大伯的眼睛也像老鼠一樣滴溜溜轉。“這條蛇是家蛇,打不得,等它走了算了!”大伯兇巴巴的,臉色陰沉,始終不愿松手,像是在與墻拔河,更加賣力地想要把家蛇揪出來。就在我們?yōu)閯儇撾y分而捏著一把汗的當口,汗如雨下、滿臉通紅的大伯,竟然眨眼間將一條好好的家蛇活生生地掙斷了!一條家蛇斷成兩截,失去半截身子的家蛇終于逃之夭夭,留下蛇尾在地上跳舞似的茍延殘喘般拍打著粗糙的水泥地面,拍打著臥室里昏暗的光線,拍打著我們的眼睛,然后陷入了永久的沉默。

      屋子里留下一片死寂。

      至于大伯后來如何處理剩下的半截家蛇,我早已忘記。所謂“家蛇不能打”的民間禁忌,某些不可言說的念頭,似乎也在那一天截止,在命運或者意外落在家蛇頭上的那一刻截止。失去半截身子的家蛇早就一命嗚呼,與其想象它已經逃之夭夭,不如說它是逃進了我的眼睛,逃進了我的記憶,一個歲月始終無法將其清除的死角。

      穿過當下,咀嚼往事,當我默念“家蛇”這個字眼,不免思緒萬千,感慨萬千。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在《白色城堡》里如此寫道:“在生命的某一時期,當他們回頭審視,發(fā)現(xiàn)多年來被視為巧合的事,其實是不可避免的?!?/p>

      我對早年堂哥家那條被大伯殘忍毀掉的家蛇“記憶猶新”,是因為,在歲月里,我已經不可避免地產生一種審視的目光,審視的對象并非家蛇,而是過去、當下、未來之間的淵源,一個過程——命運遷徙的過程,我看到了,也見證了,并且感同身受。在我眼底,家蛇和過去的點滴,包括堂哥一家的生活,同樣在我如今的審視中有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深意。當我試圖用“家蛇”保留這些記憶,蒼白的文字其實遠沒有過去清晰,因為對我們而言,時間早就一去不返,我們早就一去不返,站在原地的只有記憶,只有家蛇那幽暗、神秘和哀傷的眼眸。

      相比在大伯家那條一分為二的家蛇,當年出現(xiàn)在我家灶屋的那條家蛇實屬幸運,我們非但沒有讓它受到一絲傷害,還好言好語、戰(zhàn)戰(zhàn)兢兢、恭恭敬敬目送它悠然離去。出現(xiàn)在大伯家里的那條家蛇就沒有這種待遇,雖說也算離開了,不過只逃脫了它的一半,留下一半。當年,在母親那里,我感受到的是恐懼,人對蛇的恐懼,或者說是對恐懼的本能反應,母親的好言好語是一種示好、一種巴結,或許還有對生靈的敬畏,恐懼因此得到釋放,我們得到釋懷;大伯則無須擔心這些,他也不必害怕什么。身強力壯的他走起路來像只螃蟹,沒人敢惹,有誰敢惹?大伯又怎會放過一條蛇呢?俗話說,見蛇不打七分罪呢!

      關于“見蛇不打七分罪”,在斷裂帶,在我外婆出生的北川一帶,還流傳著一則故事:

      很早很早以前,蛇是不會脫皮的,因而會死,而人老了脫層皮就又變年輕了,那時有對夫妻已經八百歲了還沒死?;钪鸵?,就要干活,有一天夫妻二人干活累了,妻子就抱怨:“干活就像脫皮一樣惱火,要是人不用干活,不用脫皮才好呢!”丈夫卻問:“不干活吃啥?”他們的話被蛇聽進了耳朵。有一天男人出門干活,半夜還未歸家,當妻子的就在家里等啊等啊。蛇就假裝上門問女人:“是不是在等你丈夫呢?”女人就回答:“就是,這都半夜了,人還不見回來,也不曉得跑哪里去了!”蛇就說:“你別急,我曉得他在哪里,只要我們換一樣東西,我就去幫你把他找回來!”女人問蛇:“換什么?”蛇說:“你把脫皮的辦法告訴我,我把死的辦法說給你?!迸擞谑谴饝?,與蛇各自交換了各自的辦法。從那以后,人就不脫皮要死,蛇就會脫皮不死。見蛇不打七分罪,那是因為恨蛇呢!

      故事的名字叫《人脫皮》,我在一部民間故事集里偶然讀到。

      見蛇不打七分罪。那條在大伯手上斷成兩截的家蛇,厄運里是否包含著人與蛇之間古老的敵意?家蛇能不能打呢?任何民間故事,多是過去年代人們枯乏生活的調味品,是人對自然現(xiàn)象的一種感性思考、認識、想象和杜撰。在大伯家里變成兩截的家蛇確有其事,并非憑空杜撰,不過這條家蛇也只是串聯(lián)起當下與過去的一截繩子,將那些場景、人事和記憶捆在一起,置于斷裂帶的框架之內。

      很多時候,想起大伯就會不由自主想起那條家蛇的遭遇,想起他的咒罵,想起他不茍言笑透著兇狠的臉孔。在斷裂帶,大伯算是個狠人、斷裂帶罕見的狠人,歸根結底,是個普普通通的農民。據說,年輕時候的大伯就已經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物了,他的世界沒有道理可言,拳頭就是道理,拳頭就是命令。我們還知道,怪脾氣、壞脾氣于一身的大伯,早就無法用連自己親爹都敢打來形容,而是真的打過。

      這樣的人,還有什么不能打?不敢打?那些年,大伯的拳頭總是雨點一樣落在堂哥身上,落在堂妹身上,落在伯娘身上。在斷裂帶河邊,我親眼見過被大伯打得遍體鱗傷的伯娘跳河的場景,大伯不但不心疼,還在一邊冷嘲熱諷:“去死吧!大河又沒蓋蓋子!”也見過洪水暴發(fā)的季節(jié),想必是因為大伯看見釣魚的堂哥劉強一無所獲,就怒氣沖天地施出連環(huán)腿將弱不禁風的堂哥踹倒在地,事發(fā)突然,我們嚇得不敢吱聲,明白也更加不明白大伯為何打人?

      歲月生長,人是會變老的,大伯也不例外。

      大伯沒有來得及老,就已經得到了自己的因果報應。

      好些年前的一個春節(jié),大概就是除夕當天,再也無法忍受的堂哥、伯娘和堂妹多年的委屈終于火山爆發(fā),用村里人的描述,是一家三口聯(lián)手將喜歡酗酒并且撒酒瘋的大伯在家里毒打一頓。曾經拿拳頭打過自己父親的大伯,被自己的妻子和兒女痛打一頓。這件事,我們那個村子的風知道、蟲知道、鳥知道、草知道、樹知道,人也知道,但無人前去當和事佬,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誰也說不清!就在當天,已經在上海工作剛剛回斷裂帶過年的堂哥收拾起尚未打開的行囊,帶著在家熬了多年的伯娘到上海去了,臨走,堂哥丟下一句絕情的話:“等他死了我再回來!”堂哥走后,大伯的遭遇很快引燃諸多鄉(xiāng)鄰和親戚的同情,雖說只是馬后炮,但畢竟是同情,與堂哥有關的負面評價很快在村里傳開,比較直接的是“白眼狼!”相對委婉的則是“書白念了”“書念多了!”“腦袋給書念出問題了!”說得就像讀書會給斷裂帶引來什么災難似的,不過,村里人就是這么說的,針對的仿佛不是堂哥,而是那些讀書人。總之,留在村子里的人,對堂哥沒有一句好話,也沒有任何人深究大伯多年來如何折磨堂哥折磨伯娘的那些陳年舊賬和斑斑血淚。

      無數(shù)次,驅車從大伯門前路過,都看見大伯一個人可憐巴巴地坐在自家門前,一動不動,仿佛一株人形植物。我不敢打開車窗,不愿車內涌進那隱匿在空氣中的空曠和悲涼。

      斷裂帶的內部和外部,純粹的本地人和只是逢年過節(jié)回來的本地人,看法和想法似乎都不在一個人生頻道。即便同一件事情,也會產生歧義,歧義就是偏見,偏見之下隱匿著人性。如同對于家蛇,每個家庭每個人會有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也許,因為那條家蛇,因為我和堂哥類似的經歷——讀書、就業(yè)、異鄉(xiāng)生活——如今我們都把各自的命運移栽到斷裂帶之外,移栽到異地他鄉(xiāng),我對堂哥其實沒有家鄉(xiāng)人言語間的那份刻薄、疏遠乃至排斥,我同情堂哥勝于大伯,有時,我甚至能夠想象堂哥、伯娘那些年內心的苦澀和忍氣吞聲,看見他們曾經日復一日忍受過的暴力、野蠻和絕望。

      大伯生命的最后幾年,在酗酒、惡疾和孤獨中度過。就像早年被他終結命運的那條家蛇一樣,他的家也一分為二,兒子妻子都不愿跟他一個屋檐過日子,他只好孤家寡人獨自生活,自己洗衣做飯,自己穿過白天夜晚,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2020 年夏天某個日子,不記得是上午還是下午,抑或傍晚?在斷裂帶老家的弟弟忽然打來電話,語氣平淡地告訴我:“大伯走了?!贝丝跉?,他又告訴我,“大伯是自殺的,剛剛才發(fā)現(xiàn),脖子上纏著一圈繩子,腳下還有瓶已經喝光了的老白干,估計夜里上吊走的?!?/p>

      堂哥帶著伯娘去上海一起生活之后,大伯一直獨自在家,孤苦伶仃,無人照看,又身患惡疾,這樣的結局,也是意料之中。

      不過,在我看來,大伯并非死于病痛,而是死于痛苦、死于孤獨。不知道為什么,那天弟弟打來電話說到繩子的時候,當年被大伯首尾斷裂的家蛇,忽然就在我腦海浮現(xiàn)出來。我產生一種幻覺,大伯脖子上的繩子,冥冥之中與當年那條可憐的家蛇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比如樣子,比如姿勢……

      今年春節(jié),堂哥劉強一家從上海開車回斷裂帶過年?!笆稚洗髁藗€金鐲子,眉飛色舞的,簡直洋昏了,劉強買的,說是要值一萬多!”母親添油加醋說起伯娘“衣錦還鄉(xiāng)”的盛況,羨慕不已。聽說,堂哥劉強在上?;斓貌诲e,出手闊綽,回來后還特地在斷裂帶的農家樂請客吃飯,坐了六桌。“客”,都是些村子里的親朋好友。

      其實,堂哥回斷裂帶過春節(jié)的那天下午,我也在家,就在他家斜對面的大娘家。我、弟弟、波哥、玉哥四個人剛坐在牌桌上“找朋友”,打牌,幾乎是每年逢年過節(jié)的傳統(tǒng)節(jié)目。除非天塌下來,坐上牌桌似乎誰都不想挪一下屁股。忙著端茶遞水的大娘跟我們說:“劉強娃回來了!”弟弟眼睛看著牌,語氣輕蔑地說:“自己老子都不認的人……”我糾正弟弟的說法:“在外地工作,除了雙手無依無靠,不容易!”

      我的聲音隱含著一絲羞怯、一絲愧疚,像是在幫自己說話。之前一天,和弟弟一起到坡上掛墳,經過大伯墳地,特地駐足燒了些紙錢。大伯墳地周邊雜草叢生,荒涼落寞的身影,透著命運的那些不甘心。墳前的酒杯渾身泥土,仿佛舊時的文物。弟弟說:“大伯啊,你看,大過年的,你娃都不看你,草都長得比人高了!”弟弟話里帶著話,無非是說,遠水救不了近火,遠親不如近鄰……

      剛剛驅車千里迢迢回到斷裂帶,回到家門口的堂哥就出了點岔子,因為常年在外,或許是已經忘了路況,將車一下子開進了他家門前的排水溝,出不來了!大娘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波娃子,你們快去幫幫忙!”波哥聽完,自言自語似的抖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話:“才攏屋,老太爺就給來了個下馬威!”

      斷裂帶有句老話:“天都亮了,還把尿屙在褲子里!”剛從上海驅車回斷裂帶過春節(jié)的堂哥就是這樣,路上順風順水的,在家門口卻栽了跟頭,把車開進門前水溝。久違斷裂帶的堂哥,居然在本地人閉上眼睛也能走上好幾里路的家鄉(xiāng),自己把車開進了水溝。

      確實有點不可思議,有些匪夷所思,有點說不出的味道。

      我們沒有起身擦亮經年累月早已銹跡斑駁的親情,向僅僅隔在一道卷簾門外的堂哥伸手相助,仿佛碰面是在耽擱時間。我們繼續(xù)沉浸在紙牌的游戲之中,沉溺在一場時輸時贏其樂無窮的歡樂之中。記得那天,平時很少打牌的我數(shù)次發(fā)錯牌,與發(fā)牌行云流水的親人而言,我更像是一只笨手笨腳的菜鳥,捏著手上的紙牌如同捏著過去的一個個片段。出牌慢,還老是走神。事實上,我無心打牌,也不在乎輸贏,想著隔著一道門外的堂哥一家……每一張打出去的牌都是過去的一段經歷,每一張打出去的牌都有去無回,因為牌會被更好的牌吃掉。四個人的紙牌游戲卻簡單明了,除了地主,誰都要暗里較勁,因而過程總是迷霧重重,一波三折,除非有人打完,否則勝負難分。

      那天,我總是贏,一直在贏,贏得越多,我的腦袋就越發(fā)虛空,越發(fā)沉重?!翱炷没厝?,又不是三歲小孩!”回家路上,我無所謂地想把弟弟輸?shù)腻X交給他,弟弟拒絕,弄得我很尷尬。

      斷裂帶,早年的劉家院子早已不再是原來的模樣,幾戶人家就像一塊碎掉的玻璃,在地震后把影子留在原地,然后各奔東西。幺爸房子建到鎮(zhèn)上,我家的房子、大娘家的房子和大伯家的房子則各自修在九環(huán)線的公路邊。

      大娘家的房子就在大伯家的斜對面。據說,大伯臨走前的那段時間,行為已經開始反常。有天半夜,他驚恐萬狀地跑到大娘那里敲門,說河里邊有幾個人正在喊他到河邊去,說是要好好收拾他。“幫我看看他們是哪個?”汗水淋漓的大伯一臉恐懼,幾乎是在哀求。深更半夜,大伯的一番話,聽得人汗毛倒豎。翌日,大伯似乎仍然驚魂未定,緩過神來的他舉著拳頭,喊我弟弟跟他一起去河邊跟那些人“拼命”……

      兒時跟大伯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的大娘說,那些日子她最提心吊膽的就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大伯。每天一日三餐前后,她的臉孔和脖子都像定過鬧鐘一樣,習慣性地朝大伯家的房子那邊張望,看看大伯家的房子是否有炊煙升起。望炊煙本身是一種等待,需要耐心和時間的填充。而炊煙無疑則是一種信號,說明大伯肚子里的饑餓還在,說明大伯腦袋上的天空是明亮的,說明大伯還是好好的一個人……

      2020 年夏天,孤苦伶仃的大伯不再留戀什么,再也愛不動什么,于是選擇以一種近乎殘酷的方式離開,不過,這符合他的一貫風格,一了百了。有時,我忍不住懷疑,當年從他手里掙斷尾巴的家蛇,為了逃離,是否也帶著一絲故意?

      現(xiàn)在是2022 年春天,斷裂帶的炊煙仍在繼續(xù)升起。透過城市的喧囂,透過文字的縫隙,遠遠的,我在綿陽的園藝山上望見斷裂帶那熟悉又陌生的炊煙,鄉(xiāng)親父老的炊煙,兒時的炊煙,充滿辛酸苦辣卻無以言說的炊煙,祖祖輩輩世世代代在這片土地延續(xù)的炊煙,默默守望著斷裂帶的悲歡離合,守望著斷裂帶的春夏秋冬,守望著斷裂帶的人間煙火……我,遠離了的炊煙,遠離了的斷裂帶,遠離了的家園。

      壬寅年四月中旬,因為問候遠在上海生活工作的堂哥,很自然地想起過去,想起成長中的那些瑣事,想起那些與家蛇相關的點滴。家蛇,真的存在嗎?我是說它具備的魔力與神性。談及家蛇,斷裂帶的大多鄉(xiāng)親父老總是心生恐懼滿懷敬畏,我也一樣。一晃多年過去,家蛇似乎早已銷聲匿跡。或許,銷聲匿跡的其實并非家蛇,而是過去的“我們”,整個只屬于斷裂帶的“我們”。如此一來,我就略等于銷聲匿跡的家蛇,家蛇略等于一個隱喻,敬畏與恐懼同在的隱喻或者象征,包括我對家鄉(xiāng)的眷戀與灰心。當我在文字里把過去重新走了一遍,自己回到自己身邊,記憶中的家蛇,似乎正亮著心臟穿過斷裂帶,穿過涂白了樹梢的寂靜,穿過無邊的大地,穿過層層歲月和空氣,朝著我的方向滑動,隱隱的,耳畔傳來一句充滿智慧和力量的不朽箴言:

      “古花古謝,今花今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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