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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書鴻與1948年的敦煌藝術展覽會

      2022-03-28 22:21:16趙大旺
      敦煌研究 2022年1期
      關鍵詞:常書鴻

      內(nèi)容摘要:1948年在南京、上海兩地舉辦的敦煌藝術展覽是敦煌學史上的重要事件。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關于此次藝術展覽的相關檔案揭示了藝術展覽幕后的籌備過程。從最初未被批準到后來獲準展覽,展示了常書鴻為宣傳敦煌文化所付出的艱苦努力。結合當時的媒體報道,介紹此次敦煌藝術展覽的空前盛況,以及展覽所引起的巨大反響。

      關鍵詞:敦煌藝術展覽;敦煌藝術研究所;常書鴻;朱家驊

      中圖分類號:K87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2)01-0150-09

      Chang Shuhong and the Dunhuang Art Exhibition of 1948

      ZHAO Dawang

      (Department of History,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 210097)

      Abstract:The Dunhuang Art Exhibition held in Nanjing and Shanghai in 1948 was an important event in the history of Dunhuang Studies. Study of the historical records from the Second Historical Archives of China regarding this exhibition reveals that the behind-the-scenes process of preparation that finally produced the event was extremely complex. At first,the exhibition was not approved by the local government, but its ultimate approval indicatesthat scholar Chang Shuhong went to considerable lengths to promote Dunhuang culture. By combining historical records with contemporary media reports, this paperprovides a historical overview of the struggle that brought about this unprecedentedly grand exhibition, and evaluates the general acclaim it achieved among the public.

      Keywords:Dunhuang Art Exhibition; Dunhuang Art Research Institute; Chang Shuhong; Zhu Jiahua.

      1948年的敦煌藝術展覽是敦煌藝術研究所工作成績的第一次集體展示,也是首次大規(guī)模較系統(tǒng)地向國人介紹敦煌藝術,在敦煌學史中應占有較重要的意義。目前關于此次展覽的舉辦經(jīng)過,除當事人的相關回憶外,還缺乏深入、專門的研究,相關資料的披露也較少{1}。因此,學界對此次展覽的舉辦經(jīng)過不甚清楚。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中有幾件檔案揭示了常書鴻為舉辦敦煌藝術展覽開展的一系列活動,當時的媒體報道也透露了此次藝術展覽的許多細節(jié),筆者根據(jù)這些材料梳理1948年敦煌藝術展覽舉辦的幕后經(jīng)過,展現(xiàn)常書鴻先生為弘揚敦煌藝術所作出的努力。

      一 常書鴻爭取舉辦藝術展覽的活動

      常書鴻在《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中回憶說:“為了宣傳敦煌、介紹敦煌、保護敦煌,1948年初,在完成了十幾個專題的編選和臨摹工作后,我們選了壁畫摹本800多幅準備展覽。我打報告給教育部,希望這些作品能在各大城市巡回展出,然后再出國展覽。直到1948年7月,才接到通知,讓8月在南京展出。”[1]

      常書鴻提到給教育部打的報告,報告的具體內(nèi)容至今未見公布。筆者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所藏教育部檔案中發(fā)現(xiàn)了1948年2月21日常書鴻致教育部的簽呈(全宗號:五,案卷號:12053),應當就是常書鴻提到的給教育部打的報告。今將其公布于下:

      敬簽呈者,竊查屬所自三十二年籌備創(chuàng)始迄今,倏經(jīng)五載,此五載中屬所因偏處邊徼,在人力財力兩感困乏之實際情形中,仍一本屬所成立之宗旨,極力從事保管與研究二項目標之推進,關于修建工作,鈞座去秋所撥之專款對于洞窟之修建整理已完成全部必要之工程;關于繪制工作,屬所仝人因鑒于過去敦煌藝術之介紹,多側重于主觀臨摹,未能將敦煌藝術真相,介紹于社會人士之前。為糾正此種不正確介紹起見,仝人一本忠實介紹之旨,按歷朝壁畫作風之變遷,作有系統(tǒng)之研摹,五年以來,集有成績一仟八百余件,專門著述二十余種,(另附覽品目錄)擬乘屬所成立五周紀念之期,在國內(nèi)外大都市中舉行敦煌藝術巡回展覽。

      竊查敦煌藝術上迄魏晉,下逮宋元,六朝時代雖經(jīng)變亂頻存,而在佛教藝術上之成就,為中國文化受印度影響后轉變期中之異范,開李唐文藝盛世之先河,宋元各朝在敦煌壁畫整個觀感上,雖已趨衰微,但仍保持其統(tǒng)一裝飾之格調(diào),一并具有介紹發(fā)揚之價值……在國外方面,過去英國羅士培先生曾與傅孟真先生及職面洽有邀請赴英展覽之議,當時正值政府復員工作紛忙之際,復以屬所準備未周,故未呈請鈞長,即行婉辭推卻,最近法國大使館亦來函有同樣之建議,凡此種種似足以說明國際文化界對于敦煌文物之重視,而有向外宣揚之必要,同時感覺屬所今后關于敦煌壁畫徹底之保管與整理,似須采取歐美科學之辦法(如英、法、德、意、埃及印度諸國對于壁畫之保管,均有專門技術與人才),此次乘宣揚展覽之機會,作實際切合之考察,期以一年之時間完成是項使命,至于展品成績,如有可能亦擬擇尤在國外印行,以為更廣大普遍之宣揚……

      關于經(jīng)費方面,擬呈請準予撥給一次足夠職及助手一人一年間全部旅費,并裝裱運輸展品等經(jīng)費之外匯。至于展出用費及購置參考圖書、研究器材以及修理保管敦煌壁畫費用,擬在各地展出時酌收門票之盈余,挹注百分之五十作修理敦煌壁畫用途,百分之五十作為購置參考圖書及研究器材用途,一切展覽門票費之收入,國內(nèi)由各省市教育廳局指派會記人員負責經(jīng)理,國外由各使館派員負責經(jīng)理,除必要開支外,其盈余數(shù)由職負責造具收支清冊,依照上項規(guī)定分配支用、報銷。如蒙俯允,擬即補充材料,并著手編制全部展品目錄及詳細說明,此項工作約在本年八月底即可全部完竣,九月初離敦來京面聆指示后,十月初在南京展出,十月半在上海展出,依次開始國內(nèi)各大都市之展出,約于本年十二月中……展覽及考察,期于三十八年十二月返國,離職期間所中職務另委仝人兼代,可否之處,敬祈鑒核示遵,謹呈

      部長朱。

      職常書鴻謹簽。二月二十一日①

      常書鴻的簽呈,首先說明敦煌藝術研究所臨摹壁畫不同于前人的主觀臨摹,而是忠實介紹敦煌藝術真相;隨后從國內(nèi)民族文化建設和國外的宣傳合作,以及中國藝術史的角度介紹敦煌藝術展覽的必要性;最后提出請教育部給予經(jīng)費支持,并希望將展覽門票收入用于敦煌石窟保護與研究。簽呈中關于敦煌藝術的一些觀點,如敦煌藝術對于中國美術史研究的意義,早在1946年發(fā)表《敦煌藝術與今后中國文化建設》一文中就已經(jīng)提出了[2],因此上引簽呈中予以節(jié)略。

      根據(jù)原檔蓋戳,該簽呈于3月10日到達教育部社會教育司。在給教育部遞交簽呈的同一天,常書鴻還給當時政、學各界要員去信,請其促成敦煌藝術展覽的舉辦。其中就包括時任教育部次長杭立武,同一卷號還收有2月21日常書鴻給杭立武的信,其信內(nèi)容如下:

      立武次長勛鑒:不獲侍教倏經(jīng)兩載,遙望臺光,曷勝依依。近維政祕綏吉,動定戩榖為頌。敬啟者:查敦煌藝術上起魏晉,下逮宋元,為中國二千年文化結晶,第以遠處邊域,久經(jīng)湮沒。自光緒廿六年石室藏經(jīng)發(fā)現(xiàn)后,雖漸次為國內(nèi)外學者所注意,但無保管辦法。迨卅年秋,于院長巡視西北,參觀石窟之后,始提請中央于卅二年設立本所,蒙大部聘高一涵先生與書鴻負責籌備成立,其間因漠北生活慘淡,交通阻梗,人力財力俱感困乏之環(huán)境中,五年以來,雖極盡綿薄,愧無建樹。茲當本所成立五周年紀念之期,擬集合所中同人歷年成績,在國內(nèi)外巡回展覽,借以稍盡宣揚敦煌藝術之責。蓋過去若干私人臨摹敦煌藝術者,大體以主觀作風為片段之表現(xiàn),其于介紹敦煌藝術之功能,實至淺鮮。本所同人鑒于此種現(xiàn)象之非,是故平日互相箴戒,務必以忠誠之態(tài)度作比較詳盡、克實、有系統(tǒng)之臨摹,例如歷代圖案集、歷代舟車集、歷代山水集,均以一定大小之紙張在各朝壁畫中收取資料,縮臨而成。一旦同時陳列,即可窺見各朝各代作風蛻變之階段,實為研究中國藝術之寶貴資料。今擬集納五年來本所同人全部作品一千八百余件(另附展覽品目錄)呈請大部準予撥給展覽經(jīng)費,作國內(nèi)外巡回展覽,并擬借展覽會門票之收入以百分之五十作為修補敦煌石室之用,以百分之五十作充實研究所研究設備之用,敬仰臺端對于敦煌藝術向量贊助,用敢不揣冒昧,懇請鼎力向有關當局進言襄助,俾有所成,不勝感禱之至。肅此仰臆,順頌勛祺。

      常書鴻謹啟。二月廿一日。

      同一天,常書鴻還曾去信時任北大校長的胡適,該信現(xiàn)存北京大學檔案館,榮新江先生曾錄文公布[3],信中懇請胡適“向有關當局進言襄助”。細比較這兩封信,信首、信尾寒暄語略有不同,由于杭立武教育部次長的身份,本函中的“大部”在致胡適函中寫作“教育部”,其他部分內(nèi)容基本相同,僅個別字詞有所差別。顯然,常書鴻是將同一封信抄寫多份,分寄多人的。從后面公布的材料可知,常書鴻這封信還同時寄給了時任立法院長孫科、外交部長王世杰和西北行轅主任張治中等人。

      王世杰、孫科、張治中等人接到常書鴻的信后,相繼致函朱家驊、杭立武,請其幫助促成敦煌藝術展覽。常書鴻的簽呈于3月10日到達教育部,教育部尚未開始處理,又相繼接到王世杰、孫科的信函。王世杰的信是3月11日寫給教育部次長杭立武的,寫在“外交部用箋”上,也保存在同一卷宗中,其內(nèi)容為:

      立武吾兄惠鑒,頃接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常書鴻兄二月二十一日來書,略謂擬于該所成立五周年紀念之期,集合所中同人歷年成績在國內(nèi)外巡回展覽,借以稍盡宣揚敦煌藝術之責,并擬借展覽會門票之收入以為修補敦煌石室及充實研究所研究設備之用等語,并附出品目錄一份閱。已呈請貴部核辦。事關我國文化事業(yè),用特轉請詧核為荷。耑布,順頌時祺。

      王世杰敬啟。三,十一。

      孫科的信寫于3月13日,其用紙為“立法院用箋”,是寫給教育部長朱家驊的。信件在概述常書鴻函大意之后,說:“關于該所請求撥給展覽經(jīng)費作國內(nèi)外巡回展覽原呈,想貴部業(yè)已收到。此事為發(fā)揚敦煌藝術,似應準予所請,特函轉達,至希查核,惠予玉成其事為荷?!痹诮拥綄O科、王世杰等人的信函之后,3月19日,教育部社會教育司開始著手上報此事,并于3月20日由教育部社會教育司司長英千里具名簽呈朱家驊,其內(nèi)容為:

      謹簽呈者:案據(jù)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所長常書鴻簽呈,及孫院長哲生、王部長世杰先后箋函到部,略以擬乘該所五周年紀念之期,在國內(nèi)外大都市舉行敦煌藝術巡回展覽,請撥給二人(內(nèi)助手一人)一年間全部旅費及裝裱運輸展品等經(jīng)費之外匯,并擬以酌收門票之盈余,以為修理敦煌壁畫及購置參考圖書之用等情;查敦煌藝術為我國二千年文化結晶,該項展覽,尚屬需要,如在國內(nèi)舉行,所需經(jīng)費,除擬由本司及高等司酌予補助外,似可以酌收門票方式,以資挹注。至擬出國展覽一節(jié),因目前請結官價外匯困難,宜否從緩之處?敬祈部、次長核示。

      職楊清貴敬簽。三月十九日。

      孫紹謙

      英千里。三,廿。

      同一天,朱家驊在這份簽呈的頁眉批示:“在此生活高漲、交通不便、運輸困難之時,國內(nèi)展覽亦非易,姑先將預算呈核。朱。三,二〇?!敝旒因懪菊J為國內(nèi)展覽尚屬不易,更遑論國外展覽,要求敦煌藝術研究所先將預算呈報,再行決定。在完成批示之后,朱家驊又接到時任西北行轅主任張治中寫于3月17日的信函,該函寫在“國民政府主席西北行轅用箋”上,其內(nèi)容為:

      騮先先生大鑒:接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常書鴻先生來函,以奉派從事敦煌藝術研究工作,瞬屆五周年,過去若干私人臨摹敦煌壁畫者,大都以主觀作風,為片段之表現(xiàn),不足以紹介敦煌藝術。該所同人五年來以極誠實之態(tài)度,從事工作,網(wǎng)羅周備,所得作品,足以表現(xiàn)各朝代藝術之真相,茲擬以全部作品一千八百件攜赴國內(nèi)外巡回展覽,除簽呈教育部外,請向有關當局進言,俾有所成等語。此項工作,對我國古代文化之發(fā)揚與介紹,具有重大之意義與價值,實有必要,擬請賜予核準,如何?專此順頌勛祺。

      弟 張治中謹啟。三月十七日。

      3月24日,朱家驊回復張治中:“接奉本月十七日手書,忻聆種切。敦煌石室在藝術與歷史上之價值,弟素重視,并曾親往參觀。前當減政緊縮之時,有人主張將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裁撤者,弟復力主維持,以迄于今。現(xiàn)該所擬將歷年成績在國內(nèi)外巡回展覽,自屬甚善,原應盡力贊助。無如本部經(jīng)費困難已達極點,在此時期即為極力設法而款無所出,專案呈院亦難獲準,只有稍緩辦理,想兄亦當諒察也。專此奉復,順頌勛綏?!北緳n所藏該信為朱家驊所擬草稿,但頁眉有批語:“復后交社會司?!笨芍o張治中的復信就是照此回復的。

      常書鴻簽呈教育部請求舉行敦煌藝術展覽的消息還在媒體上有所報道。上海發(fā)行的《新聞報》1948年3月10日報道《敦煌研究所呈請舉辦國內(nèi)外展覽》說:“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為集合五年來同人全部作品,呈請教育部撥款擬作國內(nèi)外巡回展覽……本市教育局李局長熙謀對該研究所之建議,非常贊同,已代向有關當局進言,冀能達成愿望?!盵4]可見,常書鴻可能還給上海市教育局長李熙謀去函商請進言協(xié)助?!渡陥蟆?948年3月17日《文化界小新聞》也報道:“敦煌壁畫研究所所長常書鴻,最近簽呈教育部長,要求撥款舉辦國內(nèi)外敦煌壁畫巡回展覽會。國內(nèi)先到上海,國外先到日本?!盵5]

      此時正值“三大戰(zhàn)役”爆發(fā)前夕,國共雙方兵力對比已發(fā)生重大變化,解放戰(zhàn)爭轉入戰(zhàn)略進攻階段。國民黨軍隊在東北、西北戰(zhàn)場轉入被動,中原戰(zhàn)場也連連失利。軍事失利的同時,國統(tǒng)區(qū)也面臨經(jīng)濟的壓力,軍費急劇增加引起財政赤字直線上升,物價飛漲,經(jīng)濟陷于崩潰。在這樣的經(jīng)濟形勢下,教育部經(jīng)費也非常拮據(jù),如不久后的4月14日,朱家驊在國民政府舉辦的國民大會作教育報告指出,“現(xiàn)在教育經(jīng)費,因為物價騰貴,用于學生膳食和教職員生活費的,已占百分之五十三點七。在事業(yè)本身方面,還是感覺非常困難?!盵6]因此,朱家驊在致張治中函中說教育部“經(jīng)費困難已達極點”,并非虛言。在這樣的情況下,敦煌藝術研究所舉行展覽當然困難重重,難以獲準,從朱家驊給張治中的信來看,其對舉行敦煌藝術展覽是委婉拒絕的。常書鴻在《敦煌藝展目錄》所附《寫在敦煌藝展之后》中也說:“原先計劃有一個比較大規(guī)模的展出。這事情并且承蒙各院部會首長的同情和協(xié)助?!盵7]從王世杰、孫科、張治中等人給朱家驊、杭立武的信可見,常書鴻所謂“承蒙各院部會首長的同情和協(xié)助”確是事實,這些國民政府要員都曾為敦煌藝術展覽的事向教育部長朱家驊、次長杭立武進言。但由于經(jīng)費的原因,常書鴻的展覽計劃最終并未實現(xiàn)。

      二 南京、上海兩地的敦煌藝術展覽

      常書鴻關于敦煌藝術展覽的報告沒有獲準,那么,1948年8月到9月在南京、上海舉辦的敦煌藝術展覽是如何實現(xiàn)的?常書鴻的回憶只是籠統(tǒng)地說1948年7月接到通知,讓8月在南京展出,并未詳細道出此事具體經(jīng)過。

      7月17日,《申報》記者宋麟到達莫高窟,并與敦煌藝術研究所工作人員交流[8]?!渡陥蟆?948年7月21日發(fā)表題為《敦煌畫家臨摹忙·千佛洞陳列館不日落成·常書鴻回京商公開展覽》,全文如下:

      〔本報玉門記者宋麟十九日電〕今日千佛洞經(jīng)國立敦煌研究所數(shù)年之整頓,已非往昔荒涼可比。新洞迭有發(fā)現(xiàn),已達四七〇窟。窟前綠楊抽新,清溪潺潺。“靈隱路”上今春興建“陳列館”,不日落成。館額鑲典雅之唐磚浮雕圖案,內(nèi)為西式,寬敞明朗,各窟重號標明洞口,(P,C舊號并列)連日打掃流沙,研究所十余男女同人,終日潛伏黑窟內(nèi),臨摹壁畫,遠古之石窟內(nèi),不時飛出英法語歌聲,記者與該所助研員段體仁剪燈暢談莫高窟藝事。據(jù)云:該所已臨得各代壁畫三千余幅,常書鴻所長周前飛京,即向教部商洽在國內(nèi)外公開展覽事,并擬征集國內(nèi)古今國畫名作,攜回陳列,俾與敦煌美術作比較觀摹。常女沙娜隨父飛京,即將赴美學畫。該所輯就“莫高窟圖錄”因套色困難,亦擬在美印刷。該所現(xiàn)每月拓捐莫高窟碑拓片五〇張予敦煌縣中學,售得二五〇〇萬元,悉作教育基金[9]。

      從本篇報道可知,常書鴻去南京是為了“商洽”展覽,而非準備展覽工作。此外,常書鴻赴南京的目的還包括送常沙娜赴美學習,還計劃接洽出版“莫高窟圖錄”等事。

      在《敦煌藝展目錄》的前面有朱家驊撰寫的《敦煌藝展與中國文藝復興》,其中說:“最近本部所屬敦煌藝術研究所常所長書鴻,攜帶一部份該所仝人臨摹工作以示余,余以其臨摹態(tài)度之忠實與收集材料之扼要,乃決定整理公開展出,使內(nèi)地從事藝術之專家學者,不特能在此次展覽會中獲得深刻之印象,而能更進一步引用于今日中國已達衰落之藝壇,重新獲得再生之力量?!盵7]3從這一段話可以看出,常書鴻在出發(fā)去南京之前并未獲準舉辦展覽,他在南京將臨摹作品帶給朱家驊看后,朱家驊認識到這些臨摹作品的重要價值,因此決定予以展覽。

      常書鴻到南京的時間是1948年7月,夏鼐在7月10日的日記中說:“下午常書鴻君來談,新由西北來京?!盵10]此時尚未提到舉辦敦煌藝術展覽的事。7月14日,常書鴻在南京致朱家驊的簽呈(臺北“國史館檔案”藏:019000001392A)說:“目前為展開所屬業(yè)務,遠道晉京,業(yè)于前日謁見鈞長時,面聆訓示及贊助……此次職自敦晉京述職,即擬積極充實研究工作人員,在京滬一帶設法延聘專家?!盵11]從這份簽呈可見,首先,常書鴻此次到南京并非為開展覽會來的,而主要是來述職,并延聘專家,絲毫未提及展覽會的事;第二,常書鴻在遞交簽呈的前日,即7月12日見到了朱家驊,向其展示壁畫摹本應當就在此時。在這份簽呈中,常書鴻還專門申請教育部補助其此次進京及返回敦煌的旅費:“職本人自敦煌來京,即受此□物價暴漲之影響,困守西安,后經(jīng)友人借墊,方克抵京,會后回返敦煌之新聘職員及待運公物,即需巨款??睿瑸榇藬M請鈞長準予一次撥給補助,俾得早日偕同新聘職員返敦工作?!背櫾?月21日申請舉辦展覽會的簽呈中已經(jīng)提出申請“一次足夠職及助手一人一年間全部旅費”,正是由于該簽呈未獲批準,所以此次簽呈再次申請敦煌至南京的往返旅費。簽呈的最后還附有《臨時費預算》,其中開列“新聘人員及所長旅運費”共6000萬元。朱家驊應該是看了壁畫摹本后即決定舉辦展覽。7月16日,朱家驊在常書鴻7月14日簽呈上批示:“準予分別照辦”。7月21日的夏鼐日記說:“上午常書鴻君來,為已得教部批準在京開一展覽會?!盵10]196當天的《“中央日報”》也發(fā)布消息《敦煌文物將在京展覽》,其內(nèi)容如下:

      〔“中央社訊”〕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數(shù)年來努力研究所得之一部份工作成績,亦即敦煌藝術之精華,頃由晉京述職之該所所長常書鴻隨帶來京,頗為當局稱贊。教育部特擬在京、滬、杭、平諸地舉行展覽,俾內(nèi)地人士對于僻處邊塞之先賢圣跡,文化寶藏,有所了解。展覽會內(nèi)容包括自敦煌壁畫中搜集之各種專題介紹,如歷代服飾、佛傳圖說、歷代裝飾圖案、歷代舟車、歷代山水人物等,總共六百余幅。南京展出正積極籌備中,約本月底或下月初即在雞鳴寺“中央研究院”公開舉行。[12]

      這一報道也證實了常書鴻此行赴南京本為述職,行前并未獲準舉辦敦煌藝術展覽,當朱家驊看到常書鴻所攜帶的壁畫摹本后,“頗為當局稱贊”,才決定公開展覽的。

      常書鴻在《寫在敦煌藝展之后》中說:“這次的展出,限于一小部分原來想攜京出版的稿本,與臨時湊合起來曾經(jīng)在本所工作過的同人如羅寄梅、劉先、顧廷鵬、潘絜茲、李浴、董希文諸先生的作品,及常沙娜小姐逐年在敦煌工作所得的一些成績?!盵7]78常書鴻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攜帶臨摹作品尋求出版。常書鴻回憶說:“當時上海的出版情況還不錯,我想利用展出機會,將展品中較好的作品彩印出版。由于教育部沒有經(jīng)費,一些熱愛敦煌藝術的進步人士愿意私人投資出版。新中國成立后曾擔任文化部副部長的鄭振鐸就是其中一位。他希望這些摹本能夠出版發(fā)行,但他只能承擔出版黑白版,考慮敦煌摹本的色彩價值,我希望出彩色片,因而當原上海建業(yè)銀行經(jīng)理黃肇興提出他愿意出資出版全部彩色版時,我同意了。”[1]129《益世報》(上海)1948年9月19日報道《敦煌藝展延期一日·文化界擬出畫集》說:“關于敦煌藝術出版印刷方面,已由滬上金融界與文化界聯(lián)絡合組敦煌藝術出版社,專事精制敦煌藝術色彩畫集。”[13]段文杰先生在《解放前后的莫高窟》一文中回憶說:“1948年這套展品曾在南京、上海舉行過敦煌藝展,全面地系統(tǒng)地介紹了敦煌藝術,受到當時學術界的好評,并于解放后出版了敦煌壁畫選集一冊。這本書的投資者是上海一位資本家黃啟興。制版以后,接著就是上海解放,時局動蕩無法出書。解放以后,鄭振鐸任文化部文物局局長,花了人民幣10000元把版買回來,直到1957年才出書?!盵14]黃啟興應為黃肇興之誤。1957年文物出版社出版的《敦煌壁畫集》共收入段文杰、常沙娜、董希文、歐陽琳、黃文馥、李承仙、范文藻、鐘貽秋、張定南、薛德嘉等人臨摹的69件作品,常書鴻在篇首撰寫了《序言》,概述了各個時期敦煌壁畫的內(nèi)容和特點,但沒有提到這個壁畫集與1948年敦煌藝術展覽的關系[15]。

      從常書鴻等人的敘述來看,敦煌藝術展覽中所展出的作品大多原來是打算攜帶到南京、上海尋求出版的,并非專為展覽準備。其他羅寄梅、劉先、顧廷鵬、董希文、潘絜茲、李浴等人的作品則是他們離開敦煌時帶走的,這次為籌備展覽,“臨時湊合起來”。展覽中常沙娜的作品占了很大比例,達百余件,這也并非專為展覽帶來的,而是打算攜帶去美國的,據(jù)常沙娜回憶:“葉麗華提出,我赴美時要隨身帶去我臨摹的一百幅敦煌摹本,對此爸爸猶豫過,但經(jīng)過考慮還是答應了。他非常謹慎、非常認真地給大大小小每一幅要帶走的畫都蓋上敦煌藝術研究所的圖章,一個章是中文的,一個章是英文的(其實那些畫并不屬敦煌藝術研究所,都是我個人學習畫的),與葉麗華的簽約也包括了‘隨身帶去沙娜的敦煌臨摹本一百幅,回國時隨身帶回,不得在美國出售’的條款?!盵16]

      在常書鴻2月21日簽呈后,附有《敦煌藝術巡回展覽目錄概要》(簡稱《概要》),經(jīng)過與《敦煌藝展目錄》(簡稱《目錄》)進行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間有較大差距。從總數(shù)來看,《概要》總計36類1860件,《目錄》共21類740件,數(shù)量不及前者之半。從類別來看,《概要》中列出的“莫高窟最近測繪全圖”“莫高窟模型全境”“莫高窟寫生”“莫高窟石室內(nèi)容測繪”“石室結構圖例”“各朝修鑿洞窟比較表”“石室壁畫內(nèi)容統(tǒng)計”及洞窟編號對照表等具有較高價值的資料并未展出,這也證明常書鴻攜帶資料以出版壁畫圖錄為目的,測繪圖及各種統(tǒng)計、表格等均未攜帶到南京。此外,《概要》中有“石室代表作攝影”300件,實際上也未展出,《目錄》中“照片”一項僅有羅寄梅提供的39件作品?!陡乓分小捌渌嘘P敦煌文物”包括敦煌經(jīng)卷、幡畫、壁畫等150件實物同樣未能展出。但《目錄》也有多出《概要》的幾類,包括“龕楣圖案及其他”18件、“邊飾圖案及其他”43件、“歷代碑碣拓本”10件等,此外,“元魏力士圖錄”8件為常沙娜預備攜帶赴美者,“創(chuàng)作選”9件為已經(jīng)離開敦煌的董希文、潘絜茲臨時提供,這些均不在原來的展覽計劃中。原計劃展覽的“石室各朝服飾集”共50件,但《目錄》中記錄實際展覽作品達94件,其中有50件為潘絜茲提供,也不在原來展覽計劃中??傊瑥囊陨蠈Ρ瓤芍?,原計劃展品很多沒有實際展出,而實際的展品很多是常書鴻到南京后臨時征集湊起來的,也有很多是常沙娜準備攜帶赴美的,并非專門為展覽帶到南京的。

      從參與藝術展覽籌備的人員來看,常書鴻赴南京僅攜帶常沙娜一人,并無敦煌藝術研究所的工作人員陪同,也就沒有籌備藝術展覽的人手。所以在得到展覽的通知以后,不得不求助夏鼐推薦人手幫助籌備藝術展覽,8月12日的夏鼐日記說:“展覽會已展期至21日預展。常君欲人襄助,乃薦王化君明日前往助理。”[10]198從以上均可看出,常書鴻離開敦煌時,并沒有得到舉辦展覽的允許,也沒有提前為展覽作準備,直到在南京見過朱家驊以后,獲準舉辦展覽,才開始展覽的籌備工作。

      1948年8月21日,敦煌藝術展覽預展會在“中央研究院”舉辦。夏鼐在當天的日記說:“今日敦煌藝展開預展,要人如于右任、孫科、邵力子、朱家驊等都來參觀,頗為熱鬧?!盵10]1998月22日的《“中央日報”》報道:“教長朱家驊、次長杭立武、田培林分邀各界人士參觀,中樞要人孫科院長、于右任院長、邵力子委員、張道藩委員等先后到會,文化界及各國使節(jié)外賓到得很多。朱部長、常所長偕所中服務的研究員均殷勤地招待嘉賓?!盵17] 8月24日,蔣介石冒雨參觀敦煌藝術展覽,《“中央日報”》次日報道了蔣介石及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等人參觀展覽的消息[18]。常書鴻后來也回憶說:“開幕之日,外交部與教育部還聯(lián)合邀請了當時駐華外交使節(jié)來參觀,有司徒雷登、法國大使戈斯默等。8月28日,蔣介石冒雨前來參觀,于右任、陳立夫、孫科、傅斯年等均來參觀?!盵1]128

      除以上國民政府要員到場參觀外,普通市民參觀的熱情也很高漲。《益世報》(天津)報道8月22日南京展覽開幕當天的盛況說:“大雨中前往參觀者仍甚踴躍”[19]。常書鴻回憶說:“在南京展出后,展覽又移至上海展出。在上海大新公司樓上展出的一周,參觀的人比南京多了幾倍,報刊的宣傳介紹也很熱烈。”[1]128《益世報》(上海)1948年9月15日發(fā)表《敦煌藝展第一日·作品琳瑯滿目格調(diào)別具·常書鴻親自講解闡述展覽意義》報道敦煌藝展在上海開幕情形,說:“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主辦之敦煌畫展,昨為開幕后第一日,全日參觀人數(shù)至為踴躍。全部作品因場地不敷并非全數(shù)展出,分以朝代的先后或壁畫的格調(diào)類別之?!盵20]上海的敦煌藝術展覽從9月13日預展開始至18日,展覽五天,后來因為參觀人數(shù)過多,19日延展一天。常書鴻致朱家驊簽呈(臺北“國史館”檔案019000001392A)稱這次展覽“前后六日參觀人數(shù)之多,為滬上近年任何藝展所未有,各報章雜志對此次展出均有好評。”[11]606可見,南京、上海兩地群眾參觀藝術展覽的熱烈氣氛。

      為配合敦煌藝術展覽的舉辦,擴大敦煌藝術的影響,常書鴻還在南京、上海兩地公開演講、解說敦煌藝術?!丁爸醒肴請蟆薄?948年8月24日報道常書鴻演講:“中央文化運動委員會、中華文藝作家協(xié)會聯(lián)合舉辦之暑期文藝講演會……今(廿四)日下午八時半由敦煌藝術研究所常書鴻所長主講,題為‘敦煌藝術’?!盵21]在上海的藝術展覽現(xiàn)場,常書鴻親自為參觀者解說,“他對記者說:敦煌壁畫的出土,對全世界的繪畫工作者都將有重大的影響,要從‘人’里面去看‘宇宙’,在‘生活’中找‘題材’。敦煌藝術是一部永生的藝術史,是一座巨大的美術館,那里面包含著的各時代無數(shù)杰作,也就是目前我們正去探尋著的漢唐精神的具體表現(xiàn)。他原打算出國展覽,但因為教育部沒有批準經(jīng)費作罷論?!盵20]

      余論:1948年敦煌藝術展覽的影響

      1948年的敦煌藝術展覽是敦煌藝術發(fā)現(xiàn)以來首次大規(guī)模的系統(tǒng)展覽,在當時引起較大的轟動和廣泛的影響。展覽期間各大媒體關于敦煌藝術展覽的報道很多,并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勤孟說:“敦煌藝展在滬舉行,盛況空前,關于藝術部分,諸家渲染贊揚者已不止數(shù)百篇?!盵22]《大風報》報道稱:“此項大規(guī)模展覽,向所未有。較之過去所見,胥屬一鱗半爪,絕不可同日而語?!盵23]《今日畫報》專門為敦煌藝術展覽出版增刊《敦煌藝展特輯》,刊印了參展的部分壁畫和照片。南京出版的《國際文化》月刊第1卷第4期以敦煌為主題作為封面,并發(fā)表《千佛洞史略》和敦煌千佛洞插圖。

      不少藝術界名人看完藝術展覽后也撰文給予好評,如宗白華在參觀展覽之后撰寫了《略談敦煌藝術的意義與價值》,其中寫道:“這次敦煌藝術研究所辛苦籌備的藝展,雖不能代替我們必需有一次的敦煌之游,而臨摹的逼真,已經(jīng)可以讓我們從‘一粒沙中窺見一個世界,一朵花中欣賞一個天國’了!”[24]傅抱石認為,這次展覽“所展出者,具見規(guī)模宏達,煞費苦心,不斤斤于眩俗人之耳目,所作分類研究,若飛天、藻井……之屬,一一依賴為之比傅,覽者可供比較,此種意義之深,均前此所難睹者?!盵25]1948年底,北京大學五十周年校慶期間舉辦了“敦煌考古工作展覽”,《敦煌藝展目錄》就陳列其中,體現(xiàn)了北大校長胡適和展覽主持人向達、王重民等學者對1948年這次敦煌藝術展覽的重視[3]88-89。

      除了引起報刊媒體、藝術界的關注外,展覽更激起了國人對敦煌藝術的向往與熱愛,展覽中有些人直接帶著紙筆到現(xiàn)場臨摹壁畫摹本[26]。《“中央日報”》報道說:“敦煌藝展的消息從南京倒流到蘭州后,大大地掀起此間人士的敦煌熱,大家都想找機會到敦煌去看一看。”[27]此外,對敦煌藝術的熱愛還反映到日常生活用品中,常書鴻回憶說:“展出不久,敦煌圖案的風格和樣式已經(jīng)在上海新出品的輕工業(yè)品中反映了出來?!盵1]128

      1948年的敦煌藝術展覽是敦煌藝術研究所五年工作成績的集體展示,“既是一次成果匯報,也是一次系統(tǒng)的資料公布;既宣揚了敦煌藝術的價值,引起各界重視,同時也有利于敦煌藝術研究的進一步展開”[28]。常書鴻為此次展覽付出巨大的努力,雖然展覽的規(guī)模和范圍相比于原計劃還有差距,展覽的準備工作也較為倉促,但這是敦煌壁畫藝術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系統(tǒng)展覽,在敦煌學史及中國藝術史都應占有重要的地位。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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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稿日期:2021-02-05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敦煌學學術史資料整理與研究”(17ZDA213)

      作者簡介:趙大旺(1989- ?),男,江蘇省泗陽縣人,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講師,主要從事敦煌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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