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糾葛故事的詩學分析

胥志強 張素素

[摘 要]通過分析“詩學”這一術(shù)語的含義，嘗試確定故事詩學的研究角度。選取兩兄弟糾葛這一故事類型，運用AT分類法（國際上通用的故事情節(jié)分類法）進行劃分，對不同的亞型進行比較分析。又選取《太陽瓜》這個故事進行意象分析，進一步對兩兄弟糾葛故事進行倫理分析，以期達到嘗試性詩學分析的效果，對故事研究進行反思。

[關(guān)鍵詞]兄弟糾葛故事;詩學分析;類型劃分;倫理取向

《中國民間故事集成》的問世給故事研究提供了便利，然而在故事的搜集工作進行得如火如荼之時，故事的研究方法卻沒有跟上搜集的腳步。雖然母題研究、結(jié)構(gòu)主義分析、表演理論、口頭程式理論等研究方法被運用到民間故事的研究當中，學術(shù)史梳理、故事類型分析以及對故事社會功用的研究也十分豐富，但故事研究仍舊缺乏系統(tǒng)的理論。劉守華先生自1956年開始辛勤研究故事，被民俗學界譽為“一輩子追故事的人”，他提出的“故事詩學”的概念值得我們思考。

一、從“詩學”到“故事詩學”

目前學界對“故事詩學”并沒有明確的定義，我們可以從一些學者對“詩學”以及“故事詩學”的理解出發(fā)，嘗試確定對故事進行詩學分析的方向，并根據(jù)確立的方向選取故事類型進行詩學分析。

就“詩學”來說，亞里士多德《詩學》的內(nèi)容主要是文藝理論。他指出“詩人靠神賜的靈感，而不是靠技藝誦詩”1，這可以說明詩學包括文學意義上的敘述技巧以及一些諸如靈感類的感受性的內(nèi)容。童慶柄指出：“‘文化詩學’的基本訴求是通過對文學文本和文學現(xiàn)象的解析，提倡深度的精神文化，提倡人文關(guān)懷，提倡詩意追求，批判社會文化中一切淺薄的俗氣的不顧廉恥的丑惡的和反文化的東西。這就是我們提倡的‘文化詩學’的現(xiàn)實根由，也可以說是‘文化詩學’的首要旨趣?！?我們從他的觀點中可以提煉出文化詩學一些倫理層面的傾向。

就具體的故事詩學來說，普羅普給“詩學”的定義可以引發(fā)我們的思考，“‘詩學’一詞可以有兩重含義。詩學被理解為用來賦予語言藝術(shù)作品以獨特性質(zhì)的那些手段、手法、方法的總和。但‘詩學’一詞還可以有另一重含義。它可以不是指文學藝術(shù)手法的總和，而是研究這些手法的學問”。3從普羅普的觀點可以看出，故事詩學既包括故事敘述技巧，也包括對這些技巧的研究。徐岱在《故事的詩學》一文中指出，“詩學中重要的并不是爭奪關(guān)于故事的話語權(quán)，不是計較哪一種藝術(shù)門類能扮演故事的最佳講述者角色;而是在各自的藝術(shù)實踐中給予故事以真正的尊重，通過對故事所蘊含的人文價值的開發(fā)，來落實其詩學意義。只要藝術(shù)一如既往地擁有人文關(guān)懷的承諾，那么如何表現(xiàn)事關(guān)人類命運的故事，就是其首當其沖的任務”。4徐岱的文章反映出他對故事的人文關(guān)懷十分看重。劉守華先生在《走向故事詩學》一文中提出，“筆者倡導‘改寫’民間故事，又嘗試用‘故事詩學’的眼光來解讀民間故事，都是為了讓民間故事回歸文學，回歸更吸引大眾特別是青少年的中華精神文化家園”。1劉先生的觀點實質(zhì)上是讓故事經(jīng)歷從文本走向田野、走向多學科研究之后再次回歸到文本，但是這種回歸并不是單向性地原路返回，而是對故事進行多年研究的深刻反思。

普羅普還認為對故事的詩學研究應該是全方位的，例如對故事的分類、故事的最小情節(jié)、故事的歷史流變等方面的研究，像是芬蘭學派的研究內(nèi)容。但是，筆者認為，目前對故事進行詩學研究，應對傳統(tǒng)內(nèi)容做簡單化處理，而側(cè)重對故事文學性、倫理性的分析。首先，研究故事類型以及故事流傳情況的工作量極大。隨著異文的不斷增加，分類以及流變情況會不斷發(fā)生變化，使得分類與流變研究的難度不斷加大。其次，隨著異文的增加，故事的分類方法與標準需要不斷調(diào)整，基于這些調(diào)整需要進行新的研究，僅僅研究故事的流傳情況，意義不大。

另外，劉守華先生的著作《一個蘊含史詩魅力的中國民間故事》也可以給我們深刻的啟發(fā)。作者對AT461型故事幾十年的追蹤研究本身就是一種史詩性的行為。他從一開始的11篇故事到最后搜集到210篇異文，期間不斷推翻自己原本的結(jié)論，不斷加深對“求好運”故事類型的文化研究與精神研究。對于“求好運”故事的研究，他最開始注重運用歷史地理學派的方法，后期不斷重視對這類故事的文化研究，這其實也反映了作者對故事研究的詩學研究轉(zhuǎn)向。

綜合以上學者對“詩學”以及“故事詩學”的認識，我們可以從故事的文學性、倫理性和人文關(guān)懷等方面進行詩學分析。

二、兄弟糾葛故事的類型劃分及比較分析

筆者在閱讀《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山東卷》時，發(fā)現(xiàn)11篇相似的故事，加上其中的3篇有異文，一共是14個故事文本。

[故事名稱 采集地 異文情況 神拐杖 淄博市臨淄區(qū) 1篇：一粒秫秫（安丘縣） 掙了個棗木楦 高密縣 1篇：棗木棒槌（長清縣） 兄弟倆 莒縣 無 兩兄弟種葫蘆 費縣 無 老大的鼻子丈把長 滕州市 1篇：梁斷了（青州市） 太陽瓜 淄博市臨淄區(qū) 無 神鴉 濰坊市周村區(qū) 無 金棗樹 招遠縣 無 寶貝鏡子 東平縣 無 老雕叼小孩 嶗山縣 無 金須牙牙葫蘆 濟南市 無 ]

注：本表系筆者依據(jù)《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山東卷》統(tǒng)計而成

筆者對這11篇故事進行情節(jié)提煉：

1.《神拐杖》（淄博市臨淄區(qū)）

a.兩妯娌弟媳種了嫂子炒熟的谷子，只長出一根獨苗;b.神仙幫忙打谷獲得豐收，弟媳不忘吃不飽的鄉(xiāng)親;c.嫂子效仿但過于貪婪，糧食被大雨沖走。

2.《掙了個棗木楦》（高密縣）

a.兩兄弟分家，弟弟只分得一只小狗和二畝荒地;b.狗耕田;c.弟弟跟綢緞商打賭而獲得一車綢緞;d.哥哥借狗耕田不成而把狗打死;e.弟弟把狗墳頭的桑條編成筐，大雁下蛋在筐里;f.哥嫂借筐，大雁屙屎而毀筐;g.弟弟從筐灰中找到豆子，吃完之后放香屁賺錢;h.哥哥效仿，卻放臭屁被懲罰。

3.《兄弟倆》（莒縣）

a.兩兄弟因為貧窮闖關(guān)東。b.老大懶，賺錢少;老二勤，賺錢多。c.老大將老二推到井里，拿走老二錢財。d.老二在井中聽得秘密，得到能治百病的桃，救治公主成為駙馬。e.老大模仿老二，被悶死在井中。

4.《兩兄弟種葫蘆》（費縣）

a.兩兄弟分家，老大不要娘，老二要;b.老二可憐一位老嬤嬤，給她飯吃，老嬤嬤給他葫蘆，種后得到一半金一半銀;c.老大模仿老二，卻欠了一屁股債。

主旨提煉：人不孝順、沒好心眼，就沒好結(jié)果。

5.《老大的鼻子丈把長》（滕州市）

a.兩兄弟分家，弟弟只得到破屋;b.弟弟砍柴走進奶奶廟，聽到妖精的對話而得到寶貝，從此衣食無憂;c.老大模仿老二，但是被妖精拉長了鼻子。

6.《太陽瓜》（淄博市臨淄區(qū)）

a.苦兄弟給地主放羊;b.羊被狼吃掉，兄弟到眼淚河哭，遇到神仙;c.神仙讓兩兄弟去太陽山找太陽瓜;d.太陽瓜需要自己培育，哥哥偷懶，弟弟勤快，哥哥得到苦飯菜，弟弟得到好結(jié)果。

7.《神鴉》（濰坊市周村區(qū)）

a.兩兄弟分家，弟弟只得到兩間破屋、一畝薄地;b.弟弟遇到神鴉得到黃金，但只拿了兩塊黃金并且?guī)椭謇锏娜?c.哥哥效仿弟弟，但是貪心而被太陽烤死了。

8.《金棗樹》（招遠縣）

a.兩兄弟分家，老大不要娘，老二要;b.老二為了給娘治病而進入深山，看到棗樹取得一顆金棗，老二不貪心，只搖了一個棗;c.老大效仿老二，但是沒有得到金棗。

主旨提煉：懶惰的人無法得到好結(jié)果，勤勞的人才有好報。

9.《寶貝鏡子》（東平縣）

a.兩兄弟給土地爺爺上供;b.土地爺爺給了十兩銀子;c.哥哥想獨吞銀子，將弟弟推到山溝掛在樹上;d.弟弟聽到狼的對話并且得救后取得寶物;e.哥哥模仿弟弟卻被狼吃掉。

10.《老雕叼小孩》（嶗山縣）

a.兩兄弟，嫂嫂把弟弟打到井里;b.老雕救了弟弟并且給弟弟金豆子;c.哥哥模仿弟弟，但因為太貪心，變成了小孩且再也變不回去。

11.《金須牙牙葫蘆》（濟南市）

a.兩兄弟分家，弟弟只得到破房子和薄地;b.弟弟很勤奮，得到花花鳥給的葫蘆種，種后得到一個寶物金須牙牙葫蘆;c.哥哥要用好房子和地跟弟弟換，弟弟同意了;d.花花鳥把金須牙牙葫蘆叼走了。

對以上故事進行情節(jié)簡化發(fā)現(xiàn)，這些故事與艾伯華的《中國民間故事類型》中的“動物或精靈幫助好人，懲罰壞人”1吻合，與丁乃通的《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中的613型【二人行】2、613的亞型613A型【不忠的兄弟（同伴）和百呼百應的寶貝】③、508E【狗耕田】④以及500M【賣香屁】⑤極為吻合。但實際上，不管是動物或精靈幫助好人懲罰壞人、613型、508E型還是500M型都可以歸結(jié)為兩兄弟（兩妯娌）糾葛的類型，這個類型的故事情節(jié)基本可以概括為：a.兩兄弟（兩妯娌）分家，老大欺負老二;b.老二因為品質(zhì)好（勤奮、孝順、善良）而得到寶物或者得到精靈/神仙的幫助過上好日子;c.老大效仿老二卻獲得懲罰或者老大因為不好的品質(zhì)（懶惰、不孝、惡毒）而一無所獲。

這個故事類型情節(jié)的a和c基本一致，而根據(jù)弟弟改變處境的不同方式即情節(jié)b的不同，可以分為三個亞型。

一是得到神仙或者精靈的幫助。弱勢的弟弟得到神仙或者精靈的幫助，得到豐收或者金銀，從而過上好的生活，如故事《神拐杖》《兩兄弟種葫蘆》《神鴉》和《老雕叼小孩》。這個亞型的突出特點是神的幫助，體現(xiàn)出人們依賴神仙和神仙能夠懲惡扶善的美好愿景。

二是得到某種寶物?？蓱z的弟弟無意中聽到某些對話，通過冒險而得到百呼百應的寶貝，從此衣食無憂。這個亞型具有冒險意味，并且取得寶物的過程往往十分巧妙，例如在《老大的鼻子丈把長》的異文《梁斷了》中體現(xiàn)得比較明顯。弟弟上山打柴，無意中進了動物的房屋。動物回來，他情急之下躲到了房梁上，聽到了動物用寶貝變飯菜的咒語。動物吃飯時，他餓了，就在房梁上吃娘給他炒的豆子，動物誤以為房梁斷了逃走，弟弟借機取得寶物。這個過程巧妙而激動人心，聽故事或看故事的人不得不為主人公捏一把汗。

三是通過自己的某種品質(zhì)，如勤奮（《太陽瓜》）、不貪婪（《金棗樹》）而得到好結(jié)果。

通過比較可以看出，第一個亞型與第二個亞型中，弟弟（弱勢一方）改變自己處境的方式是超自然力量的幫助，而第三個亞型中，雖然弱勢一方改變處境也有超自然力量的幫助，但主要強調(diào)的是自身的某些品質(zhì)，因此第三個亞型更具哲思，也更能凸顯主人公的精神品質(zhì)，從而更具有動人的力量。

另外還有一些復合型，例如《掙了個棗木楦》是狗耕田、賣香屁故事復合而成，《兄弟倆》是由不忠的兄弟（同伴）復合而成，《寶貝鏡子》是第二個亞型與不忠的兄弟（同伴）復合而成，《金須牙牙葫蘆》是第一個亞型與第三個亞型復合而成。

這其中《太陽瓜》非常特別，是基于這一類型而又超越這一類型的一個故事：兩兄弟給地主放羊，因被狼吃掉一只羊而遭到地主的毒打，兄弟倆跑到眼淚河哭泣。此時一位老人告訴他們，太陽山上有一個太陽老漢，太陽老漢是天底下最公平的人。兄弟倆歷經(jīng)磨難找到太陽老人，老人告訴兄弟倆去給太陽瓜澆水，等瓜熟了就有飯吃了。哥哥好吃懶做，偷奸?；?，弟弟吃苦耐勞，踏實努力，最終弟弟衣食無憂而哥哥只得到破爛衣服和變味的飯菜。這個故事的基本情節(jié)屬于兩兄弟糾葛故事，但是它增加了很多神奇的事件與情節(jié)，例如眼淚河、太陽山，從而具有意象奇特、情節(jié)曲折、哲思深遠、有趣迷人的特點。

三、故事的文學性及意象分析

這一部分主要選取上文提到的山東卷的《太陽瓜》（淄博市淄博區(qū)）作為分析對象?！皟尚值堋本哂卸嘀匾饬x。首先，人物具有模糊性與代表性，苦兄弟、太陽老漢都是如此。民間故事的人物一般沒有具體的名字，而是代之以某種稱呼。這與魯迅的《阿Q正傳》里的阿Q、卡夫卡小說的主人公K等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作品中的主人公一樣，沒有具體的名字而只是代表了社會上的某一類人。這種處理方法能夠達到使人物具有普遍意義的優(yōu)點。其次，故事的主人公為一對窮苦的兄弟，在這一類型的故事中，最主要的人物是處于弱勢的弟弟，這也是民間故事的一大特色，主人公一般為弱勢群體。

在《太陽瓜》的故事中，雖然弟弟改變命運是受到了神仙的指點并且太陽瓜也是超自然的存在，但關(guān)鍵還是在于自己的勤奮。約瑟夫·坎貝爾在《千面英雄》中提到，神話與童話故事中的事件往往荒誕離奇，是不真實的，但是他們代表的實際上是心理上的勝利而不是有形的勝利。1苦兄弟最開始都面臨著困境，得到神仙指點之后哥哥懶惰而弟弟勤奮，弟弟完成了從苦惱到勤奮積極的轉(zhuǎn)變，是主人公對自己心理的克服，這實際上與坎貝爾所認為的“神話和童話故事的任務就是揭示從悲劇到喜劇在這條黑暗的內(nèi)心之路所隱藏的危險”②是相契合的。

弱勢主人公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處境取得成功實際上是一種英雄模式，也是人類共通的心理期待。這個故事具有個人英雄色彩從而具有現(xiàn)代意義。在《太陽瓜》中，弟弟完成的不僅僅是外在的收獲好日子，還有內(nèi)心的一種從苦惱到應對與勤奮的轉(zhuǎn)變。在現(xiàn)代生活中，不確定性無處不在，這種懸而未決會使人陷入焦慮而痛苦不堪，這種苦惱相當于故事中弟弟的苦惱，即“不知道怎么辦”，而一直陷入苦惱會持續(xù)痛苦，因此需要面對。面對是一種開始，而一旦開始，實際上也就走出了苦惱，這是一種心理的轉(zhuǎn)變，相當于故事中的主人公辛勤地給太陽瓜澆水終得善果。

“眼淚河”意象十分奇特，只在山東卷的《太陽瓜》這一個故事中出現(xiàn)。故事中的眼淚河是苦兄弟在讓狼吃掉了給地主放的羊之后到的地方，并且兩兄弟哭得眼淚河的河水就要漫過河崖。這種豐富的想象在文學中還有李白《將進酒》中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孟姜女傳說中的哭倒長城。眼淚河是窮苦人民的想象，而眼淚的力量之大，在孟姜女傳說中也是如此。據(jù)顧頡剛的考證，山東是孟姜女傳說的出發(fā)點，他認為“哭調(diào)是在齊都中盛行的?！短垂泛汀睹献印返淖髡咭捕际巧綎|人。漢代起來的傳說說她投的淄水和崩的杞城也都在山東。所以在這件故事的初期七百余年（公元前549—公元200）之中，它的根據(jù)地全沒離開過山東的中部”。1《太陽瓜》的采集地在淄博，正好是山東的中部，因此這個故事有可能受到孟姜女故事的影響。眼淚河顧名思義應該是苦難與痛苦的象征，因為苦難太多而淚流成河，它代表著勞苦人民的不易，同時也包含著人們的期盼，期盼苦難的結(jié)束正如故事中神仙的到來?？嘈值茉谘蹨I河旁哭泣，淚水快要漫過河崖既代表苦難的極致也意味著快要苦盡甘來，這個意象與情節(jié)極具思辨色彩。

“太陽山”是故事中神仙指點苦兄弟去改變命運的地點，山上的“太陽老漢兒”是“天底下最公道的人”，也是種太陽瓜的人，“太陽瓜”是勤勞的人辛勤培育，等它成熟就能過上好日子的寶物。這三個意象都與太陽有關(guān)?！疤栕鳛樵忌裨捴凶畛Ｒ姷闹卮竽割}，可視為原始先民的‘意識形態(tài)’的重要組成部分”，2太陽意象在某些神話中代表毀滅性與惡，例如在后羿射日中，太陽帶給人們炙熱與顆粒無收，但是在一些民間故事中，太陽往往代表了希望。在《太陽瓜》故事中，與太陽有關(guān)的三個意象都是充滿希望的，并且“太陽瓜”需要用“眼淚河”的水來澆灌，等眼淚河的水干了，太陽瓜也就成熟了。這里太陽瓜還意味著消除痛苦與苦難，代表著人們對生活的美好愿景，這實際上也是人的一種信仰與信念，有了這種信念，人的精神就會有寄托和支撐。

四、兩兄弟糾葛故事的倫理分析以及對故事研究的思考

與許多民間故事一樣，“狗耕田”的故事類型具有明顯的懲惡揚善的倫理取向，惡毒的哥哥長出長鼻子就是一個典型的代表。這種倫理取向與作家文學不同。當代社會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文化呈現(xiàn)出多元化傾向，作家文學迎合社會發(fā)展趨勢，展示了生活中許多的無可奈何，并且傾向于塑造圓型人物。這些人物往往具有多層性格特征，作家文學沒有明確的評判標準，每個人物從不同的側(cè)面進行評判會得到不同的結(jié)果。而民間文學的人物大多是扁平人物，非善即惡，具有明確清晰的善惡判別標準，結(jié)局也是好人有好報，惡人受到懲罰。我們需要清醒地看待這兩種倫理取向，民間故事中的懲惡揚善雖然符合人的心里期待，但“不存在任何客觀價值（values）”，3同時也要警惕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思維模式;而作家文學應該對多元的價值標準進行鑒別，當文化與價值都被建構(gòu)起來的時候，意識形態(tài)很容易進一步剝奪大眾獨立思維的空間。

兩兄弟糾葛故事中有哥哥因為過于貪心而終得惡果的結(jié)局，這個結(jié)局同時也意味著能夠幫助弟弟的寶物也消失了。這樣的情節(jié)實際上是這個故事帶有禁忌，按照萬建中的理論，寶物的消失是違反了數(shù)量禁忌，這個禁忌的目的是求得適量。4實際上，這種禁忌顯示了故事的倫理傾向，即寶物不應該一直存在于生活當中，人還是需要靠自己的勞動來獲取財富，并且財富不應該過量，這是受到我國幾千年來的農(nóng)耕文化的影響。

兩兄弟糾葛故事中還有不孝的哥哥得到惡果而孝順的弟弟得到善果的結(jié)局，這其中包含著關(guān)于“孝”的禁忌，不孝會受到懲罰，這個禁忌的背后同樣也包含著故事的倫理傾向，即人應該孝順。“而在嚴峻的生存現(xiàn)實面前，‘孝’往往徒具形式，甚至很難保持其道德約束力。但也正是在這樣的現(xiàn)實面前，‘行孝’才具有道德和文明的力量。民眾的‘養(yǎng)親’之孝在正統(tǒng)儒家看來是一種‘無異于犬馬’的低層次的‘孝’，但它的要求其實并不低。能夠割舍自己的生存利益（乃至生命）而盡孝的人，不管他是如何使自己的行為合理化的，事實上他已完成了一件利他行為，其道德意義是不容否認的。”1因此，兩兄弟糾葛故事中的這兩種倫理傾向都應該全面地看待，而不是絕對地頌揚或批評。

下面是筆者對故事學的一些不成熟的思考。

首先，故事的分類不是目的，而是通過找到基本情節(jié)而發(fā)現(xiàn)故事中的人類思考的方式以及故事優(yōu)劣的原因，本文正是通過分析基本情節(jié)，才能找到兩兄弟糾葛故事的倫理傾向，劃分亞型，選擇出優(yōu)秀的故事文本。復合型因為情節(jié)起伏大、幻想成分豐富而更勝一籌，第三種亞型因為主人公的能動性更強而更動人，《太陽瓜》同時符合這兩種情況而更加優(yōu)秀。

其次，筆者在分析的過程中還運用了許多傳統(tǒng)文藝理論的術(shù)語，例如“扁形人物”，在許多有關(guān)故事的研究中也都借用了文藝理論，例如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原型等。另外，由于民間文學的理論不足，研究者往往試圖用文化研究、社會學等理論研究故事，這樣的做法能夠拓寬故事學研究的視野，但對民間文學來說，這些術(shù)語并不完全適用，創(chuàng)造一套適應于故事詩學分析的術(shù)語理論十分必要，這一道路任重道遠。如果僅僅將故事研究停留在文學敘述技巧層面，則很難對故事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因此又需要拓寬故事研究的視野。這兩個層面的問題似乎互相矛盾，如何平衡對故事的文學研究與多學科綜合研究之間的關(guān)系，是我們面臨的問題，因此對故事詩學的思考還需要不斷摸索，而不是簡單地下定義與確立研究范式。

最后，對故事進行深入分析的同時，不要忘記故事是有情感有溫度的，而故事一下子就能打動人的部分，一定是故事與人某種精神上的契合，故事給人的精神動力，因此，在研究故事時，既要深入理性分析，也要表達感性認知。

附：

太陽瓜

好多年前，俺這一帶有一個福祿村，村里有個大財主叫張百萬，家里雇著一百來個長工。長工里有這么一對苦兄弟，天天到眼淚河邊去放羊。

有一天哪，可了不得啦，兄弟倆眼看著一只狼從南山上跑下來，拉著一只羊躥了。張百萬硬說是苦兄弟把羊燒著吃了，把他哥倆扒得光溜溜的，吊在梁頭上砸了一頓，攆出門去。

苦兄弟愁得沒法治，就跑到眼淚河邊哭，哭得那河水一會漫到了河崖上。就在這工夫，從河上游飄過一只小船來，船頭兒翹翹著，一個白胡子老頭兒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谏项^。老頭兒停了船問苦兄弟：“您哥倆這是為啥哭??？”苦兄弟就把丟了羊的事一五一十說了。老頭兒聽完，嘆了口氣說：“年輕人，別哭了，我給您哥倆指條活路吧。順著這眼淚河一個勁地往南走，道上別回頭，走上他七七四十九天，就到了一座山。這座山名叫太陽山，太陽山上有個太陽老漢兒，他是天底下最公道的人。他種了一棵太陽瓜，這瓜長了四百九十七年了，到了五百年上，那瓜就熟了。那時候，這眼淚河就干了，您哥倆也就有飯吃啦。可是有一件事兒，種太陽瓜不是個容易事，得天天從太陽山上拐七七四十九個彎兒，挑這眼淚河里的水澆瓜，一擔水得滴上十滴血。年輕人，咋樣兒？有志氣就去吧！”說完，白胡子老頭兒沒影了。

苦兄弟聽了老頭的話，就一直往東南走，走到四十九天上，果然來到了太陽山。那山上的景致可真是人間沒有的，好得沒得說?？嘈值茉谘蹨I河邊看見的那個白胡子老頭正蹲在一個大石鼓上給太陽瓜拿蟲子哩！原來他就是太陽老漢呀！這時候，他轉(zhuǎn)過來，笑滋滋地拍打拍打苦兄弟的膀子說：“年輕人，累得慌了吧？吃了飯先在這山上游逛游逛，看看大家伙怎么干活?！备鐑簜z看了看，太陽山上的人都忙著呢?？喔绺缧难蹆憾?，他抽空偷偷地數(shù)了數(shù)太陽瓜，瓜蔓子上結(jié)了七七四十九個瓜，又數(shù)了數(shù)挑水的人兒，總共才四十七個。他心里就琢磨開了：連俺哥兒倆數(shù)上，正好一人一個太陽瓜。

苦弟弟跟在一個長絡腮胡子的人腚后頭，看他怎么拐那七七四十九個彎去挑水，怎么著咬破自個的中指把血滴到水里澆到瓜上。瞅空他問那人：“大叔哎，你呆在這太陽山上多時節(jié)了？”那人聽了，掐巴著指頭算了算：“噫，記不準了，約摸三十來年了吧！”苦弟弟一聽，心里就尋思開了：這瓜眼看著就熟了，可人家干了三十多年活了，自個剛來，怎么好意思分一個呢？他就拼命地干活。別人挑一擔水，他就挑兩擔，別人滴上一滴血，他就滴上兩滴，半夜五更的，別人都睡得呼呼的，他爬起來再挑一擔。

苦哥哥就不和他一樣了，他一天只挑一擔水，還半淺不滿的;道上碰上了人，他就快著點走，碰不上人呢，就吊兒郎當，半道兒上拾塊兒紅土，在水里攪攪，冒充是血。他得空就跑太陽瓜跟前，用手指頭彈彈這個，用鼻子聞聞那個，相中了一個最大的太陽瓜。打那以后，他得空就跑到太陽老漢臉前討好地說：“太陽爺爺，我天天挑水澆那棵瓜，累得半死不活的，中指上那血滴得太多了，等瓜熟了的時候，你可千萬把那第三個瓜分給我?。　碧柪蠞h老是不急不忙繃繃著臉說：“眼下是干活的時候，孩子啊，好好地干吧，老天爺有眼，淌了血汗的人能得個好報應！”

說著道著的工夫，第五百年到了。七月七這一天哪，就是太陽瓜熟的日子兒。太陽老漢把四十九個種瓜的都叫了過來。他自個兒蹲在大石鼓上，慢不溜丟地說：“午時三刻，這瓜就熟了，這四十九個瓜是血汗泡大的，今兒就得分給大伙了，可這四十九個瓜，有大的有小的，有長長的，有圓轱轆的，怎么分哪？大家伙兒都甭愁，這太陽瓜自個兒就會走道！”說完了，他提溜提溜瓜蔓子，說：“太陽瓜，找自個兒的主人去吧！”

可也真神氣兒，就在這個工夫啊，太陽瓜都放出光來，簡直耀得人眼珠子疼?？喔绺缡箘诺氐芍郏蒙蛑堑谌齻€最大最圓的瓜。待了一霎霎兒，那瓜蔓子晃了兩下，四十九個瓜就滴溜骨碌滾了起，苦哥哥眼看著那個大瓜往他兄弟跟前滾，他自個兒眼前滾了個長不長圓不圓的小家伙，干著急也沒辦法兒。太陽老漢說：“大家伙受了這些年累，這工夫該受用受用啦?！?/p>

說來也怪，這太陽瓜還真是個好東西，你要啥，里頭就鉆出啥來，人們都穿上了新衣裳吃上了香噴噴的飯菜?？删褪强喔绺绲哪莻€太陽瓜格外：里頭鉆出來的凈是些破爛衣裳和變了味的飯菜。氣得苦哥哥沒法治，嗷嗷地罵太陽老漢：“人家都說你這個老頭子最公道，你自個兒也這么說，你公道個啥？我要跟你算賬！”

太陽老漢捋拉捋拉長長的胡子，從地上拔起那瓜蔓子來，搖晃了兩下子，那瓜蔓子上的葉子就變成了本厚厚的賬本子。太陽老漢揭到賬本的第四十八頁上，指劃著苦哥哥說：“年輕人，你好沒良心哪！我救了你的命，你還反過來找我算賬。算就算吧，這本子上都記得清清楚楚呢，你天天澆的不是血水，是紅土水。你每天一大半工夫不去挑水，是老盤算著自個兒挑個最大最好的太陽瓜！你拍打拍打良心尋思尋思，這么著，你那太陽瓜能長好嗎？”

苦哥哥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兒一頭鉆進去。打那以后，苦弟弟過上了好日子，苦哥哥呢，就天天哭喪著臉吃霉飯、穿破衣唄！

講述者：戶秀英，女，76歲，淄博區(qū)西周村村民，不識字。

采錄者：王玉芹，女，22歲，敬仲鎮(zhèn)東西周小學教師。

1988年采錄于淄博區(qū)敬仲鎮(zhèn)西周村。

作者簡介：胥志強，博士，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博士后;張素素，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1亞里士多德：《詩學》，商務印書館，1996，第260頁。

2童慶柄：《文化詩學——文學理論的新格局》，《東方叢刊》2006年第1期。

3賈放：《普羅普的故事詩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第154頁。

4徐岱：《故事的詩學》，《江漢論壇》2006年第10期。

1劉守華：《走向故事詩學》，《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

1〔德〕艾伯華：《中國民間故事類型》，商務印書館，1999，第36頁。

2③④⑤〔美〕丁乃通：《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第145頁、147頁、108頁、110頁。

1②〔美〕約瑟夫·坎貝爾：《千面英雄》，黃玨蘋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第22頁、22頁。

1顧頡剛：《孟姜女故事研究及其他》，商務印書館，2014，第71頁。

2李權(quán)弟：《太陽神話意象論》，《中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3年第5期。

3〔澳〕麥凱：《倫理學：發(fā)明對與錯》，丁三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第15頁。

4萬建中：《解讀禁忌——中國神話、傳說和故事中的禁忌主題》，商務印書館，2001，第98頁。

1周福巖：《“養(yǎng)”與“棄”：民眾孝親倫理觀念試析——以耿村民間故事文本為對象》，《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