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燕帖

一

夏雨燕死了！

遠(yuǎn)在故鄉(xiāng)的虎子打來電話告訴我這個消息?；⒆邮俏覂簳r的玩伴，關(guān)系綿延到現(xiàn)在不曾間斷。而今，虎子已經(jīng)身為故鄉(xiāng)小鎮(zhèn)的副鎮(zhèn)長，也算是人物了。聽到夏雨燕死了，我一驚，感到這事太突然。

電話那頭，虎子忽而又“咯咯”笑個不停。我就知道有詐，責(zé)怪虎子這種玩笑開得太過分了！虎子說他是先賣了個關(guān)子。出巧的是：夏雨燕的確是死了又活過來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虎子這才說，夏雨燕是突然病倒的，送到市人民醫(yī)院三天，就無奈地又拖回來了。主治醫(yī)生說無能為力，讓家里人為她準(zhǔn)備后事。似乎無藥可救。夏雨燕還剩下一口氣吊著，等著咽下去。她家里已經(jīng)哭聲一片了。在外地工作的子女以及其他親戚接到通知趕過來見最后一面。街坊們紛紛議論，早幾天還看見她騎著電動摩托車滿街道送貨，現(xiàn)在就成了要死的人了。她老公劉老倌想不通，只不過偶感風(fēng)寒啊，怎么會要人的性命呢？有人出餿主意，何不組織人馬到醫(yī)院去鬧，說不定還能賺一筆可觀的收入。劉老倌覺得也對呀，如今掙錢實在不容易，逮著機會了，便召集幾個親友關(guān)在里面的小房子里密謀半天。萬事俱備了，就等夏雨燕咽氣?？伤t遲不見咽氣，并且，還急壞了那些前來當(dāng)大事的人。

鬧醫(yī)患的事，被虎子知道了?；⒆踊鹚偾巴挠暄嗉遥业絼⒗腺?，好勸歹說算是給制止了。

盡管我不那么相信虎子所言，但夏雨燕不吃不喝不動三四天，到了第六天還有氣息，這種可能性也是完全成立的。人之將死，還有親人沒回來她會死撐著?？蛇h(yuǎn)在加拿大的兒子都回來了，還不見咽氣，的確有點不可思議。

前來操辦喪事的公司來了幾個，在客廳里吵鬧了幾天，劉老倌也沒有下決心由誰家來接這單生意。他還在糾結(jié)，不知如何平衡。有一家說這戶人家太摳門，不做也罷。還有另外兩家，差點干起架了。

這時候，聽見床上猛然冒出一句：“吵！吵！吵！我不死了，看你們又怎么著？”聲音壓過了吵鬧聲，大家的目光朝這邊望過來，只見夏雨燕已經(jīng)坐了起來，準(zhǔn)備下床的樣子。把滿屋子的人嚇呆了，以為夏雨燕回光返照，慌忙奪門而逃……

夏雨燕真的死去活來。

二

不是這件事，我也不會專程去看望夏雨燕。

前幾年，我娘常一個人搭公共汽車跑過去，到這塊曾經(jīng)下放的地方看一看那些老鄉(xiāng)鄰?，F(xiàn)在我娘上了年紀(jì)，我們做子女的就不讓她舟車勞頓了，怕出什么意外，還真的惹她老人家不高興。為討她開心，我們要帶她出國旅游，她說不稀罕，不去。在家里，常念叨的卻還是那些鄉(xiāng)鄰，說東邊李娭毑的孫子考了名牌大學(xué)，西邊余家大嬸子風(fēng)寒落下了哮喘病，不知好沒好？她一輩子沒完沒了地操心，可我們還要裝著愛聽這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不然，她老人家又會生氣。

小時候，我因調(diào)皮常惹娘老子生氣，想來也的確虧欠了她太多。所以，長大以后，對娘的話是言聽計從，不敢打半點折扣。娘要我替她去看夏雨燕，我也只得痛快地答應(yīng)，盡管我內(nèi)心不那么樂意。娘還說，雨燕這人呀，逞強了一輩子。其實，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人還是挺好的。

按鄉(xiāng)俗輩分論，她比我娘小幾歲，我得管她叫夏阿姨，可我從來沒有叫過阿姨。那時候，都住生產(chǎn)隊大集體建造的長排茅屋子。我家居中間的一間，五口之家的確有些擠，可我還是感到生活有滋有味。這源于我家屋檐的橫梁下，有兩窩燕子天天飛進飛出，喜慶、祥和。我們生產(chǎn)隊里的人說，燕子通靈。檐下招來燕子，將來能大富大貴。夏雨燕雖說與我家只有一墻之隔，且還專程在橫梁下釘了釘子，把青瓦安放在那里，只等燕子銜泥來安家落戶。年復(fù)一年，燕子沒有在她家梁下筑巢，這讓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何況，她生來就叫夏雨燕。村里的長輩們都喊她雨燕，或燕子。聽母親說過她是春上生的，恰逢那年春天遭干旱，她父親全部的心思落在田土上，以至她生下來好久都沒有名字，直到立夏了，燕子在家門口地坪上空低飛，隨后大雨而至。她那念過幾年私塾的父親靈感一現(xiàn)，便有了夏雨燕這個好聽的名字。

其實，夏雨燕并非這里的土著，是從外縣嫁到我們生產(chǎn)隊來的。

她來的時候，我才出生不久。娘說，小時候，她還給我端過屎，洗過尿布呢，我死活不信！她和我家做鄰居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開始長記性，卻不懂事。娘告誡我要懂禮貌，見了要喊夏阿姨，我偏不！因為，我不喜歡她。

是她不討我喜歡。

她與燕子的確有淵源，可燕子偏偏不在她家筑巢，燕子也不喜歡她。按我當(dāng)時的邏輯，她人好不到哪里去。這讓她忿忿不平，常常指桑罵槐。說燕子的屎拉到她家過道上，又罵燕子一天到晚叫喳喳，吵著她家的人休息。我娘一次次上門賠小心，道歉，還拿掃帚把前后屋都打掃一遍。娘說燕子畢竟是候鳥，冬天一來就要遠(yuǎn)走高飛了。

我從心底討厭這個女人，自己拉不出屎來怨茅房。

有一天，放學(xué)回來，我看見她用竹竿戳我家的燕子窩，我一來氣，就撲上去與她死纏爛打，引來鄉(xiāng)鄰看熱鬧。她不承認(rèn)，說那窩燕子下了小崽仔怕它們落下來，她特意來量屋檐的高度，想去掛個吊籃，又不能掛得太低，小崽仔若是掉下來也是會摔死的。若掛太高了，會礙到燕子窩，不方便放鳥食進去。我怎么也不信她有這么好心。就說：你為什么不搬樓梯，要拿竹竿子戳？她說她恐高。我仍不相信，繼續(xù)與她爭吵。但我娘相信她，還把我狠狠訓(xùn)斥了一頓，讓我有一段時間怎么也想不通，我娘為什么要護著她？盡管她后來還幫我家收割稻谷，可我還是不原諒她。雖然，弄壞的燕子窩被燕子自行修復(fù)，燕子還是沒有到她家筑巢。

其實，在南方是沒有雨燕的，我們所看見的往往都是家燕。我甚至懷疑夏雨燕的父親也不知道，純粹取雨中燕子的意思。令我不解的是她那妹妹居然就叫夏家燕，這難道也是巧合嗎？

三

有些事情是你永遠(yuǎn)猜想不到的。記得1981年，我父母右派平反帶著兩個弟弟進城了，我在生產(chǎn)隊里又苦撐了兩年多才離開。聽說，我前腳離開，夏雨燕后腳就搬進了我家的那間破房子，不為別的，就沖著那兩個燕子窩。而她老公劉老倌先行去了小鎮(zhèn)做餐館生意，兩三年就發(fā)了一筆小財，不久在小鎮(zhèn)尾巴上蓋了棟兩層樓。這在當(dāng)時，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生產(chǎn)隊的人羨慕得要死，不少人千方百計離開生產(chǎn)隊，尋找出路?？上挠暄嗨阑畈豢习岬芥?zhèn)上，與劉老倌僵持了兩年半。這期間，她答應(yīng)劉老倌每年下半年住鎮(zhèn)上，開春回生產(chǎn)隊住。這與燕子遷徙時間完全保持了一致，她自己不說為了什么，說了也沒有人會相信?？伤龍孕牛皇茄嘧訋碡斚埠透?，憑她老公的智商能掙到蓋房子的錢嗎？在生產(chǎn)隊，地已經(jīng)收到隊里去了，隊上又把地分到新來的隊民手中，她家只剩那兩間破房子，還有幾分菜地。她以要照看為名，開春就真的過來了。隊上人說她是舍不得這塊地方，有戀舊情結(jié)。劉老倌卻懷疑她在這里找了相好的，才舍不得搬家。直到安插耳目弄清的確沒得這種事，僅僅為了那兩窩燕子。劉老倌更是來氣，一怒之下把燕子窩徹底搗毀了，說不搬就要與她離婚。離就離，誰稀罕。夫妻倆大吵了一場。之后，隊里的人家紛紛出來勸和。不久，夏雨燕乖乖地搬到了小鎮(zhèn)。

說來也怪，夏雨燕搬來小鎮(zhèn)不久，有兩群燕子居然來到她的新家筑巢了。以至劉老倌也相信是燕子帶來了財運，開始對夏雨燕心存歉意，兩口子的關(guān)系比先前好多了。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小鎮(zhèn)似乎變得讓我難以置信。連一些傳統(tǒng)的習(xí)俗也改變了許多，感覺什么不對勁，一時又說不出來。就這樣，我沿大街人行道從西往東。筆直的主街，被我的腳步走得有些彎曲。這種帶著某種想法且又漫不經(jīng)心的散步，不失為一種思想的路徑，而思想從來都是苦行僧為身心的累贅尋找可能的釋放功力。

這些年來，我在城里討活，經(jīng)常行色匆匆，即使停泊下來，完全是兩眼一抹黑，睡覺成了我最虔誠的宗教。難得有這種擠出來的閑暇，在雨水中梳理人生走過的道路。

我離開生產(chǎn)隊時，還是一個青皮后生子，現(xiàn)在加入了中老年行列了。

四

春雨漸漸加大了劑量，明顯比先前霧狀要茂盛，肉眼能看見均勻的雨絲，濕潤了我的衣服。我沒有撐雨傘。挎包里有一把天堂牌的雨傘，還是我娘塞進我挎包里的。正是派上用場的時候，我卻沒有半點打傘的意思，好像身心并不是我的。是不想讓一把傘遮擋我的視線嗎？好像是，好像又不是。

雨一再豐盈雨中的況味，淋出許多干涸的陳年往事。

這二十多年，攤在一個平面上，空間沒有了，如果堆放在一起，又顯得雜蕪。

當(dāng)我出現(xiàn)在夏雨燕家的大門口，只見她家大門是緊閉的。我敲了一下門，無應(yīng)答。鄰居老黃出來告訴我，說她和劉老倌一大早到河市幫廚去了，今天不回來。正準(zhǔn)備離開，看見不少燕子在她家門庭前后飛舞，門面電桿線上還棲了一排。這情形，讓我心頭一暖，又停下了腳步。老黃告訴我，自從燕子進了她家以來，她家的運氣就特別好，不僅開在南邊角上的餐館生意興隆，自家鋪面經(jīng)營的生意也很不錯。兩個子女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后，都有出息。一個留在上海，還一個出了國，在加拿大呢！老兩口天天還忙著掙錢，閑不住呢！辭別時，一輛電動摩托車停在我身邊喊：“是靈伢子呀，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了，我冒認(rèn)錯吧？還是那樣風(fēng)風(fēng)火火能干的樣子，只是發(fā)了福，胖了不少?！蔽疫B忙喊了聲夏阿姨，也是我今生第一次這么叫她。她應(yīng)得很愜意，笑容把一張大臉擠出許多皺紋來。我告訴她：“我受娘的委托，代表全家人特地來看一看您啦！”她連忙表示感謝，并喊：“雨大了，快進屋歇腳！”

她把車子推到屋邊上停妥，打開房門把我讓到屋里，還沒等我落坐，那外面的燕子齊刷刷地飛了進來，先后入了燕巢。她打著哈哈告訴我，一個遠(yuǎn)房親戚在河市做七十大壽，兩口子就被請去幫忙了。本來就在那邊歇一晚的，突然想起今早走得匆忙，忘了開一扇窗戶，心想晚上燕子進不了屋，就心急火燎地騎摩托趕回來了。我說，您六十大幾了吧，還騎摩托？小心摔跤啊，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她說，明年就整七十歲，好像比你娘小五歲吧？我說，是啊，您記性真好！她拍了拍身子說，死里逃生的人，老骨頭還賤！我沒敢問她去年得的那場大病，她自己倒是說了。當(dāng)我正準(zhǔn)備聽詳情，她話鋒一轉(zhuǎn)，說起了從前在鄉(xiāng)村生活的歲月。看來她也不愿意說那場大病的事，才有意轉(zhuǎn)開了話題。

天色向晚，她留我住下來，要我不急。說家里寬敞，還有兩個客房，挺干凈的。不嫌棄就住家里。講究的話，她去找家賓館也行！而我，來的時候就約定了汨羅的同學(xué)們，他們肯定等急了，我反復(fù)向她道歉、作解釋。恰逢隨行的同事找到這里來，隨同的還有虎子，說是找了我很久了，電話打不通。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機不知何時斷電了，怪不得一個下午沒有電話進來。

剛換上電板，她的電話就急切地追了過來，質(zhì)問我，你在搞暗訪呀？我只是來看看您，搞什么暗訪？她急了，千萬不要哄我啊，剛才我們鎮(zhèn)領(lǐng)導(dǎo)說了，你們那兩個記者是打掩護的，而你暗地里來搞鎮(zhèn)上的名堂。不然，怎么不吃飯就跑了？如果真是搞了鎮(zhèn)上的批評報道，鎮(zhèn)領(lǐng)導(dǎo)說一定拿我是問的。

我說：“是虎子說的吧？沒得這回事哩！”

她不信：“你要報復(fù)我，也不要耍這種手段啊?！?/p>

我苦笑著告訴她：“您真的誤會了，我要怎么說您老才信呢？”

五

回城的路上，我狠狠瞪了兩個同事一眼。他們嬉皮笑臉地解釋，我們說你搞地下活動去了，純粹是開玩笑的。造成這種沒必要的誤會，那也是無心之過啊。

下午經(jīng)過小鎮(zhèn)的十字路口時，我讓司機小姜靠邊停停，說要先下車辦點私事。一路上，我的確沒有告訴他們是去看夏雨燕。兩個同事很驚愕我的中途下車。難怪他們盯著我背影，覺得我有些形跡可疑，又不好出聲。

也許，我的一個疏忽，到頭來弄得自己灰頭土臉，又無可奈何。或許，這是我性格的缺失，覺得多余，是繁文縟節(jié)?；畹浆F(xiàn)在，我似乎還沒活明白。

此時此刻，我躲在家里書寫這些陳年舊事，好像這些莖莖蔓蔓的東西就是神奇補品：燕窩，為我正在褪化的生命提供精神營養(yǎng)。

（張靈均，湖南人。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散文》《芙蓉》《紅巖》《芳草》《山東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期刊。入選多個年選及選本，散文獲2009年度中國報紙副刊年賽一等獎。）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