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著一萬顆太陽

大地上長出一棵草，是大地要說話了。自然界、季節(jié)、雨水、生態(tài)、動物的生命，包括人類的生命，這些詞語草的袍袖里有的是，宛若大地的方言。

草的來路，也許是一墩蓄根，也許是秋天無意落下的一顆種子。自然界里沒有誰有意做一件事情，包括草的種子。它們來自植株的自然脫落，來自風(fēng)這位好熱鬧的參與者之手，來自小鳥遺落的口糧……反正不像人類種莊稼那樣精心地埋下一粒種子。種子是生命的宿主，也是生命的啟蒙者。草木萌發(fā)，頂著種子的殘殼鉆出地面。把產(chǎn)床舉在頭頂，像宣示主權(quán)。自然界里只有草木這樣做，樸實(shí)。草種子的韌勁，在什么苛刻的條件都不懼。童時(shí)，父親脫過的一塊干透的土坯上突兀生出一棵纖細(xì)的小草，孱弱伶仃。我吃驚，有點(diǎn)慌張，第一次接觸到自然界的驚異，卻是來自干土坯上的一棵小草。用水澆灌，淋濕的土坯像綻開一朵黑玫瑰，像剛剛睡醒睜開眼睛，濃重沉厚的土腥氣灌進(jìn)鼻腔。何言孤寂？土坯上一棵草足以代表。草——石壁、房檐、馬路邊兒、磚廠的大煙囪上——展示它的孤零。大地解除寒冷的鐐銬，春情萌動，萬物活躍。草千軍萬馬，氣勢磅礴，生機(jī)盎然。每一寸土地都是草的天堂，有一點(diǎn)點(diǎn)容身的泥土，都會被一顆草占領(lǐng)。草生一世，勇闖天涯，各有各的脾氣，不存在尊卑，無需職稱文憑，埋頭做自己的事情，爭分奪秒，抽葉拔節(jié)，自由自在。

一棵草，丁點(diǎn)之綠，微寸之地，卻是一個完整的生命。同類或者不同類之間，高矮胖瘦，顏色新鮮否，誰會在意？葉子舒展，纖莖婀娜，沐風(fēng)櫛雨，獨(dú)成一派，逍遙任性。草的森林，鳥喜歡駐足小憩，多彩的羽毛不過是草叢盛開的一朵野花。野百合曲卷紅艷艷的花瓣，纖細(xì)的蕊觸須一樣高出一頭，亭亭而立;草眾參差，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似有不安分的心事;野花揭竿而起，星星點(diǎn)點(diǎn)占下草的地盤，拼成一塊天大的花地毯，草莽反而精致;蒲公英完成了愛情，開懷大笑，黃燦燦的臉龐近似于葵，不久，愛情的果實(shí)就會乘風(fēng)而去，完成一個童話……草叢里還有無數(shù)的游蟲，匆忙卻不擁擠。鳥吃了蟲后迅捷飛到樹冠上，草木榮毀輪回不息，聊復(fù)爾耳。植被錦繡和茂盛里包含草，一棵、兩棵、萬千棵，浩大廣闊，雜而不失條理，表明態(tài)度。

一次，我在青龍河畔一棵高挺的草徑上，瞧見一對蟲沉浸恩愛，忙喚朋友圍觀。異性文友臉色微紅，用手機(jī)悄悄拍照。私下說，這才是自然的精美。反觀人類，把天然情趣，從高雅淪落至卑俗，從光明齷齪至隱晦，好虛偽。蟲做事正大光明，在草棵下游走、爭斗、戀愛或蛻皮，把草莽搞成自己的樂園。雖說有鳥類覬覦，天底下哪有絕對的安全？蟲以草為食，這里是它的幸福港灣;鳥以蟲為食，這里也是鳥的幸福之地。草生機(jī)盎然，被蟲吃、被火燒、被破壞后還會長出新植株，這是草的堅(jiān)韌之處，勝過人類。

人的生命里有草的成分。祖先在進(jìn)化過程中曾以草為食，遺留了“嚼青”習(xí)慣，餐桌上喜歡擺一盤“大地回春”，蘸醬吃。蔬菜是草的近族，野韭菜、野蔥、野蒜是蔬菜留守在自然界的兄弟。在內(nèi)蒙古草原，大片的野韭菜躋身草莽，秋風(fēng)乍起，雪白的野韭菜花羊群一樣遍布四野。采野韭菜花的蒙古族少女，穿戴嚴(yán)謹(jǐn)，端莊圣潔，像奔赴一場盛會。這本來就是一場盛會，享用長生天的恩賜，心懷虔誠。身著鮮艷蒙古袍的少女，像風(fēng)中花朵一樣起起伏伏，壯闊的蒙古長調(diào)席地而起，聲裂長空，婉轉(zhuǎn)迂回。此刻草原比旖旎還旖旎，清風(fēng)活水，花草牛羊，富有音樂旋律的起伏體態(tài)，展現(xiàn)感官的詩意和內(nèi)心的美德。這一切來源于草原上的野韭菜花，對自然界的尊崇，不一定需要語言。

八月下旬，草原上大片的草場完成收割，草捆像枕頭一樣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像眾神休息。草原瞬間清瘦。隨后蒙古包前隆起巨大的草垛，敦實(shí)的草垛呆萌地矗立在草原上，像蘑菇圈，像駱駝隊(duì)，像氈房。草垛儲存另一群生命，曾在草原上游走的牲靈伙伴，浩浩蕩蕩奔赴在每一棵干草上。酷寒降臨后，干草成為馬、牛、羊、駱駝胃里的綠地和陽光，它們在冰天雪地里回味草原的清香和野花的絢麗，也有小鳥的飛翔和鳴叫，仿佛春天一直生長在胃里。

中醫(yī)從草藥出發(fā)，衍生人間另一種神奇，這種神奇離不開草的引領(lǐng)。草仍是遠(yuǎn)古走來的先哲，衣冠袍帶飄逸。大智便是大治，古今通達(dá)。藥性是需要時(shí)間沉積的善良和恩惠，佛家說“不可思議”。神農(nóng)嘗遍百草后，扁鵲、華佗、張仲景、孫思邈、李時(shí)珍、葛洪……前仆后繼的國醫(yī)先圣，視大地山川為繡囊，苦心鉆研藥草功效，創(chuàng)建傳世的醫(yī)學(xué)寶典，惠及后人。亙古至今的民生在藥草的溫養(yǎng)下，筋骨強(qiáng)健、生生不息。這是草的另一份功德，草藥是植物界伸向民間的一只溫?zé)岬拇笫?，撫平疾痛，安頓靈魂。一名醫(yī)者和一株草沒什么兩樣，同生天地間，用生命淬煉成藥，消弭人間病痛。

草對人類的恩澤，言之不盡。上溯到遠(yuǎn)祖，草籽帶來的驚喜，不亞于發(fā)現(xiàn)一條水源，成為構(gòu)建生命的主體。在民間，草的身影化身在谷、麥、稻、黍等作物之間，是草木品性的另一種表象。人類用草籽充饑時(shí)，草木品性已融入到血脈。糧食是草的直系，大自然的饋贈，無需殺戮和血腥，便可暖身飽腹，是人性善良的導(dǎo)師。漫山遍野的莊稼，宛若大自然與人類生命之間的橋梁，來來往往間，誰還能分得清誰？草木體液和人類的血液都有水的成分，不分彼此。糧食是世上最大奇跡。糧食的厚度，也是人類生存史的厚度。經(jīng)過代代改良的糧食，最能安慰民心。想起袁隆平院士，老人家最大的愿望是讓天下的人吃飽飯。一個“飽”字集萬千恩澤。糧食的偉大在于不擅張揚(yáng)，施惠天下眾生卻默默無聞，像袁隆平院士一樣把一生交付民生，功德潛移默化到食品中、生命中。

住宅樓前的花池，已經(jīng)不再栽花了，蓄滿一池雜草野花。形如野外隨便一片荒坡，風(fēng)格銳變。一些從農(nóng)村走到城里的人，多長時(shí)間沒有見到自然生長的草地？面對這池雜草，他們超越了對花卉的喜愛。多次看到年邁的人，垂著花白的頭，靜靜觀看花池里的雜草，有時(shí)會用手輕輕摸一下，像撫摸晚輩的頭頂一樣。淡淡鄉(xiāng)愁，才下指尖，又上心頭。

夜半，下了一場清雨。早上剛出單元門，就聽到同單元的王奶奶喊：“快看，全是露珠??！”是啊，草甸上的露珠白花花一片，每一棵草的懷里都抱著七八個呢。纖細(xì)的草葉托不動，露珠趔趄滾動。太陽出來了，花池里金燦燦一片。

王奶奶說：“這些草啊，抱著一萬顆太陽，不信，你就數(shù)?！?/p>

（袁海勝，作品見于《人民日報(bào)》《散文》《鴨綠江》《福建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散文百家》《中國校園文學(xué)》《芒種》《延安文學(xué)》《佛山文藝》《滿族文學(xué)》等報(bào)刊。出版散文集三部。）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