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葉
“哧……”一聲急剎,車子劃出兩道胎印,一悶頭,停住了。
孔亮熄了火,拉了手剎。馬歡坐在副駕駛上,帶著耳機,晃著腦袋,停不下來。后排三個人,曉茹、朵朵,還有九爺。九爺穿一身藍色夾克,坐在右側(cè),跟朵朵隔著一個曉茹。
后備廂打開,九爺和馬歡鉆了進去??琢两舆^一個酒箱子,丁零當啷的,像是塞了一箱子手雷。
朵朵手上抓著橘子皮、話梅袋兒,還有猩紅的指甲片兒。曉茹下了車,在額前搭了個涼棚,往上看。此時,天姥山北斗尖上,還留著幾片陽光。
九爺和馬歡鉆出來時,身上爬滿了藤壺——那都是野營的裝備。九爺走在前面,馬歡在中間,孔亮跟在后邊。九爺往哪走,他們就往哪走。九爺瞅哪邊,他們就瞅哪邊。
這里不錯。
九爺指著一塊空地說,馬歡和孔亮也這么說。藤壺掉了一地——帳篷、睡袋、充氣墊、防潮墊、頭燈、工兵鏟、藍牙音箱、鋁罐、吃的喝的,雜亂地堆在一起。孔亮捧著那箱手雷,轉(zhuǎn)了幾個圈兒,尋了一塊草地,小心地放下。
天黑前,得支好帳篷,點起篝火。
九爺說。大家開始搭帳篷??琢链陔s物堆里,翻找著什么。他看見朵朵站在一塊巖石上,把身子扭得麻花似的。曉茹捧著一臺單反,全方位、無死角,拍個不停。
地釘。地釘??琢谅犚娋艩敵R歡喊,馬歡又朝他喊。
地釘?在哪里?他又扎進雜物堆里,翻了半天,終于找到了地釘袋。他把地釘遞給了馬歡,馬歡又遞給了九爺。
有了地釘,帳篷就扎了根兒,不會跑了。馬歡說。
工兵鏟。九爺說。孔亮又低頭翻找。
在你手上,游魂鬼??琢谅犚婑R歡說,他喜歡工兵鏟。這是九爺?shù)墓けP,跟別的不一樣。它可是真家伙。它看上去樸素,用起來華麗,可以砍、刺、鋸、挖、撬。他把它遞給了九爺,就像頒發(fā)全能戰(zhàn)士獎?wù)乱粯?。全能?zhàn)士提著工兵鏟,朝邊上的林子走去。
很快,林子那邊的灌木叢里,枝葉晃動,窸窣作響。
那是頭野獸么?
朵朵從巖石上下來,攏了攏頭發(fā)。她撩開帳篷朝里張看。忽然,一聲嗲叫,朵朵不見了。帳篷拉上了,就像鱷魚合上了嘴巴。帳篷晃動著,風箱似的,一會兒鼓脹,一會兒又癟了。
朵朵在笑。
馬歡驢似的在喘氣。
孔亮看看帳篷,又看看曉茹。她盯著晃動的灌木叢,指尖上拈了一片海苔,舌頭一彈,吞了進去。
我去拾柴禾??琢琳f。
山上水汽濕重,柴禾都養(yǎng)著水。
孔亮轉(zhuǎn)了一圈,抱了一把玉米稈。他看見:林間搭了三間草屋。左邊的,鋪著一副床板,落著一道鎖。中間的,筑了一個簡易土灶,擺了些鍋碗瓢盆。右邊的草屋,只架了個頂,底下立了根木樁子。木樁子上系了一根繩子。繩子很長,尼龍搓的,又黑又臟。一頭騾子,被繩子纏住了脖子。那脖子底下,還掛著一個響鈴。騾子跟前,撒了幾把玉米稈。
有本事你來踹我。
他挑逗著騾子。騾子打了個響嚏,退回草屋里。他壯著膽兒,走近了,朝它齜著牙,裝得像頭老虎。
騾子躲在里面,踢騰了幾下,像是馬達給了油。他靠近,又靠近,快到草屋檐下。接著,他摟過一把玉米稈,撒開腿,跑了。
快到露營地時,他遇到了九爺。九爺扛了一株松木,碗口般粗,枝葉蒼翠,似能掐出水來。松木的一頭,扎了一捆引火的干柴。
你這是要上梁呢?他抱著玉米稈說。
這燒得著嗎?曉茹湊過來,給九爺拍了一張照。
這可是好東西,夠燒個半宿了。九爺肩膀一顛,把松木卸到地上。他揮著工兵鏟,動作嫻熟,流暢,比庖丁解牛還牛。沒一會兒,便劈了一堆木屑和松明。它們一遇火頭,便滋滋地燒了起來。
跟點蠟燭似的。曉茹說。
真神奇!朵朵驚訝地說。
燒起來了??琢琳f著,添了一把玉米。
呀,這么大的火,不會把山點著吧?馬歡見火勢沖天,抽掉幾根松條。
趁著火大,烤起來。曉茹說。
孔亮!馬歡喊了他一聲,又指了指玉米稈子。他抽了一把,遞給馬歡。馬歡一抬身子,塞到屁股底下,當了一個坐墊。他又抽了幾把,分了一圈,只剩了一小把。他全扔進了火堆里,一下子躥得老高。
你的腿烤焦了。
孔亮對曉茹說。曉茹把叉子戳到他面前。那叉子上掛著一條雞腿,散著煙味,冒著油水,黑乎乎的,像是抹了一層灶灰。他板著身子,瞄了一眼,躲開了。曉茹又戳著雞腿,挨個兒問過去。沒人要,她只好自己享用。
肉熟了,上酒!
孔亮從箱子里抓來五個麗春,擱到嘴邊,咬開蓋子。
人手一瓶,最低消費。
螞蟻來了,當我是滅蟻槍手。蒼蠅來了,當我是拍子。老鼠來了,當我是粘鼠板。拿我當猴子看,神通得很呢!孔亮和著酒氣說。
賺錢先發(fā)瘋,奮勇向前沖。馬歡說。
九爺只喝酒,不扒拉心事。他嫌瓶口小,把黃酒倒在工兵鏟上,懸在火頭上烤。不一會,酒里漾起一片霧氣。他端著鏟子,連著冷風和霧氣,把酒水吞了進去。
吃貨,來唱歌吧。
朵朵打開了藍牙音箱。曉茹挪了身子,兩人臉色緋紅,依偎在一起,搖著唱著,停不下來。九爺不說話,也不唱歌,只一鏟一鏟地往嘴里送酒。
林間起了風,霧氣越來越濕重。馬歡喜歡唱歌,不時地附上幾聲驢叫??琢聊弥蓷l,按著節(jié)拍,在火堆里打出些火星來。九爺不哼,也不打拍子,只一鏟一鏟地往肚子里灌酒。
嗓子冒煙了。還是看九爺打虎跳吧。朵朵唱膩了。
我還要唱。曉茹嘻嘻笑著,倒在朵朵懷里,哼個不停。
曉茹,看九爺打虎跳了??琢烈贿呎f,一邊在紙箱里掏手雷,已空了。曉茹沒理他,繼續(xù)笑著。
九爺脫掉藍色夾克衫,讓朵朵披曉茹身上。他起了身,飲盡了最后一鏟女兒紅。然后,用力一甩,工兵鏟直插入草地里,沒了半個鏟面。
嘿!九爺一聲斷喝。
哈!九爺又一聲斷喝。
撲啦啦一聲響,林中驚出幾只山鳥。
出手引手!他扎穩(wěn)步子,腳步輕盈,左手虛沖一拳,迅即收了回去。
見手使手!話音剛出,右手便已從斜下方,打了一個勾拳出去。
借力打力,順勢發(fā)力!上下相隨,協(xié)調(diào)擊打!他一邊喊著,一邊騰挪著手腳,使了切、點、分、封、鎖、扣、壓、擰幾個手法。
這只是暖場。
接著,他定住身子,雙眼瞪著前方。霧氣籠罩著他,旋轉(zhuǎn)著,環(huán)伺著他。霧氣中,似有拳頭襲來。他迅速用右手向上一架,回手順勢一抓,上左步,右轉(zhuǎn)身,用左肩一頂,隨著一聲大喝,雙手用力往下一壓。
咔嚓!骨頭斷了。孔亮浮想著。
打完了扛拿,九爺又打了一套金絲拿。這時,霧氣中似有一個強徒。對方右手發(fā)力,快如閃電,抓住他的右腕。他用左手掌心按抓住對方右手,然后右前臂往上一鉆,身體右轉(zhuǎn)至對方右臂,再用右手向下纏壓住對方右腕,又喝了一聲。
九爺打出了興頭,又接連打了幾套擒拿術(shù)。馬歡起來鼓掌。孔亮叫起了好。朵朵興奮得尖叫起來??墒牵叱边€沒來,對手仍需最后一擊。
九爺走到草地邊上,吼了一聲。霧氣迅速積聚,像一群野馬。風從林間奔竄過來。他身子一躍,騰了起來,在空中打了一個漂亮的空翻;他雙手剛一著地,又騰了起來。他不停地打著虎跳,跟馬車輪子似的,打著漂亮的轉(zhuǎn)兒。接著,輪子開始移動,變長。最后,他用力一躍,從篝火上翻了過去。當九爺騰到空中的那一刻,大家看到了北斗尖上的星星。
九爺!九爺……
當大家的視線回到地上時,馬歡在喊。朵朵也在喊。
他騎著白馬走了。
曉茹說。她已沉醉。
九爺久久不回,大伙分頭找人。
孔亮戴著頭燈,朝著林間尋去。那光柱,直愣愣的,渾身透著霧氣,像一頭獵犬。風盤踞在北斗尖上,掀起一片片松濤。篝火越來越遠,前方越來越黑。山腰處,晃著兩束光柱,跟熒光棒似的,落在了深海里。越往上走,霧氣越濃。頭燈的光柱,就像打在一堵白墻上。白墻內(nèi)在說話——
第一個問題!
什么都不種。
接著第二個!
我會狠狠踹樹樁一腳。
下面一個?
面具。
第幾個了?哦,第四個。
會。
最后一個!
哇,呃……我想會的。
忽然,手機振鈴??琢吝t疑了一會,剛要接通時,看到白墻里閃出一個人影子,走了。
老板在嗎?孔亮聽著電話,耳朵像獵狗一樣,辨別著音色、音量、語氣和語調(diào)。一個人的聲音,就像指紋。
老板不在。
他識別出了對方,是王老虎。
那他什么時候到?王老虎追問。
應該不會來了。也許出差了。上次說要去美國,不知道有沒有成行。也有可能家里來客人,走不開了。誰知道呢?說不準的事兒!他說。
我那腳手架款子,到底落實了沒?
這個得等他來了,再問問。
每次都玩失蹤。下次他娘的揍他一頓。
他來了,再說吧。他笑著說,急急地掛了電話。
孔亮……
他聽見白墻里邊有人喊,是老板。他急忙跑進辦公室。老板的辦公桌氣派,大得像床。那桌角上擺著用款申請單,足有一拃高。
這家伙有點老實,又有點不老實。老板手上拿著一張紙頭。
那就看看別的?他附和說。
還是剛從號子假釋出來的。說是被女人綠了,捅了人。老板說。
真的?那簽不簽?他說。
簽吧,有人介紹來的。老板說。
嗯,好的。他說。
試用期,兩個月。今天有人找嗎?老板說。
那個姓王的天天在找,還威脅說要揍你一頓。他如實說。
那趕快簽,現(xiàn)在就簽!他叫什么?老板問。
張九林。他說。
對,一個有故事的人。盡快辦!老板像是想了起來。
嗯,好的。他說。
對待工作,要像對待愛情一樣忠誠和狂熱。老板優(yōu)雅地說著。然后,那張紙飄了過來,在他眼前停住,是一份入職面試題:
一、你有一片空地,會選擇種植花卉、蔬菜、樹,還是什么都不種,留下一片草?
二、你走在路上被樹樁絆了一腳,你是怪自己不小心,還是狠狠踹樹樁一腳?
三、你去參加一個舞會,請從中選擇一樣道具:手槍、面具、熒光棒。
四、你會復制自己的照片嗎?
五、如果你接受這份工作,無論它貧窮還是富有,或任何其他理由,你是否都會愛它,接納它,信任它,尊重它,永遠對它忠貞不渝?
他眼前的白紙,越來越模糊,厚重。那頭燈的光柱,像插在雪堆里似的。松樹的枝條,隱退到了霧氣后邊。低矮的灌木和草叢,也被一手抹掉了似的。
九爺。有人在喊他九爺。
我不是九爺??琢谅牫隽四鞘邱R歡的聲音。
找到九爺了嗎?馬歡從霧中擠了出來,似推開了一道帷幔。
沒有。他回答。
會去哪兒呢?馬歡問自己說。在他身后,朵朵也挾了一頭霧水,鉆了出來。三個人湊在一起,三根光柱,像是三條觸角,晃動著,觸碰著,交談著。
我覺得這霧氣不對勁兒。朵朵說。
哪兒不對勁?孔亮說。
這不像霧。朵朵說。
那會是什么?孔亮說。
我也不知道!朵朵說。
你怕嗎?馬歡說著,把頭燈轉(zhuǎn)向了暗處,照見了一叢蕨草。
怕!朵朵說。
你回帳篷去吧!馬歡說。
沒事兒。朵朵不安地說。
聽!好像有動靜。馬歡側(cè)著耳朵,使勁兒聽。
沒聽見??琢琳f。
有!在那邊。我去看看。馬歡說。
別去了。朵朵說。
你跟孔亮在這等著。別亂跑!馬歡說完,消失了。霧氣中,只有一道影子,越來越淡。
別害怕!孔亮說。霧中的光影消失了,只剩下黑暗。
我們來聊聊九爺吧!朵朵瞪著眼睛,比頭燈還亮。
一個有故事的人??琢料肫鹄习逭f的話。
他人挺好的。朵朵說了開去——
聽我的沒錯兒。深呼吸,別害怕。
九爺安慰著我,就跟你現(xiàn)在安慰我一樣。那時,我嚇傻了。我的身體像個機器人似的,僵在那里,等待著指令??墒?,腦子里的所有通道都堵塞了,指令一條也沒有收到,也許壓根兒就沒有發(fā)出??瓷先ィ艺嫦袼懒怂频?。我能聞到那種味道,死亡的味道。
別過來!
別過來。我也想說這話。我猜到下面會發(fā)生什么。我覺得,他走過來,我就會死。我們站在一個三角形上。一個等邊的三角形,這樣的圖形最安全了。當然,危險也一直存在。他舉著刀,移動了,步步為營。他扯動了一個點,三角形開始變形。
冷靜點兒,你不會有事的。九爺說。我想這話是對我說的??墒?,他并沒有對著我,而是對著另一個角上的頂點。他很平靜,還含著微笑。
別過來!你們這些強盜,把錢還給我……
?。∫宦暭饨?。我以為是我喊的。其實,當然不是。我看到九爺蹲在地上,那膝蓋跟鐵閘似的,摁著一顆腦袋。邊上,還有一把刀,是發(fā)亮的菜刀。
九爺?shù)氖?,比繩子和銬子還管用。他拖著一長串嚎叫,出了銷售大廳。那嚎叫,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像一條溜走的狼尾巴。九爺和狼尾巴坐在噴水池沿上。后來,那兩個老人也來了。
那兩個老人,我倒是知道的,跟老板求情退定金了??琢琳f。
好像九爺也一起去了。朵朵說。
嗯,那兩老把事情原委說了。聽老人說,他們那個瘋兒子,在城里的幾個樓盤,一口氣訂了三套房子,都是交定金,簽的預購協(xié)議。后來沒錢簽合同,定金罰沒了。我聽兩老說,那瘋兒子有個女人,模樣俏得很。本來兩口子安分上班,雖說清苦,日子也過得好好的。后來,那女人去了趟什么花都,沒出半年就跟人跑了。孔亮說。
那找老婆呀!朵朵說。
那個瘋子以為房子多了,老婆就會回來??琢琳f。
造的什么孽喲!說九爺替兩老求情去了?朵朵說。
老板罵他豬腦子??琢琳f。
真是個好人。看那邊……朵朵說。
黑暗里,北斗尖上閃過一束光。朵朵對著光喊了聲馬歡。隨即,那束光消失了。撲面而來的,只是大片的水霧,還有刺骨的山風。
馬歡不會也走丟了吧?孔亮說。
我就說這霧不對勁兒。朵朵嘀咕了一句,接著扯開嗓子又喊起來。
我們找過去吧??琢琳f。兩人循著光消失的方向,找了過去。
馬歡!馬歡!兩人你一聲、我一語地叫喚著。
馬歡……馬歡……朵朵的喊聲越來越緊。
別喊了。整個天姥山的怪都被你喊醒了。忽然,一個聲音穿過樹林和濃霧,來到朵朵跟前。馬歡和朵朵眼對著眼,臉對著臉,快貼到一塊了。
九爺找著了嗎?孔亮說。
去看看吧。馬歡說著,在前面帶路。
馬歡,你走慢點。我看不見你了。朵朵跟在后面說。
跟著頭燈的亮光走。馬歡撩開濃霧,對朵朵說。
九爺?shù)降自谀膬??孔亮說。
九爺,九爺!馬歡停住了。朵朵和孔亮也一齊喊。三條燈柱,穿過濃霧,齊齊地打在一個灌木叢里。九爺正四仰八叉的,癱在枝葉上。他的頭發(fā)上沾滿了樹葉。衣褲有幾處開了口子,露出野獸般的肌肉來。他面紅耳赤,喘著粗氣,整個身子像一塊干冰似的,蒸騰著水汽。
這模樣,孔亮不是頭次見了——
九爺,九爺。不好了!
在霧氣里,孔亮好像聽見有人喊,是曉茹。
什么事?九爺鎮(zhèn)定地說。
王老虎來了。曉茹說。
九爺跟著曉茹走了。孔亮跟在后邊。他以為那天王老虎只是放放嘴炮,沒想到還真的來了。
我沒文化,靠的是一雙拳頭打出一片天下。他想起王老虎曾說。他以為那是吹牛。
銷售大廳里,王老虎和老板坐在引導臺前。圓形的沙盤邊上,圍了一圈子人。這些人跟千佛洞里的雕像似的,有倚著沙盤的,有晃著二郎腿的,有占著大門吐唾沫的,有盤坐在地上玩著手機的……
老板,弟兄們都把我逼這來了。弟兄們說了,今天要不付錢,誰也別出這個門。王老虎說。
你逼我也沒用。我答應你,一定想辦法。老板說。
老板,你跟我這么說沒用。弟兄們要的是錢,不是承諾。王老虎說。
承諾有個鳥用!你別把我們逼急了。有人忿忿地罵開了。
你們是王老板雇的人,憑什么跟我要錢?老板說。
你欠他的錢,就是欠我們的錢。有人說。
弟兄們,我王老虎對不住你們。今天要不到錢,就不走了。王老虎義憤地說。
我欠王老板的錢,那是我跟王老板的事兒。老板見身后九爺?shù)搅?,壯了膽兒?/p>
聽說你請了個保鏢?王老虎說。
怕個鳥!難不成要債的還怕欠債的不成?工人們又一陣喧嚷,場面開始變得混亂。老板朝九爺丟了一個眼色,朝著大門走去。
別跑!十來雙手齊刷刷地戳過來,到九爺身邊卻停住了。
他娘的!打!眾人一聽有人喊打,便一齊沖了過去,踢的踢,踹的踹。老板貓著身子,奪門而逃。九爺像一堵墻,死死地卡在門上。一條腿從人縫間,死命地踹了出來,正中他腹部。他打了個趔趄,腳底一空,從鋪著紅毯的臺階上滾了下去,一頭撞在噴水池沿上。
保鏢?一個草包。眾人笑著。
九爺?shù)念~上滲著一絲血水,汗涔涔的,一副狼狽相。他這模樣,就跟那天摔在噴水池邊一樣??琢粮┲碜?,伸手去扶九爺。
九爺,帳篷在下面呢。他走近,看見九爺吐著酒氣,眼里布滿血絲。
九爺一聲吼,雙手在地上一撐,一個鯉魚跳,從灌木叢里騰了起來。他在空中旋轉(zhuǎn)著,腳尖兒劈開霧氣。那霧氣,環(huán)繞著九爺,打著轉(zhuǎn),劃出一道弧線。接著,那弧線徑直向孔亮小腿沖來,只輕輕一挑,水珠迸濺,霧氣四散。
啊……孔亮吃了醉漢一個掃堂腿,應聲倒地,頭燈跌落在草葉間。那燈柱里,霧氣快速奔涌著。他看見一個影子,踩著霧氣,風一般地掠飛過去。
孔亮??琢?。馬歡和朵朵一起喊著,跑過來。他感到后背生疼,骨頭斷了似的。
這個混球。他聽到了怒罵聲——
他還真是個混球,草包!他覺得九爺逃不了一頓惡罵。他聽到急促的搖鈴聲。鈴聲從老板辦公室里竄出來。它們穿過一個廊道,把九爺領(lǐng)到了白墻外。
剛才鈴響了幾下?九爺問。
好像是三下,也有可能是兩下??琢琳f。
到底是兩下,還是三下?九爺心里沒底了。
鬼知道呢??琢琳f。
不管它。反正香煙和膠囊都帶著,雙保險。
九爺說完,消失了。
白墻又說起話來——
沒用的東西,空有一身拳腳,卻被人揍成那樣?
您的香煙。
草包!
您的膠囊。
繡花枕頭!
你拳頭那么硬,為什么不給他們點顏色瞧瞧?你不是一個頂十個嗎?
孔亮聽見白墻里稀里嘩啦一陣響,然后又一記摔門的巨響。他進去收拾東西。在桌子上,他提起桌上的鈴鐺,晃了晃。
好歹打幾拳頭啊,裝裝也行??琢琳f。他朝地上看了一眼。那膠囊被摔脫了,地上灑了一層淡紅色的東西,據(jù)說叫紫河車。
我打不了……九爺似有些恐懼地說。
叮當!叮當……
北斗尖上響起一串鈴聲。三人循聲找了過去??琢寥讨?,由馬歡攙著。朵朵驚魂未定的樣子,以為九爺中了邪。
九爺會拿我們當沙袋練拳腳嗎?朵朵擔心地問。
他這是武醉。等他酒醒了,就好了。馬歡說。
北斗尖上,崖高坡陡的,得看住他??琢琳f。
平日里,怎么一點都看不出呢?朵朵說。
誰知道皮囊里住著什么怪呢?馬歡說。
我們還是得防著點。這酒瘋子,醉成野獸了??琢撩嗣刺幷f。上了一道坡,朵朵一步一滑的,差點摔倒??琢磷岏R歡去扶朵朵。他自己扶著樹干,抓著灌木,往上爬。
三人穿過濃霧,來到了林間的木屋。在木屋前,他們看到了九爺,還有那頭騾子。騾子頭上套著韁繩,繞著木樁子踢騰著蹄子,不時地打出個響嚏來。九爺扎穩(wěn)了腳步,一點點地朝騾子挪移著。
九爺要干嗎?朵朵問。
九爺要跟騾子說說話吧。馬歡說。
人醉了,真可怕。孔亮滿腦子都飛著九爺?shù)挠白?。只是,那些九爺?shù)哪?,沒一個是跟眼下的相同的。平日里那么謙恭的人,竟然會對他使掃堂腿。在他眼前的,似乎已不是九爺,而是一頭野性十足的猛獸。
九爺,回去吧!朵朵沖著他喊。這時,騾子一聲驚恐的嘶叫。九爺從騾子側(cè)面繞到后面,一把拽住了騾子尾巴,使勁地拖。
糟了。孔亮覺得不妙。那話還沒跑出嘴巴,騾子便撅起屁股,甩開后蹄,把九爺給踢飛了。九爺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撞在一株松木上,發(fā)出了一記沉悶的響聲。他緩了緩神,竟爬了起來,又朝著騾子走去。騾子顯得驚慌,只一個勁地繞著木樁子,踢騰著,嘶叫著。那韁繩纏在木樁子上,越纏越短。最后,只留了一庹長。它退回到棚子底下,幽在黑暗里,呼呼地喘著大氣。那響鈴聲,漸漸平息下來。
你跟一頭騾子較什么勁呀?
朵朵著急地喊??琢梁婉R歡也順手撿了幾把玉米稈子,朝騾子揮舞著,吆喝著。
九爺沒有理會朵朵,垂著腦袋,晃著腳步,扎進了棚子里。草棚底下,燈影凌亂、散碎,爍動不止??琢镣絼诘睾鹬?。他知道,他們已經(jīng)制止不了這場對決。在燈影里,他看見騾子驚恐的眼睛、烏黑的鬃毛、噴著白霧的鼻孔;他看見九爺破碎的衣衫、壯實的肌肉、憋紅的臉和脖頸子。他看見九爺,貼著騾子,右手繞過了騾子的脖頸,左手抱住了騾子的腦袋,然后用身子扛住了騾子的前腿。他一聲大喝,騾子被放倒在地。
一個漂亮的金絲拿。
孔亮正看得驚呆,忽然“咔嚓”一聲,那木樁子一歪一斜,整個草棚坍了下來。騾子和九爺,都被埋在了草棚下??琢琳ゾ?,那騾子支著前腿,后腿一蹬,從草堆里竄了出去。它脫開韁繩,撒開蹄子,一頭扎進了霧氣中。孔亮回頭去尋,除了一片卷起的霧氣,只有一串清脆的響鈴聲。那響鈴聲,越來越高,越來越遠,直奔著北斗尖而去。
九爺呢?孔亮問。
這一回,他真是騎著騾子走了。朵朵說。
通往北斗尖的山路兩邊,是茂密的松林。夜風忽地大了。每一根松針和草葉,都似成了一條琴弦,齊齊地低吟著。北斗尖上,空氣清朗,還掛出了一輪彎月。
霧散了呢!孔亮說。他摘下頭燈,對準了天上。一道光柱,徑直探入夜空。
它有多遠?朵朵也抬起頭,仰望著。馬歡也停住了腳步,抬頭看。夜空中,三道光柱交叉著、晃動著。
它會一直跑下去。馬歡說。
看!他們在那里。朵朵說。北斗尖上,只有一株黑松,一塊石碑。九爺倚坐在石碑下,低垂著腦袋,似睡了一般。那頭騾子,站在黑松底下,打著尾巴。
九爺!別睡啦!朵朵笑著說??琢梁婉R歡也在邊上笑著。燈光打在九爺身上。他的臉色鐵青,沒一點血色。他的手里,纏著那條韁繩,尼龍的,又臭又黑。韁繩一直拖到黑松底下。那頭騾子,站在黑松的影子里,打著尾巴。它已無力掙脫。
九爺,九爺!北斗尖下,打來一道光。
曉茹,你怎么也上來了。朵朵對著那道光說。
九爺怎么了?曉茹說。她脫下藍色夾克衫,給九爺披上。
我們在哪里?九爺睜開了眼說。
北斗尖上。曉茹說。
來這干嘛?九爺瞇了一下紅腫的眼睛。
跟騾子大俠一決高下??琢灵_玩笑地說。大家都笑了。曉茹也忽地笑了,但隨即就撲到九爺身上,顫著肩胛抽泣起來。
我就說這里霧不對勁。朵朵說。
是啊,滿山的霧,竟一下子不見了。馬歡說。
像是一個惡作劇。朵朵說。
起霧凇了??琢琳f。
【責任編輯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