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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坳

      2022-03-31 07:55:49一葦
      荷城文藝 2022年1期
      關鍵詞:老羅香草菊花

      一葦

      1

      爬到山梁的時候,曉寒看到了山坳里燦爛的桃花,稀疏的房屋掩映其間。

      曉寒要去的地方叫桃花坳,有炊煙的地方就有學校,那里有個校點,原來的代課老師到深圳打工去了。曉寒從市里到縣城,再到秋楓浦,校長說,你來得正好,桃花坳缺人。于是曉寒背起行囊到了公路邊,搭了一輛拖拉機,叭噠叭噠一路吼著到了響水灘。卻不知道從哪里走,見幾個趕馬人正在勒馱子,便向他們打聽。有人向對面山上一指,那里就是。曉寒抬頭一看,隱隱約約有個小村。那人說,我看你得走三個鐘頭。曉寒點點頭,見前面一條羊腸小道從山腳向上纏繞,像飄帶一樣。曉寒便扯著這條飄帶攀上去。

      步入桃花林,卻見一名婦人散著頭發(fā),咿咿呀呀地唱,低著頭在桃花叢中亂走。見了曉寒,便笑了起來,嘿嘿嘿。曉寒問,大嬸,桃花坳小學往哪里走?婦人仍是嘿嘿笑著,舉著手中的樹枝,一步步走向他。曉寒有些愕然,向后退了兩步,卻撞到桃樹上,桃花撲簌簌落了曉寒滿臉滿身。那邊一只黑狗卻“汪汪”向他奔來。曉寒不知所措,轉身要逃,前后左右都是桃樹擋著,卻哪里跑得脫。眼看黑狗要咬住褲腳,卻聽到一聲呼喊,回去!一名頭纏包帕的姑娘已追上黑狗。黑狗便低眉順眼地鉆入林中。姑娘喘著氣說,阿哥,對不起了。曉寒說,不好意思,我要到桃花坳小學去,在哪里呢?姑娘說,就在村頭的小廟里,我?guī)闳?。曉寒說,那太好了。兩人走過婦人身邊時,曉寒說,她怎么了?姑娘說,每年桃花開的時候她都會這樣,什么也不曉得,只是亂走,說著前言不搭后語的話,唱著誰也聽不懂的小曲,過段時間就好了。姑娘轉過身看了一眼婦人,臉紅道,她是我媽。曉寒看了一眼那婦人,不再言語。經過村莊,走到小廟前,姑娘說,您是新來的老師吧?曉寒點點頭。姑娘說,我們這里來的老師都呆不長。曉寒笑道,那我爭取多教幾年。姑娘說,我還要做飯,先走了。曉寒說,你叫什么名字。姑娘笑,露出一口白牙。她搖搖頭,一陣風般從曉寒身邊掠過。走出一截路,卻轉回頭高聲道,老師,我叫香草。

      桃花坳小學本是村里的神廟,后來成了小學。隔著村子到不是太遠,只是中間有一片密不透風的松林。曉寒進了學校,開始整理行囊,無論如何,必須先住下來,然后填飽肚子,別的還顧不上。

      這是一個孤單的小院,只有一幢青瓦灰墻的房子,周圍用土夯了圍墻。圍墻上開了一道木門,掛了一塊白底黑字的木牌:桃花坳小學。樓上有一間教師宿舍,沒有染色的木門窗,露出陳年松木的紋理,一把打開的銹鎖斜掛在門扣上。曉寒開了門,一張木板床、一張桌面裂開的書桌,上面放著一只馬燈,玻璃燈罩蒙上了一層黑煙。墻上掛著一把胡琴,琴弓上的馬尾稀松,看來很舊了。一燈一琴,想是前任的饋贈。屋頂沒有棚,椽子和瓦片隔開了天與地。曉寒將床上的草墊和葦席拎到院子里拍打,復又鋪上床。抽出背囊中的睡袋和毛毯扔在床上,生活便由此開始,或者繼續(xù)。

      小憩后,曉寒饑腸轆轆。臨行前,校長說到了就找村長。本來村里打算趕街天接他,可三天后才是街期。曉寒不想耽擱學生上課,便自己上了山。曉寒暫時不想找村長,便到院子里找廚房。廚房就在教室里,有半堵土基擋墻,大半是教室,小部是廚房,里面有地火塘,上面支著鐵三角,一把黑乎乎的茶壺。還有一只木柜,滿是裂紋和塵煙,寫滿了滄桑。曉寒打開柜子,眼前一亮,里面還有兩把面條,一小堆洋芋,曉寒暗暗感激前任。準備生火做飯,卻沒有水。曉寒拎起鐵桶,到院子里,找到墻縫間伸出的一截黑色膠管,下面是一個石砌的水池。膠管里卻沒有水流,水池也是枯的。曉寒犯了難,初來乍到,要到哪里取水呢?他拎著桶,茫然地跨出校門,迎面卻見帶他來的姑娘,身后跟著一名少年。曉寒笑道,香草,你來得正好,學校里沒水,到哪兒找呢?香草說,老師,我就曉得你吃飯成問題。今年春干,怕要等雨水下地,學校的水管才有水源?,F在只能到山箐里取水。她轉身對身后的少年說,成旺,去給老師提桶水。叫成旺的少年便拎起水桶消失在林中。

      香草隨曉寒走進廚房,將背上的包袱取下,打開來卻是幾枚雞蛋,還有一小袋米,一條臘肉。香草說,老師,我知道你才來,大老遠到我們山里教書,不容易。這些吃的你先湊合著對付。明天我到村長那里說,街子天讓馬幫順便捎給你一點糧食。曉寒說,我怎好意思收你的東西,不行,糧食我會想辦法解決的。香草說,你不用客氣,臘肉是自家腌的,蛋是自家的雞下的。曉寒說,米總是到街上買的吧,我看到了,你們這里不產水稻。說著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兩張拾元的紙幣說,這點錢你收下。香草說,這哪里行,我怎能接你的錢。曉寒說,大米又不是你自家的,這錢你要收下,不然別的我也不要了。香草只好紅著臉接過錢。

      成旺把水拎回來后,曉寒開始生火做飯。香草幫他把米淘好,把鑼鍋架上鐵三角說,老師,我媽在家我們不放心,我們走了。曉寒說,你倆和我一起吃飯吧。香草說,不了,弟弟和我都出來了,家里只有媽,你知道的,她精神不太正常。曉寒連聲感謝,把他倆送出校門,望著他們消失在松林中的小徑,心中一縷暖意升起來。

      黃昏里,漸漸褪去溫度的陽光爬上了房頂。曉寒帶上校門,穿過松林中的小徑向村里走去。四圍靜謐無聲,只有松濤陣陣。曉寒走到村口,看著蒼涼寂寞的村莊,就像一位老者,臥在春日的斜陽下懨懨欲睡,偶有一聲雞啼,劃過樹梢。暮歸的羊群從村道上涌過,頭戴黑包帕的牧羊人舉起趕羊鞭吆喝一聲,便用詫異的目光看著曉寒。曉寒打了個招呼,牧羊人笑了笑,并不說話,眼神分明在說,這個異鄉(xiāng)人,他何以出現在村口。轉過頭朝探頭探腦的黑山羊一鞭,匆匆隱入村中。

      春天了,山坳里的夜依然寒氣襲人。風從墻縫、窗縫、瓦縫間鉆進來。曉寒只好鉆入睡袋,想那無邊的心事,想著想著,竟有些酸楚,眼角邊的一滴淚滑到了頰上。正黯然神傷間,“篤,篤篤”的敲門聲從院外傳來,聲音不大,但在如此靜寂的夜里極為清晰。曉寒心里一緊,便凝神諦聽,卻又聲息全無。曉寒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隔了幾分鐘,“篤,篤篤”的敲門聲再次響起。這次再不會聽錯了。曉寒高聲喝道,是誰?卻沒有回音。他隨即起身點亮馬燈,從背囊里取出手電筒,順手拎起了房間里的一根木棒,一步步挪下樓梯,移到校門前。他小心地取下門閂,打開木門,借著馬燈桔黃的光四處看,卻沒有人。他打開手電筒,向周圍照射,依然沒有人影。這倒讓他心生恐懼,他立即轉身關緊校門。急步趕回宿舍,插上門閂,鉆進睡袋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入睡。學校原本是神廟,坐落在山坳里,與村落相距甚遠,在這凄冷的夜晚,孤獨、恐懼、寂寥,無助,從鬧市到深山,反差之大,自然令曉寒輾轉反側。他不知何時睡著,被村中高一聲低一聲的雞啼喚醒時,已是天光大亮。他起身到廚房燒水沏茶,卻發(fā)現煮飯的鑼鍋不見了。曉寒心生疑慮,記得昨晚鑼鍋里還有小半鍋米飯沒有吃完,莫非真有人偷飯吃?他仔細觀察,發(fā)現地上有柴灰灑落的痕跡。他沿著斷斷續(xù)續(xù)的柴灰找到了學校背后的空地,發(fā)現鑼鍋扔在那里,里面的米飯已被吃光,而鍋蓋滾出了很遠,被石頭擋著。曉寒拎回了鑼鍋,卻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是人,為什么不連鍋提走。早上起來,門閂仍是完好地插在門上,難道他從墻上翻入不成?他覺得蹊蹺,再去看門,卻見木門下方早有一個半圓形的缺口,缺口邊緣上沾著幾根黃色的毛。他扯下毛在鼻子下一聞,便拍了前額一掌:這是一條黃狗。1018FAA2-B408-4ABC-833B-C3471C21EEA4

      2

      曉寒從背囊里取出日歷,掛在教室黑板旁的釘子上,翻到三月一日。

      已經是八點鐘了,按理說,孩子們應該到了??蓪W校門外的山路依然很靜,沒有孩子們的喧鬧,也沒有走動的聲音。曉寒將課本按年級分開,一年級十套,二年級八套,三年級九套,依次放在每個年級的最前桌子上。這是三列火車桌,按不同年級分開,就在一個教室里。在邊遠山村,生源少,教師也緊缺,這種叫“復式教學”的方式較適合。曉寒將課本放好,學生們還沒有來;他又把黑板擦干凈,把教室掃干凈,學生們還沒有來;他把水燒開,沏好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看著茶杯口裊裊升起的蒸氣出神,學生們還是沒有來。曉寒著急了,走到校門口望,小徑上還是沒有人影。隔了很久,才看見一個佝僂著腰的男人向學校走來。

      來的人說,我是村長,你就叫我老羅好了。桃花坳村實際上是一個村民小組,幾個村民小組才組成一個行政村。老羅準確地說是村民小組長,可人們叫慣了。一臉滄桑的老羅說,我當村長都二十年了,接接送送的老師也有幾十個了,你是頭一回自己跑上山來的,到了也不吭一聲,我要批評你。曉寒說,村長,我不是著急嗎?三月一號了,學生要開學了呀。老羅說,你急個球,娃娃們要湊書費,要好幾天呢。曉寒說,教學時間不足,質量就受影響了。老羅說,老師,你急什么?現在娃娃能入校,進來以后不流失,我就念阿彌陀佛了。你看他們爹媽,還有小伙子大姑娘,大都跑出去打工了。你就耐著性子等,實在等不著,還要挨家挨戶請。沒辦法,這就是桃花坳的村情。老羅說著,吧嗒吧嗒吸了幾口煙,濃冽的煙味在小院里擴散。

      朝陽一寸一寸地移著,麥秸一般的陽光細細地鋪了半個小院,還是沒有學生來。老羅將皺巴巴的煙殼捏了捏,確定沒煙了,便說去村口的小賣部買包煙,囑咐曉寒到他家吃飯,曉寒一再推辭。老羅說,吃頓飯能把我吃垮嗎?你不去,就看不起我。曉寒只好應允。老羅說,你再等等,飯好了我叫你。

      茶喝了三道,綠意盎然的茶水便漸趨透明,曉寒開始著急。他沒有想到情況這樣糟。他只想怎樣把書教好,卻沒有想到無生可教。 好在有學生來了,來的第一個是段四全,細瘦的脖子上撐著一個圓腦袋,黑臉皮上一雙圓眼滴溜溜地轉,一看就知道是個機靈鬼。段四全只交了一半的課本費,說是另一半等街天賣了雞蛋再湊。曉寒說好吧,把三年級課本交給他。段四全歡喜地去了。接下來是李菊花,窄小的臉,膚色青白,梳著細細的黃毛小辮。進來,眼巴巴地望著曉寒,囁嚅著叫了一聲老師,就不再說話。曉寒問她,你是幾年級,李菊花說,二年級;曉寒再問,你的名字?李菊花低聲說了。她說自己名字的時候看著腳尖。曉寒把課本交給李菊花,她卻不接。曉寒著急道,你怎么啦?李菊花說,家里沒錢,我不讀了,我來告訴老師。曉寒說,那怎么行?李菊花說,我媽不讓我讀。曉寒問,你家遠嗎?李菊花說,不遠,就在村頭。曉寒說,我還要等別的同學。是你回去叫你媽,還是我晚上到你家去?李菊花想了想說,還是我回去叫好了。便出了校門。十多分鐘后,李菊花領著一個干癟的女人到了學校,一縷花白的頭發(fā)從她的頭帕里鉆出來。女人說,我是菊花媽,我們菊花不讀了,沒錢交書費。曉寒說,實在困難的話,書費我?guī)湍銈儔|吧。菊花媽說, 這怎么得,老師的工資低我是曉得的,小楊老師就是受不住窮才去深圳的。曉寒說,就這么定了,李菊花,你把課本領走,記得明天到學校上課。菊花媽一把扯過李菊花說,老師,她還得回家放羊。曉寒說,還要讓她放羊,她還這么小,得讀書。女人說,唉,她爹和幾個姐姐全都打工去了,家里實在沒人手。曉寒說,他們打工不是掙錢回來嗎?家里的活少干點,孩子讀書要緊。菊花媽說,老師,你哪里曉得,她爹出去四年,一分錢也沒拿回家,人也面面不見。她姐幾個倒寄回來些錢,可都還債了。曉寒問,你們還欠了什么債?女人嘆了一口氣說,一口氣生了四個丫頭,當年借債繳的罰款。曉寒說,你就不能不超生?菊花媽說,老師,你不曉得,做飯的要一個,放羊的一個,種地的一個,喂豬喂雞的一個,人手才夠。曉寒苦笑著搖了搖頭,簡直是奇談怪論,她們不都走了嗎?菊花的書還要讀,放羊的事,你想辦法。女人想了想,也不說話,轉身走了。曉寒把課本交給李菊花,她接了,卻不敢走,眼淚“嘀噠嘀噠”往下掉,摔到院子里的泥巴地上。曉寒不知如何是好,他蹲下身對菊花說,你想讀書嗎?菊花使勁點了點頭。曉寒說,那就好,我來想辦法。正說著話,菊花媽回來了,圍裙里鼓鼓囊囊的。她把圍裙解開,卻是一堆雞蛋。菊花媽說,老師,你幫我女兒交書費,這些雞蛋,算是謝謝你。曉寒說,你還是街天去賣幾塊錢吧。菊花媽也不說話,把雞蛋倒在桶里,拽著菊花走了。

      段四全和李菊花領回了課本,倒讓別的學生急了。隔了半晌,香草領著成旺來,曉寒把課本給了他們。香草說,老師,這幾天給我媽抓藥花了不少錢,課本費暫時賒著行不?曉寒說,你給我的雞蛋和臘肉錢我還沒付呢!香草說,老師莫講,那是我們送你的,課本費還是要交的,只不過請你寬限幾日。曉寒說,這樣吧,我看見你們地里種了洋芋,哪天你給我送一撮箕就得。香草說,那還不容易。便笑著和成旺轉身回家了。此后,又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幾名學生。交錢的少,用雞蛋抵的多,還有的賒賬。曉寒一一給他們發(fā)了課本。不管怎樣,還是把生源保住再說。

      李菊花又來了,說是村長叫吃飯。曉寒說不去了,學校里有面條,還有雞蛋。李菊花站著不吱聲,卻也不走。曉寒只好跟了去,沒想到卻遇到了菊花媽。老羅說,這個四合院住了三家人,菊花家就住隔壁。今天老師來吃飯,我讓她做飯。菊花媽說,村長其實怪可憐的,娃娃媽早走了,扔下一個癱在床上的老人,還有三個兒子。村長既當爹又當媽,還要盡孝,不容易?,F在,老大趕馬,老二、老三也在外邊做泥瓦匠,到處走。說著,拎出一個被煙熏黑的小鑼鍋,一盤臘肉炒雞蛋、一碗炒洋芋,一碗白菜湯,兩套碗筷,擺在小方桌上。老羅笑呵呵地從一個小柜子里拎出一瓶大麥酒說,菊花媽,你提那些事干什么?老師,咱桃花坳也沒什么好吃的,表達一點心意?。≌f著便給曉寒面前的碗里斟滿酒。曉寒說我不會喝酒,老羅說,這酒你得喝,不然就是看不起咱山里人了。曉寒只好端起酒,正想與老羅碰杯,卻見只有他倆。便說,別的人呢,一起吃。老羅說,你別管,他們在廚房里吃。曉寒說,這哪行,說著便去廚房。一看,卻呆住了:一口鑄鐵大鍋里煮著熱氣騰騰的蔓菁,菊花媽、李菊花,還有一個坐在藤椅里的老人,一名敞著軍綠色外衣的小伙子,每人端著一缽頭蔓菁菜,手里還捏著一個粑粑,卻是白、黃、黑相間的顏色。曉寒說,你們怎么躲在廚房里吃?菊花,把那粑粑給我一個。李菊花歡喜地從筲箕中取出一個粑粑,雙手遞給曉寒。曉寒咬了一大口咀嚼,卻覺得喉嚨里有如針戳般痛,好不容易咽下了一口,卻噎得淌下了眼淚。跟進門來的老羅說,老師,這些粑粑好看,吃起來卻很糙嘴,是用燕麥面做的。要做成炒面,加點白糖,味道還可以,可哪家舍得那樣吃??!平時家家戶戶就吃這個,喝蔓菁菜湯。曉寒轉身出去,坐在小方桌前,看著面前的酒菜,鑼鍋里的米飯,怎么也下不了箸。1018FAA2-B408-4ABC-833B-C3471C21EEA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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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曉寒很高興,上學期的學生全都來齊了,盡管他把三月份的工資都貼了進去,村長老羅的意思,曉寒還是想辦法把書費收回來,實在不讀的,要流失也沒辦法。老師已經夠辛苦了,還要貼錢,劃不來,曉寒只是笑笑。

      然而事情并不那么順利,四月里,成旺輟學了,這讓曉寒感到懊喪。他來的第一天,就是成旺幫著到山澗里提水,香草幫著燒火煮飯。平時缺鹽少油的,也總是讓成旺去村里買。

      周一,曉寒沒見到成旺,便問班長段四全,成旺呢?段四全說,成旺不讀了。曉寒說,怎么會不讀,他的課本費我不是幫他交了嗎?段四全說,他媽要他去城里打工。他媽說,他都十二歲了,還讀什么。有幾名男生乘機起哄,他媽要他去苦錢討媳婦。幾名女生把頭埋在課桌上咕咕笑起來,只有李菊花看著黑板發(fā)呆,不知道想什么。

      曉寒決定去家訪。他聽學生們說,桃花謝后,成旺媽的病就好了,應該可以商量的。還有香草,那個熱情的姑娘,他不應該反對成旺讀書的。

      曉寒穿過那片綠葉婆娑的桃林,來到成旺家門口。他連喊了幾遍成旺,沒有人應聲,倒把黑狗吼了出來。黑狗在他的前后左右咆哮,他揮起樹枝驅趕,嘴里依然叫著成旺。很久,成旺媽從屋里走出來趕走了黑狗。她已經不再笑,也不再唱歌,一雙憂郁的眼睛看著曉寒。她說,你有什么事?曉寒說,我是成旺的老師。成旺媽說,成旺不讀了,他大了,應該苦錢了。曉寒說,他才三年級,他至少要讀完小學吧?成旺媽沒說話,轉身進屋去了。曉寒跟著進屋,那條黑狗警惕地盯著他,發(fā)出威脅的“嗚嗚”聲。成旺媽不理他,轉身到灶臺上切蔓菁菜。曉寒走近她說,大嬸,您再想想,讓成旺多學點文化,以后出去少點麻煩。成旺媽不理他,把雙手在圍裙上揩了又揩,然后拎起豬食桶走出灶房,曉寒訕訕地跟出去。成旺媽說,老師,你還是回去吧,不要白費口舌。

      曉寒呆立,看著遠處的山巒,不知道要說什么。離開時,正好遇見趕著羊群回家的成旺。成旺怯怯地叫了一聲“老師”,眼眶便紅了。曉寒說,成旺,我知道你讀書斷斷續(xù)續(xù)好幾年了,我請求你把今年讀完行不行?成旺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他的腳上套著一雙膠鞋,腳拇指從鞋子里向外探頭探腦。他身上的軍綠色上衣在肩部補了一塊青色的補丁,很顯眼。曉寒走過去,拍拍成旺的肩膀說,成旺,以后掙錢有的是機會,要想讀書,就是這幾年啊,你再想想吧。便從他身邊走了過去。走了幾步,他轉身問成旺,你姐香草呢?成旺小聲說,到秋楓浦給我媽抓藥去了。曉寒欲言又止,鉆進桃林。

      第二天,成旺沒有來。第三天,成旺還是沒有來。曉寒天一亮就讓班長段四全約他上學。段四全回來說,成旺把羊趕到山上去就沒有回來,晚上睡在山上的羊廄里了。曉寒知道,那是一個周圍臨時用籬笆圈起的空地。夜里,人和羊就擠在那個羊圈里,中間只用幾塊木板隔開,牧羊人就躺在羊毛氈上,任凜冽的山風吹過耳際,仰望著夜空里的星星,在孤寂中漸漸睡去。曉寒想到這里,便穩(wěn)不住了,下午放學后,他帶上幾個燒熟的洋芋和手電筒,到村里找老羅。老羅家就在村頭的槐樹下,樹下開了一扇窄小的便門,走進去卻是空蕩蕩的,只有幾只雞在院里懶洋洋地刨食。曉寒叫了兩聲村長,才聽見“吱呀”一聲,菊花媽從西廂房里走出來,嘶啞地咳了幾聲。她說,老師,老羅到山頂上看牛去了。曉寒問,要什么時候回來?菊花媽說,不曉得,今晚或是明后天都不好說。菊花媽告訴曉寒,桃花坳對面的大青山頂,有大平壩。平時牛、馬等牲口就放在那里,只有買賣時才去找。或者一段時間去看看,有沒有被野物襲擊,有沒有跑丟。曉寒說,我知道了,便轉身出門,向大青山頂爬去。

      大青山陡峭險峻,山間石徑若隱若現。夕陽快要墜入山里時,曉寒終于翻越山尖,眼前豁然開朗,是不見邊際的平壩,涂滿了黃昏的油彩,獵獵的山風吹走了陽光的最后一絲溫度,曉寒不禁打了個寒顫。他鉆入荒草間的小徑,尋找成旺和他的羊群。曉寒沒有找到成旺,卻見到了老羅。老羅準備返回桃花坳,正巧與曉寒相遇。老羅急得噴火。他武聲大氣地喊,老師,你不怕把自己丟嘍?來到這里,就辨不清東西南北,就連我們都經常迷路??!曉寒說,我這不帶著指南針嗎?老羅說,指南針也不管用,下次你可不能亂跑了。我是村長,你得聽我的。曉寒說,成旺輟學了,在這山上放羊,我要找他。老羅說,走,走,我陪你找。

      老羅帶著曉寒,七歪八拐地走了很久,才找到成旺。成旺正把羊群趕到圈里。老羅說,成旺,你看誰來了?成旺一見曉寒,先是吃驚,接著便低下了頭。曉寒說,成旺,你得回去上課。成旺小聲說,那羊咋整?老羅說,你還講價錢了,叫德山老漢順便幫你們照看,工錢嘛,老辦法。成旺不語。曉寒說,昨天我就說清楚了,你說說,到底想不想讀書?成旺說,想。曉寒說,那就跟我回去。老羅說,別磨蹭了,你們在這里等,德山老漢就在附近,我去去就來。正說話,一條黑乎乎的人影向他們靠近,走近了,卻是喘著氣的香草。香草說,我剛從秋楓浦抓藥回來,聽說老師來找成旺,我怕老師迷路,趕快上來了。老羅說,你來得正好,成旺還得回去上學。香草說,我的意思也是讓他多讀幾年書,哪曉得我媽硬是不準。老羅說,書還得讀,這可不能含糊,我去找德山老漢。

      低垂的夜空中綴滿了星星,曉寒、老羅、香草和成旺摸索著回到桃花坳,已經是大半夜了。香草和成旺回家去了,老羅跟著曉寒到了學校,經過這場折騰,兩人早已餓得前心貼后背,想睡也睡不著,便在火塘里燒洋芋。吃過了,老羅拍著手上的灶灰說,老師,成旺家也是真的有難處。這次我依你,下次他要是輟學,也就算了。曉寒說,村長,你這是什么意思?老羅慢條斯理地說,你別急,聽我說,五年前,成旺爹去青山鎮(zhèn)的小煤窯挖煤,不小心塌方,埋在里頭了。曉寒說,怪不得,他媽會那樣。老羅說,其實他媽精神有問題,卻與另外一件事有關。二十年前,桃花坳小學的老師是外鄉(xiāng)調來的。噢,和你一個姓,姓林。林老師在這里一呆就是七年。當年,香草媽喜歡上了林老師,后來就有了香草。可是還沒等到香草出生,林老師就調走了,香草媽只好挺著大肚子嫁給了后來的成旺爹。成旺爹喝酒后,常常暴打老婆,香草媽從此落下了病根。香草這女子從小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吃不飽、穿不暖不說,還老是挨打。成旺爹死后,她的日子反倒安生些。前兩年,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寶才回鄉(xiāng)當了代課老師,和香草好上了。教了兩年,寶才嫌代課老師工資太低,到深圳打工去了,兩人又分了。香草這女子命苦啊!1018FAA2-B408-4ABC-833B-C3471C21EEA4

      曉寒一時語塞,把火塘邊的一碗包谷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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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季說來就來了,山里的雨,不緊不慢地下著,飄飄灑灑,十多天過去了,樹上的葉子一片一片地落下來,桃花坳有些冷了。

      放學后,曉寒就讀點雜書,寫幾個毛筆字,或者寫幾首小詩。實在無聊時,他就披著蓑衣、戴著斗笠坐在桃花坳小學后山的青石上,看著綿綿細雨中的群山,山的后面還是山,他知道,也許他將一輩子走不出山的包圍。靜默中,他可以一直坐到天黑,就像一只蹲在山頂的大雕。

      這樣的日子也就慢慢過去了,可食物卻是要解決的,木柜里存米日漸稀少,最后只剩下鋪在柜子底部的一層米,零散、細碎,清晰可數。曉寒想到去借,可他想了想,還是放棄了。桃花坳的農戶家一般是沒有米的,特別是在漫長的雨季。即便有,也只有一碗半碗的,留著招待客人。沒米,有面也行啊,曉寒翻遍了面口袋,也刮不下一碗面。吃燕麥面和蔓菁菜?他嘗過,實在是殘酷了點。好在還有一麻袋的洋芋,他開始餐餐吃洋芋,火燒、油炸、水煮、切絲炒、切片煎、切成坨紅燒,洋芋的所有吃法他幾乎都嘗試了。

      一個星期后,曉寒出現在老羅家的院子里,他已經吃不下洋芋了。有事找政府,在桃花坳,政府就是村長老羅。老羅家的院子很靜,只有雨絲織成細網將天空罩得嚴絲合縫。院子里一片安謐,只有沙沙的雨聲。曉寒推開了老羅家的堂屋,老羅不在。他就搬了一張條凳坐在房檐下等,看著瓦楞間的雨水如線一般淌到地上。在雨聲的間隙,他聽到了細碎的呻吟,低一聲,高一聲,夾雜著粗重的喘息。曉寒開始并沒注意,只是在呻吟聲越來越大時,他才聽見聲音好像是在西廂房里傳出的。曉寒有些茫然,他站起想走過去,又坐下了。半晌,門“吱呀”一聲開了,老羅躬著腰出來,面色酡紅的菊花媽緊隨其后。曉寒似乎有些明白了,想走,卻來不及。只好站起身叫老羅。老羅一怔,接著便穿過雨簾走過來。老羅說,是老師啊,怎么搞得像個放牛的,都看不出你。曉寒說,我已經斷糧好多天了,能不能讓馬幫順便捎點大米?老羅有些為難說,下雨的日子太久,山路上都是爛泥,騾子的腳很容易受傷,馬幫走不了。那些趕馬人天天躲在家里喝酒呢。我兒子在下雨前就趕著馬到鉛礦上去了。我這里還有兩把面條,你拿去吧。曉寒知道老羅的日子也苦,說什么也不要。便一步一滑地下山去了。

      曉寒到了響水灘,騎上寄在村完小的自行車就到了秋楓浦。他到糧店里買了五十斤大米,用塑料布層層包裹,橫架在自行車后座上,用麻繩勒緊了,沿著黑潓江慢慢騎回去。到了響水灘后,他把自行車仍舊寄在村完小??纯刺焐呀S昏,雨也下得小了,便背上大米,用蓑衣蓋住,向桃花坳爬去。

      山中的夜晚來得早,雨季里,天色更加晦暗。曉寒剛爬上半山腰,天就黑了。他出門時走得急,也沒帶手電。負重登山,速度不快,山路泥濘,他只能一步三滑地往上挪。他站在雨里稍稍喘息片刻,正想鼓勁朝前,雨卻加大了,嘩嘩地往地上潑。遠處的山、近處的路全籠在雨簾里,什么也看不清。曉寒戴的眼鏡蒙了一層水珠,眼前模糊一片。他有些后悔,要是在響水灘住一夜就好了。只是現在已經進退維谷,往前走和往后退,都是差不多的路,一急,身上的米袋子似有千斤重。他想坐下來歇歇,可在這雨天雨地里,哪有坐的地方?他強撐著身體往前走,他知道不能停下,更不能坐下,坐下之后也許就站不起來了。

      走吧,曉寒咬著牙,強迫自己向前走。他的雙腳交替著往前挪動,每動一次都似把體力耗盡,膠鞋里灌滿了泥水,每走一步都陷入稀泥中,像在沼澤中行走。 最糟的是看不見,每一步都要摸索,萬一走錯了方向,就會踏上不歸路。有一瞬間,曉寒泄氣了,他想歇一歇,任由無邊的暗夜吞噬??扇绻@樣,也太不值得了吧?他苦笑,在雨霧的包裹中,任由雨點鞭撻,在不知道還有多少行程的山道上前行。在十萬大山的腹地,個體顯得如此渺小可笑。旁逸斜出的樹枝劃破了他的衣服和肌膚,雨水順著濕透的發(fā)梢在臉上流淌。路上橫著的樹干將他絆倒,好在米袋子拴得牢,依然趴在他的背上。曉寒掙扎著站起來,腳下一滑,又跌入了泥水中。曉寒緊緊地咬住下嘴唇,咬出血。索性手腳并用往山上爬。在三尺左右的范圍內,他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夜,他看到了灰白的路,便如騾馬一般朝前爬,手掌擦得鮮血淋漓,漸至麻木。

      最后的力氣漸漸從身體上游走,曉寒感到四肢麻木、周身發(fā)冷,眼前金星閃爍,他不知道還能硬撐多久,他的身體如面條般漸漸變軟,正在向前撲倒。這時,他聽見了狗吠,接著眼前一亮,看見了火光。他精神一振,終于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仔細地看了看周圍,不錯,快到桃花坳了。

      曉寒泥牛一般推開校門時,自己到嚇了一跳。在教室后面窄小的廚房里,十多個學生圍成一堆,熊熊大火在火塘里燃燒。學生們或蹲或站,有幾個年齡小的竟睡著了,口中流出了晶亮的涎水。曉寒一出現,班長段四全高聲喊:老師!學生們一起撲過來,把曉寒團團圍住,老師老師地叫,有幾個女生竟然跪倒在他的腳下嗚嗚哭。曉寒一把拉過成旺說,這是怎么啦?

      李菊花哭得傷心,抹著眼淚說,老師,我們還以為你回不來了。曉寒拍了拍李菊花的頭,嘆了一口氣:老師是個大傻瓜,教出你們這些小傻瓜。成旺說,老師,你走的時候說過,今晚你一定會回來。晚飯吃了,我就跑來學校問作業(yè)。沒見你,就約了段四全他們到村外的窩棚里等你,直到天黑你還沒回來,我們心里更急了。又不敢下山,只好回到學校等。還沒到學校呢,就聽到菊花媽說今天雨太大,黑潓江發(fā)大水,河里漂下一個人,生死不明。我們更急了。同學們都聽說江里淹死了人,全跑來了,沒有你的消息大家說什么也不回。

      曉寒的淚水刷刷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粗媲斑@一群質樸的孩子,竟無語凝噎。緩了一口氣,曉寒說,老師真的很感激,你們快回家,明天還要上課呢!說完,竟靠著土坯墻打起了鼾。

      曉寒醒來時,發(fā)現自己躺在床上。段四全和成旺蜷在樓板上還沒有醒。一看表,已是九點過了。曉寒叫醒了他倆。洗臉時想起了昨夜的事,就問成旺:你們是怎么把我弄到宿舍里的?成旺說,是村長老羅把你背上來的,你的衣服,香草拿回去洗了。曉寒一看身上,衣服也換了。想想自己竟然什么也不知道,真是太累了。拍拍腦袋一笑,便夾起教本教案要去上課,走兩步,竟有些眩暈,只好坐下,從書桌抽屜里找出一粒克感敏吃了,掙扎著下樓,走到教室里。學生們全都來了,在各自的座位上寫作業(yè)。見到曉寒,李菊花說,老師,你休息一天吧,我們可以自習的。段四全說,是啊,老師,你休息吧。曉寒搖了搖頭說,大家打開課本,翻到第七十六頁,今天我們上新課《曹沖稱象》。1018FAA2-B408-4ABC-833B-C3471C21EEA4

      5

      秋楓浦的電影隊到桃花坳放電影,學校里就像過節(jié)一般熱鬧。

      除了桃花坳村的,還有周圍李家坪、段家登、梨花谷、趕羊澗等幾個村的人都跑來看電影。這些年,打工的出去了很多,可還有趕馬的、放羊的、種地的,幾個村的聚在一起,也有一大片。老人和孩子大都端一條板凳坐前邊。年輕人大多喜歡站在后面,電影一放,燈光一暗,便說說笑笑,打打鬧鬧,摟摟抱抱,用這樣的方式尋找中意的人,看電影倒是其次。曉寒也坐在樓上的走廊上看電影,影片不吸引人,到是院子里男男女女的調情讓他一覽無余。曉寒看到,幾個男子一推,其中一人就撞到姑娘身上,姑娘身子一扭,便追過來,揮舞著絲巾,向那些男子撲打,像風一般輕的絲巾撩撥著男人的情欲,他轉過身就抱住了姑娘,那姑娘掙不脫,就任由他抱了,只是用雙手蒙住了眼睛。山地男女表達感情的方式就這樣直接,曉寒看得有趣,先是笑,后來就想到自己的形單影只,到有些傷感。他起身拎起水壺到廚房里燒水。

      茶壺里的水“滋滋”地哼著,火光照著曉寒的臉。他現在可以暫時躲開院里的喧鬧。他閉上眼睛,想起曾經的女友,大學畢業(yè)后,即刻轉身嫁人的女友,諸多的無奈與苦楚只有自己知道。他還沒有陷入遐想,就被幾名年輕女子拽回現實。她們一字排開站在曉寒面前。其中一人說,老師,找你閑閑。曉寒有些愕然,卻又不好說什么,把身后的條凳遞過去。她們坐下了,曉寒有些局促,不知道說什么好。其中一名女子說,老師,我叫桃花,我做你媳婦,要不要?對于這樣的表白,曉寒頭一回遇到。他漲紅了臉不知如何作答。另一名女子說,我們五個都在這里,你看上哪個都行。那名叫桃花的女子說,你要答應,放假就和你一起回去。曉寒說,可以呀。幾位姑娘便哈哈大笑起來。曉寒正要起身,桃花走到他身后,雙手箍住了他的腰。曉寒哪里見過這陣勢,嚇得臉色煞白。正好水燒開了,水從壺嘴里噴出來,將火塘中的灰燼濺得亂飛,幾位女子忙不迭地躍開了。曉寒伸出手將茶壺拎下來,把開水灌入暖水瓶中。他說,我把暖水瓶提到樓上去,柜子里有洋芋,你們燒吃。拔腳要走。幾名女子哪里肯依,一字兒排開擋住了去路,讓他進退不得。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見香草轉了進來。香草說,你們不要打擾老師休息,讓他上樓去。桃花說,香草,你莫多管閑事。香草說,老師是壩子里的人,他不習慣你們這樣。桃花呵呵笑道,莫非你看上他了。香草說,桃花,老師是我們全村人都應該尊敬的。桃花說,你出去,不要搗亂。別的幾名女子便過來拽住香草往外拖。曉寒實在看不下去了,便高聲道,你們還有一點羞恥心嗎?說著拎起暖水瓶,從幾人中間擠出去,上樓,打開宿舍門進去,把門閂插上,再把辦公桌搬過來頂在門上,方才松了一口氣,他是真怕了。

      曉寒不敢點燈,靜靜地躺在床上,院里的吵鬧、嬉戲、音箱里傳出的電影音樂和對白攪得他心煩意亂,習慣了一個人面對沉沉的暗夜,反倒拒絕周圍的喧囂了。他眼前交織、重迭、閃現著諸多往事,幾年來的生活如夢如幻,他是怎么來的,到底是為什么,他曾經思考過,現在卻又顯得極為模糊。在輾轉反側間,曉寒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在渺無人煙的雨夜里爬行,在荒草搖曳的曠野里奔跑,他的前面,始終有一個長發(fā)飄飄的女子,卻總是看不清她的臉。

      不知何時,電影已經散場,院子里杳無人跡。清冷的月光灑在樓道的木欄桿上。曉寒忽又醒來,透過窗玻璃,他看到了鋪在院子里的月光,看到了月光下孤零零的山峰。這時,他聽到一聲低呼:老師,老師!是一女子的聲音。那女子的聲音很近,仿佛就在門外。曉寒沒有吭聲。良久,那人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嘆息,顯得異常凄婉,曉寒心里不禁一凜。女子說,老師,我是桃花。曉寒想起了,就是在火塘邊說要嫁給他的桃花。桃花說,老師,我十八歲了,我曉得你看不上我,可我真的喜歡你,我不想老死在大山里,守著幾塊山地,過著窮巴巴的日子。我也想看看山外的世界,看看城里人是怎樣的生活。其實,我們村里好多姑娘都出去掙錢了,有的還得了不干凈的病。可我不想那樣,我想把自己好好地嫁出去,到好一些的地方,過好一點的日子。老師,你娶了我吧!說到后面,桃花的聲音有些哽咽。

      曉寒躺在床上,一直不吭聲。他能說什么呢?自己都前路迷茫,何況其他。

      窗外的桃花佇立了很久,曉寒躺在床上,看著屋頂的瓦片,瓦片間漏下的月光斑駁迷離,他在心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桃花站了多久,曉寒不知道。臨走時,桃花幽幽地說,老師,我走了,我會一輩子記住你的。曉寒靜默,聽著腳步聲遠去。

      這是一個紛繁復雜的夜晚,曉寒心亂如麻。但他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能做的,就是盡快入睡,明天還得上課。他努力使自己漸趨平靜,他睡著了,沉入更深的夜。

      不知何時,老鼠“吱吱”的尖叫喚醒了曉寒,它們成群結對、肆無忌憚地在樓板上奔跑,像一場賽馬。那種橫沖直闖的蠻橫,使曉寒極為懊惱,他不知道要怎么辦,點亮馬燈,卻見一只大老鼠坐在樓板上,眼睛咕碌碌盯著他看。曉寒正要喝斥,一只老鼠從屋頂摔下,直擊他的鼻尖,酸、疼、麻,曉寒一把抓住它。老鼠一急,便來咬他的手。曉寒一驚,把它摔到樓板上,老鼠“吱”的一聲,遁到墻縫里。而狂歡的鼠群,也暫時停止了奔跑。

      這樣一來,曉寒睡意全消。他找出一本小說隨意翻閱,借此催眠,卻聽見學校背后傳來了山歌,在暗夜中,顯得高亢、深情、憂傷。

      阿哥喲,你從哪里來?

      自你來到桃花坳

      阿妹的心就飛到了你身邊

      妹有情來哥有意

      你就應一聲

      歌聲鉆入曉寒的耳孔,在小屋里縈繞。曉寒鉆入睡袋,可那歌聲依然不屈不撓。

      阿哥喲

      白花紅花開滿山

      妹是懸崖野杜鵑

      采花要靠膽子大

      看你可登攀?

      要爬高山你上路

      敢登懸崖你就來

      花上小妹愛一個

      一心等你摘

      曉寒知道,桃花坳有“對歌”傳情達意的習俗,很多情人都是用歌聲為媒??伤茏龅闹挥谐聊恢背聊?,讓對方知難而退。而火辣辣的歌聲依然飛入校園。1018FAA2-B408-4ABC-833B-C3471C21EEA4

      阿哥喲

      你是壩子里的黑駿馬

      妹是山里的小羔羊

      羔羊怎把駿馬配

      妹心知肚明

      阿哥喲

      你的心比石頭硬

      你的嘴比鎖還牢

      阿妹嗓子唱干了

      只為聽哥一句話

      妹心好比磐石堅

      今生愿跟阿哥走

      阿哥若是黑駿馬

      妹愿做你背上鞍

      阿哥若是空中鳥

      妹是天中一陣風

      送你上青云

      阿哥喲

      你不吱聲妹要走

      妹走還要三回頭

      妹要回頭望一望

      記住哥的樣……

      曉寒實在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想沖出去告訴她,他很感動,但是他不喜歡她,愛情不能強人所難。他想說,能不能讓他睡一覺,早上他還要給學生上課。他憤怒地沖到校門外,擰開手電筒一照,卻不禁失聲叫了起來,香草,怎么會是你?

      曉寒看到,香草滿臉都是淚水。

      6

      中心校發(fā)了通知,各校點要把學生帶到村完小集中進行期中考試。昨天還是晴天,早上一起來,雨點便紛紛揚揚地灑下來。

      曉寒帶學生到響水灘的路上,一直下著雨,他只好輪流背一年級的學生,叮囑大家小心些,不要跌倒。

      曉寒把學生帶到村完小時,離開考還有五分鐘,村小校長頗有微辭。曉寒說,六點鐘我們就出發(fā)了,沒料到下雨,本來一個半小時的山路,走了兩個小時,實在對不起。校長說,曉寒,你從市里到我們秋楓浦支教,已經很難得了,其實我不應該責怪你的。曉寒說,要是中心校能抽監(jiān)考教師,到各校點考試,或許更妥一些。校長想了想說,你的建議不錯,我會在校長會上提的。曉寒說,這樣才好,學生們太小,挺可憐的。

      考試間隙,曉寒到校長辦公室看了看近期市、縣等各級關于教育的文件,有一個到省上參加教師夏令營的名額,中心校已作了安排。還有如何推進素質教育的文件,也是老生常談,只有一份積滿灰塵的通知讓曉寒心中一動,市教育局擬辦一份教育期刊,要在全市教師中招一名編輯。曉寒拿著文件問校長,校長一拍腦袋說,你不說我還忘了,全鄉(xiāng)還沒有人報名呢,都擔心考不上。我看你平時寫寫畫畫的,可以試試。可你要走了,對我們卻是損失。曉寒呵呵一笑說,我就代表咱們秋楓浦報考,考不上也不要緊。

      曉寒帶著學生離開響水灘時,大雨如注。本來曉寒想讓學生在村完小住一夜,可地點太擠,沒法安排。走過響水河時,河水已經漫過簡易木橋。曉寒讓段四全和成旺帶著三年級的先走,回去報告村長老羅,讓他帶人接應。他看著他們過了河,便讓一、二年級的學生排隊在河邊等候。他脫了鞋子,將學生挨個背過河。一個、兩個、三個,背到第十個的時候,雨點如鞭子一般敲打著地面,河水漲得更高,簡易木橋在渾濁的河水中若隱若現。曉寒想不好,得抓緊時間,他加快了速度,將剩下的七個學生背過去。最后只剩下李菊花了。曉寒擦了一把汗說,好了,把你背過去,咱們就勝利了。李菊花笑著撲到曉寒的背上,伸出手替曉寒擦拭額上的汗珠。

      曉寒背著李菊花,一步步走向橋中間,他感到木橋已經搖搖欲墜,想快速通過,無奈水流太急,只能求穩(wěn)。他的腳掌揸開,牢牢地扣在橋面的圓木上。還有兩三步就到對岸了。就在這時,一股更大的水流沖來,“轟”的一聲,整座橋塌了,曉寒和李菊花一起跌入河中,河對面的學生嚇得亂叫。曉寒往身后一抓,李菊花不見了。他一急,大喊著菊花的名字。一口水灌進嘴,把他嗆得鼻孔發(fā)酸。他一縱身躍上浪尖,見遠處有個紅點,知道菊花在那,便一把抓住橋上沖下的一根圓木。借助木頭的浮力盡力向菊花沖去??煲プ【栈耍粋€浪頭打過來,把他淹沒。等他探出頭來,菊花早漂遠了。

      已爬上山的成旺和段四全聽到同學們的呼救,轉身跑回河邊。他們看到曉寒抱著圓木找李菊花,也順著河沿找。發(fā)現李菊花露出的紅衣便向曉寒呼叫。曉寒在河里目力受限,便沿著成旺手指的方向往下游。終于接近李菊花了,他先將手里的圓木推向她。那圓木有幾丈長,李菊花雖被河水沖得暈頭轉向,但依舊有求生意識。她立刻用雙手箍住圓木。曉寒抓住圓木,慢慢靠攏李菊花。他大聲喊,菊花別怕,抱緊木頭,老師在這里。李菊花看到曉寒,也奮力揮動著手里的斗笠。曉寒靠近,抽出皮帶,將李菊花瘦小的身子牢牢地捆在背上,一只手抱著木頭,另一只手奮力向岸邊劃。開始,他逆流劃,費了半天勁游不了多遠,他又改變方向,順著水流的方向劃,斜著向岸上靠。這一招果然有效,很快就劃離了江心??斓桨哆厱r,他覺得力氣正一點點失去,便將李菊花解下,用皮帶將她的身體固定在圓木上,讓她緊緊抱著。他向岸上喊了一聲接住,便奮力將圓木推上岸,成旺和段四全一把接住了圓木,將李菊花拉了出去。

      曉寒用盡了力,馬上嗆了一口氣,接著身子向下沉。他向上躍,可手和腳都沒力氣。在河水中,他看到自己的頭發(fā)一根根豎了起來,接著嘴里吹出的氣泡在河里一串串向上浮動,他感覺自己一直往下沉。他在心底嘆了一口氣說,我完了,游不出去了,可惜。接著,他覺得自己正在喪失意識,腦子里一片空白。這時,一根竹竿伸過來,在他眼前晃。他立刻蘇醒,雙手本能地抓住竹竿。接著竹竿向前移,他被竹竿帶著往前游,幾分鐘后,竟到了河邊。接著,有人將他倒提起來控水。他吐了幾口水,漸漸蘇醒,看到了圍成一圈的學生,還有老羅和香草。他想喊,卻沒有力氣,靜靜地躺在河灘上。很久,他才掙扎著爬起來,和大家一起回到桃花坳,把學生挨個送回家后,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軟軟地倒在床上睡去。

      曉寒勇救溺水學生的事很快傳開了,市、縣教育局、鄉(xiāng)政府專發(fā)了紅頭文件通報表揚。而對鄉(xiāng)中心校這種不切實際的統(tǒng)考方式,則通報批評。桃花坳通往響水灘的橋在第一時間得到重修,成為一座鋼索吊橋。慰問曉寒的部門一撥又一撥。曉寒很淡定,什么也沒說。他知道,熱鬧過后,桃花坳還是桃花坳,他呆一天,書就得教一天,學生就不能輟學。家長們理解了曉寒的苦心,再難也不讓孩子輟學回家了。1018FAA2-B408-4ABC-833B-C3471C21EEA4

      曉寒的生活一如以前的空寂,只是多了幾分淡然,他漸漸適應了這種一眼望得到頭的山居生活。

      難得的一個晴天。放學后,曉寒把背囊鋪開掛在院子里曬,泡了一杯茶坐在桃樹下喝,享受愜意的陽光。不料校門“噼哩叭啦”地打開,兩扇門板被撞得山響,老羅跌跌撞撞地撲了進來。他大聲喊,老師,救我。曉寒正弄不清怎么回事,只見一名女子從院門外沖進來,脫下繡花鞋就朝老羅擲去,老羅頭一偏,鞋子便飛進了教室。曉寒來不及多想,站起來說,這里是學校,你一個女人家,文明點。話剛說完,卻看清了眼前的女子是桃花。桃花氣喘咻咻說,打死他才解恨。曉寒說,我說桃花,村長可是長輩,他哪里又得罪你了?桃花說,老師,難得你還記得我叫桃花,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現在不打他,也不罵他,你讓他自己說,他干的好事!一雙杏眼依舊瞪著老羅。曉寒轉身問老羅,村長,你咋得罪桃花了?老羅抓耳撓腮,面有難色。桃花說,你現在倒曉得害羞了,你這不要臉的老東西。老羅說,桃花,你別罵了,我是真的喜歡你媽。桃花說,呸,你還講得出口,你對得起我爹嗎?老羅說,你爹說打工就走了,一走就是四年,連個音信都沒有,一分錢也沒寄回來。哪個曉得他是死是活?這幾年,你也在外打工,你們家的大事小情哪件不是我扛著。桃花說,你再說也沒用,你就是不該和我媽干那種事。桃花說著,眼淚便涌了出來。

      曉寒給桃花泡了一杯茶,讓她在院子里坐著。他把老羅拉到宿舍里,問老羅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羅把事情的原委說了。原來桃花就是菊花媽的三女兒,前兩年出去打工,卻沒有走遠,到村完小食堂做飯,前個月縣教育局安排了一名合同制炊事員,桃花便回村了。前兩天她又到大青山頂去看牛。今天下午她剛回家,不巧正碰見老羅和菊花媽親熱。桃花哪里饒得了,撲過來便要打。老羅眼見勢頭不妙,才一溜煙跑到學校里來,哪知道桃花緊追不舍。曉寒說,那天我去找你,就感覺你和菊花媽之間有事。老羅說,其實這事村里的人都曉得。曉寒說,那你就干脆和她住一家得了。老羅說,你看她女兒,要吃人似的,我哪敢。曉寒說,要么你就收心,省得麻煩。老羅說,我也想,可管不了自己,菊花媽也喜歡我。曉寒說,現在都什么年代了,菊花爹要回來好好過日子,你就放手。他要不回來,你讓菊花媽辦離婚得了。老羅說,這倒是個辦法。只是桃花怎會依我?曉寒說,我去和桃花說。

      曉寒到院子里,和桃花并排坐著。曉寒問,你爹有消息嗎?桃花搖了搖頭。曉寒說,我看你還得去找你爹,讓他回來和你媽過安生日子,就無事了。桃花說,我也找過,就是找不到。曉寒說,你媽和老羅有感情,這我也看出來了,你不能讓你媽守著一個不回家的男人吧?年輕人有追求愛情的權利,老人也有尋求感情的自由,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桃花說,老師,我的心里好苦。曉寒說,我曉得你和別的姑娘不一樣,你有志向,有想法。怎么說呢,出去吧,城里人滿為患,生存也難。要想過好日子,還得讓桃花坳好起來。桃花說,這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啊,祖祖輩輩在這里,也沒整出什么名堂。曉寒說,所以就得靠年輕人呀。桃花說,我還得找我爹去。曉寒說,也好。桃花沉默了。半晌,曉寒說,回去吧。桃花站起來向外走去,臨出門時轉回頭來看了曉寒一眼,嘴唇動了動,卻什么也沒有說。

      7

      成旺說,老師,我媽請你到家里吃飯,這讓曉寒吃了一驚。

      與成旺媽同桌而食,這讓曉寒感到局促不安。成旺媽的眼光依然憂郁,卻有了幾分柔和。她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難得的微笑。她殷勤地給曉寒添菜,有米飯、有臘肉、雞蛋,最顯眼的瓦罐里,燉的是小雞蘑菇湯。這蘑菇是現采的蘑菇,素炒也是山里的美味,何況與雞同燉。曉寒到桃花坳來,還沒喝過這么好的湯,起先的局促轉瞬間便被腸胃的舒坦驅散。

      喝夠了蘑菇湯,曉寒才想起飯桌上沒有香草和成旺,他臉紅道,這么好的湯,讓香草和成旺也來喝一口。成旺媽說,我已給他們留好了,老師不用客氣。說著給曉寒斟了一盅自釀的小甑子酒,她自己也滿上一盅。在桃花坳,曉寒還沒見過女人喝酒,成旺媽的確是一個特別的人。

      成旺媽說,感謝你,村里人都說你是好老師,成旺回來也經常說你的好。我要向你道歉,不該讓成旺輟學。這杯酒我敬你,說著便把酒喝干了。曉寒看了一眼成旺媽,說謝謝理解,便也把酒喝了。

      喝了第二杯酒,成旺媽說,老師,我今天請你來,還有話要說。曉寒說,大嬸,我想您一定有重要的事,但說無妨。成旺媽說,我知道香草喜歡你,但不曉得你是什么態(tài)度?曉寒想了想說,香草是個好姑娘。成旺媽說,那你喜歡她嗎?曉寒說,喜歡。成旺媽說,那你愿意娶她嗎?曉寒說,大嬸,我是喜歡香草,但不是愛。成旺媽說,這不是一回事嗎?曉寒說,這是兩回事。成旺媽說,喜歡多一點就是愛了,感情是可以培養(yǎng)的。曉寒說,大嬸說的也對。成旺媽說,那你愿意留下來,還是帶她走?曉寒呵呵一笑道,大嬸,這個問題我可回答不了。

      喝了第三杯酒,成旺媽說,老師,我聽老羅說,你姓林?曉寒說,是,我叫林曉寒。成旺媽嘆了一口氣說,二十年前,桃花坳也來過一個年輕教師,像你一般瘦,一般的高鼻梁,是大理海子那邊的人?;醒垡豢矗氵€怪像他哩。曉寒說,噢,有這事?成旺媽說,唉,那真是一個好青年,他在桃花坳呆了七八年,教出了我們村的第一批初中生,那時候初中生就算是知識分子了,可他們到了縣城讀初中后就沒再回來。他還帶學生勤工儉學,扎笤帚,做粉筆,自給自足,學校里種地、養(yǎng)豬,還把肉分給學生們帶回家。你看,我家門前的這一片桃林,就是他帶學生種下的。曉寒說,真是值得欽佩的前輩??!成旺媽說,可惜,他最終還是調走了,再也沒有回來。曉寒說,這樣的老師,全村人都會懷念的。

      成旺媽說,那時村里的姑娘們,都暗戀著林老師,都愿意嫁給他。后來,一個叫春桃的姑娘和林老師偷偷好上了,懷了他的孩子。也不知道是誰到上面告的狀,公社革委會派了幾個人,把林老師五花大綁拉到秋楓浦批斗。老隊長帶著全村人到公社求情,都沒有用。春桃沒辦法,忍痛嫁了人。調查組到桃花坳,什么也問不出來,這事也就過去了。林老師也調回了海子邊。受苦的還是春桃,為他撫養(yǎng)孩子,受人欺負,二十多年沒有過上安生日子,可春桃沒有后悔過。1018FAA2-B408-4ABC-833B-C3471C21EEA4

      曉寒感到一陣揪心。他說,都說林老師好,我看春桃更是一個難得的人,如果蒼天真的有眼,她會有好報的。她老人家現在還住在桃花坳嗎?成旺媽說,她是我的一個好姐妹,嫁到響水灘后就沒回來了。曉寒想了想說,大嬸,有機會您帶我去看看她行嗎?成旺媽嘆了一口氣說,都這么多年了,找又有什么用,何必呢!

      曉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的,他只記得后來的酒全都是苦的,他還記得站起身時,他向成旺媽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就跌跌撞撞地走出門去。穿過桃林時,他見到了香草,她身上的背簍里裝滿了桃子。香草笑吟吟地望著他說,您喝醉了,不要走,我給你煮茶喝好嗎?曉寒舌頭打結道,香草,你摘桃子啊?香草說,是啊,明天秋楓浦趕街,我去賣桃子去。曉寒知道,一籃桃子,從桃花坳背到秋楓浦,要半天工夫,可賣不了幾個錢。這就是香草們的日子。曉寒說,明天要起早,你早睡點,我走了,揮揮手,便爬上了山道。

      曉寒沒有回學校,卻到了老羅家。老羅說,你到哪里吃酒了,臉整得紅通通的。曉寒說,你猜?老羅說,吃酒也不約我,還叫我猜。是不是四全他爹宰羊?曉寒見菊花媽和菊花都在,便把老羅拉到一邊說,走,到學校去,有事我問你。老羅說,天都黑了,我還到那里整什么?曉寒說,那到門口說。走到門口,曉寒說,今天我到成旺家喝酒了。老羅聽了嚇一跳,差不多蹦了八丈高:你去成旺家吃飯,你是瞎編的吧。就他媽那樣,還能留你吃飯?怪球事。曉寒說,是真的。老羅說,她請你吃飯,沒說什么吧?曉寒說,她提到了林老師。老羅便不吱聲了,蹲下去掏出一支紙煙,劃了根火柴,深吸了一口,煙頭在暗夜中忽閃忽閃。曉寒說,我來只是想問你,我們找成旺那晚上,你和我講的那些,是不是真的?老羅說,是真的,我還能哄你不成。曉寒再問,真的?老羅呼地站起來:你這是什么意思?我要說的是假話,你把我頭一刀剁了。說罷轉身進門,一只腳跨進去,頭卻扭回來說,咦,你問這個干啥?曉寒說,沒干啥,只想證實一下。老羅搖搖頭說,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成旺媽請你吃飯。

      山坳里的夜晚,孤寂、落寞、惆悵,松濤一浪推著一浪,把夜色推到風的深處。十萬大山就是連綿起伏的海洋,桃花坳小學就是海洋中的一葉扁舟。黑黢黢的夜,使山坳陷入無底的深淵。曉寒打開校門,一縷風呼地涌入,把他推進門去。他心里一顫,合上門,插入門閂,摸索著走進宿舍,點亮馬燈,燈光驅開了方寸間的夜色,讓他心安。他從背囊里抽出一本書,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手指與紙頁的摩擦,讓他困頓的心得到撫慰。

      8

      曉寒到市教育局,參加期刊編輯招考后,順道回海子邊看望父親。從學校退休后,父親益顯頹唐了。曉寒在家住了一夜,陪父親在堂屋里閑聊。他將應聘的事說了,父親點點頭,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父親的態(tài)度一貫都是這樣,對于曉寒的讀書、擇業(yè)等問題,他從來都是不管不顧。更多的時候,曉寒聊到了桃花坳。他注意到,父親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暗夜中的一簇火把,轉瞬間卻又熄滅了。曉寒說起了桃花坳的女子春桃與林老師的故事,還有香草,那片燦爛的桃花。父親一直在聽,一直沒有說話,一直在抽煙。最后,曉寒不再說話,他只是用一種探究的目光看著父親。父親說,這是一個美麗憂傷的故事,你的口頭表達能力好多了。老人伸了個懶腰,捋了捋白發(fā),便進屋睡覺了。

      曉寒臨行時,父親給他塞了個牛皮紙信封,說里面是一些花籽和蔬菜籽,可以帶領學生們在空地上種些花草,種點菜,既能美化環(huán)境,又可以改善生活。曉寒回到學校,打開信封,確有一包菜籽和花籽,還有一封信,一本農村信用社的存折。信中父親說,桃花坳就是他二十多年前任教的村莊,他就是故事中的林老師。他一直諱莫如深。哪曾想二十年后,自己的兒子同樣去了桃花坳,此乃天意。他不奢求誰能原諒,只希望香草和她的母親過得好,存折中的五千塊錢是給香草的一點補償。曉寒讀罷信后笑了笑。

      曉寒在包谷地里找到香草,欲言又止。香草說,老師,你有話就說。曉寒說,你要堅強。香草說,我一直很堅強。曉寒說,你爹是一位老師。香草說,我從小就知道了,村里人都叫我野種。曉寒說,你知道你爹姓林嗎?香草說,我知道。曉寒說,我也姓林。香草說,天底下姓林的人多了。曉寒說,是啊,可我是你哥,你爹就是我爹。香草哈哈大笑,老師,你倒真會編故事,我薅包谷呢,你沒事我可要干活了。曉寒說,真的,我沒哄你。香草說,你不要開這種玩笑。曉寒把她的肩膀扳過來說,你看著我的眼睛,我真的是你哥。香草看著曉寒,忽然呆住了。片刻,她捂著臉嚎啕大哭起來,飛跑回家。曉寒也尾隨而至。

      成旺媽坐在火塘邊,任由香草哭夠了,才說,我早看出來了,他真的是你哥呀!香草說,他怎么會是我哥,不是?成旺媽說,香草,這是事實。香草依然搖頭,媽,怎么可能,我喜歡的男人怎么就變成了我哥?我活了十八年,突然鉆出一個哥來,你叫我怎么辦?曉寒走過去,握著香草的手說,我真是你哥呀,以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這樣不好嗎?香草轉過身來,撲進曉寒懷中,叫了一聲哥,又哭了。成旺媽走到門外看著天空,靜靜地淌著眼淚。

      曉寒從衣兜里掏出一個信封,塞進香草的手心說,這是爹讓我給你的一點錢,他說他只希望你們母女過得好。香草一把推開曉寒,霍地站起說,我不要他的錢,這么多年,他到哪兒去了。希望我們過得好,說得好聽,我們能好嗎?你看我媽,都成這個樣子了??煲炅耍覀兡概恢鄙钤谒年幱袄?。林曉寒,你說,我們能好嗎?曉寒站起來,用清澈的目光注視著香草:我知道,你們過得很難,比村里人更難。香草說,你告訴他,我不要他的臭錢。你還告訴他,我恨他。他為什么不敢面對我們,他怎么不來?曉寒說,你罵吧,你應該罵,罵個痛快。

      成旺媽轉回身。她說,香草,你為什么只有恨呢?你跟著媽過了這么多年的苦日子,以后就慢慢好了。很多年了,我的心中只有想念,沒有恨啊,我沒有后悔過。心里住著一個人,幾十年住著,是福呢。我老了,我走不動了,我一輩子就守著這片桃林了。香草,你不一樣,你爹不來看你,你要去看他。只要他見到你,就是見到了我。香草說,媽,你怎么這樣,一輩子軟弱,一輩子受人欺負。成旺媽搖搖頭說,媽不是軟弱,媽是看開了,看開了呀。你見了你爹,就說我問他好,今生我就不見他了,還是到地下再會吧。說到這里,成旺媽笑了,一縷紅霞飛上她的臉頰。1018FAA2-B408-4ABC-833B-C3471C21EEA4

      夕陽給桃花坳抹上了一層黃金。曉寒說,妹妹,咱們出去走走吧。香草點點頭。曉寒帶著她穿過松林,爬上學校背后的山尖,坐在一塊青石上。曉寒說,他經常在黃昏坐在這里,直到夜幕低垂,響水灘的燈光次第升起。此刻,他的身邊還有香草。曉寒告訴香草,他常這樣俯瞰。離他們最近的是學校,學校往下是松林;松林盡頭是村莊,掩映在林木間。村莊之下是長滿荒草的山坡。山坡下便是響水灘了。黑潓江在這里劃了一道彎,與響水河在這里合流。河灣里便有了更大的村莊,村莊旁有省道通過。再往對面的山上看,依然是筆立的山峰,山峰之外還是山峰,連綿起伏。依稀可辨的村莊藏在大山腹地,顯得那么弱小。曉寒看著看著,心里便有了幾分蒼涼。曉寒說,你還得和我回去看看爹,爹老了,沒多少日子了。香草點點頭。曉寒說,你和我下山,我到海子邊給你找點事做,多掙點錢。你媽治病要用錢,成旺讀書也要用錢。香草說,不怕,我苦一點也是了。曉寒說,那天我看到你背桃子到秋楓浦,真是心疼,走那么遠的山路,賣不了幾個錢的。香草笑了,笑得咕咕咕的,像一只溫柔的鴿子。她說,哥,你真會心疼人啊,哪個姑娘跟了你,那就享福了。曉寒說,你是我妹,我要疼你一輩子的。香草說,你嘴巴抹了蜂蜜了。

      9

      曉寒沒有想到,他會考上教育期刊的編輯。那天老羅到秋楓浦趕街,給他帶來了信,拆開一看,卻是錄取通知。曉寒樂了,老羅愁了。曉寒說,你莫急,很快中心校就會派來教師。果然,曉寒到市教育局報到之前,鄉(xiāng)上調了段天德來。段天德見了曉寒說,我家就是桃花坳村的,還是你爹的學生。曉寒說,這可好了。老羅說,還有更好的,鄉(xiāng)上考慮到桃花坳周圍村落分散,打算在桃花坳小學辦一個半寄宿制校點,重新聘用桃花做炊事員。曉寒笑道,有了半寄制校點,學生再也不必風里來雨里去了,這可是大事,村里應當慶賀。老羅壓低聲音說,我還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桃花已經找到他爹了,人家早就在鄰縣做了上門女婿,菊花媽正和他補辦離婚呢。曉寒揍了老羅一拳說,你個老東西,人家離婚你到高興了。兩人相視哈哈大笑。

      離開桃花坳那天,香草早早就到學校,幫著收拾衣服被褥和書籍,鍋碗瓢盆是學校的,也洗干凈收拾齊整地摞著。學生們不聽曉寒的,賴著送一截路。老羅吆了騾子,硬要幫曉寒馱行李。曉寒說,我就一背囊,沒什么好馱的。老羅不依,說是來的時候沒接上,再不送,他這個村長就不稱職了。香草說,村長也是好心,你就領情。老羅說,香草,這回你到海子邊看你爹,可要記得回來桃花坳。香草沉默不語。孩子們把曉寒送到村口,還要跟著走,段四全、成旺、李菊花流著淚,說是要把老師送到響水灘。曉寒不允,把他們攆了回去。孩子們便爬上山頂,說要看著老師一直走到響水灘。

      在路邊等車時,香草說,哥,我就把你送到這里,我不走了。曉寒問,這是怎么啦?香草說,小楊來信了,過兩天就要回來,讓我等他。曉寒說,小楊,就是那個代課老師,你原來的男朋友?香草說,是啊。曉寒說,他不是去深圳了嗎?好像聽老羅提過。老羅說,香草,你到悶得住。香草說,我也才知道,他在深圳沒多久,又去麗江種雪桃。哥,等小楊回來,我倆一起去看爹,還有你。曉寒搖搖頭說,那到好,只是他回來不會再走嗎?香草說,小楊當初走,是因為太窮,找不到出路。小楊在信中說,麗江雪桃的母本和桃花坳的山毛桃品種相同。他發(fā)現,麗江雪桃基地的土壤、氣候、海拔都和桃花坳相近。他不想再打工了,他要回來,和我一起改良山毛桃,把桃花坳的山地都種上麗江雪桃。到時候,漫山遍野都將是桃花燦爛。

      呵,漫山遍野的桃花燦爛,那將是怎樣的美景。曉寒回望蒼莽群山,揮揮手,再揮揮手。他的眼前,飛出萬縷紅霞。1018FAA2-B408-4ABC-833B-C3471C21EEA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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