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古文字的演變歷程

文字是人類進入文明階段的主要標志之一，四大文明古國均有各自的文字系統(tǒng)，但只有中國的漢字被沿用傳承至今。這一方面與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密切相連，另一方面則與漢字在其發(fā)展歷程中與時俱進，為適應不同社會階段而不斷改進緊密相關。

文明曙光：古文字的雛形

人類在新石器時期逐漸步入文明社會。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先民在狩獵采集食物之外，逐漸開始追求精神文明，由是產生了語言與藝術。語言先于文字而產生，但語言本身是通過語音的形式表達，一旦話語結束信息傳遞就終止，因此產生了用物質載體傳遞與記錄信息的需求。人類一開始通過實物記事來輔助記憶，后來進化到刻劃符號乃至原始圖畫，這便是文字的雛形。

目前我們所見最早的漢字是甲骨文，但甲骨文已經是高度成熟的文字系統(tǒng)，在甲骨文之前仍有漫長的發(fā)展階段。古代中國書畫同源，所以文字的雛形與圖標非常相似，如半坡遺址出土陶盆上的人面魚紋。大汶口文化中晚期遺址發(fā)現(xiàn)了二十余尊帶有刻符的陶器，其中代表性的符號是太陽從山上升起的形象。甚至在陶寺遺址也發(fā)現(xiàn)了用毛筆書寫的兩個原始文字，這都為探討早期文字漫長的發(fā)展歷程提供了寶貴的考古材料。

金文的族徽使用年代與甲骨文接近，但其發(fā)展形態(tài)比甲骨文更為原始，象形性非常強。族徽的表意方式令人聯(lián)想起今天公共場所“禁止吸煙”的標志，或者類似于后來歐洲的徽章和日本的家紋，存在表意符號但又不完全是文字。而我國巴蜀圖語從西周一直沿用到西漢初期，使用著與古漢字和古彝文都不同的構形元素，但因為中斷了傳承，至今未能破譯。

日新月盛：甲骨文的分期特征

甲骨文得名于其刻寫于龜甲獸骨，主要內容為占卜記錄。商代的書寫載體并不都是甲骨，在金文之外也有在竹木上書寫，正如《尚書·多士》所言“惟殷先人，有冊有典”。但由于時代久遠，加之當?shù)赝寥浪臈l件導致有機質文物不易保存，所以現(xiàn)在多以代表性的甲骨文來劃分這個時代的文字。目前所見的甲骨文使用于商代晚期，具體而言是在武丁到帝辛統(tǒng)治期間，跨度近300年。

甲骨文構形隨著時代的推進也在不斷演化，以至于早期形體和晚期形體差異巨大。學者董作賓將甲骨文分為五期，并提出甲骨文分期斷代的十項依據：世系、稱謂、貞人、坑位、方國、人物、事類、文法、字形、書體。比如甲骨文五期對應的書體風格分別為雄偉（武丁）、謹飭（祖庚、祖甲）、頹靡（廩辛、康?。?、勁峭（武乙、文?。?、嚴整（帝乙、帝辛）。后來，學者李學勤提出甲骨文的分類與斷代是兩個不同的步驟，應該先根據字體、字形等特征進行分類，再判定各類所屬的時代。他在五期分類的基礎上提出了兩系說。隨著研究水平的不斷深入，甲骨文的分類和釋讀工作也越加細致。

值得一提的是西周也有甲骨文字，周人早期也使用甲骨刻寫文字。西周甲骨文字跡小如粟米，纖細如發(fā)絲，往往需要放大才能看清。另外，西周甲骨的鉆鑿形態(tài)與殷墟甲骨略有不同，卜骨上多為圓鉆，卜甲上多為方鑿。

從銘文到物勒工名：金文性質的演變

金文得名于其鑄刻在青銅器上。金文的主要內容為作器記錄，有的還會記載相關的社會生活事件。長篇的金文銘文有三四百字，像毛公鼎、大盂鼎、散氏盤這些重器的銘文被認為抵得上《尚書》中的一篇文章。

在族徽之外，商代晚期金文的字數(shù)逐漸增加，但內容偏短，多為名諱，而且構形行筆古拙，象形程度較高。西周中期金文規(guī)范化，篇章行款更為齊整，構形也更為勻稱。西周晚期到春秋早中期的金文多以圓潤的線條取代了肥筆，構形的豎長特征由此典型化并延續(xù)至后來的篆文。春秋晚期到秦統(tǒng)一之前的金文變化多樣，不同地域之間的文字發(fā)展出明顯的區(qū)別特征。例如南方的楚、蔡、吳、越等諸侯國在金文基礎上發(fā)展出裝飾性較強的鳥蟲書。

根據用途的不同，各系文字的內部又有正體、俗體和書寫方式的差異。比如同樣是戰(zhàn)國金文，勒功記事的鐘鼎銘文和物勒工名的兵器銘文構形就有著明顯的不同。前者相對規(guī)整，刻或印在鑄模之上;后者在鑄造結束之后才進行刻劃，顯得粗糙潦草。到了秦漢，金文內容多記載產品的產地、容積、質量甚或價格，與后來商品的說明書差不多。

文字異形：戰(zhàn)國文字面面觀

戰(zhàn)國文字指的是戰(zhàn)國時期的文字。這一時期，經濟、政治、社會和文化的強烈動蕩極大地促進了文字的演變。隨著諸子百家興盛、私學教育和工商業(yè)興起、士人廣泛從政等，文字使用的范圍空前廣泛?，F(xiàn)今發(fā)現(xiàn)的先秦璽印、貨幣、陶器、兵器等材料的銘文大多數(shù)屬于戰(zhàn)國文字。

戰(zhàn)國時期不同區(qū)域的文字，既相互區(qū)別與變異，又相互影響與吸收。各系文字特征的核心是迥異的，邊界是模糊的，這都加劇了戰(zhàn)國文字形體的復雜程度。如《說文解字序》所言：“其后諸侯力政，不統(tǒng)于王，惡禮樂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分為七國，田疇異畝，車涂異軌，律令異法，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睉?zhàn)國文字主要分為秦、楚、三晉、燕系列。各系之間的語言文字乃至社會文化都有不小差異，而且本系各種子系統(tǒng)的文字也在不斷分化。

總結而言，戰(zhàn)國文字對前代文字不僅有繼承更有發(fā)展，集中表現(xiàn)為繁化、簡化、訛變、類化、形聲化程度都很劇烈，例如繁化有增鳥（蟲）形、增飾筆、增構件、增冗旁、增形旁、增聲旁等，簡化有省筆畫、借邊線、省部件、省同形、省義符、省聲符等，訛變有形近而訛、誤分構形、誤合構形、筆畫延伸等情況，而且醞釀了后世隸書甚至草書的雛形。

書同文：秦文字的統(tǒng)一

最終將紛繁的戰(zhàn)國文字統(tǒng)一的是秦系文字，這個過程便是歷史上著名的“書同文”。統(tǒng)一的文字跨越了不同的語音和方言，奠定了中華民族大融合的重要基礎。

秦文字可以分為秦篆和秦隸。秦隸后來演變?yōu)榻耠`，并作為今文字的主體取代了古文字。秦篆產生的時間更早，也更有辨識度。秦篆按照使用時間的前后可以大致分為大篆和小篆。大篆又稱籀文，原指《史籀篇》使用的文字，傳說該書由周宣王太史籀所編纂。因為秦國主要根據地關中盆地也是周王朝的發(fā)源地，所以秦文字與西周文字一脈相承，相對于紛繁變化的六國文字而言更顯保守。gzslib202204011523

小篆由大篆發(fā)展而來，是中國書法四體“楷”“草”“隸”“篆”當中“篆書”的代表，也是古文字發(fā)展的最后階段。史書記載李斯發(fā)明了小篆，但結合出土文獻而言，小篆在戰(zhàn)國時期已經產生，李斯的貢獻是整理并規(guī)范了小篆形體，使其規(guī)整劃一、粗細勻稱，從而更具觀賞性。小篆的結構穩(wěn)定性較強，被秦代選為官方正式文件所用的書體。

正因如此，在古文字被今文字取代之后，本身屬于古文字的小篆還能繼續(xù)傳承使用。在中國古代，小篆一直出現(xiàn)在璽印乃至碑刻上，以示莊重。后來東漢許慎根據小篆和當時能見到的部分古文字材料編撰《說文解字》，該書也成為連接古文字和今文字之間的橋梁。正是有了篆書和《說文解字》的傳承，后世的學者在面對新出土的古文字材料時，才可以釋讀古文字而不至于使其失傳。

隸變：古文字的終結

隸變即篆書向隸書的轉變，實質是古文字到今文字的系統(tǒng)性變革。隸變的過程從戰(zhàn)國一直持續(xù)到漢武帝時期，大體上與大一統(tǒng)君主專制中央集權政體確立的過程相對應。大多數(shù)古文字并未能流傳延續(xù)下來，而是成了不再日常使用的死文字。古今文字的區(qū)別之大，使得連時代相近的漢代人都難以識讀戰(zhàn)國文字，更不用說現(xiàn)代人了。

篆書雖然整齊莊重，但是書寫頗為繁復。隸書的發(fā)展源自篆書，最終引領了古文字的終結和今文字的開端。戰(zhàn)國變法以后，郡縣制的運行需要處理大量日常公文，這對文字書寫的簡便性提出了更高要求。傳說中創(chuàng)制隸書的是秦代的程邈，但秦隸在戰(zhàn)國時期已經出現(xiàn)，他的貢獻跟李斯相似，更多是集大成的整理者，改進了隸書的運用效率。當然，隸書便利的另一面是對古文字結構的分解與重塑。隸變對古文字的轉變是從構形元素、形體結構到表現(xiàn)形式的徹底轉變。

構形元素方面，隸變之后漢字的組成元素變成了筆畫。古文字是由原始圖畫分化而來的，寫字如同繪畫，象形意味濃厚。許慎定義“象形”字為：“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到了西周中期以后，象形文字的組成要素逐漸線條化，原先粗細不一的肥筆逐漸被替換為圓勻的篆引線條。而隸變之后，漢字的組成元素線條被“點、橫、豎、撇、捺”等筆畫取代，由此漢字變成了抽象的筆畫組合而基本不再象形。筆畫的產生一方面破壞了文字原有的構形理據，導致其取義不能僅從被抽象的字形本身了解，而需要結合上下文和古今構形進行對勘;但在另一方面，筆畫高度凝練了構形要素，成熟的組合沿用至今，所以許多現(xiàn)代人可以一眼釋讀秦隸漢隸的內容。

形體結構方面，隸變將勻稱回環(huán)的篆書（這類特征的極致表現(xiàn)是后來的“九疊篆”）改造為隸書部件錯落有致的結構。篆書豎長的布局，到了隸書逐漸演變成扁方。另外，大量原本不同的結構被類化統(tǒng)一，其目的并非是古文字表意的明確對應，而是方便書寫。例如“”字頭的“舂、秦、奏、春、奉、泰”等字在古文字上部所從原先有所相同，后來類化統(tǒng)一為部件“”。

表現(xiàn)形式方面，伴隨著筆畫的應用，漢字的書寫帶有了節(jié)奏感。篆書均等挺直的線條出圓不出尖，起筆落筆亦無多少頓挫輕重。而隸書隨著發(fā)展變得有圓有尖，個性特征愈發(fā)明顯。特別是“撇”“捺”的特征在早期隸書已有顯現(xiàn)?！捌病钡闹匕春汀稗唷钡耐鈸P，到了后來漸次演變?yōu)槌墒祀`書“八分”的兩相分背。

與時俱進：古文字的演變趨勢

自從隸變奠定了今文字的基礎之后，楷書、行書、草書等字體相對隸書更多是風格的轉變，構形方式仍是一脈相承?？偨Y而言，古文字演變的主流存在以下幾類特征：

形聲化。古文字發(fā)源于原始圖畫符號，象形意味非常濃重。但其實在甲骨文中，形聲字的比例已經非常高，漢字很早就從單純的“象形文字”發(fā)展為“意音文字”。隨著文字的演進，形聲字越來越多，很多原先的象形字和會意字通過加注聲符甚至將部分形體改造成聲符（變形音化）而變成形聲字。因為形聲字對語言的涵蓋面廣，還能表達許多難以象形、指事、會意的抽象概念，因此更能適應社會發(fā)展，成為后來漢字的主流。

簡便化。從古文字發(fā)展為今文字的隸變就是簡便化的集中體現(xiàn)。通過將曲折的篆書線條分解為不同筆畫，書寫的難度下降。通過將繁復的部件簡省為約定俗成的筆畫組合，書寫的速度得以提高。象形程度不斷下降，便利程度不斷上升。但是簡便化并不是一味簡省符號，而是在保證閱讀識記的情況下提高書寫效率，對于容易混淆的文字還通過區(qū)別符號或是改造形體加以區(qū)分。

專門化。古文字發(fā)展的專門化分為兩個方面。首先是偏旁的固定和類化。聲旁和形旁形成了各自的功能分工和分布位置。一字分化出的不同含義通過增加不同的偏旁進行區(qū)別，加強了表述的精確性。其次是在表意可以相互區(qū)別的前提下，對于形近和義近的大量偏旁進行歸并，也減少了不必要的區(qū)分。

規(guī)范化。形聲化、簡便化、專門化都是日常書寫中逐漸產生的趨勢，最終還需要官方的規(guī)范化確立其中合適的部分作為新的標準。戰(zhàn)國時期不同系統(tǒng)的文字相互差別甚大，就是因為沒有中央政府的文字規(guī)范，以至于各自發(fā)展出不同的方向。李斯對秦篆、程邈對秦隸的整理，正是通過淘汰歸并不同的構形，增強了文字整體的系統(tǒng)性和規(guī)范性。也正是因為漢字在發(fā)展的過程中并不墨守成規(guī)，而是與時俱進適時改進，所以幾千年來一直保持著強大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