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炳棣：讀書治學“結(jié)硬寨，打呆仗”

魏邦良

何炳棣，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后赴美攻讀英國史，獲哥倫比亞大學史學博士學位。何氏學識淵博，視野遼闊，是海外中國學界公認的中堅人物。1965年至1987年何炳棣任芝加哥大學歷史系湯遜講座教授，是被聘為講座教授的首位華裔史家。何炳棣堅信卓絕必出自艱苦，他的功成名就來自他的堅韌不拔和自強不息。

敬始慎終，磨煉意志

何炳棣曾說：“身教言教對我一生影響最深的莫過外祖母張?zhí)！蓖庾婺冈谒啄陼r所說的一句話，他終生銘記在心。小時候，每次吃飯時，外祖母就會對他說：“菜肉能吃盡管吃，但總要把一塊紅燒肉留到碗底最后一口吃，這樣老來才不會吃苦。”直到晚年，想到祖母的教訓，他仍大為贊嘆：“請問：有哪位國學大師能更好地使一個五六歲的兒童腦海里，滲進華夏文化最基本的深層敬始慎終的憂患意識呢？！”祖母這句話，使何炳棣一生都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不論何時，不論做何事，他都要做到敬始慎終，一絲不茍。

當然，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有堅強的意志。所以，從小時候起，何炳棣就有意識地給自己加壓，磨煉自己的意志。一年除夕，全家都去劇院包廂看戲，何炳棣平素也是個戲迷。那天晚上，臨動身前，他突然想考驗一下自己的意志，能不能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放棄享樂，堅持讀書？于是，他決定不去看戲，而是獨自待在家中，背誦林肯的著名演說，一遍又一遍，直至背熟。這一次的磨煉成功，不僅讓他養(yǎng)成了自我加壓自我磨煉的習慣，也讓他對自己克服惰性戰(zhàn)勝困難有了足夠的底氣和信心。

讀大學后，何炳棣決定培養(yǎng)自修的習慣。所謂自修，是指課程以外的有用知識和自我培訓工作。一年暑假，他和父親偶然聊天時，父親說：“你初中畢業(yè)那年利用暑假曾用功讀過《史記》一二十篇列傳。今后是不是應該讀點英國‘太史公？英國有沒有類似‘太史公這樣的大史學家？”何炳棣答：“英國最有名的史學家是十八世紀的吉朋，他的不朽巨著是《羅馬帝國衰亡史》?！?/p>

何炳棣原本想大學畢業(yè)后再啃吉朋這部巨著，經(jīng)父親提醒，他索性決定大二就利用課余時間攻讀這部大著。由于歷史知識的欠缺，外語程度不夠，何炳棣攻讀這部大著可謂吃盡苦頭，但卻獲益甚多，他說：“吉朋那種對人性具有深刻了解、富于哲理的觀察論斷，絢麗堂皇、鏗鏘典雅而又略含諷刺的詞章短語，偶或不易真懂；可是，凡能真懂的卓思妙句卻對我七年后的中美庚款考試發(fā)生出乎意料的積極作用?！?/p>

何炳棣參加的是第六屆留美考試。第二大題是在西洋史學的三大名著中選一部加以評價。三部中的兩部何炳棣并不熟悉，但其中吉朋《羅馬帝國衰亡史》已經(jīng)精讀數(shù)遍，他可能是唯一讀過這部大著的考生。他知道此書最精彩之處就在開頭十幾章，尤其是頭三章，綜合描述了羅馬帝國全盛時期的版圖、軍事、政制、首都和地方的關(guān)系、民族政策、社會、經(jīng)濟、文化、宗教信仰，分析、闡述了羅馬長達幾十年全盛的各種因素；另外，第十五章，專談早期基督教屢受壓制而終戰(zhàn)勝各種勢力成為國教的過程與原因，也是全書精華所在。因為對這部書了如指掌，何炳棣答題時駕輕就熟，一揮而就，且把全書中最精彩的一段話一字不漏默寫出來：“流行于羅馬帝國寰宇之內(nèi)的各式各樣的宗教信仰，一般人民看來，都是同樣靈驗；明哲之士看來，同樣荒誕；統(tǒng)治階級看來，同樣有用。”

后來在芝加哥大學的一次講演中，何炳棣即興背誦出這句名言，并分析吉朋之所以寫出這段流傳至今富有理性的名言，是因為十八世紀西歐一流的哲人深受古代中國人本主義的影響，也就是說，吉朋這句名言，語言是英語，但表達的精神卻是中國的，而非基督教的。何炳棣簡短發(fā)言，贏得了包括芝加哥大學校長在內(nèi)的眾多聽眾認同與贊賞。

赴美攻讀，取得西洋史博士學位后，何炳棣想把研究目標從西洋史轉(zhuǎn)向中國史。一位飽學的學長提醒他，從高深的西洋史研究轉(zhuǎn)向中國史研究大約需要五年的過渡期。然而，何炳棣只花了三個月時間，就寫出了長達一萬五千字的關(guān)于中國18世紀商業(yè)資本研究的學術(shù)論文。何炳棣寫這篇論文，是受到另一位學長的啟發(fā)。一個偶然的機會，何炳棣看到這位老學長所寫一篇研究“商籍”的短文，他因此了解到清代的“商籍”并不指一般商人，而僅僅指兩淮等幾個鹽區(qū)為鹽商子弟考生員所設的專籍。此文讓何炳棣眼界大開，他由此聯(lián)想到，古老的中國，歷代制度上的若干專用名詞不能望文生義，這些專門名詞的真實內(nèi)涵和演變過程值得認真梳理、考辨，于是，他確立了研究對象——兩淮鹽商。能從一篇短文中獲得重大啟示，說明何炳棣目光之敏銳，但倘若沒有廣博豐厚的歷史知識，沒有對歷史的長久而深入的思考，敏銳的目光從何而來？這篇論文很快被著名的《哈佛亞洲學報》采納，表明何炳棣已成功轉(zhuǎn)向。三個月時間就能“跳過龍門”，與其讀書治學的“結(jié)硬寨，打呆仗”有很大關(guān)聯(lián)。

做學問“結(jié)硬寨，打呆仗”，這個習慣何炳棣堅持了一輩子?？焱诵莸膸啄昀?，何炳棣決定自修西方經(jīng)典哲學和當代哲學分析方法，在先秦思想史方面也結(jié)起硬寨。為考驗自己的毅力與精力，他決定在自己一直從事的研究領域再打一次硬仗，終凱旋而歸，完成了長文“南宋至今土地數(shù)字考實”，接連兩期刊載于1985年《中國社會科學》。此文極具原創(chuàng)性，視野開闊，考證縝密。著名地理歷史學家譚其驤給予很高評價：“覃思卓識，遠逾前修，欽佩無量”。當時葛劍雄是譚其驤指導的第一位博士生，譚還請何炳棣協(xié)助指導葛劍雄。

何炳棣在美國求學，幾乎長年躲在圖書館里找資料、做筆記，這樣的日子極其枯燥。為了堅持下來，每天晚上，圖書館閉館后，何炳棣走到大街上，會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內(nèi)心里大吼一聲：“看誰的著作配藏之名山！”他就是用這樣高遠的目標激勵著自己，戰(zhàn)勝艱辛與懈怠，從而寫出厚重的影響深遠的學術(shù)著作。

“盡人事，聽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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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中總會遭遇一些不期而至的變故，這時候，是逆來順受束手就擒，還是挺身而出勇敢面對？何炳棣選擇的是后者。1940年，何炳棣首次參加留美公費生考試，結(jié)果鎩羽而歸。他以最短的時間調(diào)整了心態(tài)，又投入到緊張的復習當中，決心在下一次考試中脫穎而出。不久，有消息說，教育部調(diào)整了公費留學考試的科目，西洋史專業(yè)被取消。這對厲兵秣馬的何炳棣來說，無異于當頭一棒。倘若臨時改別的專業(yè)，那既非他的專長，且時間也不允許了。最初的驚慌、沮喪之后，何炳棣迅速冷靜下來，他想，教育部取消西洋史專業(yè)，應該要經(jīng)過行政院例會通過，那么自己何不給行政院寫信，請他們在取消專業(yè)時一定要慎重呢？于是，他給時任行政院政務處長蔣廷黻先生寫信，表明了自己的看法，也就是取消任何專業(yè)，要深思熟慮，不能草率盲目。結(jié)果，他的努力奏效了。西洋史專業(yè)最終未被取消。何炳棣獲悉后，慶幸之余，忍不住對妻子說：“如果這次能考取，要歸功于‘盡人事，聽天命的華夏古訓?！?/p>

在臨近考試時，何炳棣又從一位學長那里聽到一個讓他心煩的事。原來，這位學長成績很好，但在以前的一次留學考試中卻名落孫山。他告訴何炳棣，他落選的原因是中國通史的題目太偏。那年中國通史，有一道大題目是解釋名詞：白直、白籍、白賊。對于中國通史這門基礎課來說，這樣的題目委實太瑣細太偏了。聽了這件事，何炳棣沉吟良久，想，用這么偏這么怪的試題決定考生的命運，實在有點偏頗，于是他再次上書清華評議會，請求慎選中國通史命題人。他的這次提議再次被接受，命題委員會決定以明清史取代中國通史，這樣一來，由于范圍大大縮小，出偏題怪題的幾率也就大大減少。何炳棣兩次上書都取得效果，說明他的建議非常合理。遇到突如其來的難題，聽天由命，無動于衷，既是消極的，也有損人的尊嚴；正確的選擇是，冷靜沉著，努力化解，這樣，即使結(jié)果不如所愿，也可以問心無愧，坦然接受了。

古話說，否極泰來。其實，所謂的“泰”是不會從天而降的。何炳棣說：“‘否極之所以‘泰來多半要靠人為的努力。”而“盡人事”，就是要充分運用人的力量和智慧，求得轉(zhuǎn)機的到來。當然?！氨M人事”，也許不一定能更改事情的結(jié)果，但至少可以讓你擁有一個精彩的過程。

“有本事到外邊大的世界去做天王”

除了外祖母，父親對何炳棣的立志也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小時候，何炳棣既聰明又用功，常常受到師長的夸獎，何炳棣也難免飄飄然。不過，父親的一句話卻讓他再也不敢得意了。父親用犀利的語氣告誡他：“狗洞里做天王算得了什么，有本事到外邊大的世界去做天王，先叫人家看看你是老幾?！边@句話對何炳棣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每每在人生的關(guān)鍵時刻，他都會想起這句話。父親的當頭棒喝，讓他在人生的各個階段，都以一流的標準要求自己。

攻讀博士學位時，他首先弄清哪些史學專家代表世界最高水平，然后以他們的水平作為自己的努力標準，并盡快嘗試讓自己的研究成果刊登在世界頂尖學術(shù)期刊上。經(jīng)過艱苦不懈的努力，他的愿望實現(xiàn)了。何炳棣是在清華度過其大學生活的。當時，清華的師資是一流的，學生是一流的。有名師指點，有同窗砥礪，何炳棣的學業(yè)突飛猛進，更重要的是，在“清華精神”的浸潤下，何炳棣追求一流的信心和底氣倍增。那么，何為“清華精神”呢？何炳棣認為，畢業(yè)于清華大學的應用數(shù)學大師林家翹對他所說的一句話最體現(xiàn)“清華精神”。一次，在朋友家中，林家翹偶遇何炳棣，他握著何氏的手說：“咱們又有幾年沒見啦，要緊的是不管搞哪一行，千萬不要作第二等的題目。”赴美攻讀博士學位時，哈佛名教授費正清也曾對何炳棣說過類似的話：“第一等大課題如果能做到八分成功，總比第二等課題做到九分成功要好?！?/p>

取法乎上，所得乎中；取法乎中，所得乎下。沒有大志向，哪來大氣魄大胸襟大手筆，哪能抵達大境界。何炳棣是在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世界名都紐約更是讓何炳棣見識了何謂一流。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半個多世紀后反思，紐約對我最深最大的影響是幫助培養(yǎng)我形成一種特殊的求知欲——對自己有興趣的事物力求知道其中最高的標準，然后全力以赴爭取達到這個標準。”小時候，父親把追求一流的種子播進何炳棣的心里，及長，清華大學為他追求一流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后來，大都市紐約又給予他追求一流的廣闊空間。所有這些，終讓他取得卓越的學術(shù)成就。

好學深思，從中獲益

除了精讀本專業(yè)的各種經(jīng)典外，何炳棣還認真讀過19世紀俄國幾位小說大家，對陀思妥耶夫基的小說興味最濃。他說，陀氏小說對他最大的作用是大大豐富他的人生的“間接”經(jīng)驗，使常年生活在書齋的他，認識到宇宙之大，體會到人的性格與心靈何其豐富且復雜，“于是有效地增強我對‘人的了解與‘容忍”。

在西南聯(lián)大期間，何炳棣受潘光旦影響，讀了一些性心理學方面的書，他說，讀這方面書，作用略同于讀西方小說：“豐富了人生‘間接經(jīng)驗，加深了解宇宙之大、品類之繁、無奇不有，因此感到‘太陽之下，并無新意?！彼诨貞浿蟹治龅溃骸斑@種閱讀協(xié)助培養(yǎng)我對人生若干問題的‘容忍與‘同情；但另一方面也激化我對偽道學、‘裝蒜者（尤其是學術(shù)上的）的無法容忍與憎厭?！?p>

潘光旦一番關(guān)于學英文的話，何炳棣十分佩服，且終生難忘。一次聊天中，潘光旦告訴何炳棣，無論學哪種專業(yè)，想知道自己英文是否“夠用”，必須問自己兩個問題：“1.寫作的時候是否直接用英文想？2.寫作時是否能有‘三分隨便”——“隨便”，就是帶有幾分“游刃有余”的意思。

何炳棣贊嘆“我覺得潘先生論英文才是真正的‘行家的話。師友中指出英文寫作時必須用英文想的尚不乏人，可是只有潘先生向我提出‘三分隨便能力的重要?！焙伪φf：“在海外半個多世紀的學院生活中，我無時無刻敢忘潘先生的話，至少經(jīng)常以他所提的第一標準用來檢討自己和窺測海外華人的英文寫作。”

讀書如此，閱人何嘗不如此？

何炳棣就讀清華和聯(lián)大時，學業(yè)優(yōu)良。他的一大長處是準確領會老師學問的高妙之處并從中獲益。他當時最尊敬最服膺的是雷海宗老師。他說：“回憶清華和聯(lián)大的歲月，我最受益于雷師的是他想法之‘大，了解傳統(tǒng)中國文化消極面之‘深（如‘無兵的文化及其派生的種種不良征象）。”何炳棣進一步分析道：“當時我對國史知識不足，但已能體會出雷師‘深的背后有血有淚，因為只有真正的愛國史家才不吝列陳傳統(tǒng)文化中的種種弱點，以試求解答何以會造成千年以上的‘積弱局面，何以堂堂華夏世界竟會屢度部分地或全部地被‘蠻族所征服，近代更受西方及日本侵凌?！?/p>

何炳棣尊敬熱愛雷老師，不僅僅是一種禮貌，更是為雷老師的真知灼見所折服。

好學深思，不僅是說讀書要思考，也包括和人交往時，對別人的言行也要思考，并從中獲益。何炳棣懂得，有一顆包容的心才會有平和的態(tài)度，對他人的短處喋喋不休根源在于自身的狹隘和苛刻。和人交往時，總能發(fā)現(xiàn)別人的長處，總能吸收別人的優(yōu)點，這樣，就能薈萃他人之精華，熔鑄完美之自我。何炳棣正是這樣的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