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靜染
1906年,日本人中野孤山受四川總督錫良的邀請,到成都進行為期三年的教學(xué)活動。初來乍到,他眼中的一切都是新奇的,但對錦江的印象卻有些奇怪:“錦江環(huán)繞城墻,水不深,但可以承載小船之往來。不過,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江水都是渾濁的,何以冠上這么一個美名,令人費解置疑。”(《游蜀雜俎》)
顯然,中野孤山把錦江當成了一條普通的小河。從表面看,錦江確實就是一條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河,但對于成都人而言,錦江是一條護城河,也是岷江的內(nèi)河,更是一條母親河,養(yǎng)育了川西壩子上的萬千兒女。
說它是護城河,是因為環(huán)抱老成都的府河和南河,兩河合稱錦江。這兩條河從東西兩個方向潛流入城,將成都舊城攬入懷中,起到城防保護作用。說它是岷江的內(nèi)河,是因為岷江經(jīng)過都江堰后分為內(nèi)外兩河,內(nèi)河朝東南經(jīng)過崇州、郫縣等地,下流至彭山縣界與外河相合,繞了一大圈,重入岷江。成都恰巧居于內(nèi)河水系的中心地帶,錦江穿城而過,在漫長的歲月中靜靜流淌。
錦江雖然很短,總長不過幾十里,“在城內(nèi),自城西入,由城東出,而入大江”。(《通志》)但它是成都的母親河,是這座中國西南重要城市的塑造者,并帶來了成都平原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和五谷豐登,所以,古人說成都時是這樣說的:“水旱從人,不知饑饉,時無荒年,天下謂之天府也?!币虼?,錦江肯定不是一條普通的小河,它是一條城市之河、歷史之河,一條自然與現(xiàn)實交匯的現(xiàn)代之河。
錦江的得名跟濯錦有關(guān)。古代成都盛行織錦,以華美著稱,彼時,這條江上的水很清澈,濯錦岸邊就成了成都的一大景觀?!妒皴\譜》說“蜀以錦擅名天下,故城名以錦,江名以濯錦”;《華陽國志》中則更進一步說:“錦工織錦濯其江中則鮮明,濯他江則不好”,錦江就是洗錦之水,并以“錦”名之。
成都織錦的歷史非常久遠,早在古蜀蠶叢時期,沿著岷江河谷一帶就開始有養(yǎng)蠶繅絲的活動,并由此逐漸興旺,帶來了蜀族的強盛。到了三國蜀漢時期,蜀國在成都城南筑錦官城,并設(shè)置錦官專門管理織錦業(yè),生產(chǎn)和貿(mào)易盛極一時。而織成的綢布要在河水中漂洗,錦江之水便提供了便利。
舟楫穿梭,又加之濯錦業(yè)的興盛,古代的錦江是一條商貿(mào)之河。晉代左思的“貝錦斐成,濯錦江波”,唐代李白的“濯錦清江萬里流”,都是成都錦江邊濯錦業(yè)高度發(fā)達的見證。那時的錦江是什么樣的呢?唐代詩人劉禹錫在《浪淘沙》一詩中的描述生動形象:
濯錦江邊兩岸花,春風(fēng)吹浪正淘沙。
女郎剪下鴛鴦錦,將向中流定晚霞。
從古至今,要追溯錦江的歷史,得從開明帝鱉靈說起。在四川上古時期,四川盆地原是一片海,后來經(jīng)過造山運動等強烈的地質(zhì)變遷,山巒崛起,河流縱橫。在四川的蜀族先祖?zhèn)冞M入成都平原后,水患非常嚴重,要生存發(fā)展,就要治水。鱉靈為了阻止洪水泛濫,采用當時湖北已有的筑壩分水方法,使沱江向東分流,減少了水害。
前人的治水經(jīng)驗也影響了后來者的李冰。公元前256年,李冰被秦昭王任為蜀郡太守,他在治水方面的表現(xiàn)尤為突出,建有奇功,修建了湔堋(即都江堰水利工程)。實際上,他的治水思想與鱉靈一脈相承,只是在后者的基礎(chǔ)上更進一步。李冰在玉壘山末端一段鑿出20米口子,形成“離堆”,分水東流,這是他道法自然的杰作,這一操作改變了川西河流的大走向,影響深遠。
在李冰的貢獻中,一方面是溝通了四川直達荊楚和吳越的黃金水道,使秦憑借順暢的水路交通直入中原,由蜀而得楚,然后一統(tǒng)天下,實現(xiàn)了中國歷史上的首次統(tǒng)一;另一方面則是對河流溝渠的治理疏導(dǎo),形成了對川西平原的地理塑造,成都得以日益發(fā)展壯大。在豐富水源的環(huán)繞中,成都盡享山川的膏腴,奠定了一個大城必備的自然條件,成為了四川盆地腹心地帶的一顆明珠。
當然,在成都的城市發(fā)展史中,治水一直都是相伴其中的,這就不得不說到西漢時期著名的循吏——文翁。他在任蜀郡守時,注重興修水利,發(fā)展農(nóng)業(yè),引湔水和清白江連接,擴大了都江堰灌區(qū)。
實際上,文翁時期也可以說是岷江文明形成和發(fā)展的一段時期。岷江走出高山峽谷,通過都江堰流入成都平原的一段,是它最早與人類發(fā)生密切關(guān)系的一段。在這一段上,人口密集,市鎮(zhèn)相連,農(nóng)耕繁忙,商貿(mào)輻輳,岷江之水流過之處,“十夫有溝,百夫有洫,千夫有澮,萬夫有川”,灌溉與河運兩旺,沿岸是汲水、浣衣、打漁的人間景象。
但對成都水系改造最為直接的是晚唐的高駢。如果說,之前的治水還是在相對大范圍內(nèi)進行,那么高駢的治水則是直接的和局部的,卻也是對成都水系改造影響最大的。高駢是個武將,唐朝乾符二年(875)后任成都尹和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鎮(zhèn)守成都。當時南詔不斷進犯四川,威脅成都,為了加強防御,高駢修建了成都府羅城,并將東向流入沱江的毗河分流為二,形成兩江抱城的局面,起到拱衛(wèi)成都的效果。
高駢本是為了防御而引入衛(wèi)河,卻無意間改變了成都的城市格局,錦江環(huán)繞著成都舊城,河水流過東西南北四個城門,在千年之中未有大變。但隨著城市不斷擴大,舊城墻被拆除后,城市與河流的邊界被取消了,錦江徹底融入到城市的軀體中;特別是近30年,成都擴大了一倍以上,錦江實際已成了穿城河,早已被層層疊疊的高樓大廈和密集的道路所包圍。
進入了現(xiàn)代的錦江,在治水方面更多是從防洪和綜合整治著手。錦江的汛期一般在每年的7月到9月,一旦上游漲水,錦江必然出現(xiàn)連鎖反應(yīng),平時溫順的河水突然洶涌翻滾起來,水勢湍急,威脅著岸上的生活。同時,城市越來越大,錦江承受的排放壓力也越大,特別是一到枯水時節(jié),就變成了一條臭水溝,百姓深受其苦。
從1992年起,成都市政府針對錦江的情況啟動了綜合整治工程。這次治水是對城市的一次大“整容”,錦江沿岸徹底變樣,而這次整治實際也是兩個時代的分界點,一種現(xiàn)代的、新的河居生活模式開始了,應(yīng)該說這是千年之變,也可以說是千年錦江的華麗轉(zhuǎn)身。
就是這短短的一段水路,錦江承載著厚重的歷史。戰(zhàn)國時期,秦先滅蜀,順江而下再滅楚,后得天下,張儀就道出了個中玄機:“秦西有巴蜀,大船積粟,起于汶山,浮江而下,至楚三千余里。”秦國其實是借蜀之船與成都之富饒,有了糧草的保證后才敢伐楚,小小錦江也牽動著千里之外的戰(zhàn)爭。
錦江歷史上最為傳奇的是沉銀之謎。明末時期,張獻忠在成都建立大西政權(quán),后與明參將楊展的軍隊在彭山江口激戰(zhàn),張獻忠大敗,在兵退成都前,他把所有的金銀財寶埋在了錦江下。后考古發(fā)現(xiàn),張獻忠確在江口沉銀,2017年的出水文物就超過一萬件,震驚學(xué)界。錦江里到底還埋藏了多少秘密,誰知道呢。
辛亥革命前夕,錦江也同樣書寫著歷史傳奇。當時,保路運動在成都愈演愈烈,趙爾豐眼見風(fēng)潮有漫天之勢,便大開殺戒,制造了“成都血案”,并實行全城戒嚴,封鎖消息。當夜,同盟會員為突出重圍,在錦江河畔秘議,決定制作數(shù)百塊木牌,在上面書寫文字,覆以桐油,然后投入江中。木牌漂流而下,以發(fā)“水電報”的方式將血案消息迅速傳遍大江南北,錦江居然成了一張昭告天下的“流動報紙”。
當然,錦江的日常作用在通航上。當年九眼橋一帶船帆林立,商貿(mào)興盛,這條通道是最便捷和順暢的,一舟可達長江尾,與大海相擁。清末,張之洞在四川辦機器局制造槍炮,地點就設(shè)在錦江邊上,為的是便于水運,取錦江之利。實際上,古代的“南方絲綢之路”也可以說發(fā)源于錦江,它以成都為起點,以華美的蜀錦、蜀繡為貨殖,沿錦江而下,遠走海外。所以,錦江是包容和開放的象征,它是成都走向外部世界的通道,也是這座城市連接中原腹地的一條臍帶。
到了近代,織錦在成都仍然流行。清末文人王蘭生的家就在錦江邊,他的生活就是“織錦閑時學(xué)捕魚”,很是悠然自得。在他眼中,錦江兩岸更多是鄉(xiāng)村田園圖景:“舂鋤照水疏疏白,御麥搖風(fēng)細細黃。”(王蘭生《錦江遣懷》)但現(xiàn)在的錦江早已不是他筆下的景象了。
首先是航運功能大大弱化,下游堤壩被加高,錦江水位下降,導(dǎo)致航運逐漸消失。到現(xiàn)在,作為商業(yè)功能的船只幾乎已經(jīng)絕跡,九眼橋頭百船匯集的景象不再。其次是城市居民與河水的關(guān)系也被大大改變了,那種沿河挑水、搗衣、捕魚、洗澡的生活成了過去,而這是很多成都人童年和人生的記憶。再就是錦江兩岸過去是田野,“竹外連村八九居”(《錦江遣懷》),人煙稀少,而現(xiàn)在是高樓林立,如今的錦江就是在鋼筋水泥的叢林中穿行。傳統(tǒng)意義的濯錦之江只存在于古典詩詞中,而那條充滿了市井煙火氣息的河流已經(jīng)消失。
但新的錦江還在流淌,城市日新月異,錦江也是見證。首先是堤岸的修建,整個錦江幾乎全是整齊的條石壘砌,雖然沒有自然坡岸,但升高數(shù)米的大堤對于防洪泄?jié)秤泻艽蟮母淖?,人們不會為汛期來臨而發(fā)愁。其實,人們也并非沒有懷舊之心,為了留住錦江的舊時記憶,成都市在望江樓下保留了一百米的自然河岸作為“紀念”,人們可以在那里看到原始、自然的錦江河岸,而孩子們可以在岸邊舀蝌蚪、弄水草、網(wǎng)小魚,瞬間回到昔日的親水生活。
對錦江的打造,成都市也時出新招。為了城市旅游的需要,在合江亭一段筑壩提高了水位,讓游船自由通行,游客們可以在其間飽覽水上風(fēng)景。2019年初,成都還推出“夜游錦江”項目,從東門碼頭到九眼橋,在這一段錦江上,槳聲燈影,迷離而艷麗,讓古老的成都煥發(fā)出時尚而現(xiàn)代的氣息。
通過錦江可以觀成都之變。過去的低矮棚戶不見了,排水系統(tǒng)有很大的治理,錦江水文落后的狀況大為改善。這30年中,到過成都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最有城市風(fēng)情的地方就在錦江兩岸,堤岸實現(xiàn)了全面綠化,因地制宜,因勢造型,培植花木,修建道路,不少路段甚至有移步換景的美化效果,是市民休閑、鍛煉、游覽的好去處;同時,在對河岸歷史文化遺跡保護方面卓有成效,像望江樓、合江亭、安順廊橋等歷史遺跡得到了保護、修繕和利用,成為沿錦江綠化帶上的一個個景點,游人如織。如今,錦江邊隨處可見白鶴,它們成群地沿著河道來回翩飛,舒展而詩意,就像這個城市上空輕盈的靈物,傳遞出千秋雪與萬里船的悠遠信息,再次證明了錦江之美,可與天地同在。
新錦江已非昔比,這條李白、杜甫、蘇東坡都走過無數(shù)次的古老河流,實際也是一條蜀地文化的璀璨之河,如果時光可以回頭,他們一定驚訝于其當今巨變。錦江就是一面大自然留給這座城市的美麗鏡子,能照見過去和現(xiàn)在,也照亮了未來。
(作者系文史學(xu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