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慶奇
在蘭州,雨比雪更讓人驚喜
站在黃河邊,我把頭仰向天空
伸出舌頭接一滴雨
好多時候,我反復練習這個動作
適應用舌頭接住一滴雨
用盡全身的力量擁抱雨水
往往,我都是哭著跑回家
講述一滴雨,辛酸的一生
它的出生足夠艱難,從土里長到天上
又回到土里
由一滴雨,我想到了父親
他已經久居地底,懷抱著無數條暗河
這些年,祖父老了,祖母老了
唯獨我越來越強壯
一年,十二個月,分四季
現在是暮春,接下來是初夏
我從體內掏出另一個自己
安放在一滴飽滿的雨中
靜靜地休眠到下一次雨期
定西路左轉,有一棟高大的建筑
人們把這稱為:甘中附院
巷子里有一個賣紅薯的人
每天都按時出現
突然有一天,他消失了
接連幾天不見人影
周二查房,我走進105 病房
賣紅薯的男人躺在床上
我給他量血壓的時候,他笨拙地
卷起袖子,臉上滿是窘迫
我給他檢查單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
接過去,握在手里,身子不停地顫抖
一些燈光黯淡了下來,一些聲響壓低了聲音
一些人還在夜里私語
過去的風不會再吹回來,就連風聲
也隱匿于夜幕
就像流水,只會一直流,一直流
不會停下看看身旁的水草,也不會憐惜
一條瀕死的金魚
在蘭州,黃河是最寬的水
也是最渾濁的水
多少人只為一睹它的渾濁
見了它。只說,看啊,黃河水真的很渾
你可曾了解過它暗地里流下的是渾濁的眼淚
是多少年洗不清的青山的魂
就像我,站在五樓的窗臺邊
眼前閃爍著燈光,背后又有多少苦
只能將自己的苦咽下肚中
凌晨兩點十四分只會停留六十秒
我說不出口,也無從說起
火車駛過舞陽河
我看不清村莊的輪廓
只有零散的燈光昭示這有人家
這樣的夜晚顯得很神秘
會讓人對夜色心懷崇敬
時已深冬,草木披了一層霜衣
那些屬于夜晚的蟲鳴消失了
換作草木的骨骼被寒冷凍住的脆響
提及響這個詞,我仿佛聽見了草木
喊疼的聲音,這種聲音我聽很多老人喊過
他們想借助聲響驅逐疼痛
可一個詞怎么可能安放多余的疼痛
這是此地最高的一座山
上面長著稀疏的灌木
大家都知道山上沒有什么
可縱然如此,每天都有想爬上山頂的人
他們在山頂伸手摸云彩
以為山頂是離天空最近的地方
下雪的時候已經夜深
簌簌的聲音引我趴在窗口
雪讓我想到去年你的離開
那時也下了一些雪,比這小
我和你站在雪中等車
此前三個月,你說要去遠行
那里黃沙漫天,寫滿了凄涼
失意的文人在那里找到了歸屬
說到這,你沉默,用余光看了我一眼
你已經不再隨意說出壯志凌云的話
這幾年生活的重壓讓你交出了豪情
你跨上車,向我招招手
我說要給你寫信,只是很多夜晚
對著空白的信紙,不知道如何安慰你
更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
我們終將被白雪覆蓋,不留一點痕跡
我又聽見雪落下的聲音
很輕,很輕……
西風從隘口下來,牛羊在山坡上
古道上的石子,擦出兩千年前的烈火
從黑夜中,我們尋找遺失的旗幟
駝隊留下的足跡,印出絲路
這里早已沒有孤獨,沒有人會詢問來路
也不會關心歸途
舊城墻旁生出一棵樹
綠葉下藏著數不清的傳說
關于西出陽關的故事
關于文成公主的故事
都融化在西風中,從日月山緩緩吹來
房屋依次排列,雨水即將來臨
螞蟻出走,行人把雨水趕回陰天
去青海的路上,我感受到廣闊
那是放牧數萬頭牛羊的草原
我聞見草香,是西伯利亞的風
帶來草原的訊息
借此,我們展開討論
那些不知疲倦飛翔的雄鷹
以藍天作為依靠,飛向天空之外的世界
于是懂得苦難,往往小于人世的悲歡
一條河,生命的源頭永不停止
黃昏傾斜,覓食的水鳥歸巢
云朵已經無處可去
隨著倦懶的晚風,飄到山后
金色的倒淌河,流淌著金色的時間
高原的光陰總是這么慢
水草來回游蕩,河中心
有一只水鳥單腿站立
像是守候著最后的黃昏
也像是等待夜幕籠罩倒淌河
它多像看破紅塵的高僧
在時間面前,放下執(zhí)念
它看著草原上騎馬的藏族女孩
圍巾飄起的時候,它換了一下腿
繼而看著女孩奔向帳篷
繼而月亮掛在山頭,它還是站在那
和倒淌河的夜晚一齊入睡
寬大的河面,漂著樹木的殘骸
我想,它們是在哀嘆
一場雨后的寂寥
或許是一片落葉,在河里飄蕩
它跟隨流水,遠離人煙
或許是地里的玉米,在風雨中,晃動身子
迎接立秋后的第一場雨
泛白的山坡,有幾只羊
像是被河水沖上岸的塑料袋
只有起風的時候,才覺得它是活的
你看,又起風了
羊群動了,山坡也動了
遠遠望去,這片村莊
只有我和這些雨后的草木
你聽,湟水的喊聲又響了兩聲
它們吃草的模樣,不急不慢
掌握了草原上生存的速度
快一分,不夠從容
慢一分,跟不上白云移動的腳步
有一頭牦牛,轉過頭看我
粗壯的犄角像草原上高尖的山頭
它的眼睛像是青海湖,蓄滿高原的淚水
它繼續(xù)低頭吃草,微風吹動它額頭的長毛
脖頸間的鈴鐺響起
這時,很多的牛羊看向我
我低著頭,不敢與這些高原牲靈
交換彼此的眼神
在人間晃蕩多年,我的心越來越虛
沉寂太久,我忘記村莊是有生命的
當我揮動手里的鋤頭挖向地面
砰砰聲把我拉回童年
那時村莊喂著許多牛馬
山澗響起哞哞的牛叫
那時村莊在一聲聲的呼喚里年輕著
多年以后,我們舍棄農田屋舍
奔向霓虹閃爍的城市,村莊一點點舊了
只有過年,紅對聯,此起彼伏的鞭炮聲
才能把我拉回殘碎的夢境
一路向西,四季在輪回
我試圖與陌生建立新聯系
好讓它放下對我的戒備
南方青年,靦腆不善言辭
與人交談搓著手,低著頭
渡過嘉陵江,翻過劍門關
這條路漫長而崎嶇
常常在深夜把我晃醒
又常常在顛簸中把我送進夢里
在長久的沉默中,我幻想一只鷹
在空中盤旋,捕捉每一幀蒼涼
據說高山的頂端是神的道場
那么鷹棲息的山頂就有神明
火車停在平安驛
我向遠處看去
群山仿佛是上天遺落的寶物
喧囂和欲望在此化為塵埃
坐在門前,偶爾路過貨車
離別的日子顯得潮濕而僵硬
我還有好多話沒有給爺爺說
話到嘴邊,又像魚刺卡住喉嚨
說不出來,咽不下去
我該提醒他按時吃藥
不要冒雨割草,不要喝酒
太多的不要噎在心里
日子久了,就成了心病
就像爺爺從來不告訴我父親去世的事
但我知道他很想傾訴
也許是不想再次經歷喪子之痛
不想讓我對父愛有渴望
爺爺的咳嗽穿過偏房到我的耳邊
我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
他的身體越來越差
頭發(fā)落滿了白霜
我對家的定義也在一次次更改
一所房子,一個親人
沒有房子,沒有親人,只剩一個土堆
往后的日子,我不敢多想,也不敢奢望
今天晚上星星很少
月亮該是寂寞的
我站在眾多人中張望
掐著表盤上的分針
一圈一圈走過
我從未覺得時間如此之慢
等待是這么痛苦的一件事
我想你也和我一樣
在頭頂的天空向下看我
甚至虛構見面的場景
九月的高原已經很冷
鳥雀躲在石洞中取暖
幾個民工蜷縮在天橋下打盹
這是一個并不明亮的秋日
許多人都在奔命
我被攜裹在人群中朝前擠去
從口袋里掏出證明身份的票據
這些過程充滿了機械
鐵軌上鋪著的道砟石沾滿油污
它們在一列火車的震動中醒來
鳴笛響起,剛剛經過的事物都被拋棄
我們被鎖在透明的玻璃窗后
與鐵路旁枯草上掛著的露珠不會相遇
這列高原上的火車載滿離開的人
遠離了天空,白云,炊煙
它又何嘗不是最孤獨的那一個
路過大愿塔,我本想許一個愿
想了想,人世間不能滿足的太多
一個愿望,兩個愿望,又怎能達愿
跟著別人,一圈一圈往山上走
我們低聲說話,怕驚擾山中安憩的生靈
它們是這里的土著,守護一方平安
就像坐在廟門前的老人
在安詳的午后聽一曲二胡
他用化緣得來的浮財修了這座廟宇
總有一些人在大地上虔誠行走
甚至將身子低進塵埃中
我居住的城市也下起了雨
以往熱鬧的夜市空曠寂寥
幾人從我面前跑過
他們手頂在頭上,妄圖阻止雨水的侵淋
水泥路面被打濕,淺灰變成了深灰
由小而大的雨水逐漸匯成細流
它們像是在奔走相告地示威
從我的視線里猛扎入下水道
T 恤滴落的水打起水花
這一瞬它的美,竟讓我忘記它的惡
冰冷一點點侵占身體的溫度
這個過程讓我想到河南的舍友
他的家鄉(xiāng)新鄉(xiāng)大雨不止
房屋和莊稼被洪水席卷而去
商人抱著發(fā)霉的商品在地上哭喊
農民在地里撿拾截斷的玉米
廣袤的平原上充斥著無處訴說的
辛酸和吶喊,以及天災下亡故的靈魂
和劫后膽戰(zhàn)心驚的更多人
高原的空攆動列車的進度
隨著搖晃的節(jié)奏,我又一次出走
我記不清是第幾次乘坐K1502
路邊的野花謝了又開
地里的莊稼栽了又收
我記得的那所廢棄小學被拆了
上面新蓋了老人活動中心
他們坐在涼亭里避雨,臉上面無表情
好像他們躲避的不是雨,而是衰老的恐嚇
出門前我給奶奶打電話
她說老家下了很大的雨
言語間透露著對地里莊稼的擔憂
一字不識的她不知道千里之外的災難
她的腦海中沒有出現過鄭州這個城市
就連昆明她也是偶爾聽人提及
她只關心生活了一輩子的小村子
反復問過我多次,才記住重慶綦江
現在好了,她又多了一個要關心的地方
沒有聲音,雨滴落在窗上又滑落
列車到站,夜晚削弱我們的意志
鐵軌的摩擦聲也被削弱
一排探照燈射過來
慘白的光融化在夜里
我不知道看不見的地方是否藏著野獸
或者什么不可測的事物
對我來說,生活中刻滿謹小慎微
站臺上站著列車員
他像是立在此處的雕像
對擦肩而過的列車充滿了石頭一樣的冷靜
雨下得好大,河水迅速上漲
狹窄的河道塞滿了樹木的殘枝
今天好像整個國家都在下雨
新聞一次次刷新,鄭州、新鄉(xiāng)
還有更多城市出現在字幕上
大雨中房屋村舍被沖毀
寺廟教堂坍塌傾覆
上帝在人們流離失所時走了
他的手被供奉得高高在上
被遺忘的是人間受苦受難的人
我腳下的橋是舊的,橋名不知何時何人所起
我身下的河流是新的,河名不知從何而來
河水卻每秒都在更替
我用一整天的時間在橋上看流水
飛鳥從我頭頂飛過,蝴蝶在我身旁環(huán)繞
雙手扶在銹跡斑駁的鐵鏈上
輕輕一晃,金屬的撞擊聲微微響起
這橋上縱身而躍的人不在少數
他們是否也撫摸過這根鐵鏈
山間多霧,雨水變化多端
大雨如注,折身奔跑已知不及
便多了些許開闊,站在雨中任由擊打
我停下時好像雨也停下
身后的舊橋上空留人影跳入水中
墻上的鐘表一秒一秒地轉動
從未覺得時間如此漫長
窗外樹林里的蟬鳴此刻并不悅耳
聒噪的聲音使人焦慮
辦公室里坐著一排醫(yī)生
白大褂讓人顯得臃腫
老人哀求的樣貌清晰可記
他被風霜刻畫的臉有過多的皺紋
下面藏著對生活的絕望
對生命的渴望
妻子患病,他掏不出錢
本以為生活的苦莫過于此
更大的苦卻是妻子得了絕癥
我們都在等待打破寂靜的聲音
哪怕哭也好過集體沉默
走廊布滿陽光
辦公室顯得陰冷
36 床的老人伏在欄桿上
樓前的樹木落葉紛紛
幾個小孩在接樹葉
他們天真的笑容化進了風中
秋天未至,一些生命提前消亡
落葉下沉的速度和陽光一樣快
準確無誤地鉆進老人眼里
她從未感到如此空虛
生命即將結束之際
她羸弱的軀體在陽光下鋪開
細數這些年養(yǎng)兒育女的不易
最后陪伴她的也只有陽光
和陽光消逝后空空的夜晚
我越來越習慣傾聽
從我還是醫(yī)學生
剛踏進學校大門的時候
我的耳朵就變得大眾
后來我走進醫(yī)院
耳朵接納各地的方言
贊揚和謾罵會同時出現
耐心一點,這個老人年紀大
說話的速度慢
耐心一點,這個人中風后遺癥
說話吐字不清
每當夜晚下班,在醫(yī)院的院子里
我會聽風,它似乎對我說
你說吧,我當你的傾聽者
他在等待鐘聲響起
作為虔誠的信徒
一生都恪守信條
從來不沾葷腥
更不會談論閑言碎語
哪怕是生病住院,他也忘不了禱告
在病房里他顯得格格不入
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
他用信仰供給生命
繞過三條街,就是他禮拜的教堂
外墻覆蓋著爬山虎的藤蔓
綠色的藤條從地面一直往上爬
一年枯萎,又一年新生
不知用了多少年,爬上樓頂
他贊美著爬山虎生命旺盛
殊不知自己身體里的晚鐘已經敲響
冬季匆忙結束
醫(yī)院里的櫻花在不經意間開了
三月,一朵花承載著太多期待
豐收和好運都由這個季節(jié)開始延伸
無奈三月是干旱的時節(jié)
就連目睹病人救治無效亡故
干澀的眼睛也擠不出一滴淚水
此時我好像聽到另一個自己的呼喊
他叫我振作起來
春風浩蕩,把祝福吹向天堂
他應該已經收到
并回復說,祝你在人間安好
離開城市構筑的鋼筋水泥
走到郊區(qū)的荒野上尋找美
這里曾經是一片廢棄工廠
坍塌的房屋下生長著野草
傍晚的風中,它們顯得疲軟無力
往前是廢料堆砌的小山
上面有幾株綻放的野菊
它們的出生如此卑微
作為花朵委身于廢棄物
可正是這幾朵小花
讓我感受到了秋天的生命
一些事物在消逝,一些正在新生
就如我眼前的野菊花
它們解開花冠,掏出芳香和堅韌
故事在暗夜里瘋長
我無法虛構沒有面孔的人物
這些年住過的藍色旅館
外墻都畫上金色太陽
傍晚時分,鳥兒和我相安無事
盯著遠處滾落的火球
它落進了湖中
落進了遠山的一盞煤油燈芯里
飛蛾在眼前繞圈
我的眼里裝著清晨
年老的木匠雕琢時間的刻度
他攥緊刻刀的手將自己送上天堂
黑暗里我閉上眼睛,捕捉細小的動靜
蚊子振翅的聲音驚動了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