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時期“雷擊事件”相關問題考證

徐建國 徐書城

（1.中國延安干部學院 黨史教研室，陜西 延安716000；2.中央司法警官學院 研究生部，河北 保定 071000）

延安時期發(fā)生的“雷擊事件”無論在當時還是現(xiàn)在來看都是一個大事件，對此有學者進行了研究，主要有張希坡的《陜甘寧邊區(qū)征糧法規(guī)及有關史實考辨》、魏德平的《雷擊邊區(qū)縣市長聯(lián)席會議事件與救國公糧征收關系考論》。張文認為“雷擊事件”發(fā)生在1941 年6 月3 日，并認為“雷擊事件”沒有造成1941 年減征公糧，兩者之間沒有直接必然聯(lián)系［1］。魏文認為“雷擊事件”發(fā)生不是因為征收公糧過重，而是運鹽、公債等負擔過重所致，并且毛澤東把挨罵作為克服黨內存在的官僚主義，進而轉向重視經(jīng)濟工作和制定正確政策的重要契機［2］。從以上兩文不難看出作為“大事件”的內涵存在巨大差異，當時只把它看成在陜甘寧邊區(qū)政府組織召開的縣長聯(lián)席會議上因突遭雷擊而造成人員傷亡的自然事故，后來則把它作為黨群關系出現(xiàn)沖突時被及時化解的標志性事件，從而賦予它領袖關心群眾疾苦的濃厚政治色彩和政治內涵。正因為如此，人們沒有過多關注事件本身的歷史真相，以致于造成有些問題長期以來存在錯訛，需要在現(xiàn)有基礎上作進一步研究。本文對它涉及到的關鍵問題加以考證，主要包括因雷擊殞命的延川縣代縣長是李彩云還是李彩榮、代縣長是否是代理縣長、毛澤東如何得知群眾咒罵、毛澤東挨罵是否只是運鹽和公債等負擔重、毛澤東通過該事件提出“大仁政”觀等問題，以求能起到還歷史本來面目的作用。

一、關于“雷擊事件”的不同說法

所謂“雷擊事件”指的是陜甘寧邊區(qū)政府組織召開的縣長聯(lián)席會議上發(fā)生的因雷擊而造成人員傷亡事件。大致情況是，1941年6月3日下午，邊區(qū)縣長聯(lián)席會議正在召開之時，因天氣突變，雷雨交加，雷電穿入會議室，當場造成一死七傷的嚴重事故?！吨x覺哉日記》中連續(xù)三天記載了有關信息。6月3日：“五時往山下看麥，見西方天黑欲雨，即回，才及門大雨至”。6 月4 日：“上午定國（引者注：謝覺哉夫人王定國）來，知昨日下午大雨時邊府會議室觸雷電，縣長聯(lián)席會正在開會，有八人中電，延川代縣長（現(xiàn)四科科長）李彩云最重，當即身死，……真不測之禍也?！彼€為此撰寫了挽聯(lián)，其中有“電花飛處失元良。造物何殘？人命何脆？”6 月5 日：“午后回邊府去參加李彩云同志的追悼會”［3］314-315。這說明謝老把此事看作天災，感嘆生命的脆弱和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

“雷擊事件”發(fā)生在縣長聯(lián)席會議上，并且，當時正是黨群干群關系緊張之時，難免引起民眾的猜測甚至是謠言流傳，因此，《解放日報》連續(xù)兩天作了報道。6 月5 日報道：“三日下午邊區(qū)政府縣長聯(lián)席會正在進行之際，突然天空陰雨，電光閃閃，一聲巨響，雷電從東面屋角穿入會議室內，所有到會人員受巨雷聲震動，頭腦皆暈，紛紛逃出室外。時會議室內突然傳出‘救命’呼聲，林主席當即派人入室，將觸電人員攜出。延川縣四科科長（代縣長）李彩榮同志觸電過重，經(jīng)多方救治無效，遂以殞命！”其他受傷人員經(jīng)救護脫險，邊區(qū)政府決定今日舉行追悼會以資悼念［4］。6月6 日報道：“昨日下午五時，延安各界于南門外舉行追悼李彩云同志大會，到各機關學校人員及代表千余人”，先報告李彩云觸電遇難經(jīng)過及其生平事略，最后由林伯渠等人講話，“號召到會同志要擔負起李彩云同志未竟之偉業(yè)，為完成邊區(qū)經(jīng)濟建設計劃而奮斗”［5］。

以上是關于該事件的原始記載，如果事情僅限于此，后人可能也只把它看作自然事故，但在近四年后的中共七大上，毛澤東在作報告時四次提及此事。第一次，4 月20 日，“一九四一年邊區(qū)老百姓中有人說雷公咋不打死毛澤東，這就引起我的警覺，分析原因，發(fā)現(xiàn)是征糧太重了?！钡诙?，4 月24 日，“一九四一年邊區(qū)要老百姓出二十萬石公糧，還要運輸公鹽，負擔很重，他們就哇哇地叫。那年邊區(qū)政府開會時打雷，垮塌一聲把李縣長打死了，有人就說，唉呀，雷公為什么沒有把毛澤東打死呢？”第三次，5 月31 日，“為什么有人希望雷公打死我呢？當時我聽到這個話是很吃驚的。說這個話的時間是一九四一年，地方是邊區(qū)，那年邊區(qū)公糧征收二十萬石，還要運公鹽六萬馱，這一下把老百姓搞得相當苦，怨聲載道，天怒人怨，這些事還不是毛澤東搞的？”第四次，5 月31 日，“說雷公為什么不打死我，我不怪說這個話的人，而怪我們自己征了二十萬石公糧”［6］285,338,403-404,406。

從毛澤東提及該事件所談問題看，主要涉及群眾咒罵、20 萬石公糧兩個關鍵詞。或許正是受到這種引導，后人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事件的悲劇色彩，而對它與這兩個詞之間的關系進行了豐富想象和推理，逐漸演變成群眾借機咒罵毛澤東，毛澤東通過反思挨罵原因決定減征公糧，這在有關書籍和文章中都是如此。如師哲在回憶錄中說：“延安縣代縣長李彩榮，經(jīng)搶救無效殞命。……消息在群眾中傳開，人群密集的新市場也是議論紛紛。有一位趕集的農民在群眾中罵道：‘雷公怎么不把毛澤東劈死？！’保安處聞訊，拘留了那個農民?！泵珴蓶|得知此事后，認為群眾有什么不滿才罵的，當即指示問清楚之后就放了這位農民，原因是農民公糧負擔過重而不滿意［7］217-218。再如《偉人毛澤東》一書的描述：延川縣代縣長李彩榮因觸電過重身亡，這天正逢集市，南關市場上十分熱鬧。一位50 來歲的安塞老鄉(xiāng)拉著毛驢也來趕集，不幸遇到大雨，他拴在木樁上的毛驢也被雷電打死了。“他邊哭邊數(shù)落著：‘老天爺瞎了眼，為甚不讓雷公打死毛澤東，偏要打死李縣長，打死我的毛驢?！蠞h的話像長了翅膀，很快傳遍了延安城。頓時，街頭巷尾，傳言四起，……毛澤東陷入了沉思，……負擔過重，傷害了群眾的生產積極性，也損害了黨和群眾的關系，以至出現(xiàn)不少牢騷和怨言?！保?］809-811以上所述多出了趕集農民被擊死的毛驢，內容更加生動、詳細。

還有一種說法說不久之后毛澤東又第二次“挨罵”，罵人者是農婦伍蘭花，但除名字外，關于她為什么罵人以及她家庭情況的描述差異很大。如《毛澤東在延安“挨罵”》一文中說：不久，清澗縣又發(fā)生一起類似事情，伍蘭花的丈夫在山上用鐵犁耕地時，不幸被雷電擊斃。伍蘭花一邊悲痛，一邊大罵“世道不好”、“共產黨黑暗”、“毛澤東領導官僚橫行”等。中央社會部聞訊把伍蘭花押到延安，建議判處死刑，報邊區(qū)高等法院審判和中央審批后即槍斃，以穩(wěn)定社會局勢和群眾情緒。后來，毛澤東知道了這件事，說：“你們不能這樣做嗎！……如果不做調查，就隨隨便便抓人、殺人，這是國民黨的黑暗做法！就這些而論，人家罵得就有道理呀！”［9］《黨章學習講座》一書中的說法則明顯帶有整合以上兩種說法的跡象：開會的一名縣長被擊死，伍蘭花家的毛驢也被擊死。她生氣地說：“怎么雷公不劈死毛澤東，而要劈死縣長和我家的驢呢？”保衛(wèi)局就把她關起來了。毛主席得到報告后親自見了她，向她了解相關情況［10］257。再如一本關于干部選拔的書中說：一位縣長被雷打死，伍蘭花就說：“雷公為什么沒有把毛澤東打死呢？”她丈夫癡呆，三個孩子幼小，婆母年邁，只靠她一人種田度日，因交不上公糧與干部發(fā)生矛盾，氣急之下罵人，政府定性為“反革命分子”，要處以極刑。毛澤東看到這個消息，讓人把她帶來了解情況，并下令釋放了她。毛澤東說：“她是好人，也講真話，是為我們提意見的好同志?！保?1］495從以上所述不難看出想象和推理的明顯痕跡，更加富有故事性，內容也越來越豐富。

作為延安時期黨群干群關系轉變的標志性事件，“雷擊事件”也被寫進《毛澤東傳》、《毛澤東年譜》中，說法大致相同，只是在細節(jié)上存在差異，但都強調了對事件背后原因的思考?！睹珴蓶|傳》中說：“延川縣代縣長李彩云被電擊死。事后，一個農民便說：老天爺不睜眼，咋不打死毛澤東？保衛(wèi)部門要把這件事當作反革命事件來追查，被毛澤東制止了。這個農民的話引起了毛澤東的深思：一個農民為什么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它反映我們工作中到底存在什么問題？”［12］625《毛澤東年譜》中的描述更豐富一些：“延川縣代縣長被雷電擊中身亡。同時，一位農民的一頭驢也被雷電擊死，這個農民逢人便說：老天爺不睜眼，咋不打死毛澤東。保衛(wèi)部門要追查這個農民，毛澤東加以阻止，并說要想想我們做了什么錯事引起了群眾的反感?！保?3］303兩種說法都是“一個農民”，沒有特別強調是趕集的農民，但前者說延川縣代縣長被雷電擊死而引起咒罵，后者則說是農民的驢被雷電擊死而引起咒罵。

可以看出，本來屬于自然事故的“雷擊事件”被賦予濃厚的政治色彩和政治內涵，逐漸演變成領袖傾聽民眾呼聲、關心群眾疾苦的精彩故事，具有很強的吸引力、感染力和說服力，因而得到人們的敬仰和頌揚。毛澤東不但制止要對罵人者加以追查、拘捕、判刑甚至是槍斃的做法，還對挨罵原因進行深刻反思，為此，人民群眾感嘆領袖的寬闊胸襟和關心群眾利益的情懷，從而達到人民領袖愛人民、人民擁護領袖的圓滿結局。后來擔任《人民日報》總編輯的胡績偉在回憶錄中說：“毛澤東很能體諒人民的疾苦，而且寬宏大量，能容忍對他的咒罵”，“這件事同打雷打死縣長一樣，很快就傳遍了邊區(qū)各地，十分得人心，很多老百姓稱贊毛澤東主席是‘明君圣主’?！保?4］236

二、延川縣代縣長是“李彩云”還是“李彩榮”

如前所述，“雷擊事件”中殞命的延川縣代縣長出現(xiàn)“李彩云”和“李彩榮”兩個名字。《毛澤東傳》中“李彩云”的說法來自《謝覺哉日記》［12］625，或許是不確定哪個名字更準確，《毛澤東年譜》中干脆沒有出現(xiàn)名字，直接用“延川縣代縣長”的說法。日記是可信度高的第一手資料，但謝覺哉不是直接當事者，他當時正在離延安不遠的光華農場休養(yǎng)，并且，他的記載來自同樣不是當事者的王定國。如果《謝覺哉日記》中的說法本來就是錯誤的，那么，《毛澤東傳》中的說法自然也是錯誤的。同時令人感興趣的是，《解放日報》的報道中也出現(xiàn)兩個名字，6月5日通篇用的是“李彩榮”，6月6日報道的標題中是“李榮彩”，正文中卻是“李彩云”。那么，哪一個名字是準確的呢？

《解放日報》后來刊登的一篇介紹雷電的科普文章中恰好采用了這個例子，文中說：“能把握這道理才可以避免雷擊。不懂這道理就是很好的好人，象去年延川縣代理縣長李彩榮同志，竟在為公開會的時候，觸電而死”，“李彩榮同志就是靠在濕的柱子上而觸電的”［15］。另外，還有其他材料可以印證?？h志作為由官方組織編寫的一種地方志，具有較高的權威性和真實性，可信度高。《延川縣志》“人物志”中收錄了抗戰(zhàn)時期犧牲的烈士名單，其中有“馬家河鄉(xiāng)李家原村李彩榮”［16］748。此外，當時與他一起工作的當事者的回憶，更是有力的證據(jù)。據(jù)建國后曾任新疆自治區(qū)紀委副書記、組織部副部長等職，時任延川縣委宣傳部長的劉耀明回憶：縣政府四科科長是“李彩榮”，“蘭亭（引者注：當時的延川縣縣長辛蘭亭）同志得知李彩榮被雷殛的噩耗，悲痛萬分。直至在以后的幾十年里，每提起此事，蘭亭同志總是為李彩榮代他去開會時不幸遇難而深感內疚自責?！保?7］20-21以上證據(jù)說明準確的名字是“李彩榮”，《謝覺哉日記》《毛澤東傳》等書籍文章中“李彩云”的說法是錯誤的。

至于《謝覺哉日記》中“李彩云”的說法，可能的原因是：一是王定國告訴他時就錯了；二是他的誤聽，因為兩個名字發(fā)音相近，從詞語聯(lián)想角度講，“彩云”比“彩榮”更容易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三是謝覺哉雖然參加了追悼會，但心情悲痛的他可能沒有過多關注逝者的名字，在參加完追悼會后的日記中依然說是“李彩云”。

6 月6 日《解放日報》報道中的錯誤說法，最大的可能是排版問題。由于受技術條件制約，《解放日報》采用鉛字人工排版印刷，負責承印的中央印刷廠下設刻字部、排字部、鉛印部等部門，條件和技術非常簡陋。據(jù)當時在該廠工作的萬啟盈回憶：“《解放日報》和《參考消息》的排字房擠在一間彌勒佛石洞內，彌勒佛是就地鑿成的，與石洞地面渾然一體，蓮座四周約60 平米放了二十多只字架、三個拼版臺，十五六個人擁擠在一處，兩人合用一副廿四盤，揀字時你閃我讓，活象兵乓雙打一樣。彌勒洞外是很高的石巖，遮住光線，加之排報紙是凌晨四點鐘開始工作，靠汽燈和蠟燭照明，不論排稿或還字（當時打過紙型的鉛字是還回字架的）都非常吃力?！保?8］275在這種情況下，出現(xiàn)排版或印刷錯誤在所難免，這可以從《解放日報》中的其他報道中得到印證。

三、這里說的“代縣長”是否是代理縣長

按照現(xiàn)在人們的理解，“代縣長”就是“代理縣長”的意思?！吨x覺哉日記》中說李彩云是“延川代縣長（現(xiàn)四科科長）”，《解放日報》最初的報道中說他是“延川縣四科科長（代縣長）”，這兩種說法雖然一致，但人們很可能會認為他以四科科長職務被上級委派任“代縣長”?！睹珴蓶|年譜》、《毛澤東傳》中都用“延川縣代縣長”的說法，其模糊之處在于人們容易對“代縣長”的含義產生歧義。值得注意的是，《解放日報》上介紹雷電的文章中稱李彩榮為“延川縣代理縣長”，毛澤東在七大上也說“垮塌一聲把李縣長打死了”，更不要說后人了，許多書籍和文章中稱之為“延川縣代理縣長”或“延川縣縣長”。如《葉子龍回憶錄》中說：“延川縣縣長李彩云觸電身亡”［19］69；《朱德元帥》中說：“延川縣的代理縣長李彩云因遭雷擊不幸殉職”［20］325；《陜甘寧邊區(qū)政府大事記》中說：“延川縣代理縣長李彩云當即身亡”［21］68；《毛澤東的道路》中說“延川縣代理縣長李彩云，當即雷殛身亡”［22］1234。這種說法不一而足。

那么，這里所說的“代縣長”就是“代理縣長”嗎？在黨的歷史上，代理某一職務是一種常見現(xiàn)象，但這種“代理”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都有條件限制。1941 年11 月，邊區(qū)第二屆參議會審議通過的《陜甘寧邊區(qū)縣政府組織暫行條例》規(guī)定：“由縣參議會選舉縣長一人（必要時加選副縣長一人）”，縣長任期為兩年，“連選得連任，在未屆期滿而升調或失職者，由縣參議會改選之，在縣參議會休會期間，由邊區(qū)政府委人代理”，“縣長出巡或請假時，由科長（或副縣長）代理職務，并須呈邊區(qū)政府”［23］8。這里說得很清楚，縣長未屆期滿而被提拔或被撤職時，在無法改選的情況下，由邊區(qū)政府委托人代理縣長職務；由科長或副縣長代理縣長職務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縣長出巡或請假，二是報經(jīng)邊區(qū)政府批準。當時的實際情況是，各縣都沒有設立副縣長一職，并且這種狀況一直沒有改變。1938 年2 月，邊區(qū)政府頒布《關于邊區(qū)行政組織的編制》的命令，指出：為提高行政效能以適應抗戰(zhàn)需要起見，邊區(qū)政府各廳、院、局、處、分區(qū)、縣及區(qū)的行政組織人員，均須按照編制實行縮編。按照規(guī)定，無論是邊區(qū)一級的政府主席、各廳廳長、法院院長，還是行署專員、縣長、區(qū)長、鄉(xiāng)長，只設一個正職，都沒有設立相應的副職［24］28-34。這種狀況在施行精兵簡政政策時更不可能改變了。1941 年11 月，邊區(qū)第二屆參議會上審議通過了精兵簡政議案，隨后開始付諸實施，為此專門成立邊區(qū)整編委員會，制定實施方案，具體負責各級行政組織機構的精簡裁并及人員編制等工作。次年一月，邊區(qū)政府發(fā)布《關于各級行政區(qū)劃等級及人員編制名額》的通令，在縣一級，按照各縣人口、地區(qū)、富力以及自然與政治環(huán)境等因素作了等級劃分，人口在八萬以上的為甲等縣，人口在四萬以上的為乙等縣，人口在四萬以下的為丙等縣。按照不同等級，縣政府工作人員編制從二十人到三十多人不等，都沒有設立副縣長一職。如與延川縣同屬甲等縣的清澗縣精簡后為37人；屬乙等縣的安塞縣精簡前為43人，1942年初精簡后為33人；屬丙等縣的固臨縣精簡后的工作人員僅為20 人［23］12-14,29,125。既然沒有設副縣長一職，延川縣政府四科科長李彩榮有代理縣長資格，但這是事實嗎？

既然是縣長聯(lián)席會議，本來應該由縣長參加，延川縣為什么由“代縣長”李彩榮參加呢？這是由當時的特殊情況造成的。5 月16 日，邊區(qū)政府發(fā)出召開直屬縣縣長聯(lián)席會議的通知［25］265，而時任延川縣縣長的辛蘭亭因突生急病無法參加，于是他指派李彩榮代替他參加會議。辛蘭亭，1912年11 月出生于清澗縣，1932 年2 月參加革命，1934 年任陜北省蘇維埃政府土地部部長，1936 年任陜甘寧省蘇維埃政府內務部部長?？箲?zhàn)爆發(fā)后，他歷任邊區(qū)政府民政廳三科科長、巡視團團長等職。1939年底至1943年6月，他連任延川縣縣長。蘭州解放后，辛蘭亭歷任蘭州軍管會秘書長、甘肅省財政廳廳長等職。新疆解放后，辛蘭亭先任中共中央新疆分局委員、常委等職，1956 年7 月，他被增選為自治區(qū)人民委員會副主席［17］1-3。

據(jù)劉耀明回憶當時的具體情況是：1941 年5月間，我正在中央黨校學習，辛蘭亭為在延川縣開設信用銀行等事到邊區(qū)政府匯報工作。第二天，在返回延川走到甘谷驛時，因腹痛無法行走，于是到設在甘谷驛的八路軍醫(yī)院檢查，做了急性闌尾炎手術，由于傷口感染化膿導致高燒不退。我到醫(yī)院看望他，并把情況通報給縣委。正在這時邊區(qū)政府通知召開縣長聯(lián)席會議，辛蘭亭就派李彩榮代替他去開會［17］20-21。辛之所以派李代替他參加會議，是因為會議主題正是李彩榮任科長的縣政府四科的職責，研究討論運鹽和經(jīng)濟生產等方面的工作。1939 年1 月，陜甘寧邊區(qū)召開了第一屆參議會，選舉產生了邊區(qū)政府組成人員，2月初召開的邊區(qū)政府委員會第一次會議上，決定各縣的機構設置，設立一科（主管民政）、二科（主管財政）、三科（主管教育）、四科（主管經(jīng)濟建設）、五科（主管治安）［21］19-20。后來，為了進一步推動工作開展，1942 年初，邊區(qū)政府頒布了《陜甘寧邊區(qū)縣政府組織暫行條例》，按照條例規(guī)定，縣政府所屬設有秘書室、第一科、第二科、第三科、第四科等科室，其中第四科的職責是“掌理農、牧、工、礦、水利、森林、道路、合作社、生產運動、社會經(jīng)濟調查及其他經(jīng)濟建設事項”［23］9。所以，這里的“代縣長”不是通常人們理解的“代理縣長”，而是“代替縣長來開會”，最準確的表述是“延川縣政府四科科長李彩榮代替縣長辛蘭亭參加邊區(qū)縣長聯(lián)席會議”。

四、毛澤東如何得知群眾的咒罵

如前所述，人們對毛澤東如何得知挨罵作了豐富想象。毛澤東從中聽到群眾對政策的不滿，立即采取措施加以糾正，這雖然是皆大歡喜的事，但人們所作的想象、推理以及得出的結論無疑受到后來政治環(huán)境的影響，不符合歷史事實。從對事件性質的認識來講，保衛(wèi)部門要對罵人者進行調查甚至拘捕是可能的，但如果說要處以槍斃的嚴懲，可能有言過其實之嫌，沒有資料能夠證實這種說法。相反，毛澤東在戰(zhàn)爭年代對群眾的不滿甚至咒罵一直持慎重態(tài)度，他自己就說過：“過去軍隊里面有人編歌謠罵人，我們不禁也不查，軍隊還是沒有垮?！保?6］279他一再說群眾罵人只是“閑話”，但要反思背后的原因。他在中共七大上三次說過這樣的話，第一次，“老百姓中有人說雷公咋不打死毛澤東”只是“閑話”，但要“把各種閑話都引到自己的責任上來，這就卸下了一個大包袱”；第二次，“愈是敢讓人家講話，給人家講話的機會，人家的批評可能會愈少。我們要學會聽閑話，我們長兩個耳朵就要聽閑話”；第三次，“說什么雷公為什么不打死毛澤東？這些都是閑話”，“我就有這個經(jīng)驗，許多話就是從閑話中聽到的”［6］285,399,403?？梢钥闯?，毛澤東把聽群眾的“閑話”當作收集意見、改正錯誤的機會。1948年1 月，他在轉戰(zhàn)陜北途中又說：“我們要習慣聽閑話，準備多聽閑話，把聽閑話當作收集輿論的機會?！绻呛萌酥v的，說明你這個領導在工作上很可能有問題。我們講黨要聽閑話就是這個道理，注意收集不同的意見。”［27］28

建國以后，即使在執(zhí)政全國的情況下，毛澤東依然保持強烈的憂患意識，秉持嚴肅對待群眾意見的態(tài)度。1956 年11 月，他在八屆二中全會上尖銳地指出：“現(xiàn)在，有這么一種空氣，有相當這樣的人，好像得了天下，就高枕無憂，可以橫行霸道了?！薄艾F(xiàn)在我們有些同志，對待人民內部問題動不動就想‘武力解決’，這是非常危險的，必須堅決糾正的?！保?8］5711958 年1 月，他告誡黨員干部特別是負責干部，“要隨時準備挨罵。人們罵得對的，我們就應當接受和改正。”［29］3551962 年1 月，他又在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上說：“要真正把問題敞開，讓群眾講話，哪怕是罵自己的話，也要讓人家講。罵的結果，無非是自己倒臺?！保?0］291所以，《毛澤東年譜》中說毛澤東制止保衛(wèi)部門要追查罵人者的說法，是可信的，其他對罵人者加以逮捕、關押甚至是槍斃的說法，則缺乏事實依據(jù)。

還有，從查閱到的資料看，趕集農民發(fā)出咒罵的說法，均沒有原始出處或者根本沒有出處，這種說法不可信在于它不符合常理和邏輯。據(jù)謝覺哉日記記載，“雷擊事件”發(fā)生在下午五點以后，這個時候集市早已散了。另外，在當時的信息溝通條件下，趕集農民不可能如此快地得知縣長聯(lián)席會議上因雷擊造成人員死亡。伍蘭花的說法也沒有原始出處，這種說法可能來自葉子龍，但葉在回憶錄中也只是說：“一次，清澗縣的一位農民被雷電擊死，其妻早就對公糧負擔重不滿，借機罵政府和共產黨，被當作反革命分子押到延安受審?！保?9］69至于怎么會演繹出伍蘭花以及相關事件，沒有其他資料可以印證。

到底是誰最先發(fā)出咒罵，這恐怕無法搞清楚，也沒有必要糾纏于這個問題，因為這是相當一部分群眾的呼聲。所以，更為符合邏輯的推理是，“雷擊事件”后，群眾從報紙上或別的渠道得知此事，有群眾借機說出“雷公咋不打死毛澤東”的話，這在同樣不滿的群眾中傳開。群眾竟敢咒罵領袖，這必然引起保衛(wèi)部門的注意，要追查罵人者。中央社會部把這件事作為反映社會狀況的資料寫進報送給中央領導的《情況匯報》中，毛澤東得以知道此事［31］78。這件事給他留下的深刻印象在于，群眾對政策強烈不滿的嚴峻事實已經(jīng)嚴重影響到黨在群眾心目中的形象，影響到黨的執(zhí)政基礎的穩(wěn)固，所以，他在七大上四次提到這件事，說明他對群眾不滿的重視以及對政策的反思。

五、毛澤東挨罵是否只是運鹽、公債等負擔重

毛澤東在七大上的說法可能存在記憶上的時間錯位，他的頭腦中想的或許是1942 年才開始實行的夏季征收公糧，因而把群眾咒罵和公糧重兩件事聯(lián)系起來。事實上，毛澤東挨罵除了有文章指出的運鹽和公債負擔重之外，還有其他引起群眾不滿的多種因素。

首先，救災不力引起群眾的不滿。陜甘寧是自然災害頻發(fā)地區(qū)，“地處西北高原，氣候變化激烈，常年發(fā)生旱、雹、水、凍、霜、蟲、瘟等災害。”1941 年1 月，林伯渠針對災情發(fā)出呼吁：“邊區(qū)轄境素稱貧瘠，旱澇頻仍，赤地遍野?！?940 年夏秋災情奇重，為30 年來所罕見，水旱風雹交相侵凌，全邊區(qū)受災區(qū)達22 縣1 市，災民689342 人，損谷禾298961 畝，損牲畜8692 頭，瘟死2205 人。”［32］203,209-210受災人口近70 萬，占邊區(qū)總人口130 多萬的一半還多［33］35。要救濟災荒，“今年非有糧4000 石、款50 萬元無以救眉急。此數(shù)雖微，已無法籌募”［32］210。更嚴重的是，1941年邊區(qū)各地又連續(xù)遭災，各縣幾乎都包括在內，“1941年春夏，青黃不接，群眾啼饑號寒，遍地皆是，各縣呈報災情要求救濟的告急文電如雪片飛來”［34］135。如在曲子縣，有盡食樹皮草根者，有離家乞討者，有全家搬走者，“此種情狀日漸嚴重，牲畜農具盡都出賣，更痛心的是出賣人口度用，……此種情形，已成普遍現(xiàn)象。目前大部群眾不僅沒糧，且自己的購買力已盡?！闭m撥出80 石糧食和4500 元錢進行賑濟，但“仍不足以徹底解決，農作散緩，學生仍輟課，鄉(xiāng)村工作礙難進行”［25］270-271。在嚴重災害面前，人民群眾當然寄希望于政府的救助，但政府財政處于極端困難局面，林伯渠稱之為“我政府于萬分艱窘中”［32］210，雖竭盡所能，能夠下發(fā)的救濟糧款為數(shù)甚微。即使在有限的救濟糧款發(fā)放中，也存在發(fā)放不及時不到位等情況。5月，邊區(qū)政府專門發(fā)出《關于賑濟災難民的指示信》，指出：“邊區(qū)地瘠民貧，連年歉收，災黎急待賑濟?！吀谪斦惓ＦD窘中，按照各縣災情，已撥給賑濟糧款，現(xiàn)值青黃不接的時候，災難民待救若渴，各縣應將已撥之糧款，迅速發(fā)放?！敝甘拘乓蟾骷壵奄c災上升到政治高度來認識，強調：“反對敷衍塞責，反對貪污，反對私情觀念。我們應在此次賑濟工作中，提高人民擁護政府的熱情，使人民與政府更加親密起來。我們的成就在于一方面解決了災難民的饑寒痛苦，另方面要解決好政府的政治影響?！保?2］202,203由于政府無力給予充分救助以及救災工作中存在的諸多問題，這與人民群眾的心理預期產生巨大落差。同年11 月8 日，林伯渠在政府工作報告中也承認：“連年災情的嚴重，……雖則我們已是盡了最大的力量，但人民得到的仍是杯水車薪?！保?2］37因此，有群眾說出“我們飯也吃不上，開什么會，開什么荒，還要什么教育經(jīng)費”等抱怨的話［25］271。

其次，公債分配數(shù)額不均導致群眾不滿。為應對嚴重的財政經(jīng)濟困難，邊區(qū)政府決定發(fā)行500萬元公債。對發(fā)行原因，邊區(qū)政府用三句話作了概括，“國民黨不發(fā)我們軍餉了，外邊捐助的錢匯不進來了，必需的貨物被封鎖了”［33］308。毛澤東也說：“我們曾經(jīng)弄到幾乎沒有衣穿，沒有油吃，沒有紙，沒有菜，戰(zhàn)士沒有鞋襪，工作人員在冬天沒有被蓋?！覀兊睦щy真是大極了?！保?5］892發(fā)行公債在邊區(qū)尚屬首次，再加上宣傳解釋工作不夠，群眾認為是搜刮民財，“只認為是政府要錢”，比較普遍存在的認識是“公債是派款”、“不相信會還”。如赤水、新正群眾“認為是‘要人頭稅，每人五元’”，“出了這款子不指望公家還錢了”。另外，在公債分配方面，群眾“提出公債分配不均”，在地區(qū)和部門之間、縣與縣之間都存在不均。從分配數(shù)額看，主要面向邊區(qū)各地，而機關團體分配數(shù)額很少，具體分配情況是：各直屬縣市239 萬元，關中分區(qū)31.5 萬元，三邊分區(qū)42.4萬元，隴東分區(qū)94.3 萬元，綏德分區(qū)82.4 萬元，黨政軍機關團體人員10 萬元［33］310-313。如4 月，甘泉縣在給邊區(qū)政府的信中說：甘泉縣原有9765人，分配公債9.2 萬元；延安縣有4 萬人，分配公債28萬元，這樣算起來，延安縣每人僅需負擔7 元，“甘泉平均每人加了二元二，（是）不是太有些多，請鈞府再考查研究實際情形決定之”。最后，邊區(qū)政府回復“該縣所報當系實情”、“將救國公債數(shù)目分配送財廳酌減”［25］192。公債分配在區(qū)與區(qū)、鄉(xiāng)與鄉(xiāng)甚至是戶與戶之間也存在不均。如5月，甘泉縣在給邊區(qū)政府的呈文中再次要求減少數(shù)額，“除了各種動員外，每人要買七元以上的公債票，還有城區(qū)每人要買十五元的公債，故至于其他之負擔還不算”［25］286。由于種種因素制約，從公債推銷結果看，與開始時的預想差距甚大，原定8月底完成，然后被迫延期到11 月底，但到“12 月還遠遠沒有完成任務”，“各縣已交金庫之公債，為數(shù)不過300 萬元，其未完成者幾有半數(shù)之巨”。公債分配不均以及工作方法上存在的問題，從而“減低了群眾對政府的威信”［33］312-314。

再則，借糧、公鹽代金等其他負擔造成群眾不滿。1940 年征糧僅9 萬石，同年12 月國民黨停發(fā)八路軍軍費，外援斷絕，脫產人員卻已達8萬之多，糧食缺口很大，為應對燃眉之急，邊區(qū)政府決定采用向民眾借糧辦法以渡過難關，但由于計劃不周，先后被迫兩次借糧，這必然嚴重影響民眾生活。1941 年8 月，林伯渠說：“第一次借糧32705 石，現(xiàn)在還需要第二次借糧16000 石。”時任財政廳廳長的南漢宸也說：“1941年春，人數(shù)增加，缺糧太多，四月初即鬧糧荒，又無通盤計劃，曾被迫下令兩次借糧，一次征購。個別地方如延安、富縣借糧有達八九次的，擾民太甚?！保?2］38-39兩次借糧都是在政府大力號召、動員甚至是部分強迫的基礎上才完成的，“1941年春夏之交，動員大批干部兩次下去，向人民借糧49705石，動員頻仍，形成嚴重的擾民現(xiàn)象?！保?3］71林伯渠也承認借糧“致糧食恐慌與困難達于極點”，但又表示“需要帶三分強制性的說服動員，這在戰(zhàn)爭與革命的環(huán)境中，是不可避免的”。借糧之舉造成民眾對政府不信任，因而不得不在秋季征糧時再三作解釋，“過去借糧一律歸還。明年不再借，再不官價買糧，望群眾能予我們以幫助”［32］38,39。對此，毛澤東也指出：“1941年的糧食供給，由于沒有掌握總的收支，以致兩次借糧，一次買糧，動員頻繁，近于苛擾，引起群眾不滿，這是一大缺點。”［33］366

除借糧外，無能力運鹽的民眾則要繳納公鹽代金。運銷食鹽是邊區(qū)政府打破經(jīng)濟封鎖、發(fā)展邊區(qū)經(jīng)濟的重要舉措，但運鹽負擔都壓在民眾身上。1941 年的運鹽計劃是6 萬馱，“公鹽是一種勞役負擔，是人民對政府的一種義務勞動?！惫}代金指的是政府不出運費，民眾運一馱即150 斤公鹽，留下45 斤作為運費，只向政府繳納105 斤。繳納一馱公鹽代金，就是向政府交105 斤鹽的價錢，這“實際上是人民用貨幣支付的勞力負擔”，大約在邊幣1000 元左右。1941 年，政府共計征收公鹽代金是邊幣700 萬元，占當年邊區(qū)財政收入的27%多，成為重要的財政來源之一。但從1941年運鹽結果來看，“費力很大，其所收效果，遠遜于我們所花的力量”［33］22,277-280。1948 年由西北財經(jīng)辦事處編的一份文件中也說：“1943年以前為了發(fā)動大量運鹽，用過動員販運、運公鹽、組織運輸、設立草料店督運等，結果弄得‘天怒人怨’‘人趕牲口’‘牲口趕人’‘賠本叫苦’。”［36］323這就是毛澤東所說的：“老百姓為我們運公鹽和出公鹽代金，……也是不小的負擔。”［35］893

面對救災不力、公債分配不均以及借糧、繳納公鹽代金等負擔，衣食不繼、生活困苦的群眾借機發(fā)泄不滿是可以理解的。1941年5月，甘泉縣政府在給邊區(qū)政府的呈文中說：“因抗戰(zhàn)動員及負擔，已引起人民怨憤呼聲”，有的群眾說“要拿出糧來沒有的，又不能求懇，也不能抵抗，只好善〔赸〕走”，有的說“今天政府自稱顧及人民生活，有的說絕不可能”。從中不難看出群眾對政府的不滿情緒。對此，邊區(qū)政府指出：“百姓之不滿，已積蓄不止一日?！边厖^(qū)政府也承認了解下情不夠，指出：“應經(jīng)常注意民眾對政府政令設施之認識及評論如何，向上反映，以便政府了解，作為參考或籌措之備?！保?5］284-286可以說，1941 年是整個延安時期黨群干群關系最緊張的時期。

六、“雷擊事件”與毛澤東提出“大仁政”觀

1941 年征收20 萬石公糧是1937 年以來最多的一年。毛澤東也說：“人民給了我們糧食吃：一九四〇年的九萬擔，一九四一年的二十萬擔，一九四二年的十六萬擔，保證了軍隊和工作人員的食糧。”［35］893“雷擊事件”和征收公糧最多都發(fā)生在1941 年，后人可能認為公糧重已經(jīng)造成人民群眾對黨和政府的信任危機，毛澤東也承認公糧重，從而得出毛澤東在聽到咒罵后決定減征公糧的結論，這顯然只是出于贊頌領袖的美好意愿。毛澤東說到“雷擊事件”時提及公糧重，沒有說1941年就減征公糧，而是說“一九四二年公糧減少了，一九四三年也減少了，這就解決了問題”［6］404。減征公糧不是由某個領導人的主觀意志所能決定的，加征公糧也是由當時的特定情況決定的。相反，通過這件事，毛澤東提出在政策制定上“大仁政”和“小仁政”之間的辯證關系，也就是長遠利益和當前利益之間的關系，這是毛澤東治國理政思想的重要內容之一?？梢哉f，這種“大仁政”觀不僅扭轉了當時財政經(jīng)濟困難造成的危機局面，也奠定了建國以后毛澤東作出抗美援朝決策、發(fā)展工業(yè)和開展科學技術研究的思想認識基礎。

首先，毛澤東批評了黨內存在的單純“仁政”觀點。1942 年12 月，他在陜甘寧邊區(qū)高干會上已經(jīng)提出這種觀點。他對邊區(qū)民眾抱有極大的感激和同情，認為他們生活很苦，“我們在糧食方面還是依靠老百姓”，邊區(qū)地廣人稀，“供給這樣多的糧食，是不容易的”。但他又說：“為了抗戰(zhàn)和建國的需要，人民是應該負擔的”，“在公家極端困難時，要人民多負擔一點，也是必要的”。他強調要有“大仁政”觀，“有些同志不顧戰(zhàn)爭的需要，單純地強調政府應施‘仁政’，這是錯誤的觀點。……人民負擔雖然一時有些重，但是戰(zhàn)勝了政府和軍隊的難關，支持了抗日戰(zhàn)爭，打敗了敵人，人民就有好日子過，這個才是革命政府的大仁政”［35］893-894。必須承認，毛澤東具有的戰(zhàn)略眼光，他一直強調不僅要“小仁政”，更要在考慮全局問題的基礎上實行“大仁政”，這種情況在建國后也遇到了。1953 年9 月，毛澤東在一次講話時指出：抗美援朝期間，我為什么反對減少征收農業(yè)稅的“施仁政”觀點，“仁政有兩種：一種是為人民的當前利益，另一種是為人民的長遠利益，例如抗美援朝，建設重工業(yè)。前一種是小仁政，后一種是大仁政。兩者必須兼顧，不兼顧是錯誤的”，但“重點應當放在大仁政上”。并且，他專門提及“雷擊事件”：“一九四一年，陜甘寧邊區(qū)征了20萬石公糧，一些人就哇哇叫，說共產黨不體貼農民。共產黨的個別領導干部也提出所謂施仁政問題。那時我就批評了這種思想。當時最大的仁政是什么呢？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如果少征公糧，就要縮小八路軍、新四軍，那是對日本帝國主義有利的?！保?6］105-106

其次，正是考慮到“大仁政”和“小仁政”之間的關系，邊區(qū)黨和政府認為1941 年的20 萬石公糧雖然很重，但還沒有到民眾根本無法承受的程度。1941年8月，林伯渠指出：“群眾糧食生產的力量，并非絕對不能供給我們8萬人的需要。”［32］3911月，林伯渠又說：人民負擔確實比以前加重了，“但是，我們應該指出，邊區(qū)人民的負擔比之大后方的每頃田賦征糧十二石，和河東某些友區(qū)的貧農每年負擔六百元，中農每年負擔千元，仍然是比較輕的。”西北局在給各級黨委的指示信中也說：“今年征收公糧是最多的一年，但最高額不至超過收獲物的10%及剩余糧的30%”，“平均每人不過一斗多糧和十幾斤草，……人民是可以負擔得起的。”［33］94-96針對各地普遍存在的反映公糧過重問題，《解放日報》發(fā)表專文加以駁斥，“在救國公糧宣傳調查工作的階段中，甚至在征收的過程中，有許多老百姓與個別干部都在講：‘今年公糧征收完，明年連米湯也喝不上了?！Z征收任務完成后，是否會影響到群眾生活嚴重到那樣程度呢？”文章還列舉了具體事實，最后得出結論，“在救國公糧征收以后，對農民生活的影響，并不像講的那般嚴重。”［37］征收20萬石公糧的任務雖然遇到了重重阻力，但最終完成了，這正是在處理“大仁政”和“小仁政”關系上作出的正確決策。

再則，征收20 萬石公糧實屬無奈之舉，為了“大仁政”就要暫時舍棄“小仁政”。為了保證黨政軍民學各機關的基本生存需求，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對當時的困難局面，1941 年11 月，林伯渠指出：“中央政府停發(fā)軍費后，邊區(qū)的部隊不得不由邊區(qū)人民給以適當供給了。加以友區(qū)的封鎖，今年邊區(qū)人民的負擔無疑的是比前數(shù)年加重了?！薄拔覀円延帽M一切方法減輕民眾的負擔，機關部隊為了解決自己的經(jīng)費，都進行生產。這是歷史上所沒有，其他地區(qū)所不能做到的。但是由于中央政府停發(fā)了八路軍的全部經(jīng)費，政府難為無米之炊，因而在用盡一切努力之后，仍不能不稍微增重邊區(qū)人民的負擔?！保?3］96作出加征公糧的決定確實是艱難之舉，南漢宸后來說：征收20 萬石公糧，“政府經(jīng)過很慎重的考慮，最后方獲通過”。而且，加重征收公糧也與財政經(jīng)濟混亂、沒有注重發(fā)展經(jīng)濟有緊密關系。南漢宸指出：“在糧食上，1940 年對軍需的嚴重性估計不足，還沒有改變單純的量入為出的財政方針，僅征公糧9 萬石?！庇纱嗽斐傻暮蠊?，“財政上狹隘的‘仁政’觀點，主觀上企圖減輕人民負擔，而實際上卻大大擾了民，最后還不得不更加重了人民的負擔”［33］22。如果只顧及到“小仁政”而忽視了“大仁政”，勢必會造成工作中的被動局面，這也說明“大仁政”觀的正確性。

綜上所述，本屬自然事故的“雷擊事件”逐漸演變成人們歌頌領袖關心群眾疾苦的政治敘事，有一個受政治環(huán)境影響不斷豐富完善的過程。無論戰(zhàn)爭年代還是建國后，黨一直強調民心向背的重要性，延安時期是黨群干群關系最好的時期，要論證黨執(zhí)政的合法性是在歷史選擇中形成的，需要典型事例加以印證?！袄讚羰录睘楹笕颂峁┝苏归_豐富想象的腳本，領袖通過群眾的咒罵反思工作中存在的問題，表現(xiàn)了博大胸懷和關心群眾疾苦的態(tài)度，為減輕群眾負擔而采取有效措施，從而重新獲得群眾的支持和擁護。講故事的方式確實具有感染力、吸引力、說服力強的特點，但這以尊重歷史為前提，否則，不僅違背實事求是原則，也違背了在學習歷史中總結經(jīng)驗教訓的原則。所以，人們在尊重歷史的基礎上講故事的同時，更要從理性的高度關注在這個事件背后，黨和政府面對群眾的信任危機如何反思存在的問題，并采取哪些具體措施加以補救，從中吸取了什么經(jīng)驗教訓，這才是達到習近平總書記所說的“歷史是最好的教科書”的核心要義所在。同時，這也說明在歷史研究中對引用的史料要加以辨析，摒棄感情因素和政治環(huán)境的影響，才能達到從歷史發(fā)展中探尋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