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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顯見的男子

      2022-04-15 00:45:47白琳
      湖南文學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南德

      白琳

      有人對著飛過的鴿子撒尿。

      我往森林深處走過去時,那個人從層層疊疊的樹葉里冒了出來。他背影挺拔,上身穿著黑色夾克,領(lǐng)口有一圈卷邊皮領(lǐng),下身一條灰色牛仔褲,雙腳沒在草叢中,和枯掉的草融化在一起。

      鴿子從他的面前飛了起來,費力撲騰著前往遠處的一面中世紀城墻,但很快它油膩的身體開始下沉,落在兩步開外的樹墩上。這片樹林里被交錯著砍掉了一些樹木,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也許只是要制造一些空曠的美感,偶有幾截樹干上陰刻了野生動物的樣貌,乍一看似乎它們潛伏在樹洞之中,于是甫一進入這片林地,我就被那么一只狼嚇了一跳。

      現(xiàn)在這樣一個人不期而至出現(xiàn)在面前,和看到一件雕刻作品沒什么兩樣,陰惻惻的,有些瘆人。也許是深秋,不過下午三點多鐘,太陽就有滑落的風險。我抬頭看看天空,有片灰色的云在西邊掛著,似乎很快會移動到頭頂。

      羅嘉。羅嘉。我身后有人這么喊著。風呼呼灌進耳朵里,樹葉跟著顫抖,一萬個生物的口腔騷動著,跟著我一起回答:

      在這里。

      那個人回頭看我,但我們的視線沒有交集。

      我轉(zhuǎn)身朝喊我的聲音走去,原本我就是打算這么做的,和鴿子一樣,被一泡尿驚擾著逃跑。

      這個早晨,到了火車站才知道南德也要來,順便帶一個女孩子,二〇〇一年生人,白瘦幼。

      我也是今天早晨才接到南德的電話,阿超拎著早餐紙袋,遞給我一杯咖啡。他六點鐘打電話跟我說要來,我想正好我們四個一起,你和可可總是粘在一塊,南德可以來陪我,誰知道他還帶了一個人,我現(xiàn)在和你一樣驚訝……你要吃牛角包嗎?有果醬餡和巧克力餡的,還有三明治……

      我吃過早餐了,咖啡也是,我說,四點鐘我就醒來了。

      這么早?

      沒辦法,一有出門的行程,不管是什么,我都沒辦法好好睡一覺。時間很多,所以我就好好吃了一頓,煮了咖啡,用黃油烤了面包,還拌了沙拉。把我這份給那個女孩子吧,這樣正好。

      給我留份吞拿魚三明治??煽苫仡^沖阿超說。買完車票,銀行卡被自動售票機吐出來,她將黑色小錢夾塞進挎包,把火車票遞給我才從阿超手上接過咖啡。剛才南德說那個女孩凌晨三點才告訴他想來,我和阿超昨晚十點就睡了,大清早起來才接到電話,暈乎乎的也沒想著多問問……

      沒關(guān)系的,我打斷她,沒關(guān)系的。我都沒關(guān)系。

      我很久沒有見到南德了,時間上粘滿了尷尬,年長日久,變得硬邦邦的。在上火車之前,我們有意無意地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好在他帶來的女孩子說要吃甜甜圈,可阿超遞過來的紙袋中沒有這個,于是南德松了口氣似的領(lǐng)著她去吧臺點餐,隨后找了張桌子遠遠坐下。早晨擠在車站的旅客不多,明晃晃的餐廳顯得空曠。南德的背后掛著一張粉彩畫,遠看是青黃橘紅揉成一團的風景。

      一刻鐘之后他們上了火車,在我的斜對面落座。把隨身背包扔在空座位上之后,南德彎著腰,眼睛看向可可和阿超,卻像是對我說:介紹一下吧。這是鄭艾妍。這是……

      我是羅嘉。我說。

      哦。女孩子靦腆地笑了笑。我收回來側(cè)了三分之一的上半身,在靠背上放松下來?;疖嚭芸扉_動,不久之后就進入荒郊。這個方向的車我坐過許多次了,風景十分平庸。其實比起去翁布里亞的中世紀小鎮(zhèn),我更愿意到北部山區(qū)住幾天。深秋季節(jié),郁郁蔥蔥的托斯卡納和翁布里亞都已經(jīng)褪色,火車一路都塞在蕭條之中。兩天前天氣驟冷,皮埃蒙特大區(qū)、特倫托和多洛米蒂山已經(jīng)大量降雪,滑雪場也比往年早開了半個多月。

      這是我在意大利待過的最冷的秋天。路過奧爾維耶托時,我聽到南德對女孩子說。他們坐在過道的另一邊,和我們?nèi)藙澢褰缦蕖?/p>

      意大利我最喜歡翁布里亞,到處都是中世紀小鎮(zhèn),自然景色也不錯,從這里往東邊去,是皮亞諾高原。Piano Grande,直譯就是大鋼琴。就在那邊,南德手指指向一個虛擬的方向,在翁布里亞最東端的角落,架在卡斯泰盧喬和諾爾恰之間。

      真的嗎?女孩子的興奮鼓勵他繼續(xù)說下去。

      嗯。春天的時候最合適去,冰雪消融之后,整片高原都淹沒在花海之中。

      那簡直太美了!我想去!

      幾年前我去過一次,自然比莫奈的畫還要明艷動人,紅色,金色,紫色,白色……無數(shù)種顏色融合在一起,矢車菊,郁金香,雛菊,番紅花,水仙,還有各種野玫瑰,鼠尾草漫山遍野……總之是個愛花者的天堂。

      好美啊……女孩子托腮,望著眼前枯黃的景致,可惜我花粉過敏,但就算這樣我也想去!

      我關(guān)掉了手機里循環(huán)的音樂。即便把臉轉(zhuǎn)向另外一邊,也仍然覺得吵鬧。對面阿超和可可正在研究馬上要去的景點,朱褐和黑紫的腦袋交疊在一起,展現(xiàn)了目前的親密。我重新望向窗外,想起來一張畫:一個細瘦的裸體男人漠然地站立在鏡前,干燥蒼白,顯現(xiàn)出一種疲憊感,棕紅色的室內(nèi)環(huán)境襯托出他的萎靡。火車車廂里不是棕紅色而是天藍色,但不妨礙我在想象的畫面里把這些色調(diào)全部扭轉(zhuǎn)。還有,莫奈的畫并不明艷,我始終都能感受到一種隱藏其內(nèi)的渾濁。

      你是不是不太開心?在圣布里奇奧小堂里,可可挨著我的肩頭小心翼翼地問。

      還好。是有一些。

      因為南德?

      嗯。

      我以為你們一直都還算是朋友。

      也算是。

      那為什么?

      他不該提皮亞諾。

      什么?

      皮亞諾。

      可可默然。

      我抬頭,盧卡·西諾萊利的畫罩滿了整間禮拜堂,每一個角落都令人目眩。陽光從頂窗灑落,撲上許多人的臉龐。據(jù)說米開朗基羅就從這些作品中汲取過靈感,實際上對于不少人來說,米開朗基羅的許多杰作都不及西諾萊利。世界盡頭畫在教堂入口的拱門上,城市在廢墟中坍塌,人們在黑暗的天空下逃離,女預言家手持預言書,大衛(wèi)王舉手預測世界末日,被審判者爭先恐后,幾乎要從畫中掉出來。死去的人復活了,正在以極大的努力從地底爬行而上,被詛咒者痛苦而絕望,孤立的身體相互糾纏,融合成一個錯綜復雜的群體。

      這畫太好了。和梵蒂岡的拉斐爾畫室很像,《沃斯提亞戰(zhàn)役》《博爾戈火災》一定都借鑒了西諾萊利的創(chuàng)作。南德對女孩子說。他開始詳細解釋畫面中的內(nèi)容,然而女孩子興趣匱乏。

      啊,這樣啊。她這么回答。

      我走得有些累,想要到那邊坐會兒。一小會兒之后,她指著教堂中間的一排長椅用鼻音撒嬌。

      哦,好,南德笑笑,那我和你一起去。

      其實我覺得他提起皮亞諾也沒什么不好,可可轉(zhuǎn)了一圈重新又走回來,站在我身邊,總不能永遠都被困在過去。

      我沒有接話,舉起手機拍劇烈掙扎的人們下面的小畫作,據(jù)說都是些名作家和哲學家。荷馬、恩培多克勒、盧坎、霍勒斯、奧維德……維吉爾還是但丁,分不清誰是誰。有人不理會上面的喧鬧,仍專心著書,有人探頭,饒有興趣地注視著上方正在發(fā)生的災難。

      我跟你講一個八卦??煽捎终f。

      什么?

      那個女孩現(xiàn)在和南德的前女友合租。

      哦?

      今天他們一起出來,前女友也是知道的。

      不尷尬嗎?

      有什么可尷尬的,昨晚他們還在一起聚會,因為他提了一句我們要來這里,那個女孩就說也想來。

      那應(yīng)該昨晚就打電話,這樣的話我就不來了。

      聽說聚會完已經(jīng)兩點多了,他送女孩子們回家的時候才商定。當時已經(jīng)三點了。

      也許今天早晨我應(yīng)該掉頭就走。

      羅嘉,可可嘆息道,你也有了新生活不是嗎?過去的事怎么還不能忘記呢?我們都以為你好多了。

      我是好多了,我說,但是他不該提皮亞諾。

      那里不應(yīng)該是一個禁忌之地。可可反駁。

      但他不應(yīng)該為了勾搭女孩而把那里描述成一片花海。你知道那里對我而言絕不是。

      啊,你讓我頭疼,可可做出扶額的動作,已經(jīng)四年多了吧?

      差不多四年半。

      我還記得那時候是春天。

      我沒有回答。

      聽我的,放過自己,也放過別人。這樣會輕松一點。可可憐憫地看了我一眼,又折回頭去看畫。

      讓審判在最后一天降臨,而不是每一天。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秋天。

      和翁布里亞大部分中世紀的小城鎮(zhèn)一樣,奧爾維耶托也是灰色的。它高踞在一座火山平頂上,俯瞰著遍布葡萄園、橄欖樹林和柏樹林的田野。城里的路七拐八扭,很少直線向前,出了教堂,谷歌導航再次亂指一氣,硬生生讓我們在一條小徑上徘徊了半個小時才找到考古博物館,卻原來就隱藏在用大理石條帶裝飾的大教堂的后面。

      哦,真的太折騰了。好累。轉(zhuǎn)了好大一圈回來之后,身后的女孩子有些不開心,小聲抱怨道。

      如果你們不想去了,可以找間咖啡館坐一會兒。我試著柔和地建議。

      誰說不想去,來都來了,當然要進去看。一路上南德第一次接了我的話,語氣卻是冷冰冰的,甚至帶有一點嗆人的意味。他率先推開了博物館的玻璃門,女孩子緊隨其后,長長的卷發(fā)漾在軟毛外套上,脖子里不知何時已圍上了南德的格子圍巾。

      還冷嗎?南德回頭問。

      有一些,但是現(xiàn)在好多了。女孩子嘴角微翹著說。

      要進來嗎?可可別著胳膊為我撐開門。

      你們先進去,我找一下我的綠碼。我掏出手機,佯裝翻找。等他們都進去之后,我慢慢走回了教堂前面。這個教堂的外立面十分豐富,使徒雕塑,淺浮雕,五彩繽紛的濕壁畫,鑲嵌畫,青銅門,細節(jié)繁瑣的藤條與鮮花裝飾,獅子與烏鴉,滴水獸,伊甸園……我坐在教堂對面嵌入墻壁的長條石凳上發(fā)呆,天空很藍,沒有什么云朵,陽光直射在地面,我的眼睛被刺痛,不知不覺濕潤了。

      舉手拍了照,放大細節(jié)去看,一切都繁瑣得不像話。這么復雜啊,我想,得消磨掉多少年?那時候子健也是這么感嘆的。

      你不進去?一個人在我身邊坐下來。

      不進去了。我想曬曬太陽。你們?nèi)タ窗?。我回答。不用抬頭我也知道是他來了。

      你打算一直都這么和我講話?南德說。

      我沉默了,垂著頭等到手機屏幕慢慢暗掉,這才開口,只是不知道怎么交流,也不想打擾你和那個女孩子。

      打擾?

      嗯。

      你以為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

      就是你以為的我所想的那樣。

      她只是我的朋友——一個朋友的朋友。

      你說的那個朋友是你的前女友?

      是。但我們現(xiàn)在是好朋友……至少是朋友。

      不尷尬嗎?

      并不。

      你們交往了多久?什么時候分開的?

      你說我的前女友?

      嗯。

      我們是疫情開始之后交往的。正巧她搬到我樓上住,那時候是封鎖期間,大家都沒辦法出門,整棟樓也只有我們兩戶是中國人,就那么定期聚一聚,最后自然而然……至于多久,從頭算起大概也只有半年吧。去年像我們這樣的限定情侶很多。

      和平分手了?

      嗯。

      誰提的?

      我。

      她同意?

      她說她一開始就知道我心不在焉。

      我們再次陷入沉默。

      你還有什么想問的?他站了起來,如果沒有就和我進去看一看,里面是伊特魯里亞的考古發(fā)現(xiàn),有幾面珍貴的壁畫保存得還不錯,和我們在希臘看到的很像。

      他整理衣襟,忙著用他的手打破尷尬。然而我沒有動。

      我有時候會做夢,我抬眼注視著他說,我經(jīng)常夢到和你們?nèi)ゲ┪镳^。有一天我夢到自己漂浮在懸于虛空中的巖石上。我好像睡著了,但其實我知道自己醒著。我覺得你們和我在一起,但就是沒辦法轉(zhuǎn)身,然后一條大魚從裂開的石頭中冒出來。我明明看到了這一切,卻覺得自己的雙眼還是緊閉著。然后我努力睜開眼睛,可是我發(fā)覺自己完全浸泡在夢里。那感覺說不上來,濕濕的,好像泡在海里一樣——哦不,應(yīng)該是威尼斯?jié)暫?,最終流入亞得里亞海,雖然我沒跳下去過,可是我知道那里一定是威尼斯。我覺得又濕又冷,我記得前一刻我還在巖石之上。后來我想,啊,沒關(guān)系,我們正在威尼斯看一幅畫,我眼前的不過就只是一幅畫。你和子健都在。我這么想著,就感到了放松,我感到舒服又溫暖。但很快我內(nèi)心涌出了巨大的酸楚。原來是個夢啊,我想。然后我醒來了,睜開了眼睛。原來是個夢啊。我的心攣縮了起來,我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狠狠哭了一場。為什么要醒來?

      南德靜靜聽我說完這些,在這個過程里他收回了手,插進口袋,把臉轉(zhuǎn)向另外一邊。

      如果又說回這件事,我想我們不必往下談,他說,我現(xiàn)在得進去了,鄭艾妍和你們都不熟,她剛來意大利沒多久,我?guī)鰜?,不能把她撇在一邊?/p>

      我把即將溢出的眼淚逼回去,想讓他和我多待一會兒,但沒這樣做。我聽到自己客氣而疏遠的回答:好,快點去吧,我一會兒就好了。

      他走了。我并沒有好起來。事情過去許久,卻始終宛如昨天。那場夢結(jié)構(gòu)完美,光滑的表面似乎是從水底浮現(xiàn)出來的,我隔著現(xiàn)實的玻璃,看到畫中央的女人似乎正在平靜地睡覺,而整個場景都是超現(xiàn)實主義。

      眼前的大教堂和錫耶納大教堂十分相似,結(jié)合了法國哥特、托斯卡納羅馬式建筑和古典建筑的元素,門周圍和上方的區(qū)域,以及門戶之間的柱子,都層疊裝飾著鼠尾草卷檐、使徒雕塑和圣經(jīng)場景。在錫耶納居住的八個月里,南德、子健和我不止一次在那座教堂前流連,即便后來目睹過諸多歐洲的超凡建筑,我們依然時常提及初次見到錫耶納大教堂感受到的震撼?,F(xiàn)在我坐在這個乍看之下十分相似的正立面,悲傷之情不能自抑。

      半小時之后他們一起從博物館里走了出來。

      你怎么不進去?可可問。

      我拍了一些照片,回去畫建筑。

      啊,我想起來,你去年發(fā)過一組,畫得很好。阿超捧場地說。

      嗯。我在慢慢畫。

      準備辦個畫展嗎?

      還沒有那個能力,我自嘲地笑笑,我家附近有一個二手古董市場,之前我在那邊幫朋友買了一張一八五〇年左右的畫,認識了畫廊老板,所以現(xiàn)在我的畫也會在那里寄賣。

      一定賣得很好。

      不會。就偶爾出手一張。

      可以問問價格嗎?

      并不貴。三四百歐的樣子。

      那也可以。

      但是畫一張建筑所費的工夫不是你們能夠想象的,更何況是她那種精細的畫法。南德忽然插嘴說。

      我自嘲,是啊,也沒有子健那時候賣得好,小尺幅隨隨便便賣到五六百……

      我們?nèi)フ议g餐廳吃飯吧,我剛才問過Cotral的司機,到下一個景點的車要一點才發(fā),現(xiàn)在還有一個多小時,足夠我們吃一頓了。氣氛驟然凝結(jié),阿超把話題扯到一邊打圓場。

      在幾家餐廳之間猶豫了一小會兒,我們還是進了一家有花園的餐廳。

      價格一定不便宜??煽烧f。

      一定是的。我抬頭看看對面的大教堂,又打量一圈身邊兼具自然與藝術(shù)之美的花園。這是個有景致的地方,值得慶幸的是現(xiàn)在旅游業(yè)還沒有完全復蘇,所以花園里還是空蕩蕩的。戶外用餐使人感到安全,但在寒冷季節(jié)算不得是什么美好體驗。

      菜上得很慢,十二點半鐘才端上來一份山羊乳干酪和無花果醬做的前菜,另有一份Bruschetta(一種烤面包,會涂抹大蒜屑、橄欖油),南德初來意大利總愛吃這個,到后來所有含有蒜味香腸、腌肉和烤乳豬肉的面包都可以成為替代品。

      對著冷風吃冷盤不合中國人的腸胃,大家都沒有對食物的熱情。并且從我們走進餐廳的那刻開始,恐怕都意識到這決計不是一個小時能夠打發(fā)得完的午餐??腿瞬欢?,員工們體貼地為我們拼好了餐桌,擺上亮閃閃的刀叉碗碟。餐廳老板對提供的菜單視而不見,站在桌前熱情推薦:

      你們試試這個,zuppa di farro(一種麥香湯),只有我這里才可以做出這種味道……你們從哪里來?

      羅馬。

      哦,羅馬才沒有這么正宗的味道。我要讓你們嘗嘗地道的翁布里亞食物!他繼續(xù)無視我們的訴求,聽我說,你們應(yīng)該試試這個umbticelli pasta(翁布里亞意面),還有這個,用黑橄欖、圣女果、可可醬燉制的野豬肉,我保證你們會很難忘記……還有這個,鴿肉配榛子碎和櫻桃啤酒醬汁……

      你有什么想吃的嗎?南德問身邊的女孩。

      我想吃披薩。

      披薩也有,當然,我們的阿爾弗雷德會為美麗的小姐您用木柴烤制最好的披薩,我們有許多種口味,但我推薦牛肝菌……

      幾乎沒有辦法按時搭車了,再往下一班是下午五點。終于點完單之后,這位大胡子禿頂?shù)闹心昴腥巳ズ髲N督工,可可垂頭看著手機嘆氣。

      那就慢慢吃吧,反正有的是機會,我們今天走到哪里算哪里。大不了下次再來。阿超安慰說。

      沒錯。我舉起那杯超甜的金色葡萄酒,和可可碰了杯,正巧今天是你生日,一會兒我們可以去旁邊的甜品店買一只蛋糕。現(xiàn)在正是季節(jié),應(yīng)該有你最愛的栗子蛋糕。

      結(jié)果并沒有去買蛋糕。餐廳老板為我們推薦了甜點:幾塊皮卡諾松子焦糖餅,一份奶酪配本地蜂蜜和梨子的點心,一個花式餅干拼盤。在知道是可可的生日之后,還免費送了一份杏仁榛子松子混著葡萄干可可咖啡面粉烤就的潘佩帕托蛋糕。

      吃飽了嗎?只喝了杯咖啡的南德等女孩子落下刀叉后問。

      超級好吃的一餐。她滿意地回答。

      人均二十塊,其實也不算貴??煽烧f。

      沒錯。更何況還品嘗了這里的酒。阿超還在晃杯子,那里面只剩一層淺淺的液體。

      只是現(xiàn)在怎么辦?如果搭五點的車去下一站,那么到了那里天都要黑了。

      不然就不要去了,在這里四處走走,半下午乘火車回羅馬。

      可以。

      我也沒問題。

      你們回去吧,我等他們商量妥當才緩緩開口,結(jié)束后你們回羅馬,我打算去錫耶納。

      這么突然?可可驚道。

      也不算突然,早晨在車上我就在想要不要繼續(xù)去別的地方,佛羅倫薩或者佩魯賈,但是這兩處我夏天才剛?cè)ミ^,所以我想到錫耶納看看。

      你不是在那里待了小一年嗎,還有什么值得看的?阿超不解。

      就是去看看。故地重游,反正挨得很近。我漫不經(jīng)心地說。

      大教堂的細節(jié)過于多了,這樣的建筑也許需要畫半個月。淺浮雕以及彩色濕壁畫必然無法展現(xiàn)。我的一幅圖稿無法蘊含幾十幅圣經(jīng)故事,并且,我將用統(tǒng)一的黑色代替一切,這樣才有足夠的空間講述自己的故事。九年前我的第一張稿子甚至連線條都畫得短而粗,那張至今未完成的錫耶納大教堂如今被塞在行李箱里,不多久會跟我一起回到中國。

      你這幅畫一直沒有畫完嗎?許久之前子健曾經(jīng)這樣詢問。

      我得重畫,我說,這東西我救不回來了。

      嗯,他看著只畫了一半前景的圖紙說,這些像蟲子一樣扭著的線也挺好玩的,也許我可以把它當作后現(xiàn)代。我要拿走它,然后裝框子掛起來。

      不行。

      為什么?

      這種簡陋的東西……殘次品,不完整。

      就像我這樣么?他抬眼問。

      我很快從他手中取走那張畫,卷起塞進畫桶,蓋上有好多凹槽的塑料蓋,踩著凳子將它扔上柜頂。

      可你為什么不扔了它?他仰頭問。

      舍不得,我說,畢竟是我的第一幅建筑,我舍不得。而且,我低頭看他,上面有一部分是你畫的,你幫我起了稿,我不想丟掉。

      九年前的這個時候,在錫耶納大教堂前,子健幫我起了草稿,是我開始畫歐洲建筑的開端。我,南德,子健,三人同期在北京上了半年的語言學校,之后又一起被分到錫耶納學習語言,在那里待了整整十個月。南德和子健在北京時就算得上是朋友,而我與他們并不熟悉,但是到錫耶納外國人學校之后,作為高級班僅有的三個中國人,我們很快熱絡(luò)了起來。

      子健和南德在錫耶納同租一套公寓,而我最初住在中介給中國留學生租的破舊套間。房間在二層,位于一個狹長走道的盡頭,連著臥室有一個伸出去的陽臺,每當小汽車或巴士經(jīng)過樓下,地面就跟著彈跳。

      和我拉琴時的感受差不多,南德觀摩了一番之后說,你這個鑄鐵欄桿會和小提琴的琴弦一樣震動起來。

      半個月之后我賠付了兩個月的房租,搬去他們在大教堂附近女修道院旁邊的套房。屋子是教會的,子健每周都去做彌撒,他認識其中的一位教友,幫忙介紹了那里。盡管裝修十分簡單,但環(huán)境非常舒適,比亂糟糟的留學生公寓好太多:兩室一廳,浴室古樸,家具簡約,陽臺是黃綠色的,能夠毫無障礙地看到大教堂的風景。

      我來了你和南德怎么辦?我不好意思地問。

      我房間很大,再放下一張床也沒問題。我們在北京也住同一個宿舍,習慣得很。子健說。

      房間并不局促,一面墻立著一排高大的舊式古董柜,中間的一部分是玻璃展架,擺滿了瓷盤、擺件、音響、鍍銀托盤、手辦和畫。

      這里像個二手市場。我感嘆。

      都是子健的,南德說,他坐頭等艙來的,光行李就托運了四大件,來了之后也到處買買買。

      一件也沒有你的?我盯著琳瑯滿目的架子仔細研究。

      倒是有幾個。

      什么?

      猜猜看。

      這個。我認認真真看了一會兒之后說。

      我指著一幅肖像,身側(cè)天光明媚,從巨大的窗子打進室內(nèi),照著那張水彩。畫中有個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趴在桌子上睡覺,前景是一盆花,他穿著件黃綠色的T恤,細白的手臂壓在頭下,有一種顯眼的存在感。

      沒錯。這個太明顯了。這是我在北京畫的。你還記得我們那個上語言課的教室?

      嗯,記得。但是沒有那盆花。

      是畫家的想象。子健接口道。

      我簡直覺得畫家愛這個模特,我打趣說,盡管技術(shù)拙劣,可情感強烈。

      胡說八道,南德笑罵,我真是受夠你們這些女生了,每天都胡思亂想些什么,天天給人湊CP。

      我回頭看子健,他避開了我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著。那種羞澀幾乎要讓看他的人誤解。

      子健慢熱,盡管已經(jīng)熟悉了,然而我剛搬進去有好一陣子,在公共區(qū)域碰面,他還是會顯露出一絲害羞。他皮膚很薄,不安、難堪、尷尬或焦急都可以讓他身體大量分泌腎上腺素,這種激素讓他的呼吸加重心跳加快,同時也讓血管舒張,以便增加血液流量,提供更多的氧氣??偠灾?,一日之中,子健血液中攜帶氧氣的紅細胞會讓他的臉紅了又紅。

      盡管他并不善于表達,但頭腦聰敏,喜歡看書——小說以外的雜七雜八,尤其喜歡看那些為一般讀者寫的科學書籍。他在一些領(lǐng)域里獲取的信息很多,有時會對著我說一長串各個時期的建筑結(jié)構(gòu),更多是中國的傳統(tǒng)建筑。

      在錫耶納的斜陽下,每每時空交疊,我都感嘆,你怎么知道這些的?

      他爸爸在建筑院工作,從小就和這些東西打交道。南德插嘴。

      可是你怎么不也考個建筑專業(yè)?他轉(zhuǎn)而問子健。

      我對那個沒興趣。子健總是如此回答。

      比起建筑,子健更喜歡單純地作畫。假日里我們常常會拎著一張?zhí)鹤樱钢喴桩嬀?,從市政廳背后走下坡路,經(jīng)過市政廣場一直往前,前往一大片綠地,再往前還有一座中世紀的花園,葡萄園里有克隆的中世紀葡萄藤,夏季的傍晚,時不時還有音樂會。我和南德消磨時間,享受夕陽與微風,而子健堅持畫畫寫生。平日里他也會對著大教堂的背影作畫,陽臺上擺著子健的畫架,只有下暴雨時才收回屋內(nèi)。然而子健總是忘記這回事兒,收畫架的永遠是南德。

      你都不心疼的么?有天南德從超市回來,看到被暴雨打濕一半的畫布問子健。他把陽臺弄得叮咣作響,畫具全都搬進客廳時仍在發(fā)火。

      對不起,子健說,以前都是放在我房間里的,我忘記了。

      反正是你的畫,又不是我的。下次我不會再幫你收了。南德撂下狠話,去衛(wèi)生間沖涼。

      抱歉,如果不是因為我住進來,也不會弄得這么擠。我充滿內(nèi)疚道。

      沒事兒的,你住進來我很開心。子健微笑著說。

      第二天我們要去佛羅倫薩,凌晨四點我就醒來了,站在窗臺前看街景。馬路對面有黃色和綠色的點點光亮,街角是一家咖啡館,門口是圓形的玻璃房,房頂也串著一條璀璨的光暈。這種戶外咖啡館夜里所有的椅子都會被搬走,但我仍看到一個女人坐在玻璃房里的桌面上抽煙,她穿著藍色防水外套,看不到正面也看不到側(cè)面。

      你覺得她是個妓女嗎?身后忽然有人問我,是子健。

      你沒睡么?

      沒有。完全睡不著。

      為什么?

      不知道。就是睡不著。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覺得不是,我說。

      我仍然看著那個女人的背影,隱約覺得她的頭發(fā)應(yīng)該是金黃色,如果是妓女……這個時間點好像不太對。我覺得更像是一個夜晚的旅行者,沒找到住處而已。

      夜晚的旅行者……好在雨停了。

      嗯,今天下得太大了,我還擔心明天能不能去呢。

      放心,預報說明天是大晴天。

      南德還生氣嗎?

      早不了,他火氣大但氣不久。

      下次我?guī)湍闶铡?/p>

      其實不用。松節(jié)油的味道太大,陰雨天搬進家里,氣味就更重。

      我還挺喜歡聞這個味道的。你聞不慣嗎?

      嗯。

      那畫畫的話還挺折磨人的。

      還好。他慢慢答道。

      那是我們第一次去佛羅倫薩,我和子健幾乎一夜未睡,在火車上搖頭晃腦地補眠。

      你們昨晚上出去偷東西了吧?南德一路都惡狠狠的。

      每個月的第一個周日,公立博物館都免費。從烏菲茲美術(shù)館出來,坐在海神噴泉的對面,我被烈日烤到要融化。游客們坐了滿地,背后的房屋墻壁上有幢幢人影。子健掏出速寫本畫面前的雕塑,沙沙的下筆聲和嗡嗡的人聲很快使我閉合了雙眼,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頭枕子健的肩膀,而子健則斜靠在石墩的一側(cè),也睡著了。

      服了你們。見我醒來,南德嘲諷說,這么多人,這么吵,你們也能睡著。

      昨晚沒睡好。我發(fā)蒙地接過他遞來的氣泡水。

      半夜我聽到你們還在客廳里說話,有什么好聊的,聊到三更半夜不睡覺?你眼睛上有眼屎。他指著我的臉。

      沒什么啊。我用手指摳掉眼角的凝結(jié)物?;仡^看了一眼子健,他還睡著,呼吸均勻,皮膚潔白。

      你是不是喜歡上他了?南德忽然問。

      沒有啊。我下意識地回答,但覺語氣虛飄地浮在空中,只能再補一句:我不知道啊,應(yīng)該沒有。

      南德不再說話了,默默注視著前方,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過了半晌才說,你們要是能在一起當然好,到時候咱倆換一下房間就行。

      啥?

      我開玩笑的。

      你畫了什么?我伸手去撈他的速寫本,卻撈了個空。

      他把本子收進背包。沒什么,就是畫了一個馬屁股。他指著對面吉安博洛尼亞的雕塑說。

      子健換了睡姿,脖頸很長,有一條動脈顯露出來,似乎可以看到它微微的跳動。遠處的教堂在敲鐘,我看了看表,整五點。

      要叫醒他嗎?

      再等等吧。

      昨天你看著好生氣。我無話找話。

      自己的東西自己不操心,挺好的畫,之前就弄壞過一張。

      他說他聞不慣松節(jié)油的味道。

      南德沉默了,過了好一陣子也沒等到他開口說話。周圍人聲嗡嗡的,聽久了像是被困在巨型罩子里。身下的石階非常老舊,靠近扶梯的犄角是黑色黏膩的一團,經(jīng)年日久,有些歪了。有一些螞蟻四處爬著,其中一只身上扛著剛剛撿來的面包屑。我抬頭看向天空,多云天氣,半下午還有烈日,此時卻變成了被遺忘的顏料管里干了的黃色。

      好像要變天了呢。

      我們回去吧,明天還有課。南德說。

      我側(cè)身看子健,他仍然睡得很熟,南德的手伸過來,對著他脖頸上那條藍色的線條使勁兒戳了一下。

      九月份我們一起打包搬家。大家都順利申請到了學校,子健去威尼斯,南德到佛羅倫薩,我在羅馬。月底南德與子健一起去了一趟威尼斯,完全為了搬運行李。

      真不敢想象他以后會過成什么樣子,我看那個房子很快就要堆滿了。就跟你經(jīng)常刷的那些日本綜藝里那樣,我們需要找專業(yè)的人來幫他整理?;貋碇竽系孪蛭冶г?。

      怎么會?子健只是買得多,又不臟。他是我們?nèi)齻€人中間最干凈整潔的一個。我把最后一個化妝袋收進背包,拉上拉鏈。

      你之后還要住幾天?

      還要住差不多一個月。佛美開學沒那么早。

      哦,那你一定很空虛寂寞,不要太想我們哦。

      才不會。南德站在窗前,百無聊賴。

      子健走后,這個房間空了許多,我這才發(fā)現(xiàn),屬于南德的東西少得可憐。

      你這真算得上是極簡生活。

      我沒那么多有的沒的,他答,那家伙在的時候我經(jīng)常覺得太滿了,現(xiàn)在反而還有點不適應(yīng)。

      沒錯,說話都有回聲。你不會覺得孤獨吧?

      他起筆在新?lián)Q的一張畫稿上用炭筆畫了輪廓,子健在的時候他幾乎不這么做。

      我一個人不知道多自在,終于不用和人擠了。

      看來我確實打擾到了你們。

      可不是。害我每天晚上不能打游戲。子健睡得輕,搞得我什么都不能干。

      這個你也不需要吧,你才不會有那個閑情逸致去采花插花。我把陽臺上枯萎的花取出,順帶倒了瓶子里的水,放到分類垃圾袋里。

      他陷入思考,隔了會兒才又說,你確定不用我送你去羅馬?

      就一只箱子而已。我指了指自己的行李。

      可你畢竟是個女生。

      沒事兒,和我合租的女孩說她會來車站接我。

      跟你同一個學校?

      嗯,不同專業(yè),她學經(jīng)濟。

      有什么事都記得給我打電話。

      說得好像再也不見似的,放假了可以一起去旅行啊。去翁布里亞,聽說好多中世紀古鎮(zhèn)。

      去哪兒都行,到時候我們可以租車。

      子健好像考過了駕照。我打電話給子健,開了麥:安排得怎么樣?

      一切都好。那邊很安靜,看來確實都安頓妥當了。

      我和南德說下次出去玩的話可以租車。

      真的,完全可行,我?guī)е业漠嬀?。子健說。

      那些畫架死沉死沉的,拖著來來去去太不方便了。南德嫌麻煩。

      我來,子健說,反正有車,我們想去哪里去哪里。

      還不如我來,南德說,雖然我沒有駕照,但我有經(jīng)驗。

      你這個不正規(guī),肯定會有好多壞毛病。

      ……

      次日清晨,南德把我送至車站。我穿著件粉色的T恤,上面還有只小熊。早晨起來時南德還說這件短袖難看至極,妄圖勸我換下來穿件別的。

      把皮箱搬上車,找好座位坐下,他在我的肩上拍了拍,又伸手在我的頭頂拍了拍,像是安撫一只寵物。

      有什么事就打電話,沒事兒也可以隨時來佛美找我。

      好的,沒問題。我說。意外地沒有哭。

      他的手捏住了我頭頂幾根翹起來的發(fā)絲,妄圖把它們壓平整,總之它們被他的手捋了幾下。我記得我那時留長發(fā)。

      如我期待的,距離并沒有斬斷我們的友誼,此后幾年,我們偶爾會相聚。有時他們專程來羅馬短住,和我在城里到處游蕩;有時候我們約在別處,各自飛去聚首。但從未一起駕車旅行。在這個過程里,南德戀愛分手,分手戀愛。子健考到了駕照,而我相當乏善可陳。可似乎一切都仍值得感激。我想要一直這樣下去。

      你喜歡他們中的哪一個?把南德和子健介紹給室友可可之后,她曾無數(shù)次這么問我。

      都喜歡。

      更喜歡誰?

      都喜歡。

      更,聽懂了嗎,肯定有多出來一點點的??煽刹凰佬摹?/p>

      可可,我正襟危坐,你知道我沒戲的。你這么個腐女,難道不明白嗎?

      所以是真的咯?可可眼里放光。

      我不知道。我說。

      就這樣也好。

      是難以回望的時間,對我而言過于短暫。

      大學三年級,我在國內(nèi)過完暑假,即將回羅馬前,才知曉子健已經(jīng)在醫(yī)院里躺了整整三個月。

      沒關(guān)系的,他最初這么笑著說,你在國內(nèi),我跟你講也無濟于事,還會讓你擔心。

      怎么回事?

      就是一場意外,我們?nèi)タ茨蔚囊粋€展,第二天,就出了事故。

      誰開的車?南德嗎?我問。

      是我啊,不信你可以問所有人。他耐心回答。

      需要多久才能康復?

      不知道……醫(yī)生說可能得一年。不過你看,我好著呢。他們說只要堅持康復訓練就能恢復。沒關(guān)系的,我還年輕,總好過……

      我聽到子健在說話,那聲音很遠又很近,想要集中注意力,但心緒十分渙散。

      南德呢,怎么沒看到他在?

      回佛羅倫薩了,他們開了學。

      不可能,佛美每年十一月前都不用上課的。我質(zhì)疑。

      沒事兒。他事情很多,在這里也陪了我好久……我父母簽證到期回去之后,一直是他在照顧我,知道你來了才走。子健喃喃道。

      我閉了嘴,知道這拷問令他疲憊。因為身體的緣故,子健休了學,從醫(yī)院回來后就在羅馬與我同住,方便后續(xù)治療。我們一起租了一間公寓,這次沒有南德。不知為何,他常常找借口拒絕見面。

      佛羅倫薩離羅馬并不遠,你兩個小時就可以過來,一天往返也可以。我打電話給他,這么要求過幾次。

      我忙著準備畢業(yè),還要寫論文,根本沒有時間。他卻總是這么回復。

      你是因為自責嗎?我窮追不舍。

      ……

      沒有回答。南德最讓人納悶的就是這點,什么都不肯說,想要從他嘴里挖出點真心話比挖掘?qū)毑剡€要難。這個謎團就一直橫貫在我們之間,有那么一兩年,我覺得煩悶。唯一能夠確定的是,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且一切都無法挽回。

      羅馬的秋天來得并不急,但一片葉子落下,接著就是兩片,三片。一只海鷗落在庭院里的車頂睡了三個小時,而二十公里外霧靄茫茫的海睡了千萬小時。十二月進入雨季,從那之后子健睡了多久,我不知道。每次從外面回來,房間里都是黑黢黢的。我把鑰匙掛到鞋柜墻面一只釘子上,碰響圣誕老人的鈴鐺,輕敲他的門,推開,他就那么直直地躺在床上。

      子健比他想象的要脆弱。半年之后,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無法正常行走,巨大的恐懼就吞噬了他。

      除了腿,我的骨盆也碎了,現(xiàn)在它們也和鱗片一樣,被箍在我這個脆弱的載體上。身體上的碎片都被重新固定,都是碎片……我使不上力,我怎么都好不起來了。

      他重復對我說著這樣的話。沮喪,頹廢,焦慮,暴躁。

      我們堅持一下,相信醫(yī)生的就沒錯。

      我就不應(yīng)該聽你的留下來,我應(yīng)該回國治療。他沖我怒吼。

      我沉默了,并不反駁。我知道怨恨他人是可以緩解自身的痛苦的,但是他從不怨恨南德。

      飽受壓力時我也會向可可這么控訴:現(xiàn)在搞得就好像我欠他似的,那時候他的情況根本沒辦法回國,就地治療是他家人的決定,每次都是我送他去醫(yī)院,南德也從來不管他。我是他什么人?這么沒日沒夜伺候著,還要聽他說那么難聽的話,是我讓他留下來的嗎?我巴不得他現(xiàn)在趕快回國好好治病,順便去看心理科!

      即便是現(xiàn)在,我也無法承認那時候說的全都是氣話。留下養(yǎng)病的子健確實是我的負擔。羅馬的房租不便宜,郊區(qū)破破爛爛的兩室一廳,一個月就要八九百歐。子健的錢全部砸在醫(yī)院,他父母持續(xù)從支付寶里給我打錢,也只夠付一半的房租,剩下的物業(yè)、水電甚至食物,都是由我負擔。礙于情面,我從沒把這部分錢算給子健。

      我又不是他的女朋友,我花的也是我父母的錢。我也這么跟可可抱怨過。

      更何況,我也被這種抑郁攪得發(fā)瘋!我還曾這樣說。

      有無數(shù)個瞬間,我知道自己和子健的友誼快要完蛋了。這就是現(xiàn)實。

      我早早明白,我們美好的時候,很容易就喜愛他人,很容易就獲得很多喜愛。愛好像是這樣一種東西——只能在我們都美好的時候出現(xiàn)。

      我試圖挽回,也不是沒有嘗試和他聊天。

      講講那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沒有什么,就是一場單純的事故。

      那南德為什么會疏遠我們?

      他只是很忙。

      你以為我會相信?

      不然你覺得是什么?他抬起眼睛反問我。

      我知道的,你也知道我知道。

      不知道你在打什么啞謎,但無論是什么,我勸你不要胡言亂語,我很煩躁,沒工夫和你糾纏這個。

      你不能說點真心話嗎?

      真心話?

      嗯。

      真心話就是,我家人每個月都打錢給你,如果你要看護費,我也可以出。多少錢合適呢?我不想看到你每個月甩臉色給我看了。住到合同期滿,我就回威尼斯。

      我竟無言以對。

      幾天之后我坐在客廳里對賬單,他坐在一旁喝一杯50%濃度的胡蘿卜汁。

      你知道房間里有蟑螂嗎?他忽然問。

      知道。這里人雜,都不太干凈,從別人家里爬上來的。

      那你就不知道每次塞好下水口?

      我盡量注意。

      那些東西讓我惡心。

      我也是。

      讓我想起剛到錫耶納的時候,看到你和一群人住在一起,吃過的碗碟都摞在水池里,油膩的蟑螂在上面爬來爬去……

      我會注意。明天我先去買點蟑螂藥。

      大約因為我的順從,他努力平靜了下來。半晌之后,他喃喃開口道:后來你就搬來和我們住,在大教堂附近。你還記得那個教堂嗎?

      我記得。我說。

      我很喜歡。

      我也喜歡。我記得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還想,這么復雜,得消磨掉多少年?我們后來不是還看到過更復雜的?

      但是沒有那么多感慨了。

      沒錯。

      我看到你那張畫一直沒畫完。

      哪張?

      扔在柜子里的錫耶納大教堂的稿子。

      我得重畫,我說,這東西我救不回來了。

      給我。

      你要這個干什么?

      我留著當個紀念。他轉(zhuǎn)身緩緩挪進房間,不一會兒拿出那張只畫了一半前景的圖紙。

      這些像蟲子一樣扭著的線也挺好玩的,也許我可以把它當作后現(xiàn)代。我要拿走它,然后裝框子掛起來。

      不行。

      為什么?

      這種簡陋的東西……殘次品,不完整。

      就像我這樣么?他抬眼問。

      我很快從他手中取走那張畫,卷起來塞進畫桶,蓋上有好多凹槽的塑料蓋,踩著凳子將它扔上柜頂,你從哪里翻出來的啊,你干嗎亂翻我的東西?

      可你為什么不扔了它?他仰頭反問。

      舍不得。我說。

      我們都不再說話了。回望過去沒有什么好處,感受到的不過是格外的凄涼。過去已經(jīng)過去,什么都過去了。

      你最近已經(jīng)能走幾步了,再過半年一切都會好起來。我想哄他開心。

      再怎么康復都回不到過去。我現(xiàn)在知道了。

      我去繳費,一會兒回來。我拿起桌上的賬單逃也似的離開了屋子。那個地方愁云密布,使我無法喘息。

      人遠比蟑螂脆弱得多。晚上我回來之后,他沒頭沒尾地說。

      我不知如何接話,猶豫了幾秒之后,舉著手里撕開的一袋方便面問,你要吃這個嗎?

      可他只自顧自地說,剛才我在房間里逮到一只蟑螂,沒有直接弄死它,而是擰斷了它的頭。因為我想要知道,蟑螂沒有頭到底還能不能活。后來我眼睜睜看到,即使沒有腦袋,蟑螂的身體仍能做簡單的動作,能夠站立、對觸摸產(chǎn)生反應(yīng)以及移動。不只是身體活下來,被擰下的頭部的功能也還在,觸角會繼續(xù)來回擺動好幾個小時,那個過程里,我每一次去看,都會覺得驚奇……

      蟑螂沒有頭還能活下來,甚至還能活好久好久。怎么活下來的……

      你說你去繳賬單,我以為你十五分鐘之后就會回來,我還想讓你看看那只蟑螂,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這么晚了,它也死透了。

      我去找了一下可可,我們好久沒見面了,她約了我好多次,所以我想,不然就今天……我攪拌著面條,隨口扯謊。我不想告訴他,那天下午我在附近的公園里一坐五個小時。

      哦,是嗎?子健看透了我的謊言,每次看穿我的時候他都會這么說。

      我唯有沉默以對。

      南德一整年里一次都沒有來過羅馬,但是他給我們打過電話,平靜放松,游刃有余,聽不出來任何的不妥。他每次都叮囑我好好照顧子健,等他有空了——盡管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他一定會來看我們;等子健的腿好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我們還會像以前那樣,到處旅行。

      接完電話,子健很沉默,之后幾天會在狂躁中獲得短暫的安寧。

      第二年十月,我送子健回威尼斯,路過佛羅倫薩之后他很快睡著,睡得很沉,脖子歪在頸枕上。他有一張圓臉,看上去寧靜平和。威尼斯的水域逐漸出現(xiàn)在視野里,火車開過一站又一站,到最后,車廂里只剩下我們兩個。我站起來坐到前排空位上,那里更靠近一小片一小片立在水中央的珍貴的土地。太陽隱去,小雨掃過海面,遠處升騰起了水霧,一切都模模糊糊,有幾只海鷗像風箏般掛在空中。天空,水面,陸地,全都是灰色的。

      火車進站時,我打算叫醒他,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醒了,靜靜坐著,仍然平和。他的腿恢復得比預期要糟糕,僅僅是在火車上坐了四個小時,下車時就幾乎不能行動。他努力從座位上站起來,半個身子撐在靠背上,受傷的腿蜷曲著,好半天才完全伸展。我慢慢規(guī)整行李,并不去幫他的忙。是終點站,我們有的是時間。

      出了車站,遠處的雕塑、教堂、橋梁,也被濃霧掩蓋,只漏出星星點點色彩不飽和的人,很快他們也埋身霧中,一會兒就看不真切。運河的對岸,橋梁的兩邊,有燈光穿透而來,一些鐵柱路燈在岸邊立著,支起淡紅色的玻璃燈罩??諝夂軟觯惺挛锉贿@秋天傍晚的濕冷空洞的光線一碰,好像都慢了下來。

      今天天氣好差,現(xiàn)在也不過中午。我沒話找話。

      嗯。

      會不會有熟悉的感覺?

      只是覺得冷。他說。

      在火車站附近訂了兩晚的酒店,房間里有一張雙人床,還有一只小行軍床,子健把床支開,告訴我自己睡那一張就可以。我原本計劃下午去救世主大教堂,子健在威尼斯讀書的兩年,我一直說要來看看,但總覺得有的是時間?,F(xiàn)在來了。

      我下午可以和你一起去帕拉迪奧的幾個建筑看看。

      我看了看他的腿說,我們不著急,可以慢慢看。反正現(xiàn)在沒有額外的事情,有的是時間。

      在床上躺好是下午三點,光線很明亮,整個威尼斯的天空都藍得透明。

      南德打來電話,我沒有接,假裝自己已經(jīng)入睡。白色的窗簾,兩把椅子,紅色坐墊,長排暖氣,很熱。被子很輕,很暖。天不知何時晴了,睡醒之后太陽正在滑落,十分鐘之后,只留下一片彤云掛在天際。莫奈說威尼斯的落日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那也許是他沒有看到過很多壯觀的落日,也許是我沒有看到獨一無二的威尼斯。從酒店窗戶看去,城市并不讓人屏息。

      子健不在,躺過的行軍床收拾得整整齊齊,我沒有開燈,在窗前坐著,過一會兒他回來,手里拎著一些食物,是在樓下的餐館買的。他說很抱歉,不能走很遠的路,只能就近買點吃的。我說沒有關(guān)系。我問他的腿還好嗎,他點點頭。

      夜有點長,兩個人不知道除了講講話之外還能做什么。我試著問他對未來的打算,子健說并沒有,我說我也是。

      晚上入睡前,子健才說,我剛才和我的一個學長見了一面,等你走之后,我暫時會和他住一陣子。一年都耽誤過去了,我想快點把學分修完畢業(yè)。

      之后就回國嗎?

      應(yīng)該是。

      還有多少學分。

      還有一半課程,大部分是畫畫。

      那怎么辦?

      我現(xiàn)在想要畫畫是沒辦法了,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起來,他冷淡地說,但我之前畫的畫應(yīng)該夠交差了,剩下的就是藝術(shù)史之類的文化課,沒有什么難度。

      哦,沉吟一番之后,我艱難開口,如果有需要畫的作業(yè),也許我可以幫忙……

      我知道這樣的話也許會刺激到他的自尊,可這一次他好脾氣地回答,好啊,我正好想要你給我畫一張畫。

      是什么?你盡管說。

      我有一次看到你交的建筑作業(yè)。

      嗯?

      你作業(yè)里有幾張手繪的布拉曼特的建筑圖。

      啊,那個啊。我想起來了。

      我想要你以那種線描的方式畫錫耶納大教堂。

      錫耶納大教堂?

      嗯。我更想要的是你那張沒畫完的,但既然你不想給我,所以等你有時間了,可不可以給我畫一張新的?我知道現(xiàn)在畫建筑對你而言駕輕就熟。

      沒問題,我會抽時間畫,下次見面時帶給你。我很快應(yīng)承。

      嗯。他沒有再說話。

      第二天是陰天,從鐘樓爬上去,圣喬治馬焦雷教堂的景色隱藏在灰色的調(diào)子里。子健避開人群,在一個邊角等我。人很多,大家擠在鐵網(wǎng)前拍照,我縮回自己的手。照片和莫奈的畫不一樣,因為他是在Riva degli Schiavoni的海濱觀看的,他不喜歡成群的游客。

      子健站在教堂前,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種力量,那種力量來自難以言喻的怨恨。

      人真的好多。從鐘樓走下來,我對子健說。

      是的。真的很多。他重復道。

      到處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到處都是人,到處是嘈雜的喧囂。我沒想到威尼斯是這個樣子。我繼續(xù)說。

      嗯,是這個樣子。他再次重復。

      再之后我們?nèi)ス鸥鶟h姆美術(shù)館看展覽,但最后在館里只待了不到半個小時。展廳里沒有座位,我不忍心看他勉強站著等我。

      我們回去吧。

      你幾點的火車?

      晚上十一點。

      我恐怕不能夠送你了。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沒有辦法走回去,我不能麻煩學長時刻接送。

      我沒有關(guān)系的,我忽然哭了,說,你要照顧好自己。

      我也沒有關(guān)系,子健也紅了眼睛,那么,你注意安全,我走了。

      他走了,走得很慢。自從車禍之后,他沒辦法快起來。

      我們從未這樣分別過,像是一個匆促卻緩慢的結(jié)尾一樣。

      晚間,在圣塔露琪亞車站,我收到他的一條消息:我們明年春天一起去皮亞諾吧。我正要輸入“好”,緊接著收到了另外一條:把南德也叫上。我們一起去。

      好。我按下了發(fā)送鍵。

      午餐并沒有帶給人充足的熱量,相反,在庭院里坐久了,周身冷颼颼的。我裹緊了大衣,可還是忍不住縮成一團。

      這個給你穿。南德拎起掛在椅背上的麂皮絨里外套,遞給我說。

      不用不用,我客氣地擺手,走一會兒就好了,再說……一會兒我們下去下面的山谷,你里面的毛衣灌風。

      他沒有堅持,把衣服搭在手肘,起身離開。

      山下沒有過多的風景,一路都是樹林。如果夏天來走一遭,大概是享受,但寒風驟起的秋天,可不是好的體驗。

      女孩子的頭發(fā)被風刮得四處亂飛,但仍不肯好好扎起。一路上都聽到她在啊啊叫著。也許她以為那樣鋪天蓋地的亂發(fā)很美,或者自己的聲音嬌羞。

      我自嘲內(nèi)心的這份挑剔,幾年前我也是那樣的,我嘲笑的不過是矯情的青春。那時我還留著一頭長發(fā),卻老是忘記帶頭繩,所以子健的手腕上總是套著一只黑色的發(fā)圈,在我需要的時候遞過來,我用完之后還回去,就像是長期寄存在他那里的什么東西。

      在皮亞諾的那次也這樣,一只蜜蜂飛到了我的發(fā)叢里,也許迷了路,怎么也不肯出來。子健和南德在我的身后舞動雙臂,像兩只手舉利器的螳螂。后來我夢里總能出現(xiàn)那樣的場景:蜜蜂在場景中既作為蜜蜂本身,又作為一個保持其黃色和黑色以及特征性刺痛的怪物存在;螳螂與其說在與蜜蜂斗爭,倒不如說釋放著砍斷對方或自己的戾氣。

      去皮亞諾的約定終于在二〇一六年的春天實現(xiàn)。南德從佛美畢業(yè),申請到了羅馬一所公立大學的碩士課程。

      下半年我就去羅馬,要不要和我合租?他打電話來問。

      我考慮一下。我說。

      第二天我告訴他如果我搬出去,可可就必須另外找房子,這樣不太好。之前子健在的時候已經(jīng)這么扔下過她一次了。

      那好吧。南德說。

      沉吟片刻,他又問,子健都還好嗎?現(xiàn)在我有時間了,如果你們都沒事,那我們復活節(jié)去皮亞諾。

      你不如直接打給他?

      還是你順便問一下吧,他尷尬地說,我只是覺得皮亞諾比較適合我們一起去,我們可以把車開到任何地方,其他小鎮(zhèn)子需要上下爬坡,他不方便……

      掛掉電話,喉間涌出說不上來的酸楚。

      我不是和你說過我下半年要搬去阿超那里,你正好可以和他租在這兒啊,省得再找室友。干嗎撒謊?可可在身后發(fā)問。

      就是覺得太累了,想要和他們都保持距離。

      不是說最好的朋友嗎?

      覺得很累。我在羅馬又不是沒朋友,更何況大家聚聚散散的,再正常不過了。又不是許終身,要許一生一世。我這么回答。

      我不是很想去皮亞諾,但該打的電話還是打了。

      南德說復活節(jié)我們?nèi)テ喼Z。

      好。

      你最近怎么樣?

      我又開始畫畫了。

      我知道。

      畫得很慢,一天大概只能畫一個多小時。

      但賣得還不錯。

      誰告訴你的。

      學長。

      哪個學長?

      收留你那個。

      什么時候畢業(yè)?

      還有三門考試,應(yīng)該夏天或者秋天。你呢?

      我大約夏天。

      那我也盡量夏天,這樣我們可以好好出去玩。

      好……南德呢?

      他畢業(yè)了,秋天到羅馬讀研。不如你也來,我們?nèi)齻€仍住一起。我咬緊嘴唇,無心之話脫口而出,十分后悔。

      好啊,我考慮一下。然而他這么回答。

      真的?

      真的。

      太好了,那我們皮亞諾見。到時候好好計劃一下。

      好,我們皮亞諾見。

      忽然變成要硬著頭皮完成的一件事,復活節(jié)前的兩三個星期都覺得緊張。這期間還拉著可可去了幾次購物中心,買了兩件襯衫一條長裙一條牛仔褲三支唇膏。

      又不是見陌生人,為什么這么大陣仗?

      可是覺得陌生。

      不想見就干脆別見,又不是必須做的事。

      我舍不得。我說。

      說不出的怪異,可可翻了個白眼說,你到底是怎么個想法?你不是說你要跟這倆保持距離嗎?怎么又這么興奮?感覺你是去約會吧,你們又是三個人,說是朋友吧,又老這么曖昧。而且,你到底對他倆是個啥感覺?你有沒有比較過,更喜歡誰?

      你怎么總是這個問題?

      就是不大明白。

      不用搞明白,這次我認真回答,就是很久很久的感情,不能割舍。只要他們比我更幸福,我怎么都可以。

      復活節(jié)清晨我再次早早醒來,仔仔細細化了妝,換了兩身衣服,最終還是決定穿白T牛仔褲。收拾妥當,南德的車開到了樓下,我站在百葉窗前沖他招手,看到子健緩緩打開車門。

      看看這些夠不夠用?南德打開后備箱,放好我準備的食物,這才指著里面堆放的物件問。

      一只大大的畫架幾乎占滿了整個空間,剩下的是一些油畫板和畫具顏料工具箱。

      子健很意外,足夠了,你還準備了這個,剛才怎么沒說?

      忘記了……我還帶了毯子、好幾張厚墊子,還有小椅子,你們累了隨便躺。還有防水墊,這樣就不會潮濕。

      好。

      還有暖寶……還是不要著涼。本想借個帳篷來,但是問了一圈都沒人有。

      沒關(guān)系的。子健難得笑意盎然。

      復活節(jié)出行是個絕佳的安排,太陽大大地掛在房屋樹木的上方,打開車窗,一絲微風灌了進來,帶著被陽光浸透的暖意。如果這時候把濕衣服拿出去晾曬,短短幾分鐘就能吹得半干。我想起早晨起來房間窗戶沒有關(guān),趕忙打電話給可可,桌子上有一疊圖紙,別被風吹了。

      你電話打得可真早,她諷刺道,我進去的時候你那些紙跟鴿子一樣亂飛。窗戶大開,你就不怕有歹徒爬進來……

      說了一疊抱歉之后,終于掛了電話。

      你答應(yīng)的我的東西呢,帶了沒?

      呀!我驚道,我就覺得好像有什么沒帶,我昨晚上還把它放在那些稿子的最上面……

      沒事兒,下次帶來也行,又不是不見面。子健安撫我。

      是什么?南德問。

      錫耶納大教堂的線描稿。我回答。

      你終于畫完了?他繼續(xù)問。

      沒……我重新畫了一張。之前答應(yīng)過給子健的。

      哦。他短短回了一句,不再多言,繼續(xù)開車。

      你接下來打算直升本校的建筑專業(yè)?隔了一小會兒子健問。

      嗯,你還計劃來羅馬嗎?

      有這個打算,正在看學校。

      那之前說過的話還算數(shù)?

      什么?

      就是一起住的事兒。

      我探起上身,趴在駕駛座椅的靠背上,對南德說,可可下半年會和男朋友搬出去住,子健要來羅馬,你上次不是也說在找房子么?這樣正好,我們可以一起……

      我找到房子了,南德截斷了我的話,我剛找到房子,已經(jīng)和人說好了。

      還沒簽合同吧?應(yīng)該可以退的。

      這樣不合適。他斬釘截鐵地說。

      空氣一下子令人窒息起來,我慢慢靠回椅背,后悔自己在一開始就異想天開。我們已經(jīng)開到了荒無人煙處,一條小河流經(jīng)陡峭的山谷,發(fā)出細小的潺潺水聲。

      車子在小鎮(zhèn)與山野中跑得自在,出了羅馬三十公里左右,我們駛?cè)胍粭l松樹和栗子樹相間的白色小道。路上沒有車也沒有人,路兩側(cè)野花盛開,生機勃勃。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灑落,摻雜了一些琥珀的顏色。

      你昨晚坐夜車來的嗎?應(yīng)該很累吧,要不要睡一會兒?我看著身邊正襟危坐的子健問。

      沒事兒。

      是坐那趟夜里十一點的晚班車去的佛羅倫薩么?

      哦,不是。他勉強回答。

      那是哪一趟?好像沒有更合適的了。

      他迅速說道,我昨晚住在那里。我晚上到的,在附近的酒店睡了一覺,所以還好,并不累。

      我不再發(fā)問。問題在這時候不合時宜。南德嘴唇緊閉,似乎專心致志在開車,我不會蠢到再問一句:你為什么不去找南德?

      皮亞諾高原最適合春天的時候去,冰雪消融之后,整片山地都淹沒在花海之中,比莫奈的畫還要明艷動人,紅色,金色,紫色,白色……無數(shù)種顏色融合在一起,罌粟,矢車菊,郁金香,雛菊,番紅花,水仙,還有各種野玫瑰、鼠尾草漫山遍野……總之是個愛花者的天堂。

      南德車速很快,一個半小時之后,我們就進入了大片林地山野,田地里綠油油的,遠遠看著,也分不清是什么作物。小徑覆蓋鄉(xiāng)村,攀到高處時可欣賞數(shù)英里外的鄉(xiāng)村美景。正午時分,山頂?shù)娘L很大且很涼爽。我們在一個破舊的小鎮(zhèn)下車,買了手工制作的黑豆松露,還買了腌豬肉制品、當?shù)啬汤液蜕椒涿邸?/p>

      我后悔為什么沒有早點來,子健說,這里很適合徒步。那時候一天走二三十公里都不會覺得累。

      我們什么時候走過那么久,通常十五公里就打住了,再往上她就開始不停地喊累。南德接口道。他戴著墨鏡,往山谷的方向望著。

      可不是,我只是覺得完全可以走得更多。子健和氣地笑著。

      你戴著墨鏡能欣賞野花嗎?我反諷南德。

      野花平原可能不是每個人都會喜歡的。他回我。

      別扭至極。我們?nèi)齻€似乎都喪失了對談的能力,想要輕松地講話卻詞不達意,零零碎碎,亂七八糟。我們始終被一種故作的親昵干擾,內(nèi)心真實的一面卻都閉口不談。

      五彩斑斕的平原的景象在面前鋪開,南德把防水墊鋪好,軟氈毛毯也鋪上幾層。我打開帶來的食物保鮮盒,又把臨時在路邊買的特色菜倒進一次性餐盤,從當?shù)仉缛忾_胃菜開始,然后是簡單的意大利面和香腸。雖然沒什么特別的,但這是一頓豐盛的午餐。吃飯的中間,綿羊群從我們的面前經(jīng)過,有一陣我?guī)缀跻詾樗鼈円獩_過來。

      要畫畫嗎?餐后喝咖啡時,南德問。他沒有望向我們中的任何一個,可我們都知道他在問誰。

      現(xiàn)在的光線不好,如果要畫,最好是下午三四點鐘。子健回答。

      那么我們現(xiàn)在做什么呢?南德問。

      聊聊天吧。我說。

      在這里?

      怎么了?

      我必須告訴你我的眼睛快要被照瞎了,我們能不能換個地方?他抱怨。

      那你不早說。

      我以為子健要畫畫。

      聽到南德說自己的名字,子健將背轉(zhuǎn)的身子緩緩轉(zhuǎn)了回來,沒有絲毫的波瀾。

      我們?nèi)ツ强脴湎掳?,他指著剛才看著的方向,說,我看了那邊好久了,我覺得我們可以把車開過去,那里有一片樹蔭。

      我們起身快速地整理東西,卻異常地別扭安靜。這一路大家客客氣氣,幾乎陌生。我在許多個細節(jié)里百感交集,甚至感到深深的后悔,不應(yīng)該和他們一起出來的,太麻煩了,太累了,連聽到呼喚名字都感到累。

      在樹下坐定已經(jīng)兩點多。南德沒有和我們擠在一起,而是默不作聲地在十米外的坡地支起畫架,擺好了畫框。調(diào)整好高度之后,放下一只小凳,他才轉(zhuǎn)身走過來。

      我聽說你開始畫畫了,而且也在賣畫?他第一次主動向子健問話。

      聽誰說的?

      南德指了指我。

      還好,正巧有一些客戶,所以我就畫著。

      怎么開始的。

      第一張是我的作業(yè),交給教授之后他說他要買下那張畫。

      所以你賣了?

      沒有。我送給他了,然后他給我推薦了幾個客戶。

      我也希望我能有個這樣的教授。南德忽然陰陽怪氣地說。

      子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你想的那樣。

      片刻無話,我感到深深的窒息,只得沒話找話:我談戀愛了。我假裝玩弄自己手中的野花,卻像是鄭重其事地告白——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但是我不想對你們有所隱瞞。我談戀愛了。我再次陳述,成功地吸引了兩個人的注意,我看著南德,把被捏出汁水的殘花扔到一邊,接著說,和子健的一個學長。他來過羅馬兩次,不過我們還沒有更進一步。我想這個子健已經(jīng)知道了。

      我知道。他點頭承認。

      什么時候知道的?這下輪到我意外了。

      他第二次從羅馬回來的時候,我問過他。

      我說,嗯,那時候我跟他說如果你要問,就直接回答。

      他在威尼斯?南德插嘴。

      回國了。去年冬天。我答道。

      那你們現(xiàn)在是異地。

      嗯。

      他現(xiàn)在做什么?

      去了一所大學教書。

      你覺得可行?

      可以試試,我抬眼直視南德,現(xiàn)在輪到我發(fā)問了,你為什么要避開我們?或者說,你為什么要避開子健?

      我沒有避開。他咬牙。

      那為什么拒絕和我們住在一起?

      因為我也談戀愛了,南德飛快地說,我承認,我也談戀愛了。

      上次還沒有聽你說過。

      就在上周確立的關(guān)系。羅美的一個女孩,我們認識也快有兩年了。子健也認識,因為……出車禍的時候她也在。他艱澀地開口。

      至今想來,皮亞諾給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安靜。不,應(yīng)該說是死寂。那天,我在皮亞諾數(shù)度感受到了死寂,過于飽滿,過于腫脹。仿佛不能夠聆聽到其余任何的聲音,我只能夠聽到自己的呼吸。

      既然都說到了車禍,那能不能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鼓足勇氣再問了一次。

      可是沒人回答我,這令我感到絕望。用什么形容絕望呢?往后每每想起這個詞,我總能想起子健。絕望就是子健。他和它畫上了等號。

      我去那邊走走。子健站起身。

      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慌忙爬起來。

      不要來。他冷冰冰地說。和一年多以前在羅馬絕望的他毫無二致。我要去撒尿。他補充道。

      他走了,走得很慢。后來他一直都走這么慢,我已經(jīng)習慣了,可是南德不習慣。我看到他緊握起拳頭。

      告訴我那時候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這么久了,我都像個傻子!等子健隱匿進小樹林后,我怒氣沖沖地問。

      他半晌沒有回答。我焦躁起來,毛孔里滲出絲絲熱汗,被山風一吹又感到冰冷。我死死拽著南德的胳膊,無法控制自己的憤怒又語帶哀求:告訴我!

      那年你和可可夏天都回國,把羅馬公寓借給我們住……他跟我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后來我就一直帶著那個女孩,再后來他心情不好,然后出了事故。

      這么漫長的痛苦,原來不過短短兩句話就能總結(jié)。盡管是可以想到的理由,我還是忍不住流下眼淚。那時我以為就這樣了,是那一天難過的巔峰了。過了好久,我擦干眼淚,轉(zhuǎn)頭問他,所以你真的和那個女生在一起了?

      沒有,他喉嚨干燥,我只是覺得麻煩。

      原來我們都覺得他麻煩。我的眼淚又流了下來。明明他是最不麻煩的那一個,可我們都覺得他麻煩。

      你知道我不是……他急著為自己辯解。

      可你至少可以坦蕩些,不是嗎?我朝他吼叫起來,聲音混沌,一秒之后就砸落在地。這里沒有回聲,不是那種幽深的山谷,這里視野開闊,可以望見無限廣闊的風景。我們就在那片五彩斑斕中寂坐,腦中紛亂,又空落落的。良久,才發(fā)現(xiàn)子健一直沒有回來。

      我去看看。我站起來,穿好運動鞋,往那個方向走去。我看到他之前轉(zhuǎn)到一棵樹的背后,再往前就什么都看不見了。

      羅嘉。羅嘉。

      喊我的人是南德。

      我剛才看到一個人在那里撒尿,我從林子里走出來對他說,上身穿著黑色夾克,領(lǐng)口有一圈卷邊皮領(lǐng),下身一條灰色牛仔褲,還好,是有細節(jié)的打扮,不然我以為我又幻視了。

      我故作輕松,你知道我最討厭意大利什么?就是這種樹林,哪怕羅馬公園綠地里的也不行,我一走進去就幻視幻聽。

      你講夠了沒有?南德神情復雜,憂慮、憤怒且凄厲地看著我。這種表情令我感到開心。

      他很快從我的眼睛里讀到了一種報復性的痛快。

      你怎么樣才能滿意?我也去死嗎?那么可惜了,我才不會去做那種蠢事!

      他才沒有做蠢事,一切都是意外。我的眼淚出來了,諷刺的眼淚。云層已經(jīng)堆疊得非常厚,這里已經(jīng)有這么多的水。

      我為子健辯解,他沒有做蠢事,別自戀了,你才不值得!

      可是你讓我覺得是我殺了他。

      我閉上了嘴。我不是故意折磨南德,我只是后悔一切。所以必須有人把所有的惡統(tǒng)統(tǒng)擔下。這個人一定不能是我。

      那天,三點一刻,我沒有找到子健,后來我們找來了警察。五點鐘,山坡下的樹林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身體,被一支折斷的樹枝劃破了頸動脈。他們都說這是意外,我想應(yīng)該是吧。如果不是南德和我,他怎會如此?意外發(fā)生的那一刻我們究竟在做什么呢?說了怎樣的話呢?在我們的沉默與咆哮中,子健頸動脈大量出血,血壓驟降,氧氣及養(yǎng)分無法輸送至體內(nèi)的重要器官。他死了。我不知道蟑螂疼不疼,但是我知道子健一定很疼。蟑螂的血管系統(tǒng)規(guī)模小很多,也沒有微血管,就算把整顆頭都切掉,頸部的血管也常因凝血而封住,不致有大量失血的情況出現(xiàn)??墒亲咏×髁撕芏嘌?/p>

      他們抬起他的身體,沒有感情。那場景總能讓我聯(lián)想到幾幅畫。比如倫勃朗的《解剖課》,曼塔尼亞的《哀悼基督》。觀看基督尸體的角度是平視的,死寂。不過后者更為接近。我看到他的最后一眼,是從腳的位置而不是側(cè)面。手指蜷縮的樣子差不多,臉上是痛苦卻解脫的神情。浸透了鮮血,嘴角耷拉,眼睛閉合。在米蘭,在荷蘭,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博物館,在所有描繪死亡的畫作前,總能找到類似的作品。

      從那以后我一直幻視幻聽,只要走進樹叢,就總會看到一個男人的背影。大家都知道這是一種異常,但沒人催促我去看心理醫(yī)生。我也只是慢慢地自我調(diào)節(jié)。

      他們勘驗了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是滑坡下去的。真的是意外。

      我雖然不了解子健,但根據(jù)有限的幾次見面,我知道他不會是做那樣傻事的人……可可總是這樣安慰我。

      我也覺得是意外,我回答她說,他不是做傻事的人。

      那你為什么還總為難自己?

      我只是……我好像可以看到那時候的場景。我閉上眼睛,想起子健,就總會是那么一個場景。

      你知道的,他車禍之后恢復得不太好,我總在想,如果他還像以前那么健康,一定可以自救的,可是除了腿,他的骨盆也碎了,你知道么,和鱗片一樣……他身體上的碎片都被重新固定,都是碎片……他使不上力……

      那不關(guān)你的事。

      不,我咬緊牙,我恨我自己。

      你恨你自己什么呢?

      我不知道。可能,很多很多。很多……除了恨,還有后悔。我后悔在錫耶納和他們住在一起,我后悔那時候他的腿壞了,在羅馬,我每天都想要丟下他不管,我后悔我厭煩他,我更后悔我二〇一六年回家前給他打那個電話,讓他來羅馬……

      這都是意外,和你無關(guān)。

      怎么會?

      至少車禍不是你造成的,你跟他住了一年也算盡心照顧了……我不敢說我能比你好。更何況,一六年咱們的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你不過是想讓他可以在羅馬自在待著……

      不是的,你不明白。我喃喃道。

      不是的,沒有人明白,這是我的秘密。這些年我無法忘記那通電話,幾乎是一切悲劇的開端,或者根本是我,自己如果不攪進來,如今一切都會不同?;貒暗囊粋€下午,我打電話給子健——

      我喜歡你,我說,以前我不明白的時候很想要告白,還好不是那時候。我現(xiàn)在也很喜歡你,但卻是不一樣的喜歡。我想這么告訴你很多次了,但我更想說……我抬眼看了一眼窗外,鄰居家的黑貓正坐在一株小小的紫荊花下舔一只爪子,樹栽在外墻一角的花槽里,萬物靜謐美好。我接著說,好幾年了,我想無論告白不告白,大家心里都如同明鏡。如果他沒有離開,難道不是代表不舍?何妨一試呢。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你可以來住,我也會這么告訴南德。

      我們走進了一片松林,地上踩起來軟綿綿的,鋪滿層疊的落葉,黑色松果到處都是,我撿起一只,很快丟到一邊——上面粘滿了白色的蟲卵。

      我真的看到有一個人站在那里,我說,這次可能不是幻覺,也許他真的在那里撒尿——我并無意折磨你。

      這么久了,我也想要好起來。我在努力……

      這些年我多多少少都能知道你在干嗎,換了幾個女朋友——總有人告訴我,羅馬其實不大,留學圈更小,拐著彎很快就會知道那些事。所以有時候——只是最初那些時候,我覺得你沒有心。你怎么可以交了一個又一個女朋友呢?我想。而我自己……我好像很絕望,我喪失了一種能力,我想我這輩子也不會愛上什么人了。而且我明白有一種欲望有時比愛情還要強烈,就是,哪怕只有一小會兒,也想要脫離地球的欲望……

      我至今能夠記得很多的,不是你,而是子健,他好像蝕刻刻板一樣壓在我心底。可能,我們后來又住在一起,我常常能想起來很多很多他的模樣……但是好糟糕,都是很憂傷的那種。比如說現(xiàn)在,我想起來有一晚他蜷起身體,肘部的顏色很白,他瘦了很多,車禍之后就再也沒有胖起來過。我甚至覺得,在錫耶納的他像是我做的另外一個時空里的夢……

      我很難熬。南德打斷了我的話。

      他接著說,我很難熬,全都怪我,不用你來指責我,我也這么想。說真的我覺得自那之后我喪失了活下去的資格,但我無法去死——我沒有勇氣,也舍不得。這讓我更厭惡我自己。有時候我吃飯開心,和朋友聚會開心,掙了錢開心,和女人做愛開心,都會悚然一驚——你有什么資格開心?你怎么還能笑得出來?可我還是會開心,還是會有食欲,性欲,貪欲。而且,我還會這么為自己辯解——怎么就是我的錯呢?我有何錯?難道我一定得滿足他么?憑什么?

      出了車禍之后,我很是痛苦過一陣子,也很糾結(jié),覺得煩躁,覺得復雜。你知道的,男人都是怕麻煩的——這句話很渣嗎?可這是事實。我怕麻煩,我覺得亂。所以我逃避。

      不要告訴我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也許這時候的我有,但那時候我沒有。更何況,更何況我對你始終有好感。我覺得你知道的??墒悄愫芫G茶,享受在兩個男人之間的周旋。是的,我明知道你貪心,卻也甘心由著你。

      我欲為自己辯解,卻被他阻攔:你不是想要聽我說說心里話嗎?那么就耐心聽下去。

      我不是很喜歡我們?nèi)酥g的關(guān)系。所有這種都會叫我感到費力。其實,自打我們從錫耶納分開,我就不大想和你們待在一起,我有了自己的生活圈,是你們緊緊抓著我不放手——我那時有一陣子為這個感到苦惱。

      我是喜歡你,但不妨礙我跟別人談戀愛,在佛羅倫薩我甚至還遇到過更喜歡的女生,這些我都沒對你們提起過。為什么?因為復雜。就那么稀里糊涂混下去不好嗎?等時間沖淡一切,所有該解決的都無需解決了……在這一點上,我比你們成熟。

      那次去皮亞諾我是硬著頭皮去的。也過去一段時間了,我想我們是不是就像朋友一樣相處呢?日后在羅馬,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我是后悔的,我就不該提那個建議,就不該在語言班認識你們,更不該搬到一起去住。雞兔同籠能有什么好事?

      這些話在我心底翻攪成一團,并不是我愿意聽到的,但也是南德罕見地吐露心聲,我只有強忍著聽他繼續(xù)說下去。

      我說這些話讓你覺得痛苦又惡心嗎?其實我也是的,我也惡心我自己。今天我就說這么一次,往后,咱們可能真的就斷了。

      我的心臟攣縮起來,知道他此刻講的這一切都是真的。

      頭頂?shù)脑茖佑趾裰亓藥追?,像是要下雨的樣子,我們一起爬上了山坡,可可已?jīng)走遠,那個女孩子也是。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南德與她疏遠了。

      我告訴他們我和你一起。他把手伸出來,將我拽上一個土坡,之后就再沒有放開。

      眼眶一直都是濕潤的,世界在我的面前就像一場迷霧,微渺,廣袤,模糊。潮汐在心中起了又落,我以為我平靜了,至少是快要平靜了。

      我快結(jié)婚了,片刻之后我說,再有兩個月我就回國,我們打算年初辦婚事。

      我知道。可可跟我提過。

      還是那個學長。你不是說我們長久不了?

      我沒有那么說。

      你是那么說的。我記得清清楚楚。

      我沒有。

      你在皮亞諾時說的。

      沒有。你記錯了。

      一根樹枝勾住了我的頭發(fā),他停下來,慢慢幫我解開?,F(xiàn)在我留短發(fā),這樣做并不復雜。頭發(fā)比以前要稀疏一些,他把它們拂到一邊,發(fā)梢又掉回了頸前。他用手捋了捋,似乎想要它們臣服。

      你打算和鄭艾妍交往嗎?我把散落的那邊撩向耳后問。

      不打算。但也不好說。她和你剛來意大利時的年紀差不多,毛病也差不多,但是不夠可愛。也許現(xiàn)在的我對這樣的女孩已經(jīng)失去興趣了。明年我就奔三,也算是這些小留學生嘴里的大叔。

      你博士還有多久?

      可快可慢。

      我想要休息,這條緩坡太長了,我喘不過氣。我松開了他的手,在一個樹墩上坐了下來。

      他看看天色,說,好。但我們最好不要停留太久,現(xiàn)在大家應(yīng)該都在等我們,而且最好快點到車站,看樣子似乎要下雨。

      那天我打包行李……我沒理會他的催促,只是垂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說,我猶豫了很久要不要帶走。你知道,我現(xiàn)在和子健一樣,雜七雜八的東西很多。

      你和他不一樣,你在這里住了快十年,東西多是自然的。

      我好像有些不應(yīng)該扔的東西卻扔得很快。

      什么?

      包包衣服首飾,家具家電。

      哦。

      有些應(yīng)該扔的卻總也舍不得。

      那又是些什么?

      一些破紙。

      文件之類的?

      不是,我搖了搖頭,問,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去威尼斯?

      我沒有忘。你們到哪兒都在睡覺。

      還記得點別的什么?

      我知道那時你喜歡子健。

      我輕笑了一聲,但我知道這笑與喜悅無關(guān),飽含無限凄涼。我繼續(xù)說,我們從錫耶納搬家那會兒,你送子健去威尼斯,你們房間亂糟糟的,我進去收拾過幾次。

      是嗎?

      嗯。那時候我拿走了你一樣東西,但是你一直沒發(fā)現(xiàn)。

      南德有些訝異地看著我,是什么?我確實沒發(fā)現(xiàn)。

      我拿走了你一張速寫稿。老實說,我認為你的繪畫能力很差,幾乎沒什么基本功。

      這個就不用再拿來說了。我當時不就是因為考不上正經(jīng)大學才走了美術(shù)生才來了意大利的嗎,我和你們不一樣……所以有一陣子自卑得要死……

      我從來沒看到你自卑……

      我努力不讓你們看見。好了不說這個,你到底拿走了什么畫?

      我拿了你在威尼斯給我們畫的速寫。我和子健都睡著了,你給我們畫了速寫。

      哦,那個啊,我想起來了。我確實沒發(fā)現(xiàn)。你怎么會拿那個,也不告訴我……

      我記得我當時問過你畫了些什么,你說你畫的馬屁股。

      我都忘記了。

      嗯。也許你都忘記了??赡菚r候我不知為何,我以為你喜歡我。

      我是很喜歡你,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我收藏起那張難看的畫的時候,以為是那樣的,但后來我就不那么認為了。所以,現(xiàn)在我要為你之前抨擊我的話辯白。我抬眼看他,斬釘截鐵地說。他卻回避了我的眼神,有一絲不自在籠罩了他的全身,但我不管不顧,徑自往下說著:

      你知道的,對吧?一直都知道。我小時候是有很多天然的壞毛病,比如想要你們都愛我,想要成為世界的中心,想要一切瑪麗蘇的故事都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但是隨著時間推移,我知道了真相。比如我知道了對松節(jié)油氣味無法接受的人是誰。因為他從未碰過一張油畫,有時候走進畫廊,會情不自禁地掩鼻。

      從我知道開始,就一直很憐惜子健?;叵肫饋?,那時候他常常在陽臺作畫,哪怕冬天時也是。我問他不冷么,他總說不冷,在戶外更有氛圍。他說,他喜歡那個大教堂——其實,我至今也相信他說的這些話。他不是一個會撒謊的人,只不過他會掩藏另一半不想被了解的心情。后來出了那件事,一開始我想,每個人都有權(quán)利追求自己想要的,也都有權(quán)利拒絕不想要的。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

      只不過我一直沒能真正明白你。包括此刻。我不舍那張速寫,是因為……

      因為什么?南德的喉嚨艱澀地打開。

      風刮過我們的面頰,我發(fā)現(xiàn)我們在寒冷中都枯萎了,比實際年齡恐怕還要老好幾歲。南德已經(jīng)略略發(fā)福,不再是一個青澀的少年。如今回首往事,顯得有些可笑,像是在講什么中二故事。我想,恐怕我這張臉在南德那里也是一樣的。潮汐退去,數(shù)百萬的沙礫顯露出來,黑色,白色,黃褐色,灰色,我們回望的一切,都不過是建筑在大海中央的海市蜃樓。只是幻覺,真實存在的幻覺。

      沒有什么。我遲疑了,最終只搖搖頭。

      就這樣吧,我說,我們都知道這和取向無關(guān)。既然我平白取走了那張畫,現(xiàn)在,我要和你交換禮物。

      什么禮物?

      告別禮物。

      是什么?

      是我第一張教堂建筑圖,沒有畫完的那張。

      無價之寶嗎?南德試著調(diào)侃,看得出來想要緩和氣氛。

      那上面有子健的起稿……我沒理會他的語調(diào),徑自緩緩說,沒有錯,對我來說是無價之寶?,F(xiàn)在我要回國了,你想必不打算回去,我們也不知何時還能再見。那張殘次品上至少有我有他。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它送給你。

      他再次沉默,沒說需要,也沒說不要。

      直到我們快要走出樹林時,他才緩緩開口:我不要了。再過一些年,這些事都會顯得很幼稚。你留著吧,如果對你來說是無價之寶的話。

      我們從蓬松的落葉上踩過,地面濕滑,這讓我走得很慢。盡管并不是我預期聽到的答案,但我能夠接受??煲畾q了,我已經(jīng)遲鈍了很多,一些痛已經(jīng)微不足道。

      我確實沒想到你會和那個人結(jié)婚。沒想到你們因子健結(jié)緣,還是正緣。不過,祝福你。他說。

      謝謝。我望向前方,客氣而疏遠。

      可可、阿超和鄭艾妍坐在遠處山谷的瞭望臺前休憩,看到我們從密林里走出來,就揮手示意,說些什么,我不大聽得清——他們似乎離我千里之遙。我回頭看向來路,那里曾有一個男子,像一座雕塑,背向而立。我以為是他,卻不是他。不過,真的是他也說不定。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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