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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燒云(短篇小說)

      2022-04-15 23:20:31文非
      北京文學(xué) 2022年4期

      灶上小火煮著魚,鳥一般“咕咕”地叫喚。濃郁的香味從敞開的門縫里面躥進(jìn)來,沖淡了先前滿屋子的魚腥味。吳頌蓮催促身后的金鉤兒快點(diǎn),她擔(dān)心鍋里的魚燒煳了。操,不就是一條魚么……金鉤兒罵了一句粗,啪啪地往吳頌蓮屁股上猛拍幾掌,身下撞擊的動作跟著愈加猛烈。像是為了盡快完事,吳頌蓮恰到好處地呻喚兩聲,聲音悠長而黏稠。金鉤兒沒有繃住,一聲嗷叫,身下一瀉千里。未及金鉤兒完全委頓下來,吳頌蓮便抽身下床,看著吳頌蓮鞋子都來不及劃拉,一絲不掛地晃著胸前兩坨墜肉沖向灶房,金鉤兒咧嘴笑。

      魚真是個好東西,這么多年,他也講不清楚提了多少條魚給吳頌蓮。當(dāng)然,那些魚并沒有多少落入?yún)琼炆彽亩亲?,多半被吳頌蓮的癱子男人享用了。金鉤兒甚至懷疑,也許就是那一碗碗鮮美的魚肉魚湯,才使得病入膏肓的癱子能活到今天,而且有了越活越滋潤的跡象。

      將鍋里的魚扒拉出鍋后,吳頌蓮進(jìn)屋勾了身子套衣穿襪,腰間松松垮垮的贅肉臃在一塊兒,一圈疊一圈。

      “吃點(diǎn)走吧,我還得去看看,晚了就沒有了?!?/p>

      這是在委婉地逐客,吳頌蓮并不打算留他過夜。

      “回不去了,窩被人占著?!苯疸^兒說。

      “怎么,那姓程的又來了?你圖個什么嘛?!?/p>

      “別搞錯,聽老鬼講,可是條大魚?!?/p>

      “我不管,反正不能留你,不能壞了規(guī)矩?!?/p>

      大門被拉開又被“咔噠”關(guān)上,吳頌蓮匆匆走了。都這個點(diǎn),菜場被人丟棄的剩菜爛梗恐怕早被人揀完了,不過運(yùn)氣好的話還有些收獲。

      金鉤兒很想趁興奮勁還未完全消退,美美睡上一覺——這一段時間,和姓程的擠在逼仄生硬的船艙里,骨頭都酸了——可樓下棺材鋪鬧騰得很,還噼里啪啦炸著鞭炮,攪得人睡意全無。他曉得是有人給跳江的那對戀人來抬棺材了,生前兩人在一起遭到親人強(qiáng)烈反對,死了,雙方家長居然同意了合葬一塊兒,這世間的事呀。金鉤兒索性翻身起床沖了個涼,在陣陣鞭炮硝煙味中,就著滿滿一缽酸菜魚干掉了小半碗干燒。吳頌蓮燒魚的手藝好得沒得說,酸菜搶掉了魚的腥味,濃稠鮮美的湯汁在經(jīng)過充分熬煮后已經(jīng)滲入到豆腐和酸菜中。

      喝過酒,金鉤兒捏起一根魚刺慢悠悠地剔牙。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表,決定還是等吳頌蓮回來。也許,這塊看似普通卻昂貴的表能讓她改變主意。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對岸高樓的亮化燈次第亮起來,鋪在江面蕩出了迷離的水波,煞是好看。

      灶臺上擱著小碗魚肉,絲絲縷縷冒著熱氣。金鉤兒目光乜了一眼那扇終年緊閉的屋門,里面一片死寂,從進(jìn)門起他就沒有聽到過任何響動。猶豫了片刻,他端起那碗魚肉推開門,一股濃重的異味熏得他下意識地別過臉。屋里沒開燈,借著江對面閃爍的燈光,金鉤兒看見一個干瘦的人形兒半躺在床上,兩三根管子從不同的方向伸向他的頭部、腰部和手臂。覺察到有人進(jìn)來,人形兒長長地呻喚了一聲,像一聲長長的拖著尾巴的嘆息。

      “吃——”

      金鉤兒瞟了一眼床上的男人,湊近了,吐出一個字。

      男人緩緩移過頭,金鉤兒撞上了兩道惡狠的錐子般的目光。他心里一凜,慌忙拔了腿,疾疾地退出。

      打他認(rèn)識吳頌蓮起,她的男人就在床上躺著。那個時候,男人還能動一動,吳頌蓮經(jīng)常推著男人下到江邊散步或擦洗身子,撐船的金鉤兒碰著了,偶爾會伸手幫一把,一來二去,也就熟悉了。

      那幾年,吳頌蓮在青草橋頭槐樹下擺了一個攤子,修鞋、釘扣、漿洗、縫補(bǔ),夏天還兼著賣涼粉苦茶冰飲,魚市街的街坊,江邊的“漂佬”,念著女人的不易,情愿多走幾腳路,也要將生意送到橋頭。吳頌蓮曉得眾人的好,收費(fèi)自然也就比別家矮了一截。生意雖好,但錢賺不下幾個。也搞不清楚是哪一年,吳頌蓮學(xué)會收拾自個兒了,不再出攤了,大家再看她時,已經(jīng)不再是當(dāng)年青草橋頭憐惜的目光。

      久等不見人回,金鉤兒摸出手表,一陣金屬的冰涼經(jīng)由手指傳至全身。他將表擱飯桌上,想想,擔(dān)心這表落入別的男人手中,便又揣回兜里,如此兩三回,金鉤兒還是決定把表留下。

      門外,樓梯響。

      吳頌蓮拎著沉甸甸的一袋東西回來。金鉤兒搶上去,將袋子里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倒在地上,幾把小青菜、三四根苦瓜、一扎泛黃的長豆角,幾顆滴溜溜滾向墻角的土豆。

      金鉤兒有些不是滋味,遞過毛巾說:“這東西要不了幾個錢,不好看。”吳頌蓮眉眼沒抬,淡淡地說:“要好看早餓死了,你們男人,幾個靠得?。俊苯疸^兒酸水直冒,心里雖然有些不快,但臉上依然堆笑道:“可別這么說,我們都快二十年的老夫老妻了?!眳琼炆彙芭蕖钡囊宦?,起身,發(fā)現(xiàn)灶臺上的小碗魚肉不見了,轉(zhuǎn)身問金鉤兒。金鉤兒有些得意地往緊閉的屋門努努嘴,吳頌蓮猛然失色,快步?jīng)_進(jìn)屋。屋里一片狼藉,碗碎成了幾瓣,魚肉和湯汁撒了一床一地。吳頌蓮掰開男人毫無血色的嘴,左看看右看看,見沒有異樣,回身斥道:“你這樣會害死他的?!苯疸^兒意識到自己大意了,辯解道:“我也是……他命硬著哩?!眳琼炆彽闪怂谎?,嗆道:“這么多刺,你試試?”金鉤兒沒料到吳頌蓮這樣堵他,一時噎得說不出話,黑著臉轉(zhuǎn)身出門。吳頌蓮搶出來說:“東西拿走?!苯疸^兒回轉(zhuǎn)身,看見吳頌蓮真是生氣了,有心說兩句軟話,可臉上卻掛不住,心里也不爽,一把抓起桌上的手表,“噔噔噔”地走了。

      槽江是一條聲名狼藉的河流,自古以來民風(fēng)彪悍,匪患成災(zāi),因漁業(yè)資源匱乏,漁民糾集打劫過往商船或收取“保護(hù)費(fèi)”的事情時有發(fā)生,令商家無不膽戰(zhàn)心驚。遇到明火執(zhí)仗搶劫的還好一些,破財(cái)消災(zāi)好歹保住一條命。最恐怖的是水鬼,船行至險灘,突然從水底躥出幾個光頭赤身的水鬼,船上的人未及回過神,便被明晃晃的長鐮割了腳,或被漁網(wǎng)罩住拽入江中喂魚。

      金鉤兒的祖父就是一名水鬼,水性了得,不比一百單八將里的阮氏兄弟差,據(jù)說能在水底憋半個時辰不換氣。祖父不自己干,只替人接活,提取主家傭金(或以劫來錢財(cái)沖抵),同時恪守一條原則:圖財(cái)不害命。祖父的傳奇經(jīng)歷真假已無從考證,就連他的爹爹說起祖父也是模棱兩可語焉不詳,明顯帶有虛構(gòu)和想象的成分。但有一點(diǎn)可以佐證的是,金鉤兒依稀記得祖父常常從外面扛一些東西回來,那些東西祖父從來沒讓他們碰過,至于那些東西最終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后來,水運(yùn)日漸式微,匪患銷聲匿跡,一江濁水重歸了往日的平靜。

      行船跑馬三分命,本地人少有在船上討生活的,槽江沿岸,多是外地來的漁民,有的是夫妻船,有的拖家?guī)Э?,更多的是像金鉤兒這樣的光棍。他們沿岸聚集一溜兒排開,終年漂在黃湯濁浪里討生活,當(dāng)?shù)厝肆?xí)稱“漂佬”。

      金鉤兒充其量只能算半個“漂佬”,魚市街卻人人識得他,都喚他金鉤兒,曉得他打著魚,替公家干著“鉤尸”的營生,曉得他那把常年被江水和燒酒滋養(yǎng)的鐵鉤好生了得,鉤過不少冤魂和亡靈。

      跳江輕生者幾乎月月都有幾樁,每年夏秋兩季——尤其是高考張榜后——是跳江高發(fā)季,水上派出所救生巡邏隊(duì)日夜巡查,同時,他們還給金鉤兒和另外兩個漁民發(fā)了塊編外人員的牌牌,并憑此每月到巡邏隊(duì)領(lǐng)取一百八十元補(bǔ)貼。這點(diǎn)碎錢金鉤兒瞧不上,也只夠四五天的酒錢,好在還有別的生錢的門道——索取感謝費(fèi)。鉤上來的不管是有一口氣的“活尸”,還是沒氣的“死尸”,有人來認(rèn)領(lǐng),少不了索些錢財(cái),當(dāng)然最后他也只分得一小指頭,大頭則被巡邏隊(duì)隊(duì)長老鬼拿去了,這是水上行規(guī)。

      程多寶就是金鉤兒鉤上來的“活尸”,被鉤上來時人已經(jīng)不行了,一通按壓,程多寶突然坐起來,猶如噩夢中驚起。他盯著金鉤兒,半晌不說話,旋即爬起來,用手掩面,跑了,留下一串慌亂的水腳印。金鉤兒根本沒防備,錯愕間,忘了拔腿去追,眼睜睜望著一個矮小的背影一溜煙消失在夜色中。

      三天后的清早,金鉤兒收網(wǎng)歸來,卻見一人立在岸邊,金鉤兒以為是來買魚的人,揮手說走吧走吧,那人卻木然不動。金鉤兒定睛細(xì)看,幾分眼熟,四十來歲的男人,微胖,闊臉,頭頂微禿,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頗有幾分斯文相。那人看見鄰船簾子響,慌忙跨上船鉆進(jìn)艙。金鉤兒認(rèn)出來了,正是幾天前夜里逃跑的那個人。于是怒道:“還有臉找來?”那人也不答話,笑吟吟地從背包里拿出一瓶燒酒??匆娋?,金鉤兒的舌頭就打卷了。那人自稱程多寶,囑咐把船開到僻靜處說話。金鉤兒照辦,把船往江心開,程多寶雙手叉腰站在船頭四望,很像一副干部視察的派頭。

      “這一拆,不知又要喂飽多少人啰?!?/p>

      程多寶說的是魚市街的拆遷。魚市街早先是個小漁村,后逐漸成為“漂佬”和城市外來人口落腳地,散落著大批的酒館、雜貨鋪和車船店,清人有詩云:青草橋頭酒百家。說的就是當(dāng)年的盛況。隨著城市“一江兩岸”的規(guī)劃,一直被視為這個城市牛皮癬的魚市街面臨拆遷開發(fā)。消息早兩年就放出來了,只是一直未見動靜。金鉤兒并不關(guān)心這些,拆與建都是別人的事情,與自己無關(guān),不管怎么折騰,總不能把江給填了,有江就不愁活路。

      “聽上去,老弟可是政府的人?”

      “生意人,做點(diǎn)小買賣?!?/p>

      “碰到什么解不開的結(jié)?……花花世界,有酒有女人?!?/p>

      “活著不如死去,別以為我會對你感恩戴德,你可害苦了我?!?/p>

      “被我救的人都這樣說,不都活得好好的?!?/p>

      “我也想活,但有人要我必須死,我死了他們就安生了。”

      “落水那夜,我看見了橋上那些家伙。”

      “是的,還得勞煩你弄死我,他們見我活著,還是一死,且連累他人?!?/p>

      “把你弄死我就得坐監(jiān),要死自己跳嘛,礙我何事。”

      “當(dāng)然礙你。如果你沒救我,我這會兒早死了。”

      金鉤兒噎了半晌,覺得好沒道理,便冷了臉,掉頭回轉(zhuǎn)。

      “你不弄死我那我只得在你這兒避避,我出不了門哇?!?/p>

      程多寶這句話雖被呼呼的江風(fēng)吹散,但金鉤兒依然聽得真切,看來還真被賴上了。

      果然,一連好幾天,程多寶賴在船上哪兒也不去,金鉤兒管吃管喝,一天倒貼不少飯菜錢??唇疸^兒臉色越來越難看,程多寶[典][見]著臉說:“出門急,沒帶夠錢,若不嫌棄,這塊表送給您,老哥權(quán)當(dāng)行善?!闭f完擼下表遞給金鉤兒。金鉤兒不屑地哼唧一聲,像自己這種看日光吃飯干活的粗人,戴個明晃晃的表豈不惹人笑話。

      突然多了個人,睡覺也是個問題,船艙本來就逼仄,還堆了一些雜物。金鉤兒習(xí)慣了一個人睡,卷了被子橫豎到天亮,可如今身邊躺著個大活人,睡覺如挺尸,別提多別扭。更令人尷尬的是,金鉤兒夜里總會睡過了,迷迷糊糊以為身邊是吳頌蓮,手也就跟著迷亂了。一塊兒擠了幾天,程多寶卷鋪蓋上岸搭板子睡。金鉤兒清早起來看著刺猬一般蜷縮在岸上的程多寶,心里居然生出一絲歉意,但很快,這點(diǎn)歉意被程多寶一句話給沖得蕩然無存。程多寶說,你身上有股味兒。金鉤兒拉下臉說,是不是死人的味?程多寶自知失言,連連擺手否認(rèn)。金鉤兒冷笑一聲,女人都不說話,你倒嫌上了。他說的是吳頌蓮。金鉤兒也清楚自己身上的這股尸味兒,干這行當(dāng)頭年,他就在堅(jiān)持用干燒擦身子,可這股味道仿佛從骨頭從血肉里面逸出來,除不掉趕不走。好在吳頌蓮并不在意,甚至覺得刺激,吳頌蓮說,沒這味兒,也就不是你金鉤兒了。

      因?yàn)橐痪湓?,金鉤兒好幾天沒給程多寶好臉色,為了彌補(bǔ)過錯,程多寶只得乖乖地回到船艙睡。但金鉤兒并不買賬,思來想去,找到巡邏隊(duì)隊(duì)長老鬼,請求他出面把賴在船上的程多寶攆走。老鬼是個狠角色,手下管著十幾號人,只要和水挨上邊沿的事,沒有他擺不平的,水上的漁船、采砂船、擺渡船,岸上的棺材鋪、車船店、魚市攤、烤魚店,少不了都得向他“進(jìn)貢”,哪怕是女人來船上做那種生意,老鬼也要從中抽份子,否則把人雙雙拘走。

      老鬼自顧喝著花酒,問,東西呢?金鉤兒見瞞不過,慢吞吞地掏出表。老鬼瞄了一眼說,兄弟,恭喜了,財(cái)神爺來了。金鉤兒不解,弱弱地問,這表,值好多錢?老鬼將一顆花生高高拋起,用嘴接了,輕描淡寫地說,卡地亞,小兩萬吧。金鉤兒心里遽然一沉,覺得自己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盯緊點(diǎn),別讓他跑了?!?/p>

      金鉤兒面露難色,狡黠地說:

      “請了一尊菩薩,一天飯錢好幾十,還喝著。”

      老鬼默了半晌:“這樣吧,隊(duì)里給你想辦法,一天一百,多了沒有。”

      一早,程多寶坐在船頭擺弄手機(jī),那是金鉤兒以自己的身份證幫他買的新手機(jī),想著因?yàn)樗?,自己好端端地和吳頌蓮鬧上別扭,折損了許多快活,便毫不猶豫地從程多寶給他的一沓錢里面抽出兩張。手機(jī)買下,還多了兩張。跑一趟凈賺四百,值。

      金鉤兒往船艙外抻了抻脖子,外面白霧彌漫,四周一片縹緲,岸邊的船大都出去收網(wǎng)還沒回來。不遠(yuǎn)處的青草橋只聽得一片朦朧的喧囂。熱鬧,卻不見人影。都快立夏了還起霧,這天也是鬼怪。下霧出去收網(wǎng)總不方便,不如睡個回籠覺。金鉤兒咕噥了一聲,縮回了被窩。

      “怎么沒響動?我說跑了吧。”

      程多寶還在打那條鰱魚的主意。那是留給吳頌蓮的,這兩年水質(zhì)越來越差,好多年沒逮到這么大的魚,怕有二十多斤,出手的話興許能賣個好價錢,但金鉤兒還是留了下來。

      放下手機(jī),程多寶彎腰去提水下的網(wǎng)兜,一堵墻似的屁股堵在船艙口,金鉤兒恨不得朝那堵墻來一腳,讓他喂魚去,可轉(zhuǎn)念又為自己這種閃念感到可笑。程多寶是有點(diǎn)可惡,但不至于讓他去死,再說,老鬼也給了,雖然少了一點(diǎn),總比風(fēng)浪里撈魚強(qiáng)。只是他心里隱隱感到不踏實(shí),昨天老鬼來了,船都沒上,站在救生艇上盤問程多寶的情況,金鉤兒根據(jù)老鬼事先交代的,謊稱程多寶是自己在廣州做生意的堂兄,買賣蝕本,來外地躲債。老鬼也沒繼續(xù)糾纏,例行檢查后立即走了,漁船在救生艇蕩起的波浪里一搖一晃。

      老鬼離開后,程多寶對金鉤兒說,這貨聽音不是個善茬,日后怕是有麻煩。金鉤兒心里暗自一驚,心想這程多寶也不是一般人,眼睛毒。夜里,老鬼在水上娛樂城打電話給金鉤兒,醉醺醺丟下一句“你把他當(dāng)菩薩供著就行”便掛了。金鉤兒不曉得老鬼要搞什么鬼,琢磨著程多寶也不像是有錢人的樣子。

      網(wǎng)兜還沒露出水面,便聽得一聲潑剌,江水濺了程多寶一臉。程多寶丟下網(wǎng)兜,抹著臉罵道:“這家伙陰著哩,中午煮了吧,喝兩盅?!?/p>

      金鉤兒暗笑,蹬腿抻腰,夸張地打著哈欠。夜里兩人擠一塊兒,汗騷屁臭實(shí)在難忍,自上回說錯那句話,程多寶夜里趕都趕不走。金鉤兒正蹬著,忽然想起昨天喝酒聽說吳田的老婆生了三個丫頭后,終于得了個小子,這幾日要回鄉(xiāng)下,這一回去,少說也得十天半月,何不借他的船睡一睡。

      程多寶見金鉤兒穿衣上岸,在身后叮囑:“來一碗細(xì)粉,倆包子,梅菜和豆干餡的,再來點(diǎn)鞋底餅?!?/p>

      金鉤兒心里罵:“就曉得吃,吃個屁呀。”隨即一個箭步跳上岸,一頭扎進(jìn)了霧中。

      岸邊泊著的船不多,這個時候大都出船還未回來。金鉤兒隱隱約約看見了吳田的船,可待他走近時,船艙已經(jīng)掛鎖,心急的吳田一早就動身回去了。金鉤兒有點(diǎn)懊惱,蹲下來燒煙。煙是好煙,程多寶散給他的,四五塊錢一根,可金鉤兒就是抽不出四五塊錢的味道,和他四五塊錢一包的煙差不離。

      近旁的船有了響動,船簾兒一掀,有人貓腰出來。

      “再來啊?!?/p>

      迷迷糊糊的一聲,像深水魚吐出來的幾個氣泡,轉(zhuǎn)瞬歸于寂靜。

      “哎!”

      一聲脆脆的應(yīng)。

      金鉤兒渾身一哆嗦,扭頭。身影熟悉,踏著木板上了岸,疾疾地往橋上去。

      金鉤兒心里猝不及防被什么東西狠狠地剮了一下,起初并不覺得疼,半晌,痛感才上行至胸口,一扯一扯的。伴隨疼痛而來的,是一股子難以名狀的怒火。他想喊住那個濃霧中虛夢一般的身影,可張了張嘴,什么也沒喊出來。

      金鉤兒艱難地轉(zhuǎn)身往回走,上了船,提起水中的鰱魚,手起刀落,鰱魚頓時分為兩段,跌落在船板上各自扭動了三兩下,便沒了聲息。

      程多寶尷尬道:“我也就多了一句嘴,你要是不舍得就給女人留著……”

      “去,剁了它。”金鉤兒直勾勾地看著程多寶,要吃人的模樣。

      程多寶只得照辦,將魚切成一段段,洗凈,入鍋。

      一通酒喝下來,程多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趁著醉意,笑道:“本就風(fēng)塵女,就許你老哥上?”金鉤兒瞪了程多寶一眼,程多寶趕緊噤聲。喝了兩口,又道:“薄情女人,逢場作戲,千萬莫認(rèn)真哎。”說罷,晃到船頭,費(fèi)力地從褲襠掏出那東西,對著江面一通滴滴答答尿響。金鉤兒半臥在船板上,醉醺醺道:“老弟你不行,尿都不響?!闭f完,也搖搖晃晃走到船頭,掏出褲襠里的家伙,對著江面一陣驟雨般沖刷。一陣風(fēng)過,弧形的尿線被吹飄。程多寶抖著褲襠里滴不盡的東西,嘆氣道:“槽雞有米刀湯近,野鶴無糧天地寬。老哥,你曉得我多么羨慕你么,自由自在,能吃能喝能睡,還能把尿尿到天上去,可我呢……”程多寶說著說著居然掩面“啊哈啊哈”地哭了?!啊!苯疸^兒罵,搶過程多寶手里的煙,叭叭猛抽了幾口,煙霧從蓬亂的頭發(fā)中升騰起來,像一叢受潮了凈冒煙的干草。

      魚市街開始動遷,談好了補(bǔ)償協(xié)議的住戶已在陸續(xù)搬離,轟隆隆的挖掘機(jī)碾碎了被腳底板磨得光滑的石板路。往日市聲隱隱的魚市街冷清了許多,心急的開發(fā)商在江邊豎起了巨幅廣告牌,青草橋頭有不少掛著面具般微笑的售樓小姐在散發(fā)宣傳單。

      金鉤兒似乎嗅到了某種不安的氣息,即將到來的變化看上去與他毫無關(guān)系,但似又密切相關(guān)。最直接的一點(diǎn)是沒地方喝酒了,魚市街的小酒館他光顧了二十多年,散裝的勾兌酒,自取自飲,按舀酒的提子算,下酒的小菜按碟子算,除了打魚鉤尸和吳頌蓮睡覺,他余下的時間幾乎都撂在了那里。他不用擔(dān)心身上的酒錢不夠,更不用擔(dān)心喝醉了回不去,那個滿臉麻子的伙計(jì)會幫他搞定。他不曉得拆遷后是否還會有小酒館,即便有,也許不再是這個味。還有很重要的一點(diǎn)牽扯著他,那便是吳頌蓮,吳頌蓮現(xiàn)在住的是癱子名下的房子,拆還是不拆?拆了去哪里?金鉤兒一無所知。

      吳頌蓮遲遲不來,金鉤兒坐不住了,托別人去聽話,也沒聽來個準(zhǔn)信兒。這天夜里,金鉤兒睡不著,特意開船從吳頌蓮屋腳下繞過??吹絽琼炆徫輧?nèi)黑燈瞎火的,有心上去看看,可想到幾天前清晨吳頌蓮從船上走出來的那一幕,頓時又沒了這個心勁,最終恨恨地離開。

      轉(zhuǎn)天下午,老鬼把金鉤兒喊到小酒館,興奮地說:“我已經(jīng)人肉搜索出他的真實(shí)身份,但不能告訴你?!苯疸^兒一臉茫然,他不知人肉搜索是個什么東西,更不知老鬼要搞什么鬼,只是隱隱感到,跟著老鬼這么干下去,遲早會出事。

      心里不踏實(shí),可嘴上不敢說,于是搪塞說,得趕緊回去,姓程的約了人,要拉到江心去談事。老鬼拍著他的肩,叮囑道,記住每個人的相貌,聽他們都談些什么,用得著。

      這幾日,程多寶像換了一個人,不再死睡,電話里接連約了好幾個人,人來了都要拉到江心去,一趟兩百,或者上鵜鶘島,燒幾炷香磕倆頭,另加一百。有了錢的程多寶闊綽起來,出手也大方。雖兩頭拿著錢,可金鉤兒心里頭卻快活不起來。

      回到船上,程多寶心急火燎地說:“老哥,下午得來一人,照慣例,上島抽兩根煙。這個人對我很重要——這個數(shù)行不?”說著,豎起了三根指頭。金鉤兒眉眼沒抬,他等著程多寶再豎起一根指頭。程多寶見金鉤兒無動于衷,皺了皺眉,另外卷著的兩根指頭也豎了起來:“這個數(shù)總不虧吧?!苯疸^兒見好就收,懶洋洋地“嗯”了一聲?!翱捎幸稽c(diǎn),不得讓老鬼他們曉得。”金鉤兒遲疑了一下,又“嗯”了一聲。

      但這筆五百塊錢的買賣終究沒做成。傍晚時分,吳頌蓮來了。

      金鉤兒只感到船身晃了晃,扭頭看時,吳頌蓮提了個籃子已經(jīng)上了踏板。金鉤兒大為意外,一骨碌爬起。

      “漂佬,上一趟鵜鶘島多少錢?”

      金鉤兒愣了一下,看著面含微笑的吳頌蓮說不出話。

      “我只是去燒一炷香,不耽誤的?!?/p>

      程多寶聞言,擺手道:“找別家吧,船已被……”

      “這就走,這就走……”金鉤兒一邊慌亂地穿衣,一邊給程多寶遞眼色。

      “我們說好的呀,這都是什么事嘛——”

      金鉤兒顧不了岸上跺腳的程多寶,將船拉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徑直往鵜鶘島梭去。

      吳頌蓮坐在船艙,望著遠(yuǎn)處江邊聳立的高樓一聲不吭。金鉤兒不時拿眼瞄她,心里這些日子積攢的氣早沒了蹤影,倒是每看一眼,心里便蓬蓬勃勃生出一些歡喜。

      鵜鶘島本就是一塊腳板大的地兒,早先是鵜鶘筑巢棲息之地,鬧匪那些年,有精明人在島上搭了一個菩薩廟,香火甚旺,斂財(cái)不少。匪患絕跡后,因交通不便,且常遭水浸,菩薩廟少有人光顧。

      “……玲瓏、寧靜、樸拙,猶如一盆景,有世外之境。又如江上一方舟,普度眾生?!边@是程多寶給鵜鶘島的評價,雖文縐縐,但金鉤兒也聽出了那么點(diǎn)意思。和程多寶一樣,吳頌蓮也喜歡來這個地方,曾戲言,我若去熱鬧的廟里拜菩薩,會遭恥笑,菩薩也未必看得起我。我這種人只配來鵜鶘島,上面的菩薩未必比我好得了多少,我們心氣相通,菩薩自會體恤我。這幾句玩笑戳中了金鉤兒的心窩,心里一直記著。

      島上一片破敗,低矮的寺廟被老樹遮蔽,門前滿是落葉和鳥糞,踩上去沙沙響。不見守門的居士,斑駁剝落的菩薩低眉端坐,長明燈火光瑩瑩。吳頌蓮將帶來的供品一一擺在香案上,籃子里還剩下一包水果,不必問,自然是帶給居士的。金鉤兒將水果提到偏房,出來時,吳頌蓮已在上香跪拜,金鉤兒的目光落在吳頌蓮寬厚的屁股上,猶如被蛛粘住一般,好不容易掙脫,目光一不小心又撞上了菩薩邊上面目猙獰的金剛。仿佛泄露了心底的心思,金鉤兒心里頓時緊了一下,慌忙提了空籃子去廟外等候。

      回去的時候,吳頌蓮一臉戚然,金鉤兒瞥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的頭上居然冒出了絲絲縷縷白發(fā),眼角的魚尾紋細(xì)密了許多。金鉤兒心底里涌起一絲憐惜,停船,走過去,慢慢地抱住了她。吳頌蓮試圖掙脫,越是躲,金鉤兒抱得越緊。

      “別愁眉苦臉,菩薩會保佑你的?!?/p>

      吳頌蓮扯過了身邊的毛毯,嘆一聲,仰身躺在了船板上。

      “他——走了?!?/p>

      金鉤兒一愣,緊繃的欲望猶如高空中彈的鳥,急速下墜。

      “什么時候?”

      “前夜,他拔掉了身上所有的管子?!?/p>

      “為什么?”

      “要拆了,不愿走,也不想死一般活著?!?/p>

      “你——怎么辦?”

      “不曉得,房子被老太太收走了?!?/p>

      “欺人太甚,伺候她兒一輩子,最終卻被掃地出門?!?/p>

      “是我對不住他們,沒留下一兒半女,還給人蒙羞?!?/p>

      吳頌蓮嘆息一聲,疲倦地閉上眼。

      “對了,老鬼那兒你幫我說說,我手頭沒錢,他逼得緊,擔(dān)心我跑了。”

      “我會找他……只是船上,你能不能少去。”金鉤兒表情有些痛苦。

      ……

      一陣難堪的靜寂。眼前,江水浩蕩,穩(wěn)穩(wěn)向前。

      約好的客人遲遲不來,程多寶坐立不安,埋怨金鉤兒昨天不該臨時變卦。金鉤兒將鐵鉤爪從酒桶里取出來,邊用毛巾擦拭邊慢慢悠悠地說,只能怪你運(yùn)氣不好,再說了你可以雇別人嘛。別人我信得過誰?程多寶說,你是我的恩人,我只信你。金鉤兒想起老鬼的話和什么“人肉搜索”,頓時也來氣,反擊道,你千萬別這樣說,我連你叫啥名、啥人都不曉得。程多寶脖子一梗,咦,你不都曉得嘛,難不成還騙你。金鉤兒搖搖頭,覺得程多寶嘴里沒有一句真話。前一次,他約了一個人上船,雖然聲音已壓得很低,而且還混著馬達(dá)的轟鳴,金鉤兒還是真切聽得對方喚程多寶為何秘書。從一開始,金鉤兒就懷疑程多寶騙自己,他也懶得問,問多了討人嫌,也給自己招麻煩。

      左等右等,眼看天快黑了,遲遲不見人下橋來。附近的船上有人在做飯,菜入油鍋時發(fā)出“嘭”的一聲響,隨即是鍋勺在鍋里翻炒的聲音。更遠(yuǎn)的,有小兒挨打后無休止的嚶嚶的哭聲,以及大人不絕于耳的責(zé)罵聲。

      “客人要是不來了我就死定啦。”程多寶憂心忡忡地嘀咕。

      “你不是一直想死么,正好?!苯疸^兒沒心沒肺地回了一嘴。

      程多寶瞪了他一眼:“我不想死,只想回家……睡個安穩(wěn)覺。”

      或許是受了飄過來的菜香的引誘,程多寶掏出兩百塊錢,打發(fā)金鉤兒去買點(diǎn)好酒好菜,客人來了,總得吃飯。

      金鉤兒丟下擦得锃亮的鉤爪,接了錢,晃著膀子爬上了青草橋。鹽水鴨、豬蹄髈、鹵白菜、鹵豬舌,外加兩斤散酒,很快搞定。往回走的時候,路過吳頌蓮家,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巷道里白帽兒一閃一閃,金鉤兒趕緊繞開。

      客人來了,背朝著他,像電視里的大領(lǐng)導(dǎo)在訓(xùn)斥下人。金鉤兒忙往邊上躲,隱約聽得客人壓低了聲音冷冷地說:“這是留給你的,你知道該怎么做……”待他上了旁邊的船,客人已經(jīng)上了岸,匆匆往青草橋方向走去,不一會兒便不見了蹤影。

      小矮桌上留下一張銀聯(lián)卡。

      一連好幾日,程多寶不吃不喝,泥塑一般坐在船頭抽煙,彎曲的煙灰兀自飄落。金鉤兒也不勸,一天三餐端上,然后又倒掉。

      這天傍晚,金鉤兒在鵜鶘島附近鉤到了一具野尸,尸體已高度腐爛,浸泡成了肉泥,長鉤都抓不住。金鉤兒只得用繩子套住手腳,拉了回來?;氐酱系某潭鄬毧匆娧雒嫫跐崴锏氖w,直接就吐了,當(dāng)然除了一攤酸水,程多寶什么也沒吐出來。拉走吧!程多寶駭然,趕緊拉走!金鉤兒睨了他一眼,拉哪里去?這不等著老鬼派人來收嘛。說完,將鉤爪卸下丟進(jìn)酒桶。

      好幾天,都不見人來,程多寶懷疑金鉤兒壓根就沒向老鬼匯報。鼓脹腐爛的尸體就系在船不遠(yuǎn)處,五月的天氣已經(jīng)開始熱起來,水面上有異味彌漫。金鉤兒卻跟沒事似的,該吃吃該喝喝,一閑下來便在程多寶面前一遍一遍地擦拭鉤爪。那鉤爪早已被擦得锃亮如新,一點(diǎn)銹跡都沒有,即便在夜里都能發(fā)出幽幽的光澤。程多寶無法忍受,皺起眉頭:

      “就一爪子,干嗎又是泡又是擦,瘆不瘆?”

      “你不曉得,它早就不是一塊鐵了。你摸摸,有體溫哩?!?/p>

      “嘁,扯吧你?!?/p>

      “它吃了太多的血肉,被酒養(yǎng)著方能去毒,擦亮了才能祛邪?!?/p>

      “我曉得你在唬我,可又有什么用?!?/p>

      一場急雨過后,江水裹挾著泥沙,齜牙咧嘴洶洶而下,野尸在激流中翻滾打旋,勒得繩子摩擦著船舷發(fā)出“咯吱咯吱”的怪叫,到了夜里,這種聲音伴隨著嗷嗷的江風(fēng),愈加地令人毛骨悚然。程多寶感到頭皮都要炸了,索性抱了竹席上岸,不再上船半步??杉幢闳绱?,水面飄來的異味依然濃重,“咯吱咯吱”的怪聲依然不絕于耳。鄰船的“漂佬”開始抗議,程多寶抵不住大家發(fā)難,只得把船和尸體往葦子蕩里拉。

      這天下半夜,金鉤兒被一泡尿憋醒,迷迷糊糊爬起來,看見岸上的竹席空無一人,程多寶不知什么時候跑船頭了,一點(diǎn)煙火在夜光中明滅。

      “別想不開,江里的水臟。”金鉤兒邊說邊掏出褲襠里的東西,嘩嘩一陣恣意沖刷,“你看水里的那主,都泡得沒有了面目,鉤上來也是一堆白骨。”

      “桌上的卡和眼鏡,你幫我轉(zhuǎn)交給運(yùn)通街12號主人。我背包里還有一些零錢,你拿著。”

      “真想死,也得揀個好日子,吃好喝好,體體面面我送你上路?!?/p>

      金鉤兒打著哈欠,矮身鉆進(jìn)船艙。身后傳來程多寶壓著顫抖的聲音:

      “我死了,只求老哥下鉤的時候輕點(diǎn),我怕痛……尸身就埋在鵜鶘島,下輩子清靜?!?/p>

      金鉤兒暗自一笑,躺下來等。半個時辰過去了,一聲并不干脆的落水聲響起,金鉤兒將簾挑了一道縫,但見野葦子里的身影撲騰幾番居然站了起來。金鉤兒開心地笑,放下簾子,蒙了頭,呼呼大睡。

      在吳頌蓮搬離魚市街前兩天,金鉤兒用柳條拴了一條魚去找吳頌蓮。墻上掛著男人的遺像,是他所沒有見過的、完全陌生的一個男人。他和吳頌蓮坐在桌前說話,墻上的男人一直古怪地看著他們,老式的落地扇發(fā)出“嘎吱嘎吱”的怪叫。能換個地方說話嗎?金鉤兒低聲說。吳頌蓮用腳撥了撥地上的魚說,就這兒吧,他也在,有什么話只管說。金鉤兒抬眼看了一眼墻上的男人,瘆得慌。

      “到我那兒吧。”金鉤兒晃了一眼墻根打好包的行李。

      “跟你?水上漂?”

      “不打魚可以干別的嘛,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我累了,想要個安穩(wěn)的窩過清凈日子?!?/p>

      金鉤兒“唔”了一聲,抖抖索索往懷里掏煙,感覺手已經(jīng)不聽使喚。

      這是一次失敗的對話,金鉤兒把這一切歸咎于墻上的男人,他覺得是墻上的男人讓吳頌蓮表現(xiàn)出陌生的克制和理智。這個女人平時不是這樣的,讓他感到陌生和驚訝。

      最后的晚餐,吳頌蓮做得格外用心,除了豆腐酸菜魚,她還特意炒了幾個可口的菜。吳頌蓮也喝糊了,喝糊了的吳頌蓮不管墻上的男人了,開始哭,開始笑,開始罵人。金鉤兒聽得扎心,抱著吳頌蓮,連最后想溫存一下的欲望都沒有了。

      跌跌撞撞回到船上的時候,程多寶已經(jīng)睡了,船上一片狼藉,吃剩的飯菜和啤酒瓶散落一地。金鉤兒三腳兩腳踢向蜷縮在船角的程多寶,斥道:“你個豬玀,當(dāng)旅館了吧。”程多寶卻仿如死去了一般沒半點(diǎn)反應(yīng)。金鉤兒蹲下身,發(fā)現(xiàn)他手中捏著一瓶安眠藥,矮桌上,擱著銀聯(lián)卡和眼鏡。金鉤兒忙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嘆了口氣說,你倒好,死了個干凈,可連累我哇。

      金鉤兒捏著那張銀聯(lián)卡,一個晚上都沒睡安生,他曉得里面有一筆錢,這筆錢足夠他買幾套房了,現(xiàn)在這筆錢就在他手上,如果程多寶不再醒來……金鉤兒被突然冒出的想法嚇了一跳,整宿,這個念頭像無數(shù)條蟲子在啃噬著他。他掙扎著,猶豫著,時不時爬起來用手試程多寶的鼻息,心里隱隱期待指尖那一點(diǎn)冰涼……江面上有微亮晨光的時候,他再也撐不住,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金鉤兒被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舫承?,他“嚯”的一聲掀開簾子,瞬間涌進(jìn)來的陽光刺痛了他的眼。只見程多寶撅著屁股在江邊刷碗,兩只毛發(fā)臟亂的流浪狗正在為搶奪地上的骨頭而相互齜牙,一只比一只狠。

      金鉤兒嘆一聲,閉上眼,佯睡。耳旁傳來程多寶不緊不慢的聲音:

      “古話講,事不過三,過三就違逆了……看來是天意。”

      高考剛過,金鉤兒又睡不好覺了。老鬼三番五次來找他,叮囑夜里不能睡死,他已給上頭拍了胸脯不死一個學(xué)生崽。

      金鉤兒找了一個觀察橋上動靜的最佳位置,白日里好一些,橋上人來車往,可以走走神。夜里難熬,每隔一兩小時就要去橋上轉(zhuǎn)一圈。程多寶也睡不實(shí),酷熱難耐,蚊蟲侵?jǐn)_令他不斷弄出響聲,他索性和金鉤兒一道去巡邏。

      橋頭有個賣羊肉串的新疆佬,程多寶請金鉤兒喝冰啤吃夜宵??粗鵁熿F彌漫的烤肉攤,金鉤兒恍恍惚惚想起吳頌蓮。二十年前的夏夜,金鉤兒和一幫“漂佬”光著膀子光顧吳頌蓮的涼粉苦茶攤,吹著牛,開著放肆的玩笑,那種感覺很美。如今,他連吳頌蓮在哪個角落里都不曉得,離開魚市街,吳頌蓮人間蒸發(fā)了一般。

      習(xí)習(xí)的微風(fēng)蕩過來,金鉤兒抬頭往橋面上掃了一眼,除了不時疾馳而來的汽車,橋上幾乎看不到行人。程多寶說大半夜的誰來尋死,喝酒喝酒。金鉤兒揶揄道,光說別人,你自己呢?程多寶有點(diǎn)尷尬,嘆一聲,也許我這種以死避罪的方式是可笑的,我死了,雖免去了牢獄之災(zāi),保全了一些人,但留給家人的痛苦是終生的。金鉤兒心底一動,打哈哈道,有什么坎邁不過去,好死不如賴活。

      轉(zhuǎn)身,金鉤兒將程多寶的話學(xué)給老鬼聽。老鬼嘬著牙花子說,壞了,要防著他去自首,否則我們好事全黃了。金鉤兒說。他既然動了這個念,隨時會離開的,我看還是算了吧。老鬼并不甘心,你看緊一點(diǎn),據(jù)我所知,上面給了他一張卡,至少有五十萬,我們必須弄到手,然后——老鬼咬了咬牙——再把他拋入江中喂魚。金鉤兒嚇了一跳,連連擺手說這活我干不了,你另找人吧。說罷起身就走,老鬼一把將他摁住,壓低聲吼道,當(dāng)年你爺在這條江也是個人物,好歹你也是吃死人這碗飯的人,怕個卵……曉得吳頌蓮為什么不愿意跟你嗎?金鉤兒點(diǎn)點(diǎn)頭。曉得搞到那張卡,我們可以買上幾套房嗎?金鉤兒搖搖頭。裝吧你。老鬼狠狠地踢了金鉤兒一腳。見金鉤兒悶聲不語,老鬼繼續(xù)說,今年年景不好,跳江的都少了,往年好比下餃子,好不容易來點(diǎn)生意可不能白瞎了,這是最后的機(jī)會……

      后面的話,金鉤兒一點(diǎn)都沒聽進(jìn)去,老鬼嘴里蹦出來的話仿佛都變成了會飛的蟲子,在他腦袋里嗡嗡飛舞。

      程多寶蹲在江邊殺魚,血水染紅了大片江水,剁下的魚頭睜著眼,豎放在泥灘上,乍一看似從泥灘里鉆出來一條魚。

      金鉤兒看著曬得烏黑,且只穿一條褲衩的程多寶有些訝異,不認(rèn)識的還以為是一個“漂佬”。

      “今天嘗嘗我的手藝,酸菜魚。我們老家的做法,上過《舌尖上的中國》?!?/p>

      金鉤兒才注意到船上還有一盤切成麻將大小的豆腐塊和一條酸白菜,心里緊跟著痛了一下。

      按照老鬼的吩咐,趁酒醉,金鉤兒先悄悄把那張銀聯(lián)卡調(diào)包,再將程多寶的手機(jī)藏了起來,切斷他與外界的聯(lián)系。接下去的行動,金鉤兒卻毫無進(jìn)展,并不是沒有機(jī)會,而是下不了手。金鉤兒越來越覺著,年紀(jì)越大,鉤過的死人越多,膽兒反而越來越小。

      這天傍晚在江邊洗澡,程多寶突然對金鉤兒說:“老哥,對不住……我的事不該瞞你。”金鉤兒立即示意他打住,他并不想知道太多?!澳闶莻€好人?!苯疸^兒邊說邊向水深處游去,“這個社會,好人總是被誤解和欺負(fù)?!苯疸^兒一時興起,浪里白條一般,越游越遠(yuǎn)。這陣子,他時常想起曾經(jīng)在這條江上打家劫舍的祖父,那種手起刀落、快意恩仇的日子是多么快活,而他就不行,他注定成不了祖父。

      “你教我游吧?!背潭鄬氄驹跍\水區(qū)大聲說。

      “你?游泳?”金鉤兒哈哈大笑,瞬間,那笑聲又刀切般戛然而止。

      “行,會游泳的人淹不死?!?/p>

      金鉤兒為自己這個決定而感到無比輕松,像此刻躺在水面滿眼蓬蓬勃勃的白云。

      金鉤兒帶著程多寶學(xué)游泳,可惜的是,終未如愿。這天傍晚,霞光滿天,江面上晃動著一層粼粼的令人暈眩的波影。金鉤兒帶著程多寶剛下水,老鬼開著巡邏艇過來了,跳入水中也加入了他們。老鬼游泳也是一把好手,但和金鉤兒比,技術(shù)和耐力還是遜色。老鬼一直在鼓動程多寶往深水區(qū)游,程多寶剛剛學(xué)會了三招兩式,很想去深水區(qū)試試身手。金鉤兒不同意,但他的阻止并沒有成功。

      程多寶幾乎是被兩人一左一右挾持著游向深水區(qū)。

      老鬼說,我們放手了,你試試看吧,就是剛才的方法。老鬼放手了,金鉤兒卻拽住不放。程多寶說,我試試吧,不行你再拉住我。金鉤兒似乎沒聽見,拽著金鉤兒往回游,眼里有一種陌生的東西,令人感到似乎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

      老鬼憋著氣追過來拉金鉤兒。拉扯間,程多寶的眼鏡滑落。失去了眼鏡的程多寶成了一個瞎子,兩眼一片混沌,只覺得有兩只手在他身上較勁,一只手要把他狠狠地往水里摁,另一只手卻拼命地把他往水面拽。后來,往下摁的手占了上風(fēng),他像一個笨重的鐵塊不可逆轉(zhuǎn)地向下沉。他嗆著水撲騰著掙扎著,但恐慌和掙扎加劇了他下沉的速度。大腦向一片無意識的混沌滑去時,一只手把他及時拽出了水面,未及多喘上一口氣,便又往水底墜去。再次被拽出水面喘息的片刻,程多寶模模糊糊看見金鉤兒和老鬼正在纏斗。被老鬼從身后扼住脖子的金鉤兒,臉變得扭曲可怖……不多時,四周平靜了下來,他被拽住拼命地向淺水區(qū)游。驚恐萬狀的程多寶回過頭,鋪滿霞光的水面空無一人。而他們的正前方,夕陽正被山尖割破,濺得西天一片血紅。

      文非,男,青年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32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長江文藝》《長城》《山花》等雜志,并入選“21世紀(jì)年度小說”等年選,出版小說集《漁船來到雨庵鎮(zhèn)》《周魚的池塘》(入選“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2017年卷)。

      責(zé)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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