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镚的秘密（短篇小說）

趙中瑜

村西五里有座山，山不高，山峰個個饅頭樣高低錯落著，曲里拐彎地像一條龍。

鋼镚沒見過山，只遠(yuǎn)遠(yuǎn)地望過山，他很想去看看山、爬爬山，體驗一下身在山中的別樣趣味。聽同桌的同學(xué)說他們家就在山腳下，常去山上玩耍，山上長著許多野花、酸棗、猴孩豆、野葡萄，還有好多的野兔、山貍、刺猬、穿山游、蟈蟈兒、蝎子等小動物。站在山上還看得遠(yuǎn)，看見遠(yuǎn)處的山河、村莊和高高矮矮的城里樓房，以及大大小小無數(shù)個高煙囪。煙囪汩汩冒著的煙霧形狀還挺好看，有時像馬，有時像牛，有時像羊群，有時又像彎曲著的黑飄帶。

今兒星期天，鋼镚躍躍欲試，換上球鞋，準(zhǔn)備好一個透氣的塑料瓶，兩個方便袋。瓶子是盛蟈蟈兒的，方便袋是裝酸棗的，看上去有點兒整裝待發(fā)的意思。

鋼镚爸抬頭望望天，天不晴朗，太陽在云層里躲躲藏藏忽明忽暗，陣陣風(fēng)吹來，還蕭瑟瑟的有點涼。鋼镚爸說天不好，還去嗎？鋼镚說都準(zhǔn)備好了，去吧！

鋼镚爸沒再推辭，推出自行車馱著他沿路蹬去。

來到山上，鋼镚像換了個人似的，沒點兒高興的樣子。他一沒逮蟈蟈兒，二沒摘酸棗，兩眼卻直勾勾地盯著前面不遠(yuǎn)處的石場發(fā)愣。石場里塵土飛揚著，幾臺挖掘機甩著大爪子在給來往的大卡車裝石頭。

鋼镚很會觀察，整片石場采挖的是這座山的龍肚子和龍尾巴，劈頂往下刀切的一樣，整整去了一大半。

鋼镚喃喃了句，可惜了。轉(zhuǎn)而問爸爸，好好的山，好好的一條龍，為什么不留著讓人們看個景旅游旅游？干嗎挖掉？鋼镚爸說到處需要建設(shè)。鋼镚說，看電視里人家一些山，不都青青綠綠的怪好，難道他們那里不搞建設(shè)？鋼镚爸說，咱這兒窮，建了個水泥廠。鋼镚說，就算這樣，照這個挖法不很快就沒了，以后我兒子，兒子的兒子咋辦？他們還有的挖嗎？他們靠什么？吃什么？兒子突然間冒出這么些問題，鋼镚爸正考慮如何作答時，鋼镚又手一指山下和遠(yuǎn)處那些高低錯落的鐵筒子鐵塔問，那是水泥廠？鋼镚爸說，不單純是水泥廠，還有燒石灰的窯廠，煉東西的化工廠。鋼镚質(zhì)問，都挨著莊，不有毒污染嗎？兒的問題越來越尖銳，鋼镚爸一時難以回答，就尷尬地笑笑，你還小，等你長大了會明白一切的。

太陽被大片烏云吞沒了，天越發(fā)的黑了，風(fēng)也越發(fā)的涼了。

鋼镚坐在一塊石頭上，雙手托腮凝望著山不吱聲。鋼镚爸卷了根喇叭煙，點燃抽抽說，镚兒，天涼了，咱回吧，瞅好天再來。鋼镚連打了兩個噴嚏，沒說走也沒說不走，走的時候又幾步一回頭。

當(dāng)天夜里，鋼镚感冒發(fā)燒了。鋼镚爸找來溫度表塞他腋下量了量，三十八度一。鋼镚媽著急了，要去街上的藥店抓藥。

“燒得不算厲害?！变撻G爸看看時間說，“這都什么時候了，趕明早吧。”

“還不厲害，等厲害了就晚了。小孩子家家的，你以為是咱大人能扛？真是?！变撻G媽哧溜下床說，“這陣兒才十點來鐘，趁人家還沒睡熟，我去?！?/p>

媽一去就沒回來，不多久，爸也出去了，回來的時候卻帶著屋前的小剛叔。兩人在外間神神秘秘地拉了會兒呱，爸又走了，走了一直沒回來。鋼镚在迷糊中感覺小剛叔摟他喂藥，摟他睡覺。天亮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他躺在小剛叔家。鋼镚很詫異，怎么回事？我怎么來了小剛叔家？小剛叔沒等他開口，說，你爸送你媽了，怕你一個人在家沒照看的不行，就讓我陪陪你。鋼镚問我媽去哪兒了？小剛叔一時說不出話來。小剛嬸旁邊著急了，接上說，媽媽到天那邊去了，那邊有個好活兒，去看看好干不，很快就回來。

兩天后見到爸了，可媽沒見著。爸像換了個人似的，灰不溜秋的，還苦瓜臉吊吊著，看上去老了很多。鋼镚問爸你怎這個樣子？爸說什么樣子？鋼镚說像個老頭，還不高興。爸扯個謊，說有個老板干活老不給錢，跟他吵架吵的。鋼镚頓了頓，改了話題，問那我媽呢？爸一激靈，說你媽到天那邊去了。鋼镚說，是那邊有個好活兒，看中了，好干，你送去媽后就自己回來了？爸松口氣說是。

又一天，爸讓他戴著白帽子，穿上白大褂，呼呼啦啦來到大街上，又叫他踩著凳子，兩手抱著一根長棍子，面朝西方舉著，教他吆喝，媽啊媽，你上西方大路！喊完了，爸又催他跪在一個又大又長的木匣子前，匣里不知裝的啥東西。鋼镚想問爸，爸卻別過臉去，躲他的樣子。

鋼镚很懷疑今天這個場面。他見過村里有幾個人死了就弄這樣，他沒纏著追問爸。事后他打聽其他人，我媽真的到天那邊去了？屋后的豆花嬸，幾條胡同的叔叔大爺哥哥嫂嫂們都說媽真的到天那邊去了。鋼镚不舍棄，擴(kuò)大范圍問村里人，可人們跟見了大老虎似的，躲著他避著他。

后來，事實證明他的懷疑是正確的。姥姥可憐他，接回她家，摟他幾夜，摟著摟著還擦眼抹淚。有個晚上，鋼镚還沒睡著，看見窗戶映進(jìn)紅彤彤的亮光，他爬起來隔著玻璃朝外望去，卻發(fā)現(xiàn)姥姥蹲在天井里燒紙錢。鋼镚本來就納悶姥姥，悄悄推開窗子一條縫，只聽姥姥嘴里在念叨：妮兒啊妮兒，娘想你了！妮兒，你的镚兒好可憐，他做夢都在叫媽，他還不知道你沒了……可憐的镚兒，他想媽了咋辦？妮兒，鋼镚在娘這兒，你在天上看……見……見了嗎？俺的妮兒嘞……鋼镚一下明白了，姥姥說的妮兒不就是自己的媽嗎？媽到底怎么了？鋼镚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媽——

姥姥嚇了一跳，扭身看見鋼镚趴在窗戶上。鋼镚問，我媽到底咋回事？姥姥慌忙跑過去，哄道，镚兒，快縮回去！鋼镚把身子往外一探，哭道，姥姥不告訴我，我就拱下去。姥姥自知說漏了嘴，瞞不過去了，氣得噼里啪啦地扇自己的嘴巴，扇了一會兒，告訴了他真相。媽根本沒到天那邊，也根本沒去找活兒。媽死了，在給他拿感冒藥的那個夜里，被一輛拉石頭的大卡車碾死了。鋼镚聽了，就覺眼前有無數(shù)星星在閃，閃得他把持不住，一頭栽進(jìn)了姥姥懷里。

鋼镚醒來的時候，已在自家床上，頭發(fā)半白的爸爸和雙眼紅腫的姥姥守在床邊。

爸爸說：“镚兒，爸對不起你，你說說話？”

姥姥說：“镚兒，哭哭吧，哭出來就好了?！?/p>

但鋼镚既沒說話，也沒哭，他翻了個身，背對著爸爸和姥姥。他的臉像平靜的河面，內(nèi)心卻暗流涌動，悲傷的浪潮沖擊著他幼小的心臟，他感覺到了疼，疼中帶著憤怒。他詛咒那卡車司機眼睛瞎，傷天理，遭雷劈八瓣。鋼镚咒著咒著，又覺得有點不對頭，要是沒那些窯廠水泥廠的會有那些拉石頭的卡車嗎？該死的窯廠水泥廠，這些狗屁老板，開什么廠子不好，非得搞禍害人的。鋼镚正要咒下去，忽轉(zhuǎn)念一想，又感到不怎么合適，要怪就怪那山，沒山怎么會有窯廠水泥廠？哎喲，這怨山也不頂對啊，沒道理??！山是大自然生成的，是很早很早打地底下自個兒冒出來的，怎么會有罪呢？玩意兒的，最可恨的還是那卡車司機！鋼镚詛咒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上，遭天打雷劈的司機，你小心點兒會碾死我媽嗎？你們這些家伙干點啥活兒不好，非得去開車?yán)^，你們不去拉石頭那些破廠是不是得黃？這一黃，山是不是還是原來的山，原來的龍模樣？

鋼镚越想越煩越惱越火，去年他的一個同學(xué)在村口路邊扯草喂自家的小羊，被一輛大卡車突然撞倒，再也沒來上學(xué)。胡同口的李奶奶，經(jīng)常見著小孩子就給糖吃，臉上總是慈愛的笑。不想推三輪車走路邊，仍被一輛超重的大卡車撞下大溝摔死了。從同學(xué)到李奶奶，鋼镚又想到了媽。媽是多么善良的人啊！平日里見著只小螞蟻都繞著走，見著大車更是先停下讓過，自己隨后再走。這樣小心的媽，那卡車司機得多么瘋狂才能撞上呀？由媽鋼镚又聯(lián)想到了山，家仇國恨似的擰絞在了一起。最后，鋼镚作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弄死那司機！雖然不知道那司機是誰，開的啥樣車，但他認(rèn)為凡是上山拉石頭的車都是壞車，司機都是壞司機。也就在這幾年，自從有了拉石頭的車在路上橫沖直撞地跑，他們碾死碾傷多少人？鋼镚下定了決心，真要大老爺們兒一回，為人們?nèi)叱満Γ?/p>

一想到自己將要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鋼镚激動地坐了起來。

“我餓了。”鋼镚看看爸爸和姥姥，又平靜地說。

“吃飯吃飯，爸爸給你端去?！?/p>

姥姥聽鋼镚餓了，一下寬了心，雙手合十，口念多謝菩薩。

之后每天的上學(xué)路上，鋼镚都在想：怎樣才能弄死司機呢？在路上做手腳肯定不行，只能在山下那段土路上想法子。扔石頭堆土坷垃設(shè)置障礙容易被發(fā)現(xiàn)，就是不被發(fā)現(xiàn)，撞上了也不會輕易翻車。挖陷阱吧，土太硬，哪里刨得動。鋼镚沒轍了，就看電視，?？窗寺奋娪螕絷牬蛉毡竟碜拥碾娨?，一些襲擊鬼子汽車的方法他見識了，不是地雷就是炸藥，可哪里去找那些玩意兒？

鋼镚想了許久，也沒想出一個合適的法子。鋼镚的心思溜號了，學(xué)習(xí)成績由原來的前五一下子跌到了后五。班主任找鋼镚爸交流談話。鋼镚爸把責(zé)任攬到自己身上，說鋼镚自失去媽媽，心情糟，好可憐，就沒忍心管教他，想等等看，遇合適時候再慢慢開導(dǎo)他。轉(zhuǎn)回頭，鋼镚爸買上一包火腿腸和兩瓶酸奶，輕言細(xì)語哄著鋼镚說：“镚兒啊，媽已經(jīng)去了，咱們別老想啊。你還小，要把心放在學(xué)習(xí)上，將來考上大學(xué)，你媽在天上看著咱們，她也會為你高興的?！?/p>

鋼镚接過爸爸買的零食，卻不似以前高興，反倒小大人似的問：“我媽真的在天上看著咱們嗎？”

“那是。”鋼镚爸說，“你媽舍不得咱們，就變成了天上的一顆星星，老看著咱們，對咱們笑呢！”

鋼镚說：“我知道了，我會讓我媽高興的?！?/p>

鋼镚爸以為鋼镚明白了他的苦心，從此就忙于生計，把鑰匙系上一段紅線掛鋼镚脖子上，方便他上下學(xué)。

眨眼冬天了。鋼镚偷偷帶幾小桶水，晚上溜到山下，把水潑到土路上，想制造結(jié)冰路滑現(xiàn)象。可塵土太厚，一點點水根本起不了作用，水一倒下去，嗞地沒了影兒。鋼镚感嘆就是潑多點水也白搭，除非用抽水機抽了噴地面，那樣才會有效果。但這是不可能的，他家沒有抽水機，就是有，他一個毛孩子鼓搗不了不說，反讓別人知道了自己的秘密，就更不好了。

放寒假了，很快要臨過年了。鋼镚望著上年墳的人在噼里啪啦地燃放鞭炮，心怦然一動，如果把成捆的鞭炮塞在一起集中點燃，那不就是地雷炸彈嗎？這個時候常聽大人們說公家查污染不衛(wèi)生，那些拉石頭的車白天不敢走，只等夜里偷偷摸摸地竄竄。多么好的機會??！要是把集中起來的鞭炮晚上拿去炸車，保證行！鋼镚的眼睛唰地亮了。

鋼镚有錢，姥姥來送年貨時給了他一百。鋼镚想一捆一百響的鞭炮五塊錢，買十捆威力足夠。鋼镚不想在本村買，他怕一下子買那么多會引起人的懷疑，人家會問爸，爸知道了，事就暴露了。還是去外村超市買秘密點兒。外村超市的叔叔倒不疙瘩，很痛快，巴不得他再買十捆呢！

鋼镚提溜著鞭炮沒敢大搖大擺地回家，他在野外找了一個大麥秸垛，扒了一個洞，把塑料袋里的鞭炮封裹好，藏了進(jìn)去。

把鞭炮集中一塊兒行是行，但不如塞進(jìn)一個堅硬的物體里悶著爆炸牛B。游擊隊叔叔常把炸藥放在石頭里，叫石雷。鋼镚覺得在石頭上鑿?fù)诙囱ㄋ粫?，找一只鐵皮桶代替不一樣嗎？鋼镚咧嘴笑了，自我夸贊聰明。家里有只很久沒用的鐵水桶，斑斑駁駁地生了銹，仔細(xì)查看了一下，動手拍拍摁摁，還好，還結(jié)實?？粗F桶愣了愣，又找來兩塊木板在桶口上比試一下，正巧當(dāng)蓋子。蓋子有了，但這種蓋子不夠嚴(yán)實，必須得封。膠帶書包里有，不用找了。爸趕集去了，鋼镚拎著桶出來，臨走沒忘了背上書包，以防備爸問時，他好有理由答復(fù)去同學(xué)家做作業(yè)了。

鞭炮還在。鋼镚把麥秸垛的洞口又?jǐn)U大了些，然后他鉆了進(jìn)去。鋼镚稍稍歇息了會兒，找出一捆鞭炮解開，把藥芯子吊著的炮仗一個個地往下掐，掐得只剩兩個。鋼镚拍打一下手上的黑藥，把其余的九捆放進(jìn)桶里，再把那條只有兩個炮仗的長芯子擠壓在鞭炮中間，把掐下的炮仗又拾掇進(jìn)去。桶里空間還不算小，撕了幾把麥秸塞結(jié)實，貼桶沿留一點小縫隙捋出芯子，蓋上木板，用膠帶密密地封了幾個來回。鐵桶有鐵系子，鋼镚試著提一下，滿意地笑了。

當(dāng)夜，吃了晚飯，鋼镚抹抹嘴，背起書包就走。鋼镚爸以為他又出去找同學(xué)做作業(yè)，勸道，還是別出去了，在家里做吧！鋼镚嘟嚕著嘴說，在家我就想媽，想媽了就沒心思寫作業(yè)。去同學(xué)家好，人多熱鬧，我就不想媽了。

鋼镚爸很無奈，只得由他去了。但他沒忘囑咐鋼镚早點回來。鋼镚一面回應(yīng)一面走，轉(zhuǎn)眼就拐出了小胡同。走上大路的時候，鋼镚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把書包拋了起來。往年這個時候，媽都在廚房里忙著蒸吃的，鋼镚喜歡在一屋子蒸汽中忙碌的媽。而今媽去了天上，會是哪一顆呢？鋼镚重新背好書包，透過月光下樹枝的縫隙尋找像媽媽的那顆星星，有那么一會兒，他似乎真的看到了媽，在向他眨眼睛……鋼镚的眼角不知不覺滑下了眼淚，眼淚順著臉頰流到了他的嘴里，苦苦的、咸咸的，鋼镚突然雙膝跪下，對著天上的星星說，媽，镚兒今晚就給大家出氣，給你報仇，讓你高興。

山下那段土路上，拉石頭的卡車燈光通亮，一輛接著一輛，螞蟻跟趟似的往下沖。

鋼镚挨近路，瞇起眼借著燈光選擇個凹地面，提桶跑過去放下，掏出火機點燃了藥芯。鋼镚跑出土路，躲到一棵老柿子樹后觀察。

藥芯子的光一會兒亮，一會兒暗，眼看著一輛卡車飛了過去，后邊又一輛卡車趕來了。這時，芯子忽然不見亮了，藥斷路了？鋼镚跑過去想檢查一下，人還沒靠近，藥芯子倏地一連串急燃起來。鋼镚本能地反身回跑，只聽“轟隆”一聲悶響，一股灼熱的巨浪把他和他的書包拋了起來……鋼镚飄飄著，依稀看見了媽。媽果真像顆微笑著的小星星，正伸出手來要抱住他……

趙中瑜，男，農(nóng)民，山東莒縣羅米莊人。自幼愛好文學(xué)，15歲撰寫長篇小說《使命》。在《北京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東北文學(xué)》《作家報》等刊發(fā)表作品。曾獲山東省青年作家文學(xué)獎，全國李白杯征文優(yōu)秀獎，全國精短文學(xué)小說獎，2020《小說選刊》“田工杯”小說大賽三等獎。日照市作協(xié)會員，山東省青年作家協(xié)會會員。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