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廣慧

村頭

那棵大槐樹橫在村頭有十幾年了。夏天的時候，人們把它抬到西墻根底下;冬天的時候，人們把它抬到北墻根底下。

夏天，人們想躲避太陽;冬天，人們想要到太陽底下去。

這里說的人們，指的是來福村的老人。年輕人忙著掙錢管孩子，哪有時間跟太陽捉迷藏啊。

要是坐滿的話，這棵樹通?？梢宰滤膫€人。來福村八十歲以上的老人就有二三十，一棵樹顯然不夠。有人不知從哪里又弄來一棵樹，放在了旁邊。這棵也是槐樹，不短，但比原先那棵細(xì)多了，坐上去腿有點伸不展。村里人把家里八仙桌兩邊招待客人的椅子叫官椅。來了客人，都會把客人讓到官椅上。官椅是座兒，小板凳也是座兒，有座兒總比沒座兒強。小槐樹來了后，每天也是客滿。小槐樹坐滿，也能坐四個人。這也不夠，來早的坐上官椅，來晚的坐上了小板凳，再晚的，就得站著了。

也不完全按先后順序。女的來了，男的要站起來。91歲的來了，72歲的要站起來。聽說91歲的從小沒吃過藥沒打過針，也不知是真是假。他們湊在一起，講的都是關(guān)于死亡的事。

85歲的，臉上的褶子不是太多。臉上褶子的多少，跟歲數(shù)沒多大關(guān)系。年輕時哭得多的、干活重的、生活動蕩不安的，褶子就多些。年輕時哭得少、干活輕的、沒什么煩心事的，褶子就少些。

85歲的跟91歲的一到一塊兒就像兩個吸鐵石一樣，連到一塊兒了。85歲的是齊耳短發(fā)，衣著素凈。91歲的披著帶著大紅花的絲絨布面的棉襖。她倆說起話來，旁若無人。85歲的對91歲的說，他說我，你得死在我前面，因為你老咳嗽。我說，死不了你前面，我要是死在你前面，誰給你做飯呀。他身子骨還真是硬棒。他說他要解手，我說，你是小手還是大手，要是小手，我去給你拿盆。他說，我又沒病，你給我拿什么盆啊。他非要去廁所，去廁所回來就有病了。渾身哆嗦，直不起來。我說，你先上炕上躺著，我去給你喊醫(yī)生。我去喊醫(yī)生，醫(yī)生來了給他量了量，摸了摸，說不行了。91歲的說，人這一輩子，擺在眼前的就兩條道，一條道朝東，一條道朝西。你就是朝東邊走，早晚也得轉(zhuǎn)到西邊去。

91歲的戴著羊絨帽子，拄著拐杖。她的帽子是淺灰色的，拐杖是玫瑰紅的。

76歲的頭發(fā)不太黑，但也沒有白。她兩只手搭在身子兩邊的槐樹上，笑瞇瞇地看著路人。過路的是來村里串親戚的。她看著一大一小的兩棵槐樹和坐在槐樹上的老人不走。她想干嗎她也不說，就那么瞪著眼看。

小板凳上一個5歲的，臉紅撲撲的，頭上扎著個像小傘一樣的上天錐。5歲的看看過路的，看看76歲的，問，奶奶，她是誰，我叫她什么？

76歲的說，姑姑，叫姑姑。

5歲的就對著過路的連喊了好幾聲姑姑。5歲的喊一聲，過路的就哎一聲。再喊一聲，再哎一聲。

過路的說，這日子真是好了。

76歲的說，可不是？真是喜死了，還有老人錢哩，一個月一百多。

85歲的說，不要公糧了，不要地稅了，種地還給錢，以前做夢也夢不到。

60的、68的、72的，等等等等，都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了胡同口那邊。他們不說話，只看。兩個槐樹也不說話。陽光也不說話。

豬倌

要論自在，都比不上月峰家的豬。月峰家的豬住上了陽光房。

必須得親眼看看，親眼看看才能信。到那兒一看，嘿，還真是，兩個大海棠，一人住著一個套間。里面的屋子是吃飯睡覺的地方，外面用竹子和塑料布搭起來的陽光房是放風(fēng)散步的地方。

陽光房不低，還有小門，人可以進去，還可以往里面放把椅子，想給豬說話時就坐在椅子上。

挖挖背，快快睡。挖挖背，快快睡。月峰一邊給豬撓著癢癢，一邊把豬斜棱著眼看他的呆萌眼神發(fā)了個朋友圈。

沒空給豬說話的時候，月峰就把手機擱到椅子上，給它們放歌聽。

白天太陽光照著，夜里月光和星光照著，還能聽音樂，還有人陪聊，還有人給挖癢癢，你說月峰家的兩個大海棠夢里也得笑出聲吧。月峰啊，你也忒拿你家的豬當(dāng)回事了吧。

這么冷的天，你不給弄個這個它們不高興。

不高興它們還能咋著，不就是個豬嘛。

不高興它們就不好好吃飯啦。這跟人不一個理兒，心情不好了，好鬧毛病。

明山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嗯，月峰，你家的小紅狗哩。

氣死了。

咋氣死了？

它在家里跑慣了，我侄女抱回去把它弄到寵物店給它洗澡，直接給氣死了。

那狗是個紅色的泰迪，本來就是侄女的，在月峰家待了半年，小紅狗不想回去了，月峰也不想讓它回去。小紅狗死了后，月峰再也不能叫人提它了，一提就耷拉臉。

明山說，月峰，你們家就是個動物園。你看看你家的雞窩，咋弄到了豬圈上邊，還專門給雞們弄了個上下樓的木頭梯子。月峰，你看看你家的鴿子，在牛背上都睡著啦。

豬哼哼，狗汪汪，雞咯咯，鴿子咕咕，牛嚼著草根唰唰地磨牙，整個就是一個動物世界的交響樂。

最鬧騰的是鴿子，忽地一下子飛到屋頂，忽地一下子飛到地上，忽地一下子飛到天空。飛就飛吧，還得在人跟前轉(zhuǎn)幾圈，把陽光扇得呼啦啦地響，是在陽光底下炫耀它們的金色羽毛吧。

下雪了。村莊里的房屋全白了，圓嘟嘟的、毛茸茸的，像是排著隊尋找春天的大熊。樹上的鳥窩也變成了白的，小鳥銜著一縷炊煙，把腳印留在了大熊的耳朵上。

月峰家的雞比貓大，豬比牛大，狗的脾氣比人大。全村的小鳥還都是月峰家的哩。月峰把一簸箕麥子往院子里一撒，全村的小鳥就呼啦啦都飛來了。那些雞啊、鴿子啊，也不欺生，任由那些小鳥蹦蹦跳跳扭著屁股跟它們擠。連那脾氣大的狗都知道小鳥是月峰家的。小鳥來吃麥子，狗不但不汪汪，還朝它們搖尾巴，好像在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刹皇窃路寮业穆?，吃飽了還往院子里打架哩，還在院子里拉屎哩。月峰是豬的鏟屎官，牛的鏟屎官，雞的鏟屎官，狗的鏟屎官，貓的鏟屎官，還是小鳥的鏟屎官。

就是這樣，月峰家一點兒都不臭。月峰家的豬，里面的套間下面有專門的下水道，可以把豬的糞便自動排出去。月峰家的院子一天掃八遍都是少的。月峰掃院子時，還一邊聽著舞曲，左一下，右一下，那樣子分明就是在跳舞嘛。

再沒有比他家的院子干凈的了，再沒有比他家的豬干凈的了。月峰家的豬不吃飼料廠的飼料，吃月峰親手種的玉米和親手種的水果。北邊的長白豬喜歡吃玉米，月峰給它起名叫玉米公主;南邊的大白豬喜歡吃水果，月峰給它起名叫水果仙女。月峰就是鬧不清家里到底有多少雞。月峰家的伙食好，鄰居家的雞經(jīng)常來串門。就是下蛋也在月峰家里下，弄得月峰隔一段時間給鄰居們送一回雞蛋。

月峰還給兩個大海棠各買了一個產(chǎn)床。下小豬的時候，都去產(chǎn)床上下。嘿，兩個一起下那才熱鬧哩，忙得月峰腳跟都沒法沾地兒。有一次，倆海棠一塊兒下，給他下了三十只小豬。

月峰成了真正的豬媽媽。哪個小豬身子骨弱了，他就抱在懷里暖一暖，還拿著奶瓶寶哎寶哎地喊著給它們喂奶粉。

月峰的兒子二十二了，才當(dāng)兵回來，長得高高大大、帥帥氣氣的。那些來看豬的人輕聲問月峰，哎，兒子有頭兒（頭兒，方言：媳婦）了嗎？

月峰說，還小哩，不慌。

問的人說，您不慌有人慌，到底有沒有，您給個話。

月峰說，您給揀好的說個吧，說成了給您個小豬苗。

那人說話您您您的，弄得月峰也不得不您您您的。

特約編輯 白連春A8811F88-A6BC-4B7D-B094-8FF2B468153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