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代祥
背太陽過山的人
是開山的石匠
從旭日東升背到夕陽西下
是石匠賴以生存的功課
為抵御夏秋毒辣的強光
石匠只好撐起破舊的篾席
再把一大陶罐苦丁茶兌換成汗水
石匠在擎起大錘之前
得運足丹田之氣
吼一串尖利的號子
才“嘿”一聲砸下開山大錘
一錘,一錘,再一錘
在石破天驚的吶喊中
巨巖“咔嚓”一聲裂開
石匠的皮膚是鹵肉的醬紅色
鹵料是汗水摻和灰塵
再經風吹日曬,渾身肌肉
硬朗得像一尊敲得出聲響的銅人
不知道住樓房的人曉不曉得
他們的樓房底下,都壓著
石匠們的千萬聲吶喊
沒穿白大褂
沒戴聽診器
皓首銀須一身黑褂
靜坐八仙桌旁懸壺濟世
他伸出瘦尖指頭為我妻號脈時
垂下眼瞼全神貫注像練氣功
皺褶縱橫的臉龐漸漸泛紅
然后使一支禿筆蘸墨開方
然后叉開三個指頭心氣平和地說:
“只服三服”,再不多言
我疑惑:在省醫(yī)院被判為婦科
重癥的血崩,豈能如此輕松
兩天過后妻的下體止住穢血
一周后妻的臉色恢復了紅潤
以上是發(fā)生于1967年的事
相比當下患感冒也要啟動
醫(yī)療儀器,打幾瓶吊針
再開一大堆藥片的效益醫(yī)生
我很緬懷那個古鎮(zhèn)上那個老中醫(yī)
做莊稼,八爺是把好手
每季水稻都要五犁五耙深耕細作
當然離不開他那頭黑牯牛
八爺使牛從不用鞭
他的訣竅是為牛吹口哨
牛聽受用著八爺口哨濕漉漉的鄉(xiāng)愁
便“哞哞”地應答著
吭哧吭哧地拉犁不知疲勞
農歷四月初八牛過生那天
八爺一家人喝苞谷羹
黑牯牛吃的是油炒飯
角上還掛著八爺為它扯的二尺紅綢
連同一塊香噴噴的糍粑
八爺樂得像個孩子
跑來跑去的為黑牯牛放鞭炮
可是八爺在入社那天表現得
很自私,不像個男漢子
看見社長強行把黑牯牛拉走
看見黑牯牛不斷地回頭看他
還“哞哞”直叫的樣子
八爺突然蹲下身來
哭得像個婆娘
街角屋檐下的那個鞋匠
居然生了雙憂郁的黑眼睛
一部毛刷樣硬密的絡腮胡
從我搬來的那一天算起
十多年來他從沒挪動過位置
毒日炙他,他不動
大風襲他,他不動
再殘酷的寒冷和暴烈的酷熱
都休想將他挪動,仿佛他是
這座城市的一件不可移動物
不過那卑微矮小的鞋匠
怎么看上去都像跪著的姿勢
傍晚吞食了檐下的微弱光線
他就分一縷對面小店的免費燈光
來討生活,偏冬雨用冷爪子抓他
咬濕他的褲腳,他就向房東鞠一躬
笑著將那根巴掌寬的矮凳往里移動一寸
對他而言,一年四季,從他跟前
橐橐走過的高跟鞋們,是他最
喜歡的風景,我最回避的
就是他用黑眼睛洞察我的雙腳
看得我的腳背熱烙烙的疼
可惜我這人脾氣怪——從不穿破鞋
只好一次次地辜負了他殷切的關注
有一天,他仍舊巋然不動埋頭工作
有一串類似蛤蟆的叫聲從他肺部泄出
他啌啌啌地咳著,好像風鎬對付磐石
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看不出是他的女兒
還是孫女),正擰開一小瓶枇杷糖漿來喂他
值得一提的是,這小女孩的可愛樣兒
沒法言說。這么說吧,像一枝從石縫
中綻放出來的太陽花。在我嫉妒的
同時,我認為這個不可挪動的鞋匠
日子過得非常幸福
六三年,當我第一次走進
長白山森林砍紅松建工棚
一個老伐木工告訴我說
“那時我隨師傅進山伐木
得輕手輕腳地走,像做賊
咳都不敢咳一聲,好像是去殺害
山神的兒子,每次伐樹前我們都要
向山神躬腰作揖,然后才會動手”
我們是年輕一代鐵路工人
全是在紅旗下長大的無神論者
五八年鬧全民煉鋼那陣
就在老師的帯動下蠻干過
砍了好多樹,還劈了不少家具
所以對老伐木工的說法嗤之以鼻
于是那棵有七八十歲的大紅松
在我鋒利的板斧下吱嘎呻吟
松果突突墜落,失去窠巢的松鼠
紛紛逃逸,在樹干傾斜的一刻
老伐木工滿懷悲憫大聲呼喊
“靠山倒——”
大紅松在噼里啪啦中轟隆倒地
山林震動,地皮顫抖,萬物驚悚
執(zhí)板斧的班長張思玉,不幸被
橫飛的粗枝擊中頭部一命嗚呼
追悼會上我的觀念徹底動搖
從此認定:
頭上三尺定有神明
我們不是萬物之主
蔣紙扎匠雖然住一間破瓦房
但每天都在實踐著窮人的夢想
用竹篾和紙扎成花園樓房
前庭是大院落,后庭是小花園
還有小姐閨房?,F在與時俱進了
前庭擺一部大奔,房中有大彩電
后庭住二奶三奶和保姆
主人安居中央。他還說
“買紙房的人都告訴我
說他老漢老媽窮了一輩子
口中少吃肚中挪才將兒女養(yǎng)大
也該讓他們在陰間享享清?!?/p>
蔣扎紙匠還說:“你信不
陰曹地府也有貪官污吏
不曉得有沒有包青天”
蔣扎紙匠說得挺認真
使我相信:這個華麗的
世界下面,肯定有地獄
剛起床,就聽到一聲接一聲的吆喝
“磨剪刀啊——換菜刀把子”
磨刀人是個瘸子
正一瘸一拐地顛簸于小巷
中午,我在東門酒樓大宴賓客
又聽到他提高嗓子叫喊
“磨剪刀啊——換菜刀把子”
喊聲竟壓過了喧囂的市聲
像一臺馬力充足的機器
頑強地跟著我追
下午,我在西門茶樓品龍井
磨刀人的吆喝聲再次追來
“磨剪刀啊——換菜刀把子”
喊聲由大街飄上高入云端的茶樓
我驚愕萬分,難道說
他如此頑固地喊了一整天
就為了磨幾把剪刀來糊口
特約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