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瞬
呂藍(lán)大風(fēng)吹得正緊,夜半聽到這風(fēng)聲,實(shí)在大得可怕,好像成百上千的人在耳邊大喊大叫,就是睡眠最好的人也會被吵醒。
燕錐醒了半晌,在黑暗里睜大眼睛,終于忍不住起身去關(guān)緊門窗。回來的時候,九云也已經(jīng)醒了,倚在床頭問他:“相公,你又做噩夢了?”
雖然四周一片漆黑,但是燕錐曉得,九云一定是在微笑,印象中她總會笑著撫平一切不安,便道:“風(fēng)聲太大,我起來看看。”
躺到床上,四周似乎變得更黑,風(fēng)拍打著屋前屋后的雜木林,發(fā)出海嘯般的噪音,似有無數(shù)稀奇古怪的目光,鑲嵌在黑暗中窺探著他們,他不由低聲說話:“那是風(fēng)聲嗎?”
九云道:“是風(fēng)聲?!?/p>
燕錐道:“風(fēng)聲中怎像有人在喊?”
九云道:“不,只有風(fēng)聲?!?/p>
燕錐道:“你再仔細(xì)聽聽,那夾雜在風(fēng)聲中的是什么?”
九云支起上半身,笑道:“那是雞在叫。”
“不對,天還沒有亮呢……”
燕錐知道九云在變著方兒地安慰他。的確是夜半,也許二更也許三更,可九云聲音肯定而舒緩,好似她說的才是真理。
九云沉默了半晌,湊過來替他擦拭額角的冷汗:“相公,你又做噩夢了?!?/p>
次日凌晨,燕錐欲去打獵,看到壁上掛的長劍,劍上血跡殷然,不復(fù)水碧光亮。昨日回來,這劍還是亮可照影,此時無端被血所蒙,倒真透著幾分古怪。他伸中指在劍上一彈,自言自語:“有兇兆。”
“什么兇兆?”他還未回身,呂藍(lán)已經(jīng)不請自入。多年不見,呂藍(lán)還是老樣子,清秀的娃娃臉,一身青布長袍微有破爛,束發(fā)的也還是藍(lán)色的布條。隱居的地方進(jìn)來一個屬于過去的人,燕錐遲鈍地看他很久,才露出笑容,如陽光般溫暖的笑容。
“你來了啊?”招呼的方式就好像呂藍(lán)是來串門子喝酒,而不是數(shù)年未見的好朋友一樣。
呂藍(lán)的手里提著一個紙包,背上長劍如水,十分古雅。他不肯坐,站著端起茶喝了一口,說:“天下要亂了,你知不知道,毒公子又出現(xiàn)了?!?/p>
燕錐心頭一跳,臉上卻木無表情:“是嗎?”
呂藍(lán)道:“是,我看你還是和我出去走走?!?/p>
燕錐摸著茶鐘上的蓋子,一面喃喃道:“有好多年沒有出門,也許只能仰仗你。”
呂藍(lán)笑了起來:“怎么會?你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
九云看到呂藍(lán)來了,嘴角彎彎,笑得有幾分俏皮,顯然很高興:“我去準(zhǔn)備酒菜,家里已經(jīng)有好多天沒來客人?!彼崃藗€大籃子走出家門,去前山的小鎮(zhèn)買酒和吃食?;@子大得要命,任何女人提上它,走起路來都和孕婦類同,可九云走路的姿勢還是風(fēng)韻異常,款款動人。
呂藍(lán)望著她的背影,出了很久的神,說道:“真是個美人?!?/p>
燕錐淡淡道:“這么多年,你還是沒定下來?”
“依照我的性格,若真能定下來,才是奇哉怪矣!”
燕錐不說話,繼續(xù)喝茶。呂藍(lán)的性子向來如此,如風(fēng)中浮云,他好奇有一天呂藍(lán)定在一個地方不動,會是什么樣子?不過恐怕他這一生是看不到這一幕了。
九云打了三斤最貴的蓮花白,又買了兩只雞,一方肉。屋后菜園中盡多白菜冬瓜,摘下精心烹飪,四菜一湯做出來,比之揚(yáng)州三看一吃的精致燕窩席也毫不遜色。
呂藍(lán)一邊吃一邊嘖嘖稱贊:“只一會兒就整治出這么豐盛的飯菜,燕兄也不知前世修了什么福氣,求得仙女下凡般的嫂子。我平生最不喜家室之累,現(xiàn)在卻由衷羨慕你呢!”
燕錐看著他發(fā)笑:“這話從你嘴里出來,奇怪已極?!?/p>
呂藍(lán)漫不經(jīng)心地夾起一筷筍尖,道:“人總是會變的,年紀(jì)越大變化越多?!?/p>
“是嗎?”九云恰好捧上碗冬瓜火腿湯放在桌子正中,聽了這話接口笑道,“也許……除了燕郎。”
燕錐埋頭不再說話,連盡三大碗飯,四個碟子也都消耗了十之七八,三斤酒幾乎全被呂藍(lán)獨(dú)占。
九云執(zhí)壺勸道:“飲酒多傷身,呂兄弟還是少喝些,多吃點(diǎn)菜吧?!?/p>
燕錐想起劍上蒙的血痕,嘴里卻依舊答道:“靈性不過是用劍的人賦予它的,久不使用,劍的靈性也會不見?!?/p>
呂藍(lán)笑道:“是么?”
“是?!?/p>
呂藍(lán)笑著搖搖頭,拎起鐵錐來左看右看。
燕錐起身道:“事不宜遲,我們還是出發(fā)……”
“我若是有你這么漂亮的妻子,一定不會把她丟在家里,獨(dú)守空房的。”呂藍(lán)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這么一句,燕錐的臉色開始發(fā)黑。呂藍(lán)三番四次開這等玩笑,卻幾乎都是半真半假,意有所指,他真不明白,呂藍(lán)到底要打啞謎到什么時候。
“好男兒志在四方,燕郎此去終會回來,我又有什么要緊?”九云捧著行李包裹過來,笑嘻嘻作答,他們二人都口齒輕便,圓轉(zhuǎn)自如,這點(diǎn)燕錐卻不擅長。
“呵呵,小弟定會代嫂子看緊他,事情一辦完,便押送他回來?!?/p>
九云幫燕錐挎上包裹,微微一笑,道:“我送你們一程?!边@一送就是數(shù)十里,大路拐了個彎,還可以看到九云站在路旁一片山巖下眺望,衣袂隨風(fēng)而飄。
呂藍(lán)嘆道:“我就算原來開過許多玩笑,這一次也是真正羨慕你的幸福了?!?/p>
由山路到平川,不過半天時間。沒了牽掛,二人腳下加快,只待到了大些的市鎮(zhèn),買兩乘駿馬,再作打算。正午赤日炎炎,曝曬千里,他們也正好趕到所謂大些的市鎮(zhèn):沈家集。
燕錐和呂藍(lán)在沈家集最大的酒店打尖,沈家集雖是小鎮(zhèn),可是地處要道,許多江湖豪客腰佩明晃晃的刀槍在酒店中吃喝,他倆帶著兵刃,倒不甚顯眼了。
一個少女端了酒食,放在他們的桌上。這少女身穿淡綠色的布衫,雪白的臉蛋,淡淡的眉毛,長得又苗條又水靈,引得客人們不時回頭偷瞟兩眼。
呂藍(lán)不喝酒,看著她的背影說:“這個女子好像一個人。”
燕錐回答:“是你眼花了。”
呂藍(lán)臉部的肌肉一跳,低聲道:“也對,畢竟……”他話還未說完,突然一道黑影投在了兩人桌上,擋住了少女曼妙的身影。
燕錐抬頭,便見一柄刀停在他鼻尖前一寸處,銀亮的刀尖一吞一吐,如毒蛇伺機(jī)而動,隨即聽到一個冷冷的聲音,尾音一震一震,像是風(fēng)吹雪花的長音:“站起來。”
燕錐嘴皮兒還沒動一下,呂藍(lán)已經(jīng)回話道:“這位大俠,俗話說‘雷公不打吃飯人’,我們連筷子也沒動一下,你就兇巴巴地讓我們站起來……這個……呵呵……”
刀的主人好像沒有聽到這話,一雙眼睛還是只注視著燕錐一人,他的眼睛漆黑無光,沒有眼白,只是那么木然地睜著,大大的,像毒蛇的眼,完全看不出心中所想。他是一個大約三十多歲的黑衣刀客,臉上的線條就如刀削刻過的木頭,硬硬的,涼涼的。
他又說了短短六個字,卻讓屋里屋外所有的武林人士都大驚失色:“毒公子,站起來!”
毒公子!毒公子!誰都知道,這毒公子是何樣的人物,但誰也不知道:這毒公子到底是什么樣的長相。只知他一身都是毒,任何人只要見到他,就會突然瞎掉聾掉啞掉。連雙手也會在沒有出血的情況下不翼而飛,留下的一截,便如燒焦的枯木。
他做過的事,不能說全是大奸大惡,卻有十之八九讓人談起來咬牙切齒,而且殺人越多的人,名聲總不會好到哪里去。久而久之,自成江湖上一號神秘又邪門的人物。七年前,他與少年劍客燕錐蓮花峰一戰(zhàn),就此銷聲匿跡,近來卻又有他的消息傳出,氣焰囂張,更勝往昔。
燕錐忽地端起酒杯,也是冷冰冰頂回去:“我不是毒公子,你找錯人了。”
呂藍(lán)只覺得好笑,任誰都可以是毒公子,唯一不可能是毒公子的,只有燕錐一人。因?yàn)辄S山一戰(zhàn),燕錐勝!
那黑衣人只是冷冷地注視著他,道:“站起來,拔劍?!?/p>
燕錐還是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先沉不住氣的是呂藍(lán),他筷子一動,突然就牢牢地粘在快刀的刀背上。刀頭一沉,當(dāng)?shù)匾宦曋痹以谧烂嫔?,斜斜地砍出一條印子。
呂藍(lán)臉色微變,原來這氣勢逼人的黑衣刀客,竟然沒有絲毫內(nèi)力。他剛才那一壓本是虛招,后面還有十八種變化三十六后招,卻沒想到一招就打落了他的兵刃。
那黑衣人定定地看著桌上的刀,道:“你殺了我吧!”
若不是事關(guān)重大,呂藍(lán)肯定會笑出聲,他從未見過這么奇怪的人,明明無絲毫武功卻用刀指著別人,而且氣勢神態(tài)無一不備,所差者唯有蓋世刀法,便道:“我們和你無冤無仇為何要?dú)⒛?,你還是走吧?!?/p>
那黑衣刀客這才將視線轉(zhuǎn)向呂藍(lán),陰森森道:“你不殺我,我也會死?!?/p>
燕錐搖頭道:“我不殺你。”
黑衣刀客冷哼一聲,伸手握住刀柄用了兩次力,才拔出嵌在桌面上的刀,他就這么捏著刀,大步走出了屋子。
呂藍(lán)扭頭望去,烈日當(dāng)頭,道路上黃土亂飛,那黑色的背影在烈日和黃土中越見模糊,唯有刀光如陽光下的魚鱗,一晃一晃地耀人眼目。
小葉酒店里重又熱鬧起來,剛才的緊張氣氛瞬間就被此起彼伏的吆喝說笑聲沖淡,只是還有好幾雙眼睛盯著燕錐這一桌,至于到底是好奇還是別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左首突然有人一拍桌子,大吼道:“喂,喂,掌柜的!老子都等了半個時辰了,還沒吃上一口熱乎的,你們這店到底怎么開的?”同桌的另一個客人也叫道:“他奶奶的!再不拿吃的來,老子一把火把你這鳥店燒了!”這兩人白布纏頭,滿臉兇相,操一口巴蜀口音,沒有帶兵刃卻不好惹得很。
店小二賠著笑臉湊過來,道:“兩位客官,現(xiàn)在小店地方窄人手又不夠,幾十號客人等著呢。兩位多包涵,小的馬上給您催去!”
先前那人一手伸去,就要抓小二的胸口,嘴里罵道:“格老子的誤了事情,你們十家店都賠不起!”
那小二很是機(jī)靈,一矮身退后幾步,臉上還是小心賠笑:“二位,有話好好說,我立刻就給您二位端來!”
這邊正鬧騰著,隔著兩桌的客人突然啊地一聲慘呼,砰地栽倒在飯桌上,扶起來已是面目焦黃,口鼻中流出烏黑血液。
數(shù)人同叫出聲:“毒公子!毒公子現(xiàn)身了!”
呂藍(lán)一按桌面,急對扶尸體的人喊道:“快放手,小心中毒!”
那兩人只一呆,便燙傷似的大吼起來,雙掌忽然之間已腫成兩個肥大的肉球,緋紅發(fā)亮,連毛孔和皺紋都沒有,真當(dāng)?shù)闷稹按祻椀闷啤斑@四字。
不過片刻,店中人仰馬翻,膽小的找角落逃竄躲藏,會武藝的紛紛兵器出鞘,店家和小二尖叫:“殺人啦!快去報官!”一時間簡直不可開交。
燕錐終于動了,他拎起鐵錐對呂藍(lán)只說了一個字:“追!”幾十斤重的鐵錐在他手中就像小孩子的玩具,眾人只是眼前一花,他整個人突然在店中消失。
呂藍(lán)跺跺腳,手中筷子激射而出,點(diǎn)中那手上中毒二人的肩頭穴道,高聲道:“運(yùn)氣逼毒,保命為先!”手上做了個砍的動作,反身奔出。他這意思再清楚不過,是叫他們?nèi)f不得已時,硬下心腸斷臂為妙。
當(dāng)年人人只道燕錐名劍無雙,卻不知他真正好的是輕功。呂藍(lán)出了店門,就看到他掠在三十丈開外,更前面似乎有淡淡一縷黑影。他急展輕功,全力縱躍,他不怕追不上那黑衣人,只怕追不上燕錐。這小子那一日喝醉了酒,非要拉住號稱天下輕功第二的神偷梁涼比試,兩個人一夜之間從襄陽你追我趕,直到長江邊上,千里路程也沒有輸贏。最后,兩個人在江邊的酒店里喝完了所有的窖藏。知道這件事的人并不多,呂藍(lán)卻是其中的一個。
身旁的樹木景色飛鳥般逝過,他們并沒有跑多久,燕錐右手一揮,纏在手臂上的大鐵錐就飛了出去,直取前面黑衣人的后腦。那人聽風(fēng)辨音,上身向后一彎避開,手中鋼刀反擊上去,刀鏈相撞,錚然打出火花。鐵錐受力回旋,鐵鏈也在刀上纏繞了幾圈,當(dāng)啷啷拉得筆直。那黑衣人早已轉(zhuǎn)過身正對著兩人,燕錐大喝一聲,斜手反帶,足有數(shù)百斤力道,那黑衣人不敢正面相抗,另一只手在大鐵錐上一按,整個身子隨著錐體呼地飛上半空,突然放開刀柄翻了兩個斤斗,落在數(shù)丈之外。
呂藍(lán)這才趕到近前,發(fā)覺這黑衣人身材不算魁梧,面上還蒙著塊黑巾。剛才那一擊一帶,一個沒有絲毫內(nèi)力的人,決不會如此化解。
他一怔之間已經(jīng)問出了口:“你是誰?”
那黑衣人似乎不打算再逃,仰天打了個哈哈道:“笑話,我黑巾蒙面,本就是不愿告訴你們我的身份,你不是多此一問嗎?”
呂藍(lán)看著燕錐發(fā)問:“不是先前那個找上我們的黑衣刀客嗎?”
燕錐的話很短,他向來不愛多話,只是道:“不是。”兩個字出口,他手中鐵錐連著樸刀一起橫掄過去,像只噬人的猛虎挾著驚人的風(fēng)聲直掃對方腰部。
黑衣人腰肢微擰,平地拔起三尺,那鐵錐正好從他的腳底掠過,被他一腳踏中,錐身本就沉重,又是橫著使力。他這一踏,鐵錐沉下半尺,馬上就會被他踩落。
呂藍(lán)明知他行險,但也對他時機(jī)拿捏之準(zhǔn)、心思之巧欽佩不已,心道:七年前蓮花峰大戰(zhàn)我沒有趕上,這次卻無巧不巧,正好碰上。只可惜燕錐再不使劍……
鐵錐又帶著那人急墜一尺,鐵鏈突然啪的一聲被燕錐放開,七尺長的精鋼鏈條猶似巨蟒倒卷而上,只要稍微被它碰到就是重傷。那黑衣人驚呼一聲,眼看就要傷于鐵鏈之下,突然鐵鏈被橫飛過的一物阻住了去路,啪的一聲纏繞其上,力道卻已經(jīng)衰了,雙雙墜落。
那黑衣人只多出瞬間空隙,早使出十分力道,躍到一旁,突然頸上微涼,一柄長劍斜指他的喉頭。出劍的是呂藍(lán),他拋出劍鞘擋住燕錐致命一擊,飛身過去制住了對手,長劍一挑一劃,劍尖上已穿了一塊黑布,仍舊指向那人的咽喉,口中笑道:“不愛以真面目示人總有秘密,我倒要看看你這秘密——”他的話戛然而止,面前這人眉淡睫長,明眸雪膚,恰是剛才在酒店中替他們上菜的美貌少女,不過現(xiàn)在一身寬大的黑衣,動手之際又是矯健靈動,還真看不出是女子。
那少女驚覺蒙面的巾子落下,索性雙手叉腰,接著他的話茬道:“現(xiàn)在知道了我這秘密,是不是心里得意萬分?”她的聲音突然不復(fù)剛才死搏時的粗澀怪異,清脆得好像玉佩相撞,叮叮咚咚。
呂藍(lán)吃吃道:“你……你就是毒公子?”
那少女微笑道:“誰說毒公子就一定是男的了?”
呂藍(lán)搖頭道:“不對,十年前毒公子就已名動江湖,那時你只不過是個小姑娘……不,只是個小女孩兒?!?/p>
燕錐一直站在稍遠(yuǎn)的地方,這時卻突然開口:“下毒手法,毒藥癥狀,確是毒公子本人慣用的,你叫什么名字?是他的女兒,還是妹子?”
那少女看著她,笑容一滯,吐出完全不符合場合的答案:“你猜?”那閑閑神態(tài),仿佛春閨女兒斗草贏了一般,差點(diǎn)讓呂藍(lán)一頭栽倒在地上。
“喂喂,小姐,講點(diǎn)規(guī)矩好不好,你輸給了我們,命懸于絲還這么悠閑——”
呂藍(lán)話只說到一半,燕錐突然冷冷一哼:“我們只要將你交給剛才那些人,你想你的下場該如何?”
那少女咬著嘴唇,臉上笑意不褪:“可是你們決不會這么做的,是不是?只有我才知道毒公子的下落,只有我知道他現(xiàn)在的情況?!?/p>
“你以為我們不會?”
少女終于垂下了頭,輕聲道:“我叫小葉。”
小葉?小葉!燕錐緩慢地走過去,撿起了鐵錐,將錐上的鐵鏈一圈一圈地環(huán)繞在左臂上。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慢吞吞像老牛拉犁,仿佛再沒有半絲多余的力氣,和剛才追人出手時判若兩人。
他好不容易收拾完,又回過身走到小葉的身邊,伸出左掌,掌心向上平攤。
小葉一只眼看著喉頭的劍,一只眼看著他,緊張得有些發(fā)抖。
“解藥……”燕錐疲倦地瞇著雙眼。
小葉勉強(qiáng)一笑,懷中掏出小小紙包:“死了的人我可沒有辦法,那兩個手掌中毒的人用這個清除余毒?!?/p>
燕錐瞪了她一眼,道:“余毒?”
“沒錯,如果他們現(xiàn)在是活著的話,一定只需要在傷口上敷藥清除余毒了?!眳嗡{(lán)的聲音有些冷硬,他畢竟不是時時都保持樂觀的。
燕錐對小葉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你可以走了。”
小葉吃了一驚,抬頭瞪著兩只圓圓大眼:“你叫我走?”
“是?!毖噱F和呂藍(lán)對望一眼,“留著你也沒用,殺了你也多余?!?/p>
只一眨眼,呂藍(lán)撤劍退后,走到一旁,小葉看看他們二人,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剛才還在生死之間,這么快就得到了自由。
呂藍(lán)等了老半天,她還是一動不動,只好說:“你可以走了?!?/p>
燕錐沉聲道:“你回去以后,就告訴他……我來了?!?/p>
小葉又望了望他們,突然用兩臂環(huán)住了肩膀,飛奔向東方,連地上的刀都忘記撿走。
燕錐看著斜插在地上一顫一顫的刀,忽道:“你做了什么手腳?”
呂藍(lán)快步向來時的路上走去,又是一陣大風(fēng)吹過,漫天黃土飛揚(yáng),風(fēng)模模糊糊送來他本就含混不堪的聲音:“梁涼送的小玩意兒。”
燕錐嘆了口氣,梁涼百技俱佳,尤擅追蹤,他給的小玩意,就是萬無一失的好玩意。
“呂藍(lán),你果然更勝我一籌,只是……”他搖頭,提起鐵錐大步追趕呂藍(lán),后半句也消散在風(fēng)中。
解釋、療傷、解毒、運(yùn)功、安撫——每一件事都要耗費(fèi)半天時間,這幾個半天加起來,就是很長時間。燕錐和呂藍(lán)干脆在沈家集找地方住下,他們不著急,你總得等蜜蜂回家了再去找蜂巢。
其間,燕錐才慢慢知道這次毒公子重出江湖,干下了許多為人不齒的事,比如采花——毒公子從前不近女色,曾有人以千金名妓欲擒其人,下場慘不堪言,難怪談起他,臉色差勁的人比以前多十倍不止。
慕名而來的江湖人士越來越多,有的是來幫忙擒拿毒公子,有的是來看望老友,有的是來看傳說中的英雄,還有許多背著劍的少年,臉上閃著驕傲而奇異的光芒,匆匆走入燕錐住的客棧。
更奇異的是,他們只要一走進(jìn)房間,就拔出手中的劍指著燕錐的臉,不管他是在吃飯、打瞌睡、看書,甚至是洗澡。
“燕錐!我聽說你的劍很快,號稱天下第一,七年前也許不錯,可是現(xiàn)在卻不一定了!”
燕錐開始還勉強(qiáng)忍受,當(dāng)?shù)厣媳淮蛘鄣膭︻^超過兩打的時候,他終于一頭埋在枕頭里,那架勢好像鴕鳥把頭鉆入了沙堆,再也不愿意出來。
“呂藍(lán),鐵錐畢竟沒有長劍順手——”他頓了一頓,悶聲道,“但我已經(jīng)不使劍了。”
此后每次有人破門而入,呂藍(lán)都微笑持劍而出,劍光如一泓清水,幽幽淡定,足以應(yīng)付一切。
他們不告而別是在一周后,當(dāng)天沈家集并不安靜,亂紛紛如鬧市。
三日后,一處荒涼僻靜的無名深山中,燕錐和呂藍(lán)對著黑黢黢的山洞大眼瞪小眼。
“確定是這里沒錯?”燕錐看著山洞,一片漆黑,完全不見光。這樣的山洞,帶了火把進(jìn)去,很快就會被洞中人發(fā)覺,不帶火把進(jìn)去,就如同一腳踏入一個深不見底的泥潭,上下左右的黑暗包圍著你,再怎么努力也全都是白費(fèi)。
“進(jìn)去吧?!?/p>
“不帶火把?”
“嗯?!?/p>
腳步聲,壓低的呼吸聲,細(xì)微的砂石下落聲,隱隱約約的流水聲,不知從哪里來的風(fēng)聲。
摸索著這樣前進(jìn),實(shí)在不是很高明的方法,然而也沒有別的途徑,雖有學(xué)武多年練成的夜視功力,能見者也不過丈把路程,步步為營才是上策。
好像走了兩三個時辰,又好像走了一天一夜,拐過不知多少大大小小的彎,洞穴深處突然有光。
不是磷光不是燭光燈火,而是一線天光。
呂藍(lán)精神一振,燕錐的腳步卻突然慢了下來,有鐵鏈的聲音微微作響。呂藍(lán)知道他在拾掇兵器,忍不住又在心里嘆了口氣:長劍輕巧穩(wěn)便,這固執(zhí)的家伙卻揣著鐵錐一路而行,為什么劍法這么高明的人,到頭來卻要棄劍不顧?他封劍封得毫無理由,那心結(jié)到底是什么,呂藍(lán)一直沒有問過。
光由一線轉(zhuǎn)為一道,由微弱轉(zhuǎn)為明亮,他們終于出洞,完全站在開闊的地面上,山壁峭立如刀劈斧削,環(huán)繞幽谷,青草遍地,寒露未退,依山壁有數(shù)間大屋,隨勢而建。
這里安靜得出奇,以毒公子的武功,不可能察覺不到他們的到來,表面平靜實(shí)際危機(jī)四伏,大約便指現(xiàn)下情形。
燕錐深吸一口氣,一步步向大屋走去,他就這么平平常常、輕輕松松地走著,鐵鏈子隨著步伐輕輕碰撞,叮叮作響。
屋子的窗戶和門戶都大敞著,屋中桌椅幾凳,莫不潔凈異常。隔了很遠(yuǎn)就可以看到九云,她坐在窗口,細(xì)致地梳理著長發(fā),漆黑如絲綢般的長發(fā)中露出纖細(xì)的手指,白凈如夜中盛開的玉蘭。
燕錐的步子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后干脆停下不走。呂藍(lán)也在這時候看清楚了九云的臉,啊地一聲叫了出來:“大嫂?”聲音幾多驚訝,幾多疑惑,還有微微的憤怒,眼前這人就是陪燕錐隱居荒山的九云,那個洗手做羹湯、笑語如珠垂的九云。
九云放下了梳子,轉(zhuǎn)頭明朗地笑:“你們到這里來,是找小葉,黑衣客,還是毒公子?”
燕錐看著自己的結(jié)發(fā)妻子,垂手苦笑:“九云,怎么會是你?”
“為什么不能是我?”
呂藍(lán)忽道:“毒公子另有其人,絕對不會是你!”
“哦?”九云挑眉淺笑。
“這次毒公子犯下的事情里面,有許多是女人做不來的,而且你和燕兄是結(jié)發(fā)夫妻,怎么可能——”
突然身后有人插話,啞聲道:“也許正因?yàn)檫@些事女人做不來,才絕少有人會想到,這次的毒公子竟是女人?!?/p>
燕錐和呂藍(lán)的臉色都變了,他們這等武功,一路走來,有人跟蹤決不可能不知道,那么唯一的解釋,就是這山谷另有入口。一轉(zhuǎn)頭,便對上漆黑如墨的蛇眼,眼睛的主人也是一貫的黑、冷、硬,看不出感情和生氣所在。
幾天前還在酒店中見過面的黑衣刀客,突然在偏僻的山谷中出現(xiàn),已是奇了,更奇怪的是他還引著一大幫江湖人士,其中很多都是在沈家集上聚集的俠客,拿著兵刃武器魚貫而入。
呂藍(lán)驚道:“這、這是……”
那黑衣客長笑數(shù)聲,笑聲陰冷卻古怪,好似夜梟大叫:“燕大俠、呂大俠,這毒公子作下潑天大案,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你們一個人也不告訴,獨(dú)自來追捕她,怕是太大意了吧——還是別有隱情?”
“我最不喜歡別人多管閑事,不管你們抱著什么樣的理由,這件事情和你們無關(guān)?!?/p>
黑衣客道:“這里人人都知道,七年前是燕大俠將毒公子打落蓮花峰的,現(xiàn)在毒公子卷土重來,嘿嘿,還成了燕大俠的妻子……”他說到這里便即停口,言下之意,卻等于讓眾人把心神集中在兩人的關(guān)系上。群俠中許多人滿面憤慨,蠢蠢欲動,還有幾人干脆冷笑出聲。
燕錐的表情還是很平靜:“毒公子是男人,她不是毒公子?!?/p>
九云最擅笑,當(dāng)著這么多人,還是笑得那么的俏皮甜蜜,她撥弄著自己的頭發(fā),柔聲道:“毒公子不過是一個外號,七年前那人未必就是現(xiàn)在的毒公子,江湖上誰都不知道毒公子會是誰??赡苁俏遥赡苁悄?,也可能是他……”她明如秋水的眼睛在眾人身上輕輕一轉(zhuǎn),最后定在燕錐身上,聲音也柔婉如流水,“我的確不是毒公子,毒公子是我的哥哥,你當(dāng)年將他打落懸崖的時候,我正好十二歲。”
九云、小葉——細(xì)細(xì)想起來,她們果然長得很像,可是同為毒公子的妹妹,這事情不是湊巧,就是早有預(yù)謀。
燕錐覺得頭有些暈暈的,他記起認(rèn)識九云的時候,她也是這么沖他甜甜地笑,他立刻發(fā)覺自己的心好像一個掉進(jìn)水里的糖球,不到片刻就溶化得無影無蹤。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粗糙冷漠得完全不像從自己的喉嚨中發(fā)出:“當(dāng)初我們的見面,不是巧合?”
九云優(yōu)雅地笑,淡紅色的口唇一動,道:“你猜?”
燕錐的心沉下去,他知道九云身懷武功,知道九云來歷不簡單,卻從不多問多想,還教過九云不少武藝,誰愿意對攜手一輩子的人猜疑防備呢?
呂藍(lán)銳聲叫“小心”,突然擋在他的身前,一身青布袍子陡然間褪在手上,一卷一張,布袍被內(nèi)力撐得好像滿風(fēng)的船帆,群豪心驚呼喝,但見銀光閃動,千百根牛毛樣的細(xì)針已從四面八方襲來,好像天上下雨一般,敢情這小小山谷中竟裝有毒針機(jī)栝!
有人運(yùn)內(nèi)力護(hù)體,有人揮刀疾舞,有人拔步飛縱,卻大多中了這細(xì)細(xì)的銀針,連聲慘叫:“啊喲!糟糕!”“不好,這……這是見血封喉的毒針!”“死了死了!”
毒公子行走江湖,武功自是高強(qiáng),可是揚(yáng)名立萬卻皆靠一身毒功,那使毒用毒的功夫想必是神出鬼沒,如今他親妹子打出來的漫天毒針,在這么近的距離內(nèi)中了,想必不死也要送半條命。當(dāng)下有人想:左右是個死,不如抓住這小毒婦,先弄到解藥再說!十幾人紛紛撲向九云,有光比他們的身影更快,是劍光。
呂藍(lán)手中已無劍,劍在燕錐手中。他的人也突然成了一柄出鞘的利劍,迎著鋪天蓋地的銀針,直取九云的咽喉,沒有一絲猶豫。
剎那間,漫天的銀芒都好似被掩蓋,唯有星雨銀河般的劍光充斥著這小小的一方天地,也許很多人都可以一劍刺得這么狠,這么巧妙,可是能有這種氣勢的,唯有燕錐。
而他僅僅刺出了一劍——這一劍過后,就再也看不清第二劍,只看到巨大的水銀色光團(tuán)將兩人包圍在中間,當(dāng)?shù)囊宦曈崎L劍響傳來。
呂藍(lán)卻知道,這一聲劍響中,他們至少已經(jīng)交手了四五十招,雙劍相交的頻率太快太短,聽起來倒像只有一聲似的。
劍光形成的銀色光團(tuán)只增不減,左縱右跳,雙劍交碰聲如龍吟般悠長卻又震撼人心,每一刻都有劍鋒劍意從光團(tuán)中心流出,如同水銀瀉地,但沒有任何人可以看清,劍芒交織中的輸贏。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燕錐一定會勝,因?yàn)樗前倌觌y得的天才,更是贏過了毒公子的快劍燕錐!
毫無預(yù)兆地,聲息影沒,劍光全消,九云已退在大屋門內(nèi),含笑而立,口角中流出一條鮮紅血絲,凄艷絕美。反觀燕錐,卻仍站在屋前空地上,低頭呆呆地看著手中的寶劍。
劍光如水,也如九云的眼。
“燕錐,你好……”九云看著他,說了這半句,突然憑空消失。
未中針的群俠搶進(jìn)屋里去看,原來她站的那一方地上竟有一塊精鋼翻板,敲起來當(dāng)當(dāng)有聲,下面極有可能是個暗道,氣得大罵道:“這妖女竟然逃了!”“不行,再不給解藥,我兄弟就沒得救了!”“咱們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挖出來!”立刻有人用粗重的兵刃,在那翻板旁邊開始掘土。
突然一人沉聲道:“慢著,大家莫急!我知道解藥在哪里!”
眾人轉(zhuǎn)頭,卻是引他們?nèi)牍鹊哪莻€黑衣客,當(dāng)下紛紛轉(zhuǎn)頭奔到他身邊,七嘴八舌地問:“在哪里?”“快拿出來!”“救人如救火!”
那黑衣人冷冷道:“人多口雜,多有不便,我先只告訴燕大俠一人便罷?!闭f著排開眾人,走到燕錐身邊。
呂藍(lán)自剛才群豪入谷時,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卻又怎么也想不到,猛然間靈光一現(xiàn),暗道不好,那黑衣客早已與燕錐正對,低聲道:“解藥……”突然間張唇疾吐,一枚暗紫色的小針噴射而出。
燕錐和他相聚不過兩三尺,這一下突施暗算,尋常人萬難避開,燕錐突然也是開口吐聲,怒喝如半空中打響的一個炸雷,竟以無上剛猛的真氣相抗,那針兒被吹得歪歪斜斜,來勢頓弱。燕錐側(cè)頭急偏,針兒便從他臉旁擦過,相距不過寸許。
與此同時,燕錐的劍已經(jīng)搭上了黑衣客的咽喉。
同一柄劍,同一部位。
“小葉姑娘,你下手太晚了?!?/p>
黑衣客慘然一笑,突然伸手在臉上一抹,就露出了她瑩玉般的臉,寒星般的雙眸,她說道:“我若在一開始出手,就能殺你?”
“起碼破綻沒那么多……”呂藍(lán)臉上像罩著一層嚴(yán)霜,“能從秘道進(jìn)入山谷的人,只可能是對此非常熟悉的人——因?yàn)槟銈儧Q不是跟著我們來的。這絕大的疑點(diǎn)開始不會怎樣,時間一長肯定會惹人懷疑?!?/p>
燕錐點(diǎn)頭道:“那萬針齊發(fā)的時候,我整個心思都撲在九云上面,她的一舉一動我看得清清楚楚,她決不是按動機(jī)關(guān)的人,不是她,當(dāng)然另有其人?!?/p>
小葉狠狠地咬著下唇皮,半晌才道:“還有么?”
呂藍(lán)道:“我很想告訴你,一個女孩子無論裝男人裝得多么像,都最好不要在同一個人面前扮演兩次,因?yàn)榕水吘故桥恕!彼蝗恍α似饋恚澳愕谝淮巫屢粋€不會武功的人戴了這面具,引開大家的注意力,自己卻下毒立威,不想被我們抓住……”
“不必說了!”小葉突然一仰頭,“我就是毒公子最小的妹妹,至今以來,江湖上毒公子復(fù)出的事件,都是我親手或者雇來殺手干的!”
呂藍(lán)冷笑道:“你殺人越貨還嫌不夠,卻要雇黑道的人做出采花這等令人不齒之事,讓我們誤以為毒公子一定是’公子’……”
“不必說了!”這一次開口的卻是燕錐,他長劍一翻收回,道,“小葉姑娘,不管你做過什么,還請你把毒針的解藥交出來,救治這些人的性命,我們便放你走人?!?/p>
“不!”她拒絕得十分干脆。
“這些人與你無怨無仇,何必扯入我們的私人恩怨中?”
小葉森然道:“這針上喂了毒公子留下的雞鳴沸,每隔七天全身麻癢一次,如千百只蟲蟻鉆入全身經(jīng)脈,非三十六個時辰不退,如無解藥,終生無救!哼哼,你殺了我大哥,讓我們從小失去了依靠,我卻要他們因?yàn)槟悖K生痛苦下去!”她只是個十七八歲的美麗少女,說這句話的時候咬牙切齒,臉龐變得有如鬼魅般陰森可怕,襯著草坪上數(shù)十人連聲慘叫,更是詭異萬端!
燕錐默然半晌,忽道:“我現(xiàn)在舉劍自裁,以謝天下,你能把解藥給他們么?”
小葉搖頭道:“輸了就是輸了,你自殺我也是輸了。”她低頭看著劍尖,表情變幻了幾下,喃喃地說,“一個七年不用劍的人,還能熟練地使出天下無雙的劍法,這世界真奇怪!”她說完這句話,整個人就突然倒下去,倒在青青的草地上,就像睡著了一樣平靜安詳。
毒公子,天下毒,殺人無聲無色無形。
燕錐仰望天空,高高的山崖讓天空只剩下藍(lán)色的一小方,仍然純凈如寶石一樣——這小小寧靜的世外桃源,卻充斥著血腥味道。
“以后……你去哪里?”
“你說,九云會不會在那里等我?”
呂藍(lán)舉起酒壺,嘴對嘴長鯨吸百川,一口喝干半壺女兒紅,才嘆道:“真不知你們有了家室的人,到底是抱著什么樣的心情在江湖上闖蕩?!?/p>
一切事端都平息下來的時候,人反而有點(diǎn)無處可去,不過天下雖有形影不離的兄弟,卻無不散的筵席,所以燕錐和呂藍(lán)最后還是聚在沈家集那家酒店里喝酒,最后把酒壇酒壺搬回了客房,看來是想試試宿醉到底是什么感覺了。
一杯復(fù)一杯,一壺復(fù)一壺,接著一壇復(fù)一壇。
燕錐畢竟多年沒有沾酒了,如此開懷暢飲,哪有不醉的道理?
于是燕錐醉了,醉得酣然,醉得徹底,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留下呂藍(lán)一個人坐在大敞的窗前,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倒酒。
酒喝多了,人似乎變得和以往不同,舉頭望月,月亮也比沒有酒意的時候要大,又圓又白,十分可愛。
再多喝些,還會看到平時看不見的景象,也許是幻象,在視線所能及處走馬燈似的來回翻滾。
突然他怔住了,因?yàn)樗吹搅艘粋€本不該看到的人。九云一身白衣,立在對面屋檐的層層烏瓦上,沖他微笑。
呂藍(lán)抱著酒壇,笑得十分突兀,就好像笑隨著酒,從他的臉上流淌到地上。
明月西斜,微風(fēng)動樹,九云倚在樹旁,輕輕咳嗽數(shù)聲,低低道:“燕錐劍法出神入化,最后那一劍雖未使盡全力,卻仍可置我于死地?!?/p>
呂藍(lán)漠然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他又不是圣人,這也在意料之中?!?/p>
九云手撫胸口,道:“藍(lán)哥,你惱恨我嗎?”
呂藍(lán)長笑一聲:“我惱恨你?我為何要惱恨你?你是我燕大嫂,又是江湖聞名喪魂的毒公子的親妹,恩義情仇都是你自家的事,與呂藍(lán)何關(guān)?”
九云低頭道:“藍(lán)哥,你聽我解釋,這其中大有隱情……”
“原來你真是毒公子的家人,你瞞了我那么多年也就罷了,爹爹他老人家一直把你當(dāng)親生女兒般疼愛,你卻突然不見,為了復(fù)仇而找上了隱居的燕錐,好行你的大事!”
九云又搖一搖頭,道:“藍(lán)哥,我從小到大,可曾騙過你一次么?”
呂藍(lán)看著自己的義妹,突然心中一痛,轉(zhuǎn)過臉道:“這種謊話,說一次就夠了!自從你失蹤后,我們一直在找你,爹爹還以為……你被什么仇家捉了去……”
“義父的大恩大德,我無以為報,可是……藍(lán)哥,你聽我說:我和毒公子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只是個孤兒,從小被收養(yǎng)在你們呂家的孤兒?!?/p>
呂藍(lán)神色一變,抬頭道:“那么你為何……”
“兩年前,我是真的被咱們呂家的宿敵流星劍蔡景逼到絕境,卻被路過的相公救了。當(dāng)時我只道他是一個身懷絕技的隱者,不知他便是你的好朋友,傳說中的名劍燕錐。我由死至生,才覺得生命美好,甘愿和他隱居山林,開開心心地過一輩子。他的武功那么高,我和他朝朝暮暮相對,不知不覺也練出第一流身手……沒想到,沒想到燕郎他……常常做噩夢……做一個關(guān)于毒公子的噩夢……”
她語音一滯,聲音凄楚,像是想起了什么極其痛苦的往事,終于輕嘆一聲,道:“最后你終于找到他了。你來找他,本就錯了,他居然會跟你去,更是大錯特錯?!?/p>
呂藍(lán)看她神色不對,驚道:“什么?”
九云促聲說:“你們前腳走掉,我立刻跟到江湖上找來了毒公子唯一的家人,她只是個武功普普通通的小丫頭。我對她說:殺死她哥哥的仇人重現(xiàn)江湖,而且是我們共同的仇家。這名叫小葉的小丫頭居然信了,跟著我來找你們報仇,演出了那幕戲給你們看。我跟她說得很好,我吸引你們的注意,她伺機(jī)上前去殺相公。她卻不知道,那毒針根本傷不了相公,其中藥物已被我換掉……那……那小姑娘現(xiàn)在怎么了?”
“還能如何?”
九云苦笑道:“她這條命,可說是我取掉的……”
“等等!”呂藍(lán)覺得越來越摸不到頭腦,“你到底在說些什么?那復(fù)出江湖的毒公子……”
“根本就沒有什么毒公子,那些事情、全是燕郎做的?!本旁频纳眢w微微發(fā)抖,還是克制著自己,說出事實(shí)。
“你、你在胡說什么?”
九云冷然道:“你若不信,自然……”突然瞪大了雙眼,似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
呂藍(lán)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月光下一個黑影背光,手中長劍映月,白練般晃動,不是剛剛還醉倒在臥榻上的燕錐么?
他一陣心悸,生怕燕錐再出劍傷了九云,叫道:“燕兄且慢,聽我解釋!”
“你還是別費(fèi)力氣,他什么也聽不到的?!?/p>
九云的聲音清冷如細(xì)細(xì)冰錐,刺入耳中。呂藍(lán)看著燕錐一步步走近,這才發(fā)覺不對勁。燕錐的兩眼只是那么空洞地睜著,平視前方遙遠(yuǎn)的一點(diǎn),嘴角卻掛著一抹清醒時完全看不到的邪笑,好像剛剛從棺材里爬出來似的。
“燕兄這是?”
“離魂癥……”九云平淡地吐出這三個字,好像在講一個別人的故事,“七年前蓮花峰頂最后一役,毒公子在被擊落懸崖之際,在燕郎身上下了天下最狠毒的藥物,普通的藥物只能傷害肉體,這種藥物卻會影響到他的精神,侵蝕他最深處的思想,將他改造成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怎么可能?”
“燕郎七年前封劍,絕跡江湖,便是去四處求藥解這奇毒,但卻一直沒有找到解法。后來……他遇到了我……再后來……憑他深厚的內(nèi)功也壓制不住這霸道邪氣的藥物……”九云說到此時,眼淚已經(jīng)如珍珠般散落在前襟上,一只手卻緩緩舉劍,對準(zhǔn)燕錐。
呂藍(lán)還不知怎么回事,九云已經(jīng)擋在他身前,擋住了燕錐三下狠招。所幸燕錐夢中發(fā)招,雖還是一流劍法,速度靈巧卻遠(yuǎn)不及醒著的時候。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燕錐了!你還不快動手,難道要呆呆地等著被他殺嗎?”
呂藍(lán)恍惚間拔出了劍,眼前卻一直晃動著燕錐臉上邪惡詭異的笑容,沒錯——這笑容不是燕錐的。耳畔似乎想起了小葉的話:“一個七年不用劍的人,還能熟練地使出天下無雙的劍法……”
燕錐知道自己喝多了酒,又在做噩夢。
夢里他站在危崖絕頂,看不清對方身形,只看到漆黑的長劍在嵐靄閃閃發(fā)亮,好像黑色的金子。然后劍突然幻化成黑壓壓的大網(wǎng),鋪天蓋地撒過來。他看得清對方的每一招每一式,卻仍舊將劍舞得密不透風(fēng),因?yàn)槎竟幼羁膳碌奈涔?,不在劍上?/p>
山風(fēng)激蕩,性命相搏,對方的臉還是看不清楚,只聽到邪惡的大笑在耳邊回蕩:“燕錐,你怕了么?若是你現(xiàn)在跪地求饒,我就放過你,否則你會一輩子不好過的!哈哈哈哈哈哈……”燕錐沒有回答,只是將劍握得更緊,因?yàn)樗欢〞A,非贏不可!
猛然間對方挺劍直刺他左肩,他腳步一斜,堪堪避開這一劍,也是偏劍刺肩,對方伸指在劍上一彈,兩人擦身換位。那一瞬間他看清了對方的臉,是九云!
他所有的動作都已經(jīng)停滯,突然手臂一痛,卻是另一柄長劍,在他右臂劃了淺淺一道口子,溫?zé)岬孽r血順著傷口流下。
他回頭,這持劍的人卻是呂藍(lán)。再一定神,哪里還有什么夢中危崖,山風(fēng)濃霧——一切都是空的,唯有手中的劍是實(shí)在的。
九云看燕錐眼神漸漸清亮,忙道:“藍(lán)哥!他……他似乎醒了!”卻見燕錐全身一震,滿臉不可思議地瞪視呂藍(lán)。
“你……她叫你哥哥,莫非從頭到尾都是你們串通的?”
九云聽了這話氣得發(fā)暈,怒道:“燕錐!你看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你不是發(fā)誓不再用它嗎?”
燕錐低頭,雪亮的劍光比月光更明亮,灼傷了他的眼睛。一剎那間,許許多多亂紛紛的念頭涌進(jìn)了腦中,叫囂轟鳴。
封劍……毒公子……蓮花峰……名劍相對……我要讓你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許久許久,他抬起頭茫然微笑,笑得像個什么事情也不懂的小孩子。
“最后還是這樣了么……我……”說著突然一掌拍在自己頭頂百匯穴,只覺一股渾厚溫暖的氣流包圍了他,還好像聽到九云的尖叫。這時他已承受不了,身體劇震,一口鮮血淋漓噴出,什么都看不見了,就這么直挺挺地倒下。
“燕錐!”“相公!”兩人看到他突然栽倒,立刻沖了出去,卻有人比他們更快,將一柄雪亮的匕首架在了昏死的燕錐頸上。
是小葉,一身黑衣的小葉。
呂藍(lán)猛地停步,也在剎那間看清了她。
“你沒有死?”
小葉悠然道:“毒公子的妹子,那么容易就會死?”
九云更是嚇得面無人色,顫聲道:“你……你……”
“你們有沒有聽說過一種藥,人吞下去之后就會和死人一模一樣,不過十二個時辰以后,卻會像睡醒般重新活過來,很不巧哦!這種藥我恰好有?!毙∪~笑得有點(diǎn)得意,對著九云眨了眨眼睛,“姐姐騙了我,卻不知道我也騙了姐姐?!?/p>
“你……你莫要亂來……”九云嘴唇也成了慘白顏色。
小葉歪著頭道:“我怎樣才叫亂來?不如把我家所有毒藥拿來統(tǒng)統(tǒng)喂他吃下……”
“不要!”九云突然跪下,整個人都似崩潰。
小葉低頭看了看燕錐,突然道:“你們知道么?我本來打定主意非殺他不可,現(xiàn)在卻一點(diǎn)也不想動手了。雖然我哥哥死了這么久,可是他的威名和力量隔了這么久還依然存在,糾纏這人一輩子?!彼蝗皇栈亓素笆?,笑道,“所以呀,他還是活著好,這樣我才算是報了仇?!闭f著回身就走,竟是毫不猶豫。
任何人的精神意志被這等摧殘,還不如死了好,她這么做,的確是最殘酷的報復(fù)方法。
呂藍(lán)突然沖過去攔在她面前:“小葉姑娘,你實(shí)話告訴我們,這毒到底有沒有解法?”
小葉仰著臉,道:“哥哥是百年難得一遇的使毒天才,他自創(chuàng)的藥物,我聽都沒聽說過,更何況解法。再說很多毒藥都是沒有解藥的,你就算要了我的命,沒有還是沒有?!?/p>
呂藍(lán)呆呆地站著,沒有再動一下。小葉身形微動,已經(jīng)完全消失在黑暗里。
一聲嘆息。
“你們以后怎么辦?”
“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也許是海外孤島,也許是西域雪山?!?/p>
“燕兄一掌震散真氣,自廢武功,想是下定決心……你們今后……”
這是燕錐最后聽到的幾句話,很久以后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躺在了一個陌生的地方,身上蓋著溫暖厚實(shí)的被子,頭頂嶄新的花帳一搖一晃。
他試著移動身體,卻只覺全身軟綿綿地沒有任何力氣,他試著回憶些什么,卻只換來頭痛欲裂。
“燕郎!”突然有女子自外而入,看到他醒來,歡喜得叫出聲來,“燕郎你終于醒了,你睡了好久好久啦!”這女子眉眼和九云一模一樣,笑容卻酷似小葉。
燕錐皺眉問道:“你……你是誰?”
對方咦了一聲:“相公你怎么了?我是呂藍(lán)??!”
“呂藍(lán)?呂藍(lán)不是我的好朋友,怎會是……你是九云對不對?”
對方撲哧一笑,伸過柔軟的手來摸摸他的額頭:“我生怕你全都忘了呢,還好你都記得。燕郎,我去端碗人參雞湯來給你?!?/p>
他茫然搖頭:“我不要。”
九云不理他的拒絕,微笑著走出房門。她想是夫君終于無恙,心情極好,走了數(shù)步,突然曼聲唱起歌來:“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歌聲的尾音拖得很長,悠悠地傳出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好像融化在透明的空氣中。
燕錐卻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他是真的害怕了。
到底什么是真相?到底誰才是真正的毒公子?九云?呂藍(lán)?小葉?還是……他自己?
本文首發(fā)于《今古傳奇·武俠版》200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