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進
隨著法院打擊“老賴”的力度日益加大,欠債不還的失信者名單陸續(xù)在網上公布,甚至在一些公交站臺、高鐵站大屏幕上滾動播出失信被執(zhí)行人名單。近年來,人民法院充分利用新媒體為執(zhí)行工作助力,一些法院對外公開發(fā)布抖音視頻,全面曝光失信被執(zhí)行人,敦促被執(zhí)行人履行債務。
法院作為司法機關,曝光失信被執(zhí)行人是公務之需,那么個人如果在抖音上發(fā)布失信被執(zhí)行人的相關信息,是否構成侵權?廣東省韶關市中級人民法院日前審結的一起侵權糾紛,給出了答案。
趙榮與吳曉都是廣東省韶關市人,兩人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了,關系一直不錯。從2013年起,吳曉因為經營公司需要周轉資金,開始頻繁聯(lián)系趙榮,經常是說不了三句話就開口借錢。趙榮也不推脫,雙方約定按月利率2%計算利息。
“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剛開始的時候,吳曉每次借款后都會按期還本付息,所以只要他借錢,趙榮都會慷慨解囊。
2016年8月4日,雙方對此前的借款往來進行結算后,吳曉向趙榮出具了一份借條,內容為“今借趙榮人民幣40萬元整,于2017年8月4日還清?!眳菚栽诮杩钊藱诤灻⒃诤灻敖杩罱痤~上捺手印,借款人欄上同時蓋有韶關市智德車業(yè)貿易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智德公司”)印章。
令趙榮沒想到的是,拿到借條之后,吳曉陸續(xù)向他歸還了一部分借款本息,但仍有欠款37萬元一直未能歸還。
眼看過了約定好的還款日期,趙榮有些著急了,不停地打電話催促吳曉:“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這么拖著,不是想賴賬吧?”吳曉總是以各種各樣的借口拖延還款時間,到最后,干脆不接趙榮的電話了。
時間越拖越久,為了索要欠款,趙榮百般無奈之下,于2017年12月21日,以吳曉及其妻子向鵑為共同被告,向廣東省韶關市湞江區(qū)人民法院提起了民事訴訟,要求兩被告償還借款本息。
昔日好友對簿公堂,雙方都為爭取自身的利益極力辯解。湞江法院經過審理,于2018年6月11日作出一審判決,判令吳曉于判決生效之日起10日內支付給趙榮借款本金37萬元,并支付相應利息,向鵑對該債務承擔共同清償責任。
吳曉和向鵑不服判決,提起上訴。廣東省韶關市中級人民法院經審理,于2018年10月31日作出二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判決生效后,趙榮本以為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自己應該很快就能拿到欠款。沒承想,吳曉和向鵑并未在判決確定的履行期限償還借款本息。趙榮氣憤不已,遂向湞江法院申請強制執(zhí)行,但并未執(zhí)行到案款。
鑒于吳曉、向鵑拒不履行生效判決書確定的義務,且違反財產報告制度,湞江法院遂依法將二人納入失信被執(zhí)行人名單,并在最高人民法院官網公布。
最高人民法院官網公布失信被執(zhí)行人名單,是司法機關為集中公開失信被執(zhí)行人信息,而建立的網上“老賴”黑名單系統(tǒng)。人民群眾只要點擊“全國法院失信被執(zhí)行人名單信息公布與查詢”,輸入姓名,就可以查詢失信被執(zhí)行人名單信息。
吳曉和向鵑夫婦為此頭疼不已,因為欠債不還上了黑名單,不僅影響了他們的商業(yè)聲譽,還對其出行購物、個人征信、擔任企業(yè)職務、子女工作學習等產生了負面影響。夫妻倆在家越想越生氣,一提起這事就恨得咬牙切齒。
然而就在這個當口,吳曉和向鵑夫婦又遭到一記重擊,他們在抖音上看到債主趙榮的妻子許梅制作了一段短視頻,內容正是對他們進行負面宣傳。
這條短視頻源于一則微信朋友圈的信息。原來,2020年6月16日,趙榮的妻子許梅收到一位微信好友發(fā)來的信息。該信息是向鵑發(fā)布的一個微信朋友圈,內容是在向鵑家中拍攝的慶生場景,展示了吳曉和向鵑各懷抱一個孩子,坐在紅木沙發(fā)上,茶幾上擺放著精美的生日蛋糕。
發(fā)者無心,看者卻有意。許梅想想吳曉和向鵑家里條件這么好卻拒不還債,顯然是故意為之,心中不由得十分惱火??粗嬅嬷袇菚约腋畸愄没实目蛷d,許梅突然產生了一個靈感:何不利用手中的現(xiàn)成素材和欠債信息,讓大家認清吳曉、向鵑夫婦的真實面貌呢?
于是,許梅將吳曉出具給趙榮的案涉借條拍照,對正文內容、電話號碼進行了涂抹處理,并配上“住著豪宅,戴著十多萬的手表,卻欠錢不還天天吃好穿好,親們認清他們的真面目!不要和這種人做生意”的說明文字,發(fā)布到了微信朋友圈。
許梅緊接著又對吳曉和向鵑一家人合照中兩個小孩的畫面進行了涂抹處理,連同上述經過處理的借條照片,一起拍攝成小視頻發(fā)布到了抖音平臺。
小視頻發(fā)布完畢后,許梅自己在抖音上反復觀看了好幾遍,覺得很解氣,又在該抖音視頻的評論區(qū)發(fā)表了一段文字評論:“幫了你,你還害人!拿借來的錢吃好穿好玩好,你能心安嗎?”
就在許梅發(fā)布抖音小視頻的同一天,吳曉的朋友周志就在抖音平臺上看到了這條視頻,立刻打電話告訴了吳曉。
吳曉看到許梅發(fā)布的視頻后,從第二天起連續(xù)3日向微信、抖音平臺的客服投訴,相關內容在6月23日同時被平臺刪除。有關證據(jù)顯示,許梅發(fā)布在抖音平臺上的內容,有4個點贊、2條他人評論,無人轉發(fā)。
吳曉和向鵑認為許梅的行為已經構成侵權,遂以侵犯肖像權、名譽權、隱私權為由反過來起訴趙榮、許梅,要求其在微信朋友圈以及抖音平臺賠禮道歉,消除影響,并賠償精神撫慰金10000元。
吳曉、向鵑起訴稱,他們住的洋房是159平方米,戴的手表是二三百元的,家中的紅木沙發(fā)早已賣掉,現(xiàn)在也沒有汽車,確實無力償還債務,并非許梅在微信和視頻中所宣傳的那樣。雖然兩人系失信被執(zhí)行人,但就算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失信人名單也未公布失信人照片,現(xiàn)趙榮和許梅未經過同意,將其一家四口的照片在朋友圈公布,屬于侵犯肖像權的侵權行為。本案中,許梅未經同意將其家庭合照公布于朋友圈并配以帶有誤解性的文字,對兩人進行言語上的攻擊和毀損,已對其一家的生活、網購生意造成了嚴重影響,同時侵犯了兩人的名譽權和隱私權。
趙榮、許梅抗辯稱,吳曉、向鵑在明知自己無理的情形下,不僅不客觀理性對待案件審理結果,甚至寧可花錢請人繼續(xù)無理纏訟,也不依法償還債務,明顯是一種拒不履行判決、裁定的行為。兩人在網絡發(fā)布的相關信息全屬客觀事實,不存在捏造、歪曲,也未使用侮辱、誹謗性等言辭,未給吳曉、向鵑及其家人造成經濟上或精神上的損失,不構成侵權。
一審法院經審理指出,吳曉、向鵑長期拖欠趙榮的借款不還,一審法院判決其向趙榮清償借款本金37萬元及利息后,吳曉、向鵑一直拒不履行生效判決書確定的義務,且違反財產報告制度,該院也因此將吳曉、向鵑納入失信被執(zhí)行人名單。雖然許梅未經吳曉、向鵑同意公開發(fā)布吳曉、向鵑家的相關信息,但在發(fā)布前已對借條中的電話號碼、合照中的孩子等涉及隱私內容作了涂抹處理,發(fā)布的主要內容與客觀事實基本一致,沒有捏造、歪曲事實,也沒有使用侮辱、誹謗性言辭。
一審法院同時指出,許梅發(fā)布這些內容的目的不是為了營利,而是發(fā)泄自己對吳曉、向鵑經長期追償、執(zhí)行仍拒不償還借款本息的憤怒情緒,譴責吳曉、向鵑欠款不還的不誠信行為。在許梅發(fā)布相關內容幾天后,經吳曉、向鵑投訴,相關內容已被微信、抖音平臺刪除,之后許梅也未再發(fā)布,現(xiàn)吳曉、向鵑亦未提供證據(jù)證明許梅的行為對其造成何種影響和損害后果。
一審法院認為,該院已將吳曉、向鵑納入失信被執(zhí)行人名單,在最高人民法院官網公布,失信被執(zhí)行人的相關信息,是由人民法院依法向社會公布。是吳曉、向鵑自己的不誠信行為,導致其社會評價降低。故許梅在微信朋友圈、抖音平臺發(fā)布吳曉、向鵑的相關內容,雖欠妥但未構成侵權,未侵犯吳曉、向鵑的肖像權、名譽權、隱私權,不應承擔侵權責任。許梅發(fā)布吳曉、向鵑的相關內容,與趙榮無關,趙榮亦不承擔侵權責任。
2020年12月16日,湞江法院對本案作出一審判決:駁回吳曉、向鵑的訴訟請求。兩人不服,上訴至韶關中院。2021年8月13日,韶關中院對外公布本案二審判決結果: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文中人名均為化名)
本案關于許梅在網上散布相關失信信息主要涉及兩個焦點問題:一是該行為是否構成侵權,二是對該行為的社會評價問題。
民法通則第一百條規(guī)定:“公民享有肖像權,未經本人同意,不得以營利為目的使用公民的肖像?!笨梢?,肖像權侵權構成要件之一須以營利為目的。本案中,許梅在朋友圈及抖音上發(fā)布借條及照片,系基于吳曉、向鵑未及時償還其借款而為,并非基于營利目的。
至于吳曉、向鵑主張的名譽權和隱私權問題,吳曉、向鵑在其自己的朋友圈發(fā)布照片,可見該照片并非其不愿讓他人知曉的照片。吳曉、向鵑主張許梅行為對自己生活造成嚴重影響,但并未提供充分證據(jù)予以證實,事實上也沒有產生嚴重后果,無法印證吳曉、向鵑主張的嚴重影響,故許梅的行為亦不構成名譽權和隱私權侵權。
吳曉、向鵑因拒不履行生效判決確定的義務,且違反財產報告制度,被法院納入失信被執(zhí)行人名單,并在最高人民法院官網公布,故即使存在社會評價降低的情形,也系其自身原因造成,而非系許梅所致。故吳曉、向鵑主張趙榮、許梅侵害其肖像權、名譽權及隱私權的理由均無法成立,兩審法院的判決是正確的。
許梅在網上散布相關失信信息雖然不構成侵權,但也是應該受到否定性評價的。
雖然本案事出有因,且許梅的行為不構成侵權,然而這種私下公開他人個人信息的行為亦不值得提倡。
人們應當從本案雙方行為中吸取教訓,既不當“老賴”,追索債務也應通過合法途徑。不要在網絡隨意散發(fā)類似本案這樣揭發(fā)“老賴”的信息,積極營造誠信友善、相互尊重的社會風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