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萬夫
虎子是一只狗,是我童年時期最好的戰(zhàn)斗伙伴。
山里的孩子沒什么可玩兒的,常常自娛自樂,在有月或無月的夜晚,吃了飯,扔了碗,拿上用竹筒制成的“水銃子”溜出來,相約到一起玩打水仗。齊聚在村頭的小伙伴們自由組合,分成了兩個戰(zhàn)斗小組,然后雙方到水塘邊將“水銃子”吸滿水,返身回到“戰(zhàn)位”開始滋水對射。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戰(zhàn)斗”,失敗一方,個個都成了“落湯雞”,丟盔棄甲,落荒而逃;打贏了的,則“宜將剩勇追窮寇”,對他們緊追不放。
在孩子當中,雖然我的個子并不高,但因為身手敏捷,頭腦機靈,勝利的次數(shù)總比同伴們要多。當然也有“戰(zhàn)斗”失利的時候。這時的我,就熟練地運用“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每當有人追趕而來,我就故意朝家里奔跑。這時的虎子,突然不失時機地從斜刺里“殺”出來,把追擊到門口的孩子們攆得落花流水、潰不成軍、嗷嗷亂叫。瞅著狼狽不堪、四處逃竄的孩子們,我拍著小手唱著歌,向他們再次叫陣,發(fā)起了挑戰(zhàn)?;⒆右搽p腿前撐,驕傲地端坐在那里,不斷地伸出舌頭,舔著嘴唇,優(yōu)哉游哉,儼然一位常勝將軍……
虎子是一位忠誠的衛(wèi)士,在看家護院時恪盡職守,從來沒有掉以輕心過。記得鄰家的嬸子生了孩子后,為了不耽誤干活兒掙工分,便把不到半歲的女兒送到我家里,讓雙目失明的母親為其照看。有一次趁上工中途歇息之際,嬸子回來給女兒喂奶。嬸子本想同母親開個玩笑,要偷偷抱走女兒,看是否被母親發(fā)現(xiàn),以此檢驗她的警覺性。沒承想,臥在一邊的虎子看出了嬸子的“不軌行為”,誤把她當成了偷孩子的賊,“狺”的一聲撲上去,差點兒咬住了嬸子的乳房。要不是嬸子躲閃及時,后果真是不堪設(shè)想!
大集體時期,我家因為兄弟姊妹多,再加上母親雙目失明缺少勞力,盡管父親累死累活,但每到年終算賬時總是“倒打款”——掙的工分,分的糧食,總是夠吃不夠喝。沒到青黃不接的日子,我們家就吃了上頓愁下頓,四處討借。在我的印象里,我們家從沒吃過干飯,更沒有吃過一頓飽飯。我們喝的稀粥,都是能當鏡子照人的,就這還不能正常保證。
常言說:“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北M管虎子生活在一貧如洗的家庭里,但并沒有改變它對我們的忠貞不渝。每逢我們家有了喜事兒,虎子就高興得在地上打滾兒撒歡兒,分享我們的快樂;一旦看到我們憂傷的時候,虎子就謹小慎微地待在一邊,生怕一不小心惹得我們不高興。
那年月,不興搞個體,父親時常白天干活兒,夜晚偷偷出門給別人鍛磨,以便多掙幾個小錢貼補家用。這時的虎子,就義無反顧地充當起了父親的“貼身保鏢”。父親無論到多遠的地方,虎子都要一直把他護送到目的地;等到父親干完活兒時,虎子又及時出現(xiàn)在面前,一路歡天喜地、蹦蹦跳跳地把他接回家。每當父親夸贊虎子的“義舉”時,我們?nèi)胰硕几袆拥脺I眼盈盈……
不幸的是,父親后來決定要賣掉虎子。產(chǎn)生要賣虎子的想法實屬無奈。那時,貧窮宛如魔鬼手里的一條無情的鞭子,早已把我們抽打得暈頭轉(zhuǎn)向。一向精明能干的父親,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掙錢法子。適逢陰雨天,我們?nèi)沂畮卓谌耍谷贿B一雙像樣的雨靴都沒有。秋雨連綿之際,被困擾在家里無法出門的我們,個個愁眉不展,唉聲嘆氣。正是在那個時刻,一籌莫展的父親,不得不打起了要賣掉虎子買兩雙雨靴的主意。
盡管父親的提議并沒有得到更多人的反對,但我從全家人長久的沉默里,讀到了一種無奈和心酸。我分明看見有一種很晶亮的東西,久久地窩在父親的眼眶里,一閃一閃的,始終沒有掉下來,那是父親的淚水。同時,我分明聽到有一種含混不清的聲音,在父親的喉管里上下骨碌幾下,最終又被他生生地壓抑了回去。父親雖沒有哭出聲,但多少年來,我卻感到那無聲的哭泣,像一把刀子劃過我的心靈,至今都讓我隱隱作痛……
自從賣狗計劃在我們家里“出臺”后,虎子也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幾天都慵懶地睡在那里,不吃,也不喝。父親后來專門到鄰村請來了狗販子??墒牵驮诠坟溩幼哌M我的家門時,虎子卻突然不見了!——不知何時,聞到風(fēng)吹草動的虎子已逃之夭夭了。
虎子是三天后才回來的。那時的虎子,因為幾天沒吃東西的緣故,身子已餓得塌了架。可能是渴餓至極,誤以為警報已解除的虎子,懨懨中只顧埋頭在豬槽里舔食潲水,早已放松了對周圍人的警惕。當父親又一次叫來狗販子時,再次意識到危險的虎子,拔腿向門樓里瘋狂地沖去。這時早有準備的大哥、二哥、三哥一下子將院門閂上了。
虎子又掉頭躥向院子,企圖越過兩三米高的院墻逃出去,但努力了幾次,都被狗販子握著沾滿血腥的打狗棒子,一次又一次地擊打了回去。那一瞬間,不肯向命運屈服的虎子齜牙咧嘴、聲嘶力竭地咆哮著,拼命做最后的掙扎。幾個哥哥和狗販子也毫無退縮的意思,“眾志成城”中合力圍攻虎子。狗販子還揮起鐵絲編就的箍子,幾次差點兒套住了虎子的腦袋。
不甘心束手就擒的虎子眼看在劫難逃,慌亂中又躥向堂屋,鉆進了東廂房的床底下。二哥從狗販子手里接過鐵絲箍子,趴在地上,抻著脖子喚虎子出來。虎子蜷縮成一團,“嗚嗚”著,死活不上他的當。后來,三哥又替換二哥鉆進床底下,用鐵絲箍子套住了虎子的脖頸,強行把它硬拽了出來。一路上,虎子不斷地發(fā)出凄凄哀哀的叫聲,那叫聲充滿著對人世的留戀與絕望。
虎子被拖到門口的一棵香椿樹下,被高高地吊起,隨著狗販子的棒槌野蠻地落下,虎子腦漿迸裂,鮮血四濺。那一瞬間,我們?nèi)胰硕伎匆娀⒆酉蛭覀儞u著尾巴,淚流滿面。
父親每每向人們提及虎子臨死時的場面,都哽咽失聲。我的童年,也隨著狗販子的棒槌重重落下,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