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喬治·曼恩
英國作家喬治·曼恩(1978— )有多重身份,他是編輯,也是作家。曾寫過幾集《神秘博士》,還為福爾摩斯系列寫過有聲書腳本。除此之外,他特別喜歡寫偵探小說和另類歷史小說。大概是因為多年浸淫英國文學(xué)?這篇故事的敘述部分有點薩基和M.R.詹姆斯的影子,場景描寫部分又讓人想起B(yǎng)BC短劇的運鏡方式。這神奇的結(jié)合,大概只有英國作家可以做到。
蕾一直相信魔法。
不是舞臺上故弄玄虛的魔術(shù),也不是媽媽細聲細氣哄小孩子時講的那些夸張的故事,比如能治愈病痛的親吻啦,喜歡搗亂的小精靈啦,藏在衣柜深處、通向異世界的暗門啦,花園樹叢下面的小仙女啦。
不,蕾眼中的魔法沒那么花哨。它是鉛筆劃過紙面、畫筆掃過空白畫布時實現(xiàn)的魔法,是用靛青、赭黃、深紅和金色展現(xiàn)的幻術(shù)。
小時候,國家美術(shù)館墻上的人物從畫框里面注視著外面的她。他們的面孔讓她著迷。那一張張臉龐就像一扇扇窗戶,能從中窺見別樣的人生;又像一張張精美的照片,讓已被遺忘許久的一個個世界得以留存。她最多不過五歲的時候,有一次,一個保安發(fā)現(xiàn)她湊到一幅描繪冬景的畫作近處,鼻尖幾乎觸到了畫布上硬化成一塊塊的顏料。他沒有責(zé)罵她,反而不顧膝蓋吱嘎作響,矮身蹲在她身旁,悄聲提醒她當(dāng)心點,免得腳下一絆,跌進畫里。
她望著他,驚奇得睜大了眼睛。她想象自己一個跟斗摔進眼前那一片皚皚白雪,打著滾兒,把畫面上那些鮮艷的顏色潑濺得到處都是,一路滾到這片冰天雪地的中央。正在打雪仗的那群男孩中,有個男生會停下游戲扶她起來。他倆會冒著大雪,蹣跚著爬上山坡,來到那座暖和、安全的石頭老屋。窗口那位滿面笑容的女人會歡迎她進屋,盛熱湯給她喝,再送她上路,回到真實的世界。
那個保安輕輕敲了敲鼻梁一側(cè),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說:“這還用說,當(dāng)然是真的,一切一切都是真的。但你不能泄露這個秘密,永遠不能告訴別人?!?/p>
直到今天,她沒有告訴任何人?,F(xiàn)在,她走過一摞摞發(fā)霉的畫布、蟲蛀的畫框,仍舊忍不住想象自己身處畫中:在這些畫里,她該是哪個人物?女傭、農(nóng)夫的妻子、受人尊敬的農(nóng)民、身上沾滿鮮血的女殺人犯?蕾的生活就是這樣,一幅接一幅畫作,她在其中生活、體味。每一幅畫都是一個章節(jié),組成一部她從未打開的人生之書。
老宅子的畫廊讓她覺得冷,她抱緊雙臂,把開襟毛衣裹緊了些。她來到這里,是希望能發(fā)現(xiàn)埋沒的珍寶。那些佳作被棄置已久,亟須她的撫慰。這是她的專長,也是她的人生目的——讓已死之物重獲新生。作為一名古畫修復(fù)者,她喚醒這些古董里的生機,修復(fù)剝落的夢境,發(fā)掘埋藏在一層又一層顏料下面的寶藏。一句話,她在被人忘卻的事物中尋找美。
她目前參加的是一個修復(fù)項目,地點是南道恩斯的一幢破敗的老宅。寒風(fēng)中的詹姆斯一世大宅顯得陰森荒涼,似乎一大半已被埋葬在累積的歲月之下。她的工作是篩選宅子里所有殘破的畫像,尋找還能夠保留下來的作品。
不用說,這里沒有什么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拍賣商和房產(chǎn)商已經(jīng)挑選過了,將這里的資產(chǎn)清理一空,運走發(fā)賣。宅子現(xiàn)在落到了一家信托基金手里,蕾的任務(wù)就是盡量發(fā)掘殘存物品,幫助打扮這個地方,以后才能吸引游客付費參觀。她想,這里肯定會開一家紀(jì)念品商店,還有一家賣奶茶和精美點心的飲品店。蕾覺得,游客總以為這樣的老宅子準(zhǔn)會有這些東西。此外非有不可的就是仆傭。從前當(dāng)然滿屋子都是,但現(xiàn)在充當(dāng)仆人的都是女店員和志愿者。這些人只要別讓游客走丟,把蛋糕平平安安交到人群手里,就算他們的工作做得不錯。
她沿著畫廊踱步,目光掃過破舊的畫框和年深日久的鑲板,掃過那些缺了一半的面孔,模糊不清的形象。畫布上厚厚的清漆早已變成一片昏暗,徹底遮蔽了畫中人物的光彩。她聽到一點動靜,可能是信托基金的人跟著她進了畫廊。但回頭一看,身后并沒有人。她聳聳肩,繼續(xù)漫步,知道剛才的聲音不過是歲月的回聲。房屋也和人一樣,歲數(shù)大了,也會渾身疼痛,吱嘎作響。
一幅大胡子男人的肖像畫吸引了她的目光。畫像倚在壁腳板上,和一堆受潮浸壞的畫像放在一起。她穿過房間走向它,跪了下來。這里收工以后,她終歸會弄得從頭臟到腳,膝蓋現(xiàn)在沾點灰塵不算什么。
她小心地從畫像堆里拾起這一幅。畫已經(jīng)褪色,畫面綻開裂紋,畫中人的膚色變成了深黃色的調(diào)子。他站著,一只手撐著后腰,身穿甲胄。畫還沒損壞的時候,那身鎧甲肯定擦得閃閃發(fā)亮,雖經(jīng)戰(zhàn)斗,仍舊整潔如新,沒有絲毫損壞。人物的神態(tài)帶著點挑逗性,眼睛里帶著笑意,仿佛彼此會意,心照不宣。她仔細察看,上面沒有任何標(biāo)識,既不知道畫家是誰,也不知道畫中人是誰。但畫像的風(fēng)格明顯屬于十七世紀(jì)。
蕾覺得自己總算在這座老宅子里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什么。畫家的技藝不夠精巧,但人物的表情還算有點魅力。另外,它的清洗也不會太復(fù)雜,很容易就能復(fù)現(xiàn)一層層顏料,將埋藏在下面的畫家真意重新呈現(xiàn)出來。
她站起身,把畫倚墻放好,豎起毛衣衣領(lǐng)。一扇老邁的窗子準(zhǔn)是彎曲變形,不能好好閉合,透進來的風(fēng)吹著她的后頸,涼颼颼的。
她彎下腰去,想重新拿起那幅畫,不料鞋跟在不平整的地板上絆了一下。她伸手扶住什么東西穩(wěn)住身體,卻將三幅破破爛爛的畫撥到了地下。她趕緊撿起來。一幅是風(fēng)景,畫的是這幢宅子后面的花園。畫面濃淡不均,繪畫者的眼光也不怎么樣。另一幅畫的是那個時代管理嚴(yán)格的育兒室,小孩子的臉繃得緊緊的,一點也不快樂。還有一幅是一個女人的肖像。從豐滿的嘴唇和下巴的曲線看,應(yīng)該是個漂亮女人,只是現(xiàn)在畫面污損,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
最后這幅肖像畫里有某種東西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直起身,把畫搬到窗前。下午的陽光斜射而下,透進昏暗的窗格。她輕輕吹了吹畫布,吹起一股氧化變綠的灰塵。畫保存得很不好,變脆了不說,女人面龐周圍有些地方已經(jīng)徹底剝落了,留下的部分呈斷斷續(xù)續(xù)的鋸齒狀,刺穿了數(shù)百年的歲月。她知道應(yīng)該把它放回去,讓垃圾堆成為它的宿命。畢竟,它損壞得太厲害了。想想看,修復(fù)這么一件東西需要的工作量……
但是,畫布上殘存的筆觸激發(fā)了蕾的興趣。它們出自一位技藝高超的、真正的畫家之手:調(diào)皮的笑容,畫中人身后天鵝絨織物的褶皺,女人雙手手指交叉置于膝頭的姿態(tài)……這樣的作品值得深入調(diào)查。
她回頭瞥了一眼那位揚揚得意的鎧甲武士,然后作出了選擇。她要把這幅女人肖像帶回她的工作室,在那里做一番仔細考察。不知為什么,她覺得只有這么做才對勁。
在她眼里,他的畫室總是暗沉沉的。燭光閃爍不定,溫暖的火光在室內(nèi)投下跳動的黑影。
她向來只在夜晚過來見他。他習(xí)慣晚起,下午的時間用于款待他那些富有的資助者。這份工作他要一直做到天光逝去,一遍遍精心雕琢他們的肖像,直到這些面容在畫布上閃耀著從不見于世間、超凡脫俗的神采。
他總說他是個騙子,工作目的不是追求真實,而是編造假象,換取金錢。一天晚上,他撫摸著她如牛奶般白皙的大腿,沉沉醉意墜著他的眼皮,這時他告訴她,如果要畫出他那些主顧的真實形象,畫出他眼中的他們,他就該把他們畫成一具具腐尸,因為他們靈魂已經(jīng)爛透,爛得四分五裂了。
她笑話他這些傻話,又用她知道的唯一方式撫慰他。但這些話只是個開頭,隨之而來的是長時間的情緒低落和苦悶。那之后一連好幾個星期,他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對他的工作全無興趣。他很害怕,唯恐他的生命之火已經(jīng)熄滅,從此再無熱情面對他的藝術(shù)。在每一個人身上,他看到的唯有沉悶與灰暗。生活已無色彩,他聲稱,沒有人想看描繪這種生活的畫作。
他唯一的慰藉是與她相伴。于他而言,她是這個遍布活尸的世間僅存的活人,唯有她能將他從昏沉中喚醒。于是,她大笑著拋開睡袍,在月光下為他擺好姿勢。她說,敢不敢來畫她?而不是他那些活死人主顧——趁著他的激情還沒有完全退潮,最后揮灑一番。
激將法生效了。那一晚,他畫了一張又一張?zhí)抗P素描,直畫到蠟燭燃成殘樁。沒過多久,他謝絕了其他所有顧客,包括那些最為尊貴的貴人,將全副精力用于他所聲稱的平生杰作:她,阿里亞德妮的畫像。這幅畫像會將她靈魂的全部美好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出來。
他們共享的時光變成了畫家和模特的共事。她很害怕,覺得不經(jīng)意間,她將自己變成了一尊雕像,放置在底座上;而他則開始崇拜她的身體形象,將她視為某種別的東西,而不是她自己。她告訴自己,畫作完成以后,他這種狂熱自然會隨之消失,而在這期間,他能重新煥發(fā)熱情,這是件大好事。這之后,他或許還能提起興趣,回頭應(yīng)付其他主顧。說不定他最后還會讓她當(dāng)他的新娘,成就一樁用炭筆和油彩打造的婚姻。
至于現(xiàn)在,只有畫畫。別的一切都進不了他的眼睛。
蕾坐在她畫室的桌邊,躬身曲背,彎曲得像一根勾起來的手指。她沉浸在一個顯微鏡下的世界里。那個世界由一根根靜脈和動脈組成,那是那幅畫像表面隨機分布的裂紋,宛如一幅胡亂涂抹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分布圖。
那幅畫她已經(jīng)鉆研了整整三天,隨時在手邊的本子上記下潦草的筆記,不放過畫面的任何側(cè)面,將它的每一英寸銘記于心。她感到自己終于建立起了對這幅肖像的認知,初步體會到了畫家的初衷。她還會在它上面花費許多個小時,做更多的工作,進一步調(diào)查。這還沒有把今后的復(fù)原工作計算在內(nèi)。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對它有所了解了,那種切身的、深入的感知。一件作品以其特有的方式對她傾訴,將她吸引過去——這種情形是很常見的。但這一次不止如此。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但她總想凝視畫中女人的眼睛,想幫助她從重重疊疊將她掩埋的時間中脫身而出,重現(xiàn)于人間。她想看看自己能不能發(fā)掘出那一抹隱秘笑意之下的真相。
“你的掃描做好了?!?/p>
說話的是瑪戈特,是她做古畫修復(fù)的同事,和她共用一間畫室。蕾時常覺得,對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來說,瑪戈特真是個奇怪的名字。尤其是這個人還如此時尚,仿佛天生就是那么新潮、高雅??蛇@個名字總讓蕾聯(lián)想起另一個時代,另一個形象:一位中產(chǎn)階級家庭主婦,坐在福來德百貨1喝茶、吃點心。她知道這是她自己的錯:七十年代情景喜劇看得太多,形成了既定觀念。這都要怪她的男朋友。
“謝謝,瑪戈特。喝茶嗎?”
“唉,喝就喝吧。”聽她的回答,好像蕾用什么非法的東西誘惑她似的。她匆匆走向她自己在角落里的桌子,她在那兒調(diào)制顏料,做她那份修復(fù)活兒。
蕾從椅子里起身,讓疲乏的四肢舒展舒展。她走到房間對面的小廚房,開始往茶壺里倒水。
那幅畫上沒有署名,她仍在努力確認畫家的身份。她迄今為止的研究表明,那幅畫的風(fēng)格和創(chuàng)作時間與威廉·??怂估辔呛?。這是一位少有人知的肖像畫家,出沒于查爾斯一世國王的宮廷。他的作品只有很少幾幅留存至今,全部是廷臣、商人和神職人員的畫像。但這幅畫中的女人,至少在蕾看來,似乎并不具備福克斯利人物的尊貴地位或者財富。
茶壺開了,她沏好了茶。她在瑪戈特桌上放下一大杯,自己端著另一杯走到電腦旁邊。她敲了幾下鍵盤,調(diào)出那幅畫的X光掃描片,顯示在屏幕上。
這是她最喜歡的一刻:掀開面紗,暴露真相。她湊近了些,一邊揉著脖子,一邊盯著片子。這就像直視靈魂,透過畫家的種種幌子,看到隱藏在下面的一切。
她沒有失望。
一層層干裂剝落的顏料下面,是一幅線描圖畫,精美得讓她站起身來,走到房間對面。她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吐出。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手攥得太緊,指甲深深陷入了手掌。她松開手,手指在小廚房臺面上連連敲擊。之后,她轉(zhuǎn)身回到電腦旁,坐下,將椅子朝屏幕拉近了些。
這幅線描真是太了不起了。用筆迅速,信心十足,勾勒出那個女人的身體。從畫中向外注視著她的那張臉真美?。呵逍?,高高的顴骨,曲線柔和的下巴。那女人簡直就像直視著她,就在此時,就在此地,從嚴(yán)重損毀的色彩后面盯著她的眼睛。蕾傾身向前,離屏幕更近一點。有那么一瞬間,屏幕映出她的臉,面龐和五官與那個不知姓名的女人重合在一起,眼睛與眼睛相遇,嘴唇與嘴唇相接。她感到自己與這位孤獨的幸存者緊緊相連,她們倆仿佛飄浮起來,穿過畫面,繞著對方飛行。這幅畫就像一根繩子、一只錨,將她們倆結(jié)合在一起。
“……這么多年了?!?/p>
這個聲音將雷從白日夢中拉回現(xiàn)實。她向后一仰,離電腦屏幕遠些,覺得有點頭暈?zāi)垦!!氨?,瑪戈特,我沒聽清?!?/p>
“沒聽清什么?”
蕾在椅子里轉(zhuǎn)過身,望著她的朋友。“沒聽清你說的。我剛才一心全撲在我的畫上了,對不起。”
瑪戈特笑道:“你準(zhǔn)是幻聽了。我一個字都沒說?!?/p>
蕾皺起眉頭,接著晃了晃腦袋?!按蟾攀前??!彼丝诓?,一時間心里竟有些七上八下。
管他的?,F(xiàn)在她有了線描圖,按圖索驥,之后該怎么做就清楚了。首先是完成清理,去除最后的清漆和污垢。接下來,慢慢地,仔細地,她要開始喚醒埋藏在下面的那個女人。
日子從一天天變成一周周,又變成一個月接一個月。
她每晚都去他的房子,他同樣每晚做好準(zhǔn)備,等待著她的到來:窗邊擺好了那張破凳子,那是給她坐的;畫布打開,繃上畫架;還有那件猩紅色的睡袍,搭在床上。
她越來越恨那件睡袍?,F(xiàn)在他只允許她穿這個,也只想看這個。只有進入那件睡袍之后,她才存在。
好幾個星期了,他幾乎沒碰過她。她努力挑逗過他,可他不感興趣。最后兩個人都很失望。他失望是因為被她從畫布前拉開,浪費了時間;而她是因為兩人之間不復(fù)存在的親密關(guān)系。
威廉開發(fā)出了另一種親密關(guān)系。他用他的畫筆來膜拜她:挑逗她的每一條曲線,勾勒她乳房的形狀、她柔軟雙唇的弧度。他不再需要別的。他有了他的繆斯,從此所思所想全系于她。這位女神占據(jù)了他清醒時刻的每一個念頭。她知道,她永遠也達不到他在她的形象中追求的那種完美。對阿里亞德妮來說,這幅畫成了她的監(jiān)獄。為了解救威廉,她讓她自己陷入了監(jiān)禁。
但是……她仍舊愛他。所以,她坐在燭光下,看著他工作,心里渴望著白天的到來。到那時,她或許能夠重獲自由。
“至少讓我看看吧?!彼龖┣蟮馈D翘焐钜?,已過三更,他終于停筆,開始清洗畫筆,臉上是沉靜、深思的神情。
“還沒畫好?!彼唤?jīng)心回答道,“這時候看會招來壞運氣,把什么都毀了。”
這話讓她爆發(fā)了。她撕開那件睡袍,憤怒地沖出屋子,在身后重重地摔上房門,引起隔壁鄰居家里的一陣大罵。
她認真想過下一晚回不回去。她終究還是回去了??赡苁浅鲇诹?xí)慣,也可能是希望她的大發(fā)雷霆會刺激他做出某種回應(yīng)。
是的,他正等著她,在屋里踱來踱去,雙手在背后握得緊緊的。窗下是那張凳子。那件睡袍已經(jīng)補好了,在床上等著她。
她不知道她為什么沒有轉(zhuǎn)身就走,逃得遠遠的。她一言不發(fā),默默走進房間,在身后關(guān)上房門。他的目光對上她的視線,他的眼里是掩不住的如釋重負。接著,她穿上睡袍,在那張凳子上坐好,一切都和從前一樣。
從那以后,她的生活就成了這樣:白天屬于她自己,她在河邊長距離漫步,做家務(wù),聊天,就這樣打發(fā)時光。但夜晚屬于他。夏日漸變?yōu)榍锾?,然后是冬季。但他的工作仍舊持續(xù)不休。
變化還是有的。現(xiàn)在的威廉有時會提到,他的畫作已經(jīng)進展到了倒數(shù)第二個階段。他為此興奮極了,從他的行為舉止就能看出來。他用一批更小、筆觸更細的畫筆換下了之前的畫刷。他不再刮胡子,不再梳洗,長出了一部鋼絲般粗硬的紅色大胡子,從頭到腳一身邋遢相。每晚她到來時,他已經(jīng)沉浸在他的工作里了。她在床邊脫衣服,他幾乎看都不看她一眼。從前,他的目光充滿渴望,在她身上流連不去,而現(xiàn)在,那雙眼睛極少離開畫布。他渴慕的女人只存在于那幅畫中,那個新的、另一個版本的阿里亞德妮,那個她到現(xiàn)在還沒見過的女人,那個闖進他們倆之間、不受歡迎的第三者。
和威廉的脾氣同時改變的還有阿里亞德妮的健康狀況。她說不清到底是季節(jié)變化引起的癥狀,還是更嚇人的疾病,只是覺得精力一天不如一天。疲憊仿佛鉆進了她的骨子里,讓她無法擺脫。她越來越蒼白,眼睛下面出現(xiàn)了黑色的眼袋。威廉卻好像根本沒看見似的,仿佛他眼中的她的形象從不改變。他想的是畫出真正的她,筆下的阿里亞德妮卻越來越遠離真實,趨于幻象。
但她仍舊堅持著。他已經(jīng)如此接近完工,他們倆已經(jīng)在這條路上走了這么遠。等到這一切告終,會有時間休息的。
工作進展得不錯。這天是周五晚上,已經(jīng)很晚了。蕾本來約好了和朋友出去,但她找了個借口,繼續(xù)留在工作室,俯身在那幅畫上,不愿打斷手頭正在進行的復(fù)雜工作。從瑪戈特下班過周末以后,這幾個小時里,她甚至沒有停下來沏壺茶喝。她能聽到工作室下面街上傳來的聲音:四處逛蕩的醉鬼的笑聲、附近俱樂部傳出有節(jié)奏的重低音。她不知道現(xiàn)在幾點了,但這無關(guān)緊要,她已經(jīng)決定要干個通宵。
她是如此投身于工作,讓她的男朋友很擔(dān)心——她回家時總是精疲力竭,常常不吃飯,和他說話很少多于兩個字。她知道他擔(dān)心得有理,但這項工作對她實在太重要了。再說,工作結(jié)束時,男朋友總歸還在。只要再過幾天,她就大功告成了。
她從未像這次一樣,覺得自己從事的工作性命攸關(guān)。那個女人正漸漸從畫面中顯現(xiàn)出來,畫筆的每一次輕涂,都讓她離重現(xiàn)生機更近一步。她認識到,她現(xiàn)在做的,與其說是修復(fù),不如說是重建。她幾乎能感覺到創(chuàng)作這幅畫的畫家引導(dǎo)著她的手,以確保每一筆都正好落在該落的地方。她想,哪怕她真的停工,她的手大概仍會繼續(xù)工作。因為它有它自己的意志,還有和過去的那種幽靈般的聯(lián)系。后者同樣會催促它接著畫下去。
她似乎能感受到畫中那個女人的焦灼,急于讓世人知道她的存在。那位模特仿佛就在這間工作室里,在蕾的肩后注視著她的工作,不斷催促,恨不得立即完工才好。
但蕾從來不相信這類靈異故事。她知道這一切都出自她的想象。但她感到這種想法對她產(chǎn)生了一種奇異的撫慰作用。自從在那幢老宅塵封的畫廊第一眼看到這幅畫,她就覺得和這個被人忘卻的女人之間有某種聯(lián)系。把她從一層層破破爛爛的顏料中解救出來,讓蕾覺得自己仿佛正在掘出某個隱秘的事實,將它暴露在世人眼前。
蕾已經(jīng)認定,畫中的這個女人不是典型的??怂估闹黝?。通過網(wǎng)絡(luò),她研究了他所有已知畫作的照片。雖然目前還找不到出處,無法證明她的理論,她仍舊堅信這是他的作品。但這幅畫感覺比其他作品更貼近他,更私人化。因為??怂估麤]有將畫中人打扮成他其他作品里的樣子:戲劇化的夸張姿態(tài)、精美的衣飾、反復(fù)修飾的光彩。很明顯,別的肖像是為了奉承,而這一幅卻更真實,更有生氣。它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幅肖像——它是剖析,又是窗戶,讓人得以窺見一個女人的靈魂。蕾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畫:它既讓人覺得危險,又讓人覺得興奮。
她加快了進度。她的心靈已經(jīng)能夠看見修復(fù)完成之后的作品,它是那么燦爛,美麗。她能感知畫中女人的微笑,還有修復(fù)完成之后賦予她的寧靜。仿佛蕾讓她重新獲得了自由。
蕾轉(zhuǎn)著頭,舒展脖頸的肌肉,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她太累了,同時覺得冷極了。但她不能停止工作。完成之前不能停止。那以后,她就能休息了。
寒意滲進她的骨子里,盤桓不去。無論蓋上多少毯子,往火爐里添多少木柴,都無法驅(qū)除這股寒意。她明白,這不是什么小病小災(zāi),休息一陣子,或者喝點草藥,看個大夫就能好起來。這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惡疾,是靈魂的病痛,永遠無法治愈。
她臥床不起,虛弱到無法離開威廉的住所。這幾間屋子仿佛成了她的監(jiān)獄。她渴望著看到灰白色的天空,感受微風(fēng)的親吻,嗅到河流散發(fā)的水腥味。
威廉陪伴著她,日夜不離。但他的關(guān)心像例行公事,十分敷衍,只是完成一件不得不做的事。他給她帶來湯湯水水,扶她坐起來,靠在枕頭上。她吃東西的時候,他有時也會陪著坐一會,卻什么話都不說,一心想著那幅畫。她看得出來,因為他的眼睛止不住地瞥著他的畫架,兩只手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著。只要和那幅畫分開的時間稍久,他就會坐立不安,盼不到聽她說吃完了,然后飛也似收走她的碗。
最近幾天,他看上去幾乎氣忿忿的,將稀薄無味的燕麥粥舀進木碗的動作急促煩躁,把粥濺得到處都是。他通宵達旦畫個不停,急匆匆睡個一兩小時,然后又回到畫布前。屋子里臭氣熏天。她知道,那種酸澀的臭味是她自身散發(fā)的死亡的氣息,它正一天天朝她逼近過來。但她仍勉力支撐著,緊緊抓住殘留的一線生機——等待那幅畫的完成。
它已經(jīng)成為他們兩人存在的核心。他們的世界收縮到了只有這幾個微不足道的房間,以及他們彼此。而他們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完成那項工作。她盼望著拋開它的那一刻。
伴隨著早春清晨鳥兒的啁啾,那一刻到了。威廉扔下畫筆,從內(nèi)心深處爆發(fā)出一聲勝利的歡呼,差點驚醒附近的所有鄰居。
阿里亞德妮已經(jīng)虛弱不堪,幾乎無法動彈。她吃驚地睜開眼睛,用一只手肘勉強撐起身子?!爱嬐炅??!彼f。她的聲音微弱又干澀,像風(fēng)吹糠殼的沙啦聲。
“畫完了?!彼叩酱斑?,又走到門口,然后重又折回畫架,好像突然間覺得失落,又或許是興奮,或者不敢確定?!八俏蚁胍淖髌?,是我心目中的那幅畫。一幅能夠跨越時間的肖像。你會永存于這幅畫中,代表著美麗和奇跡?!?/p>
她深深吸進一口氣,慢慢吐出,讓她的神經(jīng)鎮(zhèn)定下來。這么長的時間里,她從未看見過這幅作品,連瞥一眼都沒有。她幾乎不愿看它,因為她知道它代表著什么,對他們倆意味著什么。但她必須看,確認它值得還是不值。她必須知道?!敖o我看?!?/p>
他點點頭,手伸向畫架。那雙手停在畫框上,就好像即使到了現(xiàn)在,他仍舊有些猶豫不決,不知道該不該同她分享。但接著,他抬起畫架,轉(zhuǎn)動著,讓它面對著她。于是,第一次,她看見了。他成功了,完全實現(xiàn)了他的創(chuàng)作意圖。他畫出了真實。
畫中的女人是她。但不是僅僅畫出了她的樣子,用油彩制作一個她的摹本。迎著她的目光、注視著她的畫中女人比她本人更加真實。他抓住了她的本質(zhì),畫出了她的靈魂。他捕獲了全部的她,方方面面,將它們置于畫布之上?,F(xiàn)在,她,她本人,成了一具空洞的空殼,沒有任何內(nèi)容的空殼。他給她的是她從未想要的永恒與不朽,一座用顏料鑄就的監(jiān)獄。
“現(xiàn)在,我可以永遠和你在一起了?!彼f。他走到床邊,在她身旁坐下。他的手握住了她的,感覺十分溫暖。他的眼中沒有悲傷?!敖K于完成了。你可以休息了。我們都可以休息了。”
阿里亞德妮想朝他痛罵,想用拳頭猛擊他的胸膛,想逼著他毀掉那東西。但黑暗正降臨在她眼中,她再也沒有力量了。她的心飄飄蕩蕩,回到那么多個月之前,那一刻,她第一次在月光下為他擺好姿勢,而他飛快地勾勒著她的身體。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真正活著。
她閉上眼睛,靜悄悄逝去。
就快完成了。
一個又一個小時變成了一天接著一天。時間飛逝,快得如一片幻影掠過。要是停下來想想這個,她會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就像小時候坐在爸爸的車后座上,看著世界從車窗外掠過,暈車想吐一樣。她不能想別的,只能全身心專注于那幅畫。
她好幾天沒睡覺,有時候會眼前一黑,頭向前一栽,再也支撐不住。但她很快就會蘇醒,發(fā)現(xiàn)自己仍坐在畫架前面,手發(fā)瘋般在畫布上來回比畫著,手指還牢牢攥著畫筆。
在她面前,那個女人從畫面深處向外望著,臉上帶著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蕾頭一次發(fā)現(xiàn),畫中女人的弧形雙唇上有一種若隱若現(xiàn)的邪惡,好像她知道什么隱秘,正期待著什么。之前,蕾看到的是沉靜、愉悅和溫暖,而現(xiàn)在,她讀出了欲望。仿佛隨著她的工作,那女人的表情發(fā)生了變化。她越是接近完工,女人的表情就越發(fā)顯得決絕。
她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停下來。她工作得太努力、太久。這幅畫仿佛攫住了她,越來越緊地將她攥在掌心。她應(yīng)該遠離,打破它的魔咒。
她知道,這些只是工作得太累的緣故,讓她的頭腦開始幻想出不存在的事物,在本無意圖之物上讀出潛藏的意圖。盡管如此,只要想離開,她便會感覺后背有一股輕柔的壓力,鼓勵她留下來,不要走。
她有些不安,想放下畫筆,但她的手卻不理會她的命令,繼續(xù)著它在畫布上輕快的舞蹈。她皺起眉頭,又試了一次。這一次,后背的壓力更為堅定,更為固執(zhí),仿佛有誰倚在她的肩頭,將她壓在凳子上,逼著她的手繼續(xù)工作。一股冰冷的呼吸吹拂著她的后頸,讓她的肌膚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她驚慌失措。
“瑪戈特?瑪戈特!”
但瑪戈特不在。今天是周末。這棟樓里沒有別人。
蕾尖叫起來,拼命掙扎,想讓自己脫離畫架。但她覺得無比虛弱,精疲力竭,而且冷。而那另一個存在——那另一個人——卻如此堅決,如此強壯。她沒有抵抗的力量。
她瞪著自己握著畫筆的手。畫筆正在肖像的眼睛周圍飛快地移動著,操縱它的是另一個存在的意志。她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用于畫面的甚至不再是油彩,調(diào)色板里的顏料幾小時前就用光了,但盡管如此,色彩仍舊從筆端流出,就在她眼前,不斷向畫像注入新的活力。到底是什么?她涂抹在畫布上的究竟是什么?
就在這時,她看到了之前沒有發(fā)現(xiàn)的東西。畫中那個女人——她是蕾。她不記得這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也許是她昏沉失常時。人像改變的那一刻,她錯過了。從那一刻開始,她一直在將她自己繪入肖像。
她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
“這么多年了?!币粋€女人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語。
她懂了,這個聲音屬于畫中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是如此渴望獲得自由,被人記起……于是,她壓迫著蕾,讓蕾取代了她。
眼前變暗了。蕾感到自己的手從畫架上垂落下來。她向前倒去,突然間掙脫了控制。
只不過,這并不是掙脫。
那個女人直直地望著她,雙唇彎曲成弧,形成一個若有若無的笑容——如此熟悉的笑容。
蕾直直地回望過去,無法移開視線。這是一間工作室,她正坐在一張凳子上。屋里很黑,銀色的月光從她身后的窗戶斜斜映入。她穿著一件猩紅色睡袍,雙手交疊,端莊地放在膝頭。
那個女人俯下身子,湊近了些?!爸x謝你?!彼f。
蕾想說話,想懇求這女人幫助她,不要就這樣扔下她。但她發(fā)不出聲音。她能做的只有看著。
女人轉(zhuǎn)過身,走了。蕾凝視著她離去,靜止不動的唇間爆發(fā)出一陣無聲的尖叫。
責(zé)任編輯:鐘睿一
①英國老牌百貨公司,現(xiàn)已倒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