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實
沒有工作之前,我的夏天都是在鄉(xiāng)下度過的。鄉(xiāng)下的夏天沒有什么不同,都是同樣的炎熱,且無聊。后來我發(fā)現(xiàn),夏天的無聊就是在成倍遞增的,從在樹上叫喚的知了嘴巴里傳出來,一陣一陣的,高低連著,從不會停下,也沒有間歇。然而,我用躺在床上或者在院子里踱步的方式混過了很多個這樣無聊的夏天。說是混,是因為我早就記不清楚那些夏天里我曾經(jīng)做過些什么。
那會兒,我們住在外公的老房子里,那是一座紅磚房,上面鋪蓋著青瓦,有一個小院子,地面澆鑄的是水泥,所以一到夏天,院子里格外熱。房子后面是山,院子旁有一條小路向后山延伸出去。有兩株楊樹生得高大,枝丫老早就伸向了院子,樹冠膠合在一起,蓋在了那間矮屋廚房上面。
一年四季,郭女士的消遣都是打麻將,炎熱的夏日更是如此,因為麻將館有空調(diào),所以一大早把我和瑞睿安頓好,她就出去了,半上午的時候回來給我們送飯。她每次出去,總要把院子的鐵門掛上鎖,因為在鄉(xiāng)下,偶爾也會鬧幾個偷拐小孩的新聞。除了門上掛鎖之外,她還要求我,要把堂屋的木門從里面鎖好,最好還要別把刀在門的橫檔上,這樣最保險。為了顯示她安排妥當(dāng),尿桶也早就被她拎進來放在堆放雜物的房間了,我和瑞睿的吃喝拉撒都被安排在距離外面世界有兩扇門阻攔的小屋里。
很多個夏天,我們就是這樣過來的??礋o聊的電視劇,睡覺,發(fā)呆,吵架干仗,又和好。偶爾眼睛累了,我會跑到窗戶旁邊去聽聽知了的聲音。房子里有好幾扇窗戶,想聽知了聲得去這個房間的窗戶前聽,想聽風(fēng)聲和鳥聲,得去挨著后院的那間房的窗戶聽。
人被關(guān)在房間里,思想也隨之被局限在這間小小的房間里,知了聲和風(fēng)聲都是從外面?zhèn)鱽淼?,如果不靜下心,沒有什么聲音會傳進這所房子里,當(dāng)然,也沒有什么會從這間房子里飛出去。那時候,我對于外面的世界幾乎是沒有任何幻想的。也許,那時候還不懂什么才是幻想,更何況那種幻想還是有關(guān)于未來。
所以那時候,村里的人都說我踏實,因為一整個夏天他們都沒看見我在外面瘋跑過。他們執(zhí)意認(rèn)為,沒有跟其他小孩子一樣,整天在田畈上跑來跑去,抓青蛙,逮螺螄,釣魚游泳,也沒有染紅的頭毛、黃的頭毛,沒有像一個混混一樣在街上溜,那么他(她)就是一個踏實的孩子。
所以,那時候我還是一個踏實的孩子。
作為一個踏實的孩子,我要在郭女士回家之前,把米洗好,放在電飯鍋里,再三檢查好之后插上電。并且要在下午五點鐘之后關(guān)掉電視機,然后打開那道被我用刀別上的木門,從門里走出來,把尿桶拎出來倒進后院的糞池里。
從門里走出來的時候往往已經(jīng)是傍晚了,當(dāng)然天色還亮,只是太陽已經(jīng)走到山后面去了。我錯過了太陽從山背后走出來又走到山后面的這段太陽一直在走的時間,我和瑞睿被關(guān)在門內(nèi),我們絲毫感受不到太陽在走,當(dāng)然我們也不關(guān)心太陽在走。那時候我不關(guān)心任何事,田里長著的稻子,菜園里種著的菜瓜,天上飛的白鷺,被風(fēng)吹落了的楊樹葉,以及一直在吵鬧的知了,我統(tǒng)統(tǒng)不關(guān)心,我甚至不關(guān)心我自己。但那會兒,我每天都會關(guān)心郭女士的麻將輸贏,那是我覺得比我自己還要更重要的事。
對了,我還要打掃院子。在打掃院子之前,得把后院的雞放回家,等著這群雞一個個鉆進雞籠,有時候這也是一個耗費時間的活。某些日子里,這些雞徑自走向雞籠,成群結(jié)隊,但有些日子,它們死活都不肯進去,甚至撲騰著兩只翅膀滿院子跑,我拿這些雞一點辦法都沒有。一只雞撲騰翅膀就意味著隨時會有好幾只雞會跟著撲騰翅膀,所以往往不能追趕它,只能任由它滿院子撒歡。
但那個時候的我,根本想不明白這些道理,從側(cè)面證明,我根本不是一個踏實的孩子,因為一個踏實的孩子,是不會滿院子追著雞跑的。像郭女士有時候也會追著我跑一樣,我拿著長竹條跟在發(fā)癲的雞的后面,但是我一竹條都沒挨著這只雞,反而被它撲騰起來的灰塵揚了眼睛,甚至因為看不見路磕傷了腳。等所有的雞都進了雞籠,我才學(xué)著剛才那只雞的模樣,慢悠悠地走上前去,把它們鎖起來。
郭女士鎖了我一個白天,我要鎖它們一個晚上。
收衣服,掃落葉,迎著夜色和一點點晚風(fēng),蟬還在樹上叫喚,無聊還沒有結(jié)束,無聊還在叫喚,一刻不停地叫喚。我搬著板凳坐在院子外,聽無聊的蟬叫。當(dāng)聽到田野上傳來一陣轟隆的摩托聲,我就知道是郭女士回來了,我熟悉她的摩托車聲,就像熟悉她的聲音一樣。當(dāng)摩托車聲越來越近,直到一束巨大的車燈直直地照著院子圍墻,反射出的亮光映在院子里,照亮半個院子,瑞睿就會迅速從房間鉆出來,并且遞上一串鑰匙。
郭女士從眾多的鑰匙中找出一根,然后開鎖,推門。
“媽,你贏了還是輸了?”瑞睿在問麻將的輸贏,其實是我攛掇著瑞睿問的。
“贏了???,我還給你們買了個西瓜,快讓你姐姐拿過去,待會吃完晚飯切著吃?!?/p>
聽到類似這種話的時候,我懸著的心就會重新落下來。這時候樹上的蟬叫聲我也聽不見了,無聊在聽到這種話時,就消失殆盡了。我笑著接過她手里的西瓜,把西瓜拎到水井旁,從水井里提上一桶水,然后把西瓜泡在桶里。
我的一天就這樣結(jié)束了。我癱倒在床上,從電風(fēng)扇里跑出來的風(fēng)拂過我懸在床弦上的腳,涼快,我閉上眼睛,聽著廚房里傳來的叮當(dāng)聲,真想好好地睡上一覺,可空氣中彌漫著的辣椒味實在太嗆人了。油鍋里刺啦刺啦的,這一次不是無聊在叫喚了,是一種短暫的情意在炭火的作用下,熱烈而又綿長地呼喊。
房間里閃著的十五瓦的燈泡太昏暗了,我盯著那燈泡,我想讓它更亮一點。我突然有幻想了,我突然對某件事物開始關(guān)心了,我關(guān)心頭頂?shù)倪@只燈泡,我希望能換一個三十瓦的燈泡,那樣,頭頂?shù)墓鈺烈稽c。
晚飯時,我跟郭女士說:“燈泡能換一個嗎?這個十五瓦的太暗了?!?/p>
“要那么亮的干嘛,費電,你不交電費,你不知道電費多貴。”
我抬頭望了望頭頂?shù)臒襞?,我下意識決定不再關(guān)心一些不需要我關(guān)心的東西了,我心里想著也許還沒有出現(xiàn)需要我關(guān)心的東西,在那東西還沒有出來之前,在那樣的年紀(jì)還沒有到來之前,就先這樣吧,踏實地待著。
郭女士往我碗里夾了點辣椒炒蛋,我沒有吃,那時候我極其討厭吃雞蛋。我把它埋進碗底,最后倒掉了它。但她和瑞睿吃得很香,一筷子一筷子往嘴巴里夾,邊吃邊哈氣,涼氣被他們吸進去,熱氣被他們釋放出來,小小的電風(fēng)扇根本不足以吹散凝聚在這間房子里的熱氣,因為被我們當(dāng)作臥室又被當(dāng)作餐廳的這間房子,是朝西的,下午的陽光直射著,所以一到晚上,這間房子就像火爐一樣。
在一個無聊的夏天夜晚里,你得靜下心才能覺出空氣里的沸騰,人心里的沸騰,以及屋外世界的沸騰。但那時候的我,因為不關(guān)心任何事物,因為無法關(guān)心,所以只覺得那樣的夏天極盡無聊,極盡聒噪。
我就那樣躺著,兩只眼睛望著天上的星星,我沒有聽見它們的沸騰,它們?nèi)绱税察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