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昕孺
暮色中的古鎮(zhèn)
只有穿過暮色這道門,才能返回1050年前的小鎮(zhèn)。
那時,村口的榕樹剛剛栽好。你壓根兒想不到千年之后,它葳蕤得像一座圣殿。每一根枝丫構筑的穹頂,模擬著浩瀚天宇。我能想象,一雙滄桑的手,將慈愛、落寞與期盼全部澆灌在那株幼苗上,他悉心呵護,讓它漸漸長成了他的樣子。他終于以另一種方式,守護著這方故土的安寧。
那時,街上的青石板還沒被磨成鏡子。它們還帶著大山的體溫,以一種超常的硬度,懷揣著攀登的熱情和躍上巔峰的向往。生性桀驁,讓它們不甘心像詞語一樣鋪排在人間的街巷,它們是大自然的粗口,不愿意做雅致文章,卻不期然在對足跡與車轍的承載中,挖掘出自身的柔媚與明亮。
那時,村里的這條江尚不知名。但水面更加寬闊,水流更加激蕩,而且多了北宋的音調:左耳聽,是鐵馬金戈;右耳聽,是檀板金樽。岸邊掛著的紅燈籠,長著一層光的茸毛,像一個個成熟得即將腐爛的果實,浸泡在婉約的詞里。那不是解救民瘼的藥,而是迷倒眾生的酒……
江流有聲。當暮色完全遮掩了它的形體,我從那節(jié)制隱忍的聲響和奔流不息的靈動中,窺探到它筋脈般的蜿蜒、堅韌。
是它,締造了這個古鎮(zhèn)的肉身。
靈魂呢?
當你站在迷蒙燈影里,回頭一看,或悠然四顧,每一處深沉的暗黑,都是它披著的外衣,那么寬大,卻無比合體。
鯉魚街
游到這里,它再也游不動了。莫說前面是姚江,即使是大海,即使前面還有龍門,它也力不從心。
作為一條魚,它認為自己始終沒有開始,卻又早做到了極致。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的,要到哪里去;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永不停歇地,游啊,游。
它游了很遠很遠,卻從沒游出過這個巴掌大的小鎮(zhèn)。
它游了很久很久,但既沒有過前世,也沒有過來生。
現(xiàn)在,它感知到了大限將臨,它馬上就要滑出生命的界線和夢想的邊緣了。它唯一的愿望,是變成一塊石頭,讓自己靜止在“游動”里,或者說,“游動”在靜止中,恒久地保留這一份即將達到終點的期盼和無法達到終點的絕望。
“我算不算一個失敗者呢?”它,拼盡了整整一生的修為,和近乎徒勞的努力。
“但我愿意,做一條永遠在水聲中游泳的魚?!彼淖煨危ǜ裨谒鲁龅淖詈笠粋€字符。
沒有事物能抗拒歲月的侵蝕,包括歲月本身。然而,任何事物都可以不讓歲月輕視和忽視。就像這條鯉魚,它無懼逝者如斯,卻又以其獨特的方式,盡量保持自身的完整。
青石板街
安樂寺前,匆匆行走的我,一不小心滑倒在青石板上。
我爬起來,定下神,順勢蹲著身子,默默凝視——這哪里是石頭???分明是一塊清潤無比的美玉——你甚至能看到時光的纖纖素手,還在那里不停地擦拭……
大小不一的各種足跡,像流水一樣朝我涌來:有的穿芒鞋,有的著布履;有的沾著血跡,有的戴著鐐銬;有的大如蒲扇,有的小如金蓮;有的急匆匆,跑個不停;有的慢悠悠,一直在走……我被裹挾,同時被推動;被踩踏,同時被收容;被淹沒,同時被托舉。
鑄就那些足跡的磨難與歡愉早已變成泥沙,幾乎將我覆蓋。那雙擦拭著的時間之手也漸漸緩慢,慢得仿佛要停止了。但我知道,它就像一面懸掛在崖壁上的瀑布,看上去是靜止的,卻從未停止,也不會停止。
猝然間,我從那面閱顏無數(shù)的“銅鏡”里看見了自己。原來,我就是那雙緩慢的時間之手,我就是覆蓋自己的泥沙,我就是從不會停止傾瀉的瀑布。我擔負的所有磨難讓我擁有生活之重,我承載的所有歡愉讓我享受生存之輕,因此,我無法卸除儒雅之下的鄙陋本質、被精致裝飾的粗糲外表,以及不斷用知識改造,卻仍不能損其一毫的愚盲心性。
我骨子里的輕,宛如墜落的雨滴,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又被它輕輕聚攏,開出一朵朵瑩澈的花。
哦,這注定的一跤,讓我成為黃姚永久的一部分。
睡仙榕
我是一棵樹嗎?我當然是一棵樹。
但所有人都覺得我不像一棵樹,或至少,覺得我是一棵奇怪的樹。連我的同類都這么認為,你看它們都跑得離我遠遠的。
沒有一棵樹愿意與我同行,我只好讓自己變成一片森林。
我才不是什么仙。告訴你吧,我倒是有個夢——水是我最脆薄而又最堅實的夢境。所以,我才躺下來,模仿河的姿勢。
我像不像一條河?一條流淌又站立的河,一條抓牢大地又漫上蒼穹的河,一條既有魚翔淺底又有鳶飛戾天的河。
不像?沒關系,這條河,首先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然后隱藏在我的心里。
它不斷地涌蕩、消失,再涌蕩、再消失……直至浸潤到我的每一株枝丫、每一線葉脈,直至我能聽到自己體內那澎湃不息的濤聲。
古鎮(zhèn)的深處
陽光鮮艷,酷似盛開在冬天墻頭的花叢,又響亮得像是按捺不住的門鈴。
早晨像淌著牛奶一般,柔和,溫潤,散發(fā)著富有營養(yǎng)的日常生活氣息。藍丹花和三角梅在庭院和街角交相輝映,這樣的陣容足可媲美任何一個春日。
被一種神秘的線索所牽引,我悄悄走進古鎮(zhèn)的深處。
聽說,出門行醫(yī)的郭澤芬回來了。兩百年前,他曾因救不了那個時代而一去不返。
聽說,平亂多年的李道清,戎裝未卸,便徑直去了安樂寺,不動聲色地走進了自己的塑像。
聽說,林作楫舉人在興寧廟前攤紙磨墨,準備書寫“且坐喫茶”四字。
我還沒見到郭醫(yī)生和李將軍,趕緊先跑到興寧廟,只見一位身著長袍的清癯老者,正搦管揮毫,墨汁力透紙背。
寫完最后一筆,他覷我一眼,隨即消失不見……
恍惚一覺醒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帶龍橋邊——怪石嶙峋,像一群頑皮而懂事的孩子,只在遠處喧鬧,卻不近前。
石上榕有如一部常讀常新的經典,每一粒鳥鳴都是鮮活的漢字,每一片綠葉皆為古雅的短句。流水潺潺,仿佛有個我們無法見到的女子,在低聲吟詠那正在消逝的韶華和永不消逝的美。
而帶龍橋,恰似一枚貼在古鎮(zhèn)信封上的郵票,翩翩穿行于時光的各個驛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