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王溱,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于《小說選刊》《作品》《安徽文學》《廣州文藝》《香港文學》《小說月刊》《中國文化報》等報刊;出版有長篇小說《第一縷光》,短篇小說集《觸摸塵?!贰冻跸胂蟆返?。
三浦
三浦是寫小說的,帶點顏色的那種,能讓女孩子藏在被窩里偷偷看的、賣得不差但拿不到多少錢的那種。封面上赫然印著作者的大名:三浦!
三浦是真名,不是筆名。他出生那陣子正是農(nóng)忙。他爹被金黃的麥浪卷到半空腳不得空著地,被催急了就說干脆叫三浦吧,三浦村的娃,叫三浦正好。她娘也覺得挺好,這等于把村里唯一的商標給搶注了,占了大便宜。剛開始寫作時三浦也想學人家起個筆名,起了好幾個,都不如三浦有意思。你想啊,一個窮得連花都不愿意開的地方居然有這么文藝的村名,是天意!三浦注定必須是三浦。
此刻的三浦冷不丁號叫一聲,踢開廁所門就往自己房間跑,把千楓雨和老歐都嚇了一跳。老歐撿起嚇掉了的肉包子又塞回嘴里,含含糊糊罵道:跟這種人合租,早晚得心臟病!
就在剛才,三浦在專心致志完成每日大事時,一團靈感冷不丁就隨著屎迸了出來。靈感的主角是個清純得不摻一絲雜質(zhì)的女孩,叫小潔,籍貫嘛,當然是跟三浦同一個地方的。這樣的女孩子,在三浦村是找不到原型的,三浦村的女人都大喇叭嗓子,灰頭垢面的。當然這不能怪她們,村子常年風沙大,軟聲細語說的話沒分量,離了嘴就會隨風沙吹走。要是哪天看見她們把自己拾掇干凈了,抿著嘴不說話的時候,八成就是要嫁人了,要不就是要外出打工了。
小潔當然不能是這樣的女孩,但生于斯,注定也要在這兩個出路中二選一。幸好那團靈感還一片混沌,在細節(jié)上,三浦有很大的發(fā)揮空間。權(quán)衡之下三浦選了后者——這樣的女孩,哪能草草就嫁了人。到哪兒打工呢?自然是三浦在的這個城市了。寫小說是需要經(jīng)歷來鋪墊的,別的城市三浦可寫不來。除此以外就是三浦的私心了,這樣的女孩子,當然是離自己越近越好。
按照那團靈感的安排,女主角沒讀過什么書,到城里給人當保姆。三浦不舍得小潔去當保姆,可也想不出這樣一個女孩可以做什么,猶豫到最后三浦還是一咬牙讓她當保姆去了,好歹是正經(jīng)職業(yè)。三浦對自己說,我可是個有節(jié)操的寫作者,得尊重社會規(guī)律。
才敲了幾百字,外頭就傳來一聲怒吼:操!誰拉了屎不沖馬桶!
三浦嘀咕一聲吵死了,塞上耳機繼續(xù)寫。
又過了一會兒,千楓雨踢門進來了,一把拽下三浦的耳機說,你小子聾啦?到底走不走?
去哪兒?
上對面步行街抽煙看美眉去啊。
三浦把耳機扯回來說,不去,沒看我正寫著嗎?
千楓雨驚訝地瞪大眼睛,轉(zhuǎn)性啦?大白天的,你不都晚上才寫嗎?
三浦認真地說,這篇跟我之前寫的可不一樣,是正兒八經(jīng)的純文學,得光明正大地寫。
千楓雨笑彎了腰,哈哈哈,純文學!我還以為你只會寫小黃文呢,哈哈哈哈!
三浦一拳揮過去,什么小黃文,那叫言情小說!
千楓雨熟練地躲開,繞到三浦那個笨重的電腦屏幕前看了幾句,連連咂舌頭,嘖嘖嘖,清純小保姆啊,接下來是不是寫她跟男主人大戰(zhàn)三百回合?
滾!三浦抬腳要踹,千楓雨已經(jīng)泥鰍一樣溜出門去。老歐一直倚在門口看著,嘴里肉包子居然還沒吃完。三浦狠狠地甩上門,神經(jīng)病!都沒錢吃飯了還看什么美眉!轉(zhuǎn)頭又喃喃自語:當我傻呀?老子就不會給小潔安排個沒男主人的人家?
小潔
小潔進城那天的感覺很奇妙,像是從一口很深很深的井里往外爬,被亮晃晃的圓形大餅牽引著,爬呀爬呀,渾身要散了架。爬著爬著,口就渴了,再看那個井口就不再覺得像塊餅了,而是一個發(fā)光的桃子,一咬滿口汁。那一刻小潔對城里的憧憬無比具體,你渴望什么,城里就是什么。直到出井口那一瞬間,小潔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太貧乏,那圓形的亮光忽然變大了,變得有天那么大,天底下全是小潔沒見過的新鮮玩意兒,汽車跟玩具似的,啥顏色都有,排成長長的一隊,在架空的馬路上繞來繞去;樓密密麻麻,有的高得都插進云里了,小潔使勁兒抬頭看,眼睛卻睜不開了,樓的外邊明晃晃全是鏡子,看一陣就敗下陣來。小潔心想,難怪都想進城呢,路上再累個一百倍也值得啊。
小潔出了“井”,沒有在外邊待太久,又進了“屋”。屋是一棟小別墅,在市郊最有名的高檔別墅區(qū)。同在這個別墅區(qū)里當保姆的親戚蘭姨介紹她來的。蘭姨指著高高的裸石砌成的圍墻說,看到?jīng)],外頭多少人眼巴巴想爬進這圍墻呢,要不是我面子大給你擔保,哪個不知根知底的進得來?小潔感激地搗蒜一樣點頭,對對,我一定好好干!好好干!
小潔做的這戶人家,男主人常年外出,只有個年輕的文太太帶著五歲的女孩兒可可,還有個老太太,是可可的姥姥。別墅上下兩層,一樓中間是客廳,左側(cè)是廚房餐廳,右側(cè)被設成了佛堂,老太太一天兩趟在佛堂打坐念經(jīng);佛堂旁邊還有個小房間,只放得下一張鐵架子床和一個衣柜,安排給了小潔。二樓是臥室和書房,文太太不外出的時候,時常就在書房里看書畫畫,偶爾望一眼在隔壁房間玩芭比娃娃的可可。小潔習慣了三浦村的大嗓門傳統(tǒng),在廚房吆喝一聲“吃飯啰”,文太太在二樓都能震掉畫筆。直到坐上了餐桌,老太太還一直撫著胸口搖頭說,小潔呀,你這一嗓子我心臟都要跳出來了,我們家可不興這么大聲的。幾句話說得小潔驚恐忐忑,吃飯都不敢嚼出聲來。下次再叫吃飯的時候,小潔就挨個房間去叫,壓了嗓子叫,這樣一來,整座房子就像摁下了靜音鍵,靜得只剩下呼吸聲。
閑下來的時候,小潔就往窗外看,可窗外也聽不到多少聲響。一眼望去不是花,就是草,或者樹,都是小潔沒見過的品種。也有人工弄的泉水咕咕往外冒,旁邊是一個小橋,大石頭搭出來的,跟鄉(xiāng)下人自己壘的石頭橋一樣簡單,不知為啥,就是好看。小潔越看越迷糊,你說這城里人咋不住在城里呢?幸好這別墅在半山腰,地勢高,住一樓也能遠遠望見市中心的高樓、高塔。立交橋啥的就看不見了,喧囂的車聲人聲自然也聽不見了。小潔尋思著,大概有錢人就喜歡這樣吧,在那邊熱熱鬧鬧地掙錢,然后到這邊安安靜靜地享受。
漸漸地小潔也就不覺得憋得慌了,不就是當個啞巴嗎,有什么難的!小潔只管把話壓著,等出去買菜或者帶可可到外頭玩的時候再說。
同在這個小區(qū)當保姆的阿花每次見小潔帶可可出來玩兒,總是羨慕不已。你真福氣喲!瞧這女娃兒多好帶!不像我?guī)У哪切∽樱さ煤?,少看一會兒都能上房揭瓦?/p>
確實,這可可就跟她媽媽她姥姥一樣,文文靜靜,被塑造得很是乖巧優(yōu)雅:套著公主裙,戴著亮晶晶的發(fā)箍,說話跟蚊子叫似的,連喝湯都不帶吧唧嘴的,帶她滑滑梯,她就安安靜靜地滑了一遍又一遍,不哭不鬧。小潔忍不住就要對著其他保姆夸:這一家子呀,素質(zhì)高,都是好人!
小潔說的“好人”,特指老太太。除了那次怪小潔聲音大,老太太對小潔一直是很好的,家里吃什么喝什么都有小潔一份。自打小潔憋住了聲音說話后,老太太更是夸她有些小家碧玉的味道了,語氣里盡是抑制不住的喜愛。
那天老太太把小潔叫到自己房里,把退下來的舊手機給小潔用,還教她緊急時候怎么報警,怎么叫救護車,怎么打電話給管理處,等等。見小潔很聰慧一學就會,又叮囑她有空要多讀書,反正家里書房有的是書。老太太語重心長地對小潔說,你這么年輕,總不能一輩子當保姆吧?你得學習,得進步,等你進步了好工作自然就來了。小潔讀過初中,字能認得,但從來沒有人跟她說過什么進步之類的話,這個詞是新鮮的,溫暖的,小潔從這個詞里咀嚼出了城里人的人情味。小潔很認真地對自己說,對,我要進步。
這么一想小潔真的就去書房找書看了,滿滿四面書架,碼得整整齊齊全是書。其中一個架子上全是什么證券啊金融之類的,一看就不是她們娘仨會看的書,想必是可可爸爸的。
小潔在這家做了個把月,還沒見過可可爸爸呢。這家的男主人就像是不存在似的,除了那個書架上的書,家里就沒哪個角落有男人的氣息。到了周六上午,家里才迎來第一位男士——一個金發(fā)藍眼的外國人,可可的外教老師。小潔緊緊記著老太太要她“進步”的話,外國人帶著可可一句句讀那些大本的花花綠綠的書的時候,小潔就找各種借口往前湊,倒個茶,或者擦擦桌子,在心里偷偷跟著念。沒多久小潔可真就進步了,那個外國人比畫著跟她說要咖啡不要茶的時候,她還真的就聽懂了。
蘇珊
東邊城郊的的確確有個高檔別墅區(qū),三浦有次坐車經(jīng)過時看到的,外墻是裸石砌的,不上水泥不刷灰,當時三浦還奇怪呢,有錢人的小區(qū)就這么不講究?結(jié)果被坐在旁邊的老歐狠狠嘲笑了一番,說這叫返璞歸真,叫格調(diào),曉得不?三浦不服氣,你怎么知道?老歐緩緩吐了口煙說,當年一個老總的千金愛我愛得死去活來的,老子什么沒見過?三浦就不吭聲了。老歐跟那個老總家千金的事,他聽過好幾回了,千楓雨一喝醉就摟著三浦肩膀說,咱歐哥是英雄!英雄!當時好幾個打他一個啊!鼻梁都打歪了,咱歐哥也沒松口,愛就是愛,怕他個球!
既然是英雄說的,三浦信了,也把這個返璞歸真的裸圍墻寫進小說里了??蛇@圍墻里頭是啥光景就寫不出來了,三浦沒進去過呀。
正好老歐有個哥們兒負責這一片區(qū)的快遞,聽說三浦想進去小區(qū)看看,樂了,說那你替我送快遞吧,兄弟我正好抽根煙打個盹。三浦就穿上那哥們兒的制服,踩上哥們兒的電動小三輪大搖大擺進去了。
一路都是三浦沒見過的花草,葉子都挺大,像電影里的熱帶雨林,還有人工的泉眼汩汩冒著水。三浦邊看邊想,也沒啥特別的嘛,連個光屁股雕像都沒有,這有錢人品位也不過如此嘛。后來三浦就看到那個幾塊石頭堆砌成的小橋了,三浦并不覺得跟鄉(xiāng)下的石頭橋有什么兩樣,但為了顯示出小潔是個有審美能力的人,三浦愣是把這座橋?qū)懙孟駨奈鞣接彤嬂镎瞻岢鰜淼?。三浦還想在花園再多逛一會兒,無奈有個巡邏的保安老是在這一帶走來走去,不時狐疑地瞅他兩眼。三浦只好假裝翻找包裹,挨個拿起來看上邊的地址。
這小區(qū)雖大,樓號卻寫得特別小,有些還藏在植物后邊,沒點眼力真不行,幸好三浦打小在那種風沙里長大的,眼睛早練就出自動消障功能了。兜了幾圈后,三浦三輪車上的包裹就沒剩幾個了。剛開始三浦還怕有人問怎么換了人來送,后來證實多慮了,哪家都是簽了字接了包裹就砰一聲關(guān)上門,誰在意遞包裹過來的是人是狗。就這短短幾秒的接觸,三浦的腦子已經(jīng)記下了不少面孔的特征,下次再寫有錢人的時候,隨便抽一個照著寫就不會出岔子。就在這時,三浦遇見了那天他見到的最美麗的一張面孔。
美麗的面孔出自一棟叫騰云閣的獨棟別墅,說她是騰云駕霧的仙女也不為過,三浦只看一眼就已經(jīng)在心里默默構(gòu)思好如何描寫這個女的外貌了:皮膚比景甜還白,眼睛彎彎的像趙雅芝,嘴巴弧度像范冰冰,鼻子直直的像張馨予。三浦沒讀過什么詩書,能用明星來比喻已經(jīng)是一大進步。在他以往的小說里,女人清一色沒有五官,只有臀圍和胸圍。最后三浦還是忍不住補充了一句:可惜了,胸不像柳巖。
女人簽了字,看著三浦車上的包裹卻有點為難。這包裹有大半個人高呢,三浦抱起來掂一掂,還挺沉的。
三浦說,要不,我給你送進去吧。
那女的一聽笑了,連說了兩聲謝謝。
三浦感覺那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更覺得她像趙雅芝了,算不上絕色,但絕對是氣質(zhì)佳人。
客廳很大,鋪的是光滑的大理石地磚,水晶吊燈,電視背景墻上有個小天使浮雕,真皮沙發(fā)上披著狐毛毯子,旁邊還有個假壁爐。三浦在雜志上看過,說這是歐式裝修風格,便賣弄道:你家真漂亮呀,我也喜歡歐式風格。
那女的只嗯了一聲,叫三浦把東西放到沙發(fā)旁的空地。
三浦摸著包裹上蚯蚓一樣的外文字母,猜測說,這是樂器吧?
女的說,對,大提琴。
你會拉大提琴?
女的又嗯了一聲。
三浦問,要不要幫你拆開?
女的說,不用不用,一會兒阿姨買菜回來,我叫她拆就行了。
這樣的對話讓三浦失望,不留半點繼續(xù)下去的可能。女人說完后,雙手在胸前交叉,定定看著三浦。三浦懂了,這是在問怎么還不走?
跟這么美的女人單獨在這么美的別墅里,不打雷不下雨不地震就算了,居然也不停電不爆水管啥的,太他媽沒天理了!三浦失望地正轉(zhuǎn)身要走,忽然從樓上沖下來一條雪白的狗,直接就要撲到三浦身上,三浦嚇得跌坐在沙發(fā)扶手上,把扶手上壘的一疊書擠翻在地。
Coco,停下!女人趕緊喝住狗。那狗順勢就跪坐在她腳邊,伸出長長的舌頭撲哧撲哧地討好女人。
沒事沒事,三浦驚魂未定地掙扎起來,心里暗罵,都說哈士奇是二貨,果不其然!
三浦蹲下去撿那些書,越看越覺得眼熟,咦,這不是自己的小說嗎?三浦拿起一本傻笑,呵,我的書。
女的不悅地一把搶回去,什么你的書?
三浦趕緊解釋道,我是說,我寫的書。你看這兒,寫著我名字呢,三浦。
女的看了看封面,還真是。又說,我還真沒留意過誰寫的。
三浦在心里說,正常,這種書誰在意誰寫的。
三浦,三浦,女人念了兩遍后忽然問,你真是三浦?
真的!三浦伸手從兜里掏出身份證,你看,我真是三浦。
女人疑惑地伸手去接,你不是快遞公司的嗎?
三浦說,我替哥們兒頂班的。
那女的翻來覆去看了幾眼,竟興奮起來,你真是作家呀?太棒了!太棒了!終于見著活的了。對了,我叫蘇珊。
三浦說,好名字,我有一本書的主角也叫蘇珊。
是嗎?我沒看過呢。蘇珊問,講什么的?
三浦有些尷尬,那種書還能講什么,三分之二篇幅在床上。不過三浦還是添油加醋講了一遍原本很簡單的故事情節(jié),沒想到蘇珊竟聽得很認真,很入迷,眼神就跟書封面上的女人一樣迷離。講著講著,三浦就得意忘形了,用詞也越來越大膽,直到三浦意識到自己連上不得臺面的詞都說出來的時候,趕緊閉了嘴。蘇珊還是一臉崇拜地看著他,看得三浦很不自在了,支支吾吾道,大概,大概就是這樣一個故事了。
蘇珊說,你這么能寫,一定看過不少書吧?
三浦說,從小我就愛看書。
蘇珊說,是嘛是嘛,我也愛看的,瓊瑤的,還有《知音》《人之初》,感覺都沒你寫得好。
三浦臉紅了,說過獎了,要沒什么事,那,那我就回去了。
蘇珊攔住他說等等,我們算是朋友了吧?留個電話吧?
就這樣,三浦把蘇珊寫給他的電話號碼緊緊攥在左手里,左手高高舉起像舉著旗幟一樣,單手扶著三輪蹬出了小區(qū),一路蹬回到哥們兒的快遞站。那哥們兒見了一陣愕然,真有你的,電動不開用腳踩!
文太太
文太太的模樣,就是照著蘇珊寫的。住在這么漂亮的房子里,女主人就應該是漂亮的。
文太太家的客廳,也是按蘇珊家寫的,三浦甚至還寫道,漂亮的文太太也跟蘇珊一樣喜歡樂器,大提琴,但就是不拉,擺著看。
星期天,小潔陪著老太太帶著可可去教堂做禮拜,原本做完禮拜還要去參加個讀經(jīng)會的,后來老太太發(fā)現(xiàn)老花眼鏡忘帶了就提前回了。進了小區(qū),可可嚷著要吃冰激凌,老太太就叫小潔先回去,自己帶著可可上便利店去買。
小潔回到別墅,剛開了門就聽見客廳有動靜,探頭一看,可不得了,有個裸著上半身的外國人正把文太太壓倒在沙發(fā)上,文太太衣衫不整,像是在掙扎。小潔嚇壞了,尖叫了一聲跑出門去,想喊人又不知喊誰,忽然想起老太太給的手機,立刻掏出來撥通了110,扯開大嗓門說強奸??!有人強奸婦女!你們快來抓人呀!掛了電話后小潔想也沒想,隨手操起門口的掃帚就往里沖。那男的已經(jīng)提好褲子在系皮帶,見這陣勢跳起來,狼狽地左一下右一下躲著掃帚。這下小潔看清楚了,這不是教可可的那個外教嗎?那外教趁小潔不備,拎起掛在沙發(fā)扶手上的T恤衫落荒而逃,邊走還邊嘰里呱啦說了一串什么。
小潔見追不上了,就扔了掃帚進屋去幫文太太整理衣裙,說太太你別怕,警察很快就來了,一定能抓住那個欺負你的王八蛋的,文太太真是被嚇到了,好一會兒才憋出一句,誰要你報警的?這時老太太帶著可可回來了,氣喘吁吁,顯然小跑了幾步進來的。
老太太問,怎,怎么回事?大老遠就聽見這邊吵吵嚷嚷。
小潔說,剛才那個外國人,就是教可可讀英語的那個,想要強奸太太,被我趕跑了。
老太太聽到強奸二字,嚇一跳,下意識把手指放到嘴邊,噓!扭頭對可可說,乖,你回房間吃冰激凌去,大人有些事要忙??煽蓱艘宦暎袷裁炊紱]看到似的,拎起裙角公主般優(yōu)雅上了樓。
老太太瞥了一眼已經(jīng)整理好衣裙的文太太,見她盯著地板沒打算要開口的樣子,就問小潔,怎么回事,你慢慢說。
小潔把剛才發(fā)生的事說了一遍。正說著,警察和物業(yè)的人來了,其中一個問,是你們報警說有人強奸嗎?
小潔剛要說話,老太太一把拉住她低聲說,我來說,你別說話。
老太太告訴警察,是她女兒報的警,她們一家出去做禮拜回來看到屋里有人企圖強奸保姆小潔,就趕緊報了警,那人看到有人來了就跑了。
小潔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看著老太太,老太太用乞求的眼光給她使眼色。小潔不明所以,腦袋開始嗡嗡響。警察問小潔是不是這樣的時候,小潔茫然地點了點頭。
警察就問文太太,那人長什么樣?
文太太看了一眼小潔,支支吾吾說,一米七幾吧,瘦瘦的,長臉,卷發(fā)。警察就吩咐保安趕緊封鎖小區(qū)各個出口,不讓這樣的人出去。
等警察走后,老太太拍拍小潔的肩膀說,小潔啊,委屈你了。
小潔還是蒙,惴惴地問老太太,怎么是我呢?你怎么說是我呢?
老太太見文太太上樓去了,嘆了口氣,伸手幫小潔捋了捋蹭亂的頭發(fā)說,小潔啊,你不知道,我那個女婿是個多疑的人,就算知道壞人沒得逞,他心里也會有疙瘩的,這一有疙瘩,他們夫妻的日子恐怕就難過了。你也不想他們這樣,對吧?再說,還有可可在呢,你也不想她知道自己媽媽被欺負了吧?她還那么小,心里留下陰影可怎么辦?
見小潔抿著嘴唇不說話,老太太又說,小潔,你是個好姑娘,你放心,你幫了我們,我們一家人都會記得,不會虧待了你的。
蘇珊的男人
那個“一米七幾,瘦瘦的,長臉,卷發(fā)”的莫須有的“壞人”,三浦是照著自己的樣貌寫的。見了蘇珊之后,三浦時時刻刻都在醞釀著如何當一回“壞人”。反正“壞人”逃脫無恙,文太太也安然無事,就是有點委屈了小潔。三浦想好了,之后好好寫補償補償小姐,哦不對,是小潔。
第一次約會是蘇珊先打電話給三浦的,約他過去一起喝酒。說是朋友剛送來的,法國酒莊珍藏八年的葡萄酒,問三浦要不要過來嘗嘗?反正她一個人喝也沒意思。
這樣的邀請,正常男人怎么可能拒絕呢?三浦不僅是正常男人,還是個好面子的正常男人,故意把手機摁了揚聲,大聲說,?。糠▏魄f的?可以啊,什么時間?哦,都行啊,那我晚上過去吧,晚上更有喝酒的氣氛。給我門卡?不好吧,你那里可是高檔別墅區(qū)。好,好,那晚上見。
摁掉電話,正如三浦所愿,千楓雨和老歐一前一后撲過來摁住他,說,怎么回事?你小子泡富婆啦?
三浦被摁得有點疼,說松開松開,什么富婆那么難聽,是粉絲!
靠,你還有富婆粉絲?粉你什么了?
三浦甩開他們的手,說當然是粉我這張臉。
千楓雨做嘔吐狀,呸,就你這馬臉。
老歐掏出一根煙點上,狠狠吸了一口,緩緩吐到三浦臉上。說正經(jīng)的,怎么泡上的?
三浦用手掃開廉價香煙的味兒,故作玄虛地抬了抬眉毛,你猜。
老歐“切”了一聲,你小子少賣關(guān)子,泡富婆可不是件好玩的事,會死得很慘的。
三浦不服氣了,你為了老總千金可以豁出命,我就不能為了富婆背點風險?
老歐表情古怪地看了三浦一眼,摁了煙默默走開了。千楓雨說你傻呀?老歐那是為愛情,你為個啥玩意兒?
三浦說,我就不能為愛情?
現(xiàn)在連千楓雨也搖頭走了,愛情?神經(jīng)??!
三浦聳聳肩,走著瞧。
后來的事情證實三浦并沒有說大話,那個蘇珊,真是對三浦有那么點意思。她喝了酒就說自己很空虛,很無聊,天天守著這么大房子就像坐牢一樣。又說自己的男人就是個土老帽,也不愛看書,簡直就是言情小說里的大反派。
三浦安慰她說,至少有錢嘛。
蘇珊哼了一聲,有錢又怎么樣?他的錢是他的錢,又不是我的。
三浦說,他會給你花呀!
蘇珊幽幽說,女人需要的只是錢嗎?大半個月都見不著人影。
這暗示比較明顯了。三浦暗笑,奶奶的,我的書威力真大。天天捧著書看別人在床上翻云覆雨的,誰受得了啊。
正想趁機摟住她肩膀安慰幾句,有個保姆模樣的端著果盤過來了。
靠,家里還真有保姆在!但轉(zhuǎn)念一想也正常,住在這個別墅區(qū)的,誰家沒個保姆。蘇珊家的保姆田嫂五十多歲,在這一行應該算是個老江湖了。老江湖眼睛毒著呢。趁蘇珊走開時田嫂悄悄對三浦說:你可得小心,這家人不是好惹的,她男人可是有黑道背景的。
三浦假裝聽不懂,我沒惹誰呀,不就是聊得來一起喝喝酒嗎?
田嫂白了他一眼。你好自為之吧。
不得不承認姜還是老的辣。有一次兩人拿著酒杯在陽臺上并肩看夕陽的時候,她男人突然就回來了,身后還有個大塊頭的保鏢。那保鏢二話不說拎起三浦的衣領就要揍。三浦見對方胳膊比自己大腿都粗,急中生智想起小潔替人頂包的事,就說誤會誤會,我是田嫂的兒子,今天是過來看望田嫂的。
無奈田嫂可不是小潔,她冷冷哼了一聲,說你敢做就要敢當,這鍋我可不背。
那保鏢一拳下去,三浦就捂著臉在地上嗷嗷叫了。好不容易掙扎著要站起來,又被一拳打翻在地。蘇珊剛開始還尖叫兩聲,后來干脆懶得叫了,坐到沙發(fā)上看三浦挨揍。
直到她男人說夠了,那保鏢才停住,背著手站到一邊去。
她男人問,你是誰?在這里做什么?
三浦嘴巴又歪又腫,含含糊糊說不出話來。蘇珊這才嬌嗔說,三浦是個作家,我的偶像,我好不容易才請到我的偶像來家里喝喝酒,這也不行嗎?
她男人問,什么作家?你們怎么認識的?
蘇珊指指那堆書說,真的,那些都是他寫的。
他男人一看那些書,“砰”一掌拍在茶幾上。好哇,原來你就是那哄騙良家婦女的王八蛋!瞎編的什么玩意兒,盡胡說八道!
三浦嘴歪了說不出話來,急紅了眼發(fā)出嗚嗚的聲音,手在空中比畫著。
他男人伸手拍拍他的臉頰,叫你編!叫你編!今天我也好好編排編排你!說著給保鏢使了使眼色。
后來千楓雨和老歐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差點沒認出三浦來,鼻子歪了,額頭破了,一條腿打了石膏,整個屁股連腰也纏著繃帶。
千楓雨摸了摸他頭上怪異的白色蝴蝶結(jié),驚叫,靠,這么夸張,怎么弄的?
三浦嗚嗚說不出話來。旁邊的護士翻了個白眼說:送來的人說是他自己摔的,你們信嗎?
小潔
很快大半個月過去了。
任何大不了的事只要到了醫(yī)院,都會溜得比疾病還快。隨著一大堆這藥那藥進入血液,什么痛都可以消。當然這個過程是昂貴的。三浦對千楓雨說,謝謝哥們兒幫我墊著,等我的小說賣了錢,立刻就還你。
千楓雨說,別謝我,錢都是老歐墊的,那小子估計得吃草了。
三浦很驚訝,為啥?那小子不是最摳嗎?
千楓雨攤開手,誰知道,他說欠你的。
拆了石膏之后,三浦就又開始咋呼了:這個混濁的世界啊,沒意思,太沒意思了!
極度無聊時三浦終于想起來,小潔還晾在那兒呢,那小說還沒結(jié)尾呢。
原本按照那團靈感的構(gòu)思,從山溝溝來的未經(jīng)雕琢的女主角,將用自己的淳樸與善良給這個混濁的大都市注入一股清流,不僅不計較頂包的事,反而處處維護文太太,深受感動的文太太主動提出要供小潔去讀夜校,從此把小潔當成了親妹妹……
才寫了幾句,三浦手機就響了。一接通竟是蘇珊。蘇珊像換了個人似的,連惺惺作態(tài)也省了,單刀直入問:約嗎帥哥?他又去外地了。你要是不敢來,我們?nèi)ゾ频辍?/p>
什么?三浦驚訝得合不攏嘴,嘴角又隱隱作痛起來。
蘇珊在電話那頭嘿嘿笑,你害怕了?我這么漂亮,挨一下打還委屈你了?
這下三浦的心也作痛起來,被羞辱的感覺又涌上心頭,他罵了句去你媽的,狠狠掛了電話。掛了電話后三浦像死了一樣癱在椅子上,兩眼空洞。好一陣子才憤憤地想:發(fā)生這樣的事,憑什么小潔還要處處維護文太太?三浦越想越氣不過,于是繼續(xù)寫道:
那件事情之后,文家對小潔還是一如既往地好,只是家里的空氣像被抽空了似的,總讓人覺得缺氧。
原來老太太對小潔好,那叫主仆情深,現(xiàn)在對小潔好,不免就有討好或補償?shù)南右?。文太太也躲著小潔,小潔的存在就像面鏡子,她在鏡子里赤裸裸的,一秒鐘都不想多待。后來老太太終于熬不住了,把小潔叫到自己房里,塞給小潔一沓錢說:小潔啊你還是換個地方吧,你留在這里也不自在。
小潔把眼睛瞪大了問,你不是說不會虧待我的嗎?
老太太嘆氣說,換個地方吧,我這是為你好。
小潔哭了,說我不能走,你知道外頭怎么傳的嗎?都說是我偷情被發(fā)現(xiàn)了才喊強奸的,還說你們一定會攆我走,我不能走,我走了就真說不清了。
可老太太還是那句話,問急了干脆閉上眼捋著佛珠說,你開價吧,要多少錢。
小潔見跟老太太說不通,就跑去找文太太,沒想文太太卻說,你是老太太雇來的,是走是留,老太太說了算。
小潔沖口而出說,那還不是因為替你頂包!
文太太一改往日的嫻靜,破天荒拍了桌子怒目道,你這是打算拿這事勒索我們嗎?
小潔被嚇住了,一時不敢再說什么,只是越想越不甘心,心想你不是怕被文先生知道嗎?好,我就偏偏告訴文先生去!你們不讓我好過,你們也別想好過!當天小潔就偷偷給文先生打了電話,之前老太太叫她給文先生打過電話,那號碼還在。第二天,文先生就趕回來了,卻沒事人似的,依舊跟文太太一副恩愛夫妻的模樣,反倒是老太太下定了決心,直接撕破臉皮把小潔攆走了。
絕望的小潔回到村里,發(fā)現(xiàn)噩夢才剛剛開始。也不知是誰透露過來的,整個三浦村都在傳小潔在城里被人強奸了。還有更玄乎的,說是小潔仗著有點姿色,不規(guī)規(guī)矩矩當保姆,偏要出來賣,被主人家發(fā)現(xiàn)了居然還敲詐勒索,干不下去這才回來。小潔的娘抹著淚說,你咋還回來呀,你不該回來呀,回來要被口水淹死的呀。小潔跟娘說了是怎么回事,娘還是哭,說光我知道有啥用???現(xiàn)在你就是跳進三浦江里也洗不清了哇!
結(jié)果夜里小潔真的就跳進三浦江里去了。
小潔被人從江里撈上來的時候,穿戴得整整齊齊,一身潔白的衣裳,臉頰被水洗刷得發(fā)亮。這是三浦能想到的最體面的死法了。寫到這三浦也哭了,原本想揭露一下文家的嘴臉替小潔出出氣,沒想腦子里一直有根線牽著扯著逼三浦沿著那根線往下寫,那根線的盡頭,就是死亡。
三浦不舍得小潔死,可是不死又能怎樣呢?三浦覺得自己活著的尊嚴,就是靠小潔的死換來的。
三浦
寫完最后一個字三浦倒頭便睡,一直昏昏沉沉睡到了第二天的黃昏才強睜開眼,把失去知覺的胳膊腿都拾掇回來,跌跌撞撞出去覓食。
一束光斜斜朝三浦灑來,就像張溫柔的大網(wǎng),把三浦包裹住,又把三浦的影子在地上扯得老長老長,被什么截斷了又重新接上。一個銷售模樣的小姑娘跟同伴有說有笑從三浦身邊走過,一股廉價的香水味鉆入三浦鼻孔中,三浦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再一看,小姑娘身上的襯衫和西裝裙都很眼熟,對面步行街就有賣的,三十元一件,可小姑娘的笑臉卻在夕陽下暖暖的,看得三浦心里也暖暖的,忍不住想,要是小潔也能這樣多好?。?/p>
三浦再往前走去的時候,竟看到了老歐和千楓雨。這倆家伙不知從哪里進了一批手機殼,正坐在小馬扎上賣力地吆喝著:情人節(jié)特供!情人節(jié)特供!買手機殼送情詩咯喂!保證把女朋友哄得非你不嫁了喂!
千楓雨和老歐是靠在網(wǎng)上碼字掙錢的,現(xiàn)在行情不好,接不到多少寫小軟文的活兒,想必也差不多彈盡糧絕了。
三浦跑過去一把箍住千楓雨的肩膀說,你倆轉(zhuǎn)性啦?舍得拋頭露面擺地攤了?
老歐懶洋洋看了他一眼,沒理。千楓雨把三浦的手甩開,悻悻地說,活唄。
對啊,活唄!三浦眼睛一亮,突然搓著手興奮起來,扭頭就往住的地方跑。嗯,小潔這名字好,可以去當保潔員,她那么勤快,又聰慧,升任個保潔部主管那還不是遲早的事……怎么也不能讓她去死呀!
跑起來的三浦感覺自己就像一輛前進的列車,一個個女人在他的兩側(cè)一閃而過,哪一個看著都像是小潔。比如,那個坐著小矮板凳在路邊招呼人過來擦鞋子的小妹,比如,那個剛揭開熱騰騰的蒸飯籠子問客人要什么飯的老板娘,比如,抱著一大沓傳單在路上逢人就塞的女學生,甚至是一邊推著嬰兒車一邊給客戶打電話的新手媽媽……反正三浦也不知道小潔長什么樣,她們都不是小潔,又都可以是小潔。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