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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漩渦

      2022-04-29 21:12:25王太貴
      安徽文學 2022年11期
      關鍵詞:爹媽羅漢

      王太貴

      逝者的聲音將永遠向我訴說。

      ——博爾赫斯

      凌晨四點半,從宿醉中醒來。我摸出手機,打開微信,昨晚家族群內(nèi)信息滿天飛,上百條未讀信息,文字、圖片、語音和視頻應接不暇。

      羅氏家族為了續(xù)修譜牒,新建了一個家族群,群內(nèi)每天都很熱鬧。我由于喜歡舞文弄墨,被推選為譜牒編撰委員會委員,并負責寫一篇序言。

      揉揉惺忪睡眼,喝一杯涼開水,“爬樓”翻看群內(nèi)消息,一個拉人進群的信息引起了我的關注?!巴行∨D獭毖垺傲_漢來了”加入了群聊。我的心一沉,“羅漢來了”這個名字也太有用意了。我們村高灣那個羅漢,消失或者說“死去”都二十年了,怎么會憑空冒出一個羅漢?同名同姓,這不可能,作為譜牒編撰者之一,我對羅氏家族的人名基本都熟知。更不會有人惡作劇,用一個“死人”的名字作為自己的微信名。

      上午八點半,羅氏家族群群主,一位退休的小學老教師羅運達開始清點群內(nèi)人數(shù),發(fā)現(xiàn)又有人隨意拉人進群,他很生氣,用語音在群內(nèi)憤憤地說,說過多少次了,不要隨意拉人進群,你們吃的虧還少嗎?有些人根本不是羅氏族人,有的是騙子,有的是商家,再強調(diào)一遍,所有進群的,都要將自己的微信名修改為真實姓名,并備注是哪村哪世哪輩,否則一律踢出群。

      家族群剛剛成立那兩個星期,幾乎天天鑼鼓喧響,彩旗招展,大家熱血沸騰,認為續(xù)修家譜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還有幾位在外創(chuàng)業(yè)的成功人士,動輒發(fā)好幾百的紅包。一天晚自習間隙,我打開群,幾秒鐘就搶了一百多紅包,足夠一個星期的早點錢了。有人在群里找到失散多年的親戚,有人相遇幾十年不見的發(fā)小,寒暄、吹捧、懷舊,讓人熱淚盈眶。熱鬧里也摻雜著虛假和浮躁,沒過幾天,群內(nèi)的人數(shù)由兩百多人上漲到三百多人,各種鏈接和圖片層出不窮,不是推銷商品,就是拼多多砍價或火車搶票。更有甚者,有人濫竽充數(shù),冒充編委會成員,說要在譜牒里給家族大學生立個芳名冊,每個大學生收費五百元。騙子這一招得逞了,居然有人相信,還給騙子轉(zhuǎn)了錢。

      自從騙子事件發(fā)生以后,羅老師就非常謹慎,對每個新入群的人員都進行身份核查。也有個別不配合的,反諷說進家族群跟進監(jiān)獄一樣,要不要亮亮身份證,驗驗血型?羅老師是個古板較真的人,聽見這話,他氣得手直抖,差點腦梗都犯了。

      現(xiàn)在的問題是,今天又進來一個人,進群時間在凌晨,群內(nèi)基本無人知曉,即使在白天,估計也只有細心的羅老師才能發(fā)現(xiàn)。昨天是378人,今天變成了379人。羅老師在群內(nèi)發(fā)了一條信息:請新進群的,抓緊完善信息,備注哪村哪世哪輩。

      一個小時過去了,“羅漢來了”還是沒有動靜。羅老師有點生氣了,艾特了他一下說,請抓緊修改。

      又過了二十分鐘,羅老師又艾特了他一下說,請抓緊完善信息,否則踢人了。

      群內(nèi)就羅老師一個人說話。

      不一會兒,“羅漢來了”的信息完善了,羅漢:高灣九十六世廣字輩。

      羅老師豎了兩個大拇指。又半開玩笑地說,不能對你們太放縱了,有必要設置群主同意進群管理了。

      我留意到羅漢的信息。難道傳聞有誤?與我懷有同樣疑惑的還有很多人,到了中午,群內(nèi)簡直炸了鍋。

      有人直接艾特羅老師,羅老師,你是不是老糊涂了,高灣羅漢都死二十年了,怎么群內(nèi)還有一個羅漢?肯定又是個騙子,還不給踢出去?

      有人在群內(nèi)語音,羅漢真的還在嗎?他是怎么進來的?是人還是鬼?

      二十年前,我們用滾鉤在史河灣上上下下滾了無數(shù)遍,都沒有找到羅漢,這會怎么又冒出來了!

      太嚇人了,羅老師,你這群主怎么當?shù)?!上次有騙子進來騙錢,這次又搞個“死人”進來。

      面對質(zhì)疑,羅老師沉默了好久,才作解答,我怎么覺得這名字有點熟悉呢?二十多年前,我確實教過羅漢語文,他成績很差,三年級了,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全,還非常調(diào)皮搗蛋,狗都嫌他。看這備注,確實是我教過的那個羅漢。據(jù)說他很早就不在了,是誰拉進群的?趕快出來給解釋清楚。

      羅老師的話不亞于石破天驚,群內(nèi)再一次陷入恐慌。尤其是高灣的族人,群內(nèi)你一言我一語,群外電話視頻不斷。羅漢不明所以地走了,又不明所以地回來了。

      我默默關注著群內(nèi)的消息,疑慮和驚訝進一步加深。找到拉人進群的“旺仔小牛奶”,加他好友,一直沒有反應。直到第二天晚上,“旺仔小牛奶”才通過了好友驗證。打開“旺仔小牛奶”的朋友圈,僅展示最近三天。點擊頭像,看著好面熟,真像我的發(fā)小大旺。對,就是他,那雙小眼睛,快四十歲了,眼睛一點沒有長大。我給他發(fā)去一杯咖啡,但對方?jīng)]有任何回應。

      羅漢小時候看武俠小說看得入迷,成天想著飛檐走壁,他還夾著兩個簸箕站在桃樹上練習飛翔,作大鵬展翅狀。他的飛翔技術終究沒有練成,卻在小腿肚上留下兩塊傷疤。好了傷疤忘了疼,一個夏天,羅漢約我和大旺去史河灣摘西瓜,游泳。

      羅漢早早來到史河灣。我和大旺來得略遲。大旺其實不愿意出來,因為他是旱鴨子,家里的小河溝都能讓他嗆個半死,更何況波濤滾滾的史河灣。我慫恿他,說羅漢或許還能搞到一條船,我們可以到河對岸的麻塘偷西瓜吃。大旺經(jīng)不住誘惑,提著竹筐,以打魚草為借口,偷偷跟我溜到史河灣。

      最近雨水多,史河灣比平時深多了。河面綠瑩瑩的,不時冒出漩渦,一些干草枯枝浮在水面,像誘餌。

      羅漢大老遠就向我們揮手。他在木船上,搖著空槳,小船在水中搖晃??匆娦〈?,大旺就來了精神。

      撲通一聲,羅漢像條鯉魚,從船上跳進水里,咕嚕咕嚕,水面冒出一串水泡。羅漢在扎猛子,雙腳有節(jié)奏地擺動,真像浪里白條。我也脫掉衣服,迫不及待地跳進河里。我和羅漢圍著小船游來游去,他一會兒露出腦袋,我一會兒鉆進河里,把河面攪和得跌宕起伏。大旺不會游泳,只能跑到小船上,無聊地劃著船槳。羅漢偷偷游到船尾,趁大旺不注意,從后面悄悄拽住大旺的衣領,把他掀到河里。大旺驚魂失魄,啊呀,救命呀,大叫起來。羅漢說,沒事,我教你游泳,誰學游泳不嗆幾口水?大旺惱了,罵起來,該死的羅漢,你不是人,欺負我不會水,你想整死我呀!羅漢突然松開雙手,大旺這下連喊叫的聲音也沒了,像塊石頭,直往水底沉。羅漢給我使個眼色,我用腳往下一擋,羅漢伸出雙手,托著大旺的屁股,把他推到船舷邊。大旺鼻孔、嘴巴往外冒水,眼睛睜得很大,一副受到恐嚇的樣子。

      這小子,喝點水,就裝那樣,史河灣長大的崽子,不會水,以后能干啥。羅漢回到岸邊,既像與我聊天,更像諷刺大旺。我搖搖頭,示意他看看不斷抽搐的大旺。

      太陽一開始是慢慢往下落的,當我和羅漢把船搖到對岸,太陽似乎突然消失了,跌進青山密林里。光線微弱,夕陽留下一抹余暉,西瓜地里響起蟬叫聲。瓜棚的竹簾子卷起來掛在門頭上,看瓜人回家吃晚飯去了,那條狗也跟著回家了。我們爬到瓜地,全憑手感,揀大的摘。我和羅漢一手抱一個,像戰(zhàn)爭片里揣著炸藥包匍匐前進的戰(zhàn)士。當我們打算再回去摸幾個西瓜時,聽見了狗叫,見勢不妙,我和羅漢兩個趔趄翻到船里,搖起船槳,逃之夭夭。寧靜的河面上,留下兩排細小的水花。

      快到岸邊,對面有一團模糊的人影,我們還以為是大旺。你小子真快活,喝了幾口水,就裝成那樣,現(xiàn)在吃西瓜了,倒精神起來。我和羅漢一起笑起來。

      船頭靠岸,我們停下槳櫓。只聽耳邊來一陣風,嗖的一聲一根竹竿甩過來,我個子矮,逃過一劫,竹竿打在羅漢的脖子上。哎喲,你他媽的誰啊,敢打老子,這也不是你家的瓜呀!羅漢罵起來。話音剛落,那竹竿又拍過來,從反方向打在羅漢的胳膊上。

      老子打的就是你,兔崽子,你真野了。這是羅漢爹的聲音。他掄起竹竿,準備實施第三輪敲打,卻沒有成功。羅漢從船尾一個魚躍跳進河里,沒了聲音。羅漢爹有點慌了。太陽落下山去,月亮還沒有升上來,河面一片漆黑。

      大旺瑟縮著蹲在地上,像一只豬獾。別哭了,你爸媽都在家里喂蠶,沒閑工夫來找你。羅漢爹憤憤地說。

      幾分鐘過去,羅漢還是沒有冒出水面。羅漢爹嚷起來,羅漢呀,羅漢,你快浮出水面來,你快給老子鉆出來!

      水里依然沒有動靜,我在船上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四個大西瓜在我腳底下,顯得很無辜。

      月亮終于從樹梢露面了。河面一覽無余,清風徐來,水波微漾。差不多十分鐘過去了,羅漢爹急了,叫我下船,他把船劃到河中心,劃一下,喊一聲羅漢,喊一聲羅漢,劃一下,聲音近乎哀求。我也跟著一起喊。越喊,河谷越靜謐,似乎連空氣都凝固了。氣氛有點瘆人。大人說史河灣晚上有水鬼,羅漢該不是被水鬼帶走了?我越想越害怕。

      羅漢咧著嘴,一身水珠地鉆出水面時,羅漢爹已經(jīng)把船劃到河中心。他聽見兒子的笑聲,趕緊把船劃回岸邊,把羅漢拽到身邊,左看看,右瞧瞧,雙手在他濕漉漉的頭發(fā)上不停地捋。羅漢家三代單傳,羅漢爹就這么一個兒子。他爹把羅漢的頭摟在懷里,像兩個死里逃生的人抱在一起。

      大旺回家之后,病了半個月。家人四處尋醫(yī)問診,均無果,只得尋求偏方。母親給他叫魂叫了三天,大旺才漸漸恢復,有了點精神。

      整個上午,羅漢的影子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我無心批改作業(yè)。打開手機,又放下手機,“旺仔小牛奶”始終沒有回我信息。我猶豫了片刻,又添加“羅漢來了”為好友,無果。

      我和羅漢、大旺從小一塊長大,屬于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的類型。羅漢和大旺初中畢業(yè)沒有考上高中,便去外省的C城打工去了。一開始,他們倆都去了建筑工地,干了小半年。據(jù)大旺說,主要因為活太累,包工頭又摳門,大熱天中午也不發(fā)冰啤酒。他和羅漢受不了,一拍即合,卷鋪蓋走了人。包工頭還欠他倆五百塊錢工資,討要不成,羅漢晚上偷偷把包工頭的二手摩托車騎走了,二百塊錢賣給了修理廠。他們一人分了一百塊錢。

      此后,大旺去了C城大學城附近的網(wǎng)吧當管理員,羅漢去了大學城對面的商場做搬運工。大旺在網(wǎng)吧那段時間學會了上網(wǎng),也看了很多毛片,沉迷CS游戲,征服了半個世界,幾乎達到人生巔峰。而我則在省內(nèi)一所大學讀書,課余迷戀文學寫點小詩,QQ上與大旺經(jīng)常有互動。黑白顛倒的生活,讓大旺整天蓬頭垢面,胡子拉碴。一天我在校門口網(wǎng)吧上網(wǎng),將上課期間寫在軟面抄上的詩歌,敲打成電子版,投稿到“榕樹下”網(wǎng)站。忽然我的QQ晃動了幾下,點開,原來是大旺的QQ視頻。大旺的樣子簡直把我嚇壞了,頭發(fā)亂糟糟的,怕有個把月沒有理發(fā),嘴角粘著飯粒。他捧著白色一次性塑料飯盒,一邊吃飯,一邊和我說話,吃幾口干燥的蛋炒飯,喝一口礦泉水。他說他剛剛打完一局游戲,殺了幾個仇敵,非??煲?。這是他在網(wǎng)吧的第四個通宵,馬上就要上班了。我看下時間,晚上十一點二十。我把自己在“榕樹下”網(wǎng)站獲得過“綠葉”的詩歌發(fā)給他看,他不大感興趣,說還不如發(fā)美女照片。我說這是獲得“綠葉”的優(yōu)秀詩歌。他說什么綠葉紅花的,你那還是寫得差,如果寫得好,怎么也得給你一朵小紅花,我們上小學那時候,字帖上寫得好看的字,羅老師還用紅筆給畫個圈呢!我無語。視頻那頭,他扔掉飯盒,邊打哈欠邊伸懶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羅漢最近怎么樣?怎么沒有他的信息?把他的QQ號給我呀。大旺回復,別提羅漢了,我昨天在商場買方便面時還碰到他,他在門口卸貨,抱怨搬運工又累工資又低,看樣子又想換工作。

      大旺還詭秘地吐露,他最近居然夢見了我們小時候在一起捉迷藏的場景。

      一開始是我們?nèi)齻€人,哦不,是四個,還有小蘭豆,我們四個人玩捉迷藏。羅漢藏,我們?nèi)齻€人找。我們明明看見羅漢進了他家的西廂房,可我們進去后,怎么也找不到他。廂房里霉氣很重,刺鼻。我們翻找了里面的籮筐、風簸和麻袋,居然連影子也沒有。奇怪,廂房西墻上有扇窗戶,可那窗戶上有窗欞,縫隙那么小,除非他會縮身術,才能從那里逃走。

      我們?nèi)齻€人面面相覷,難道他會打地洞?蘭豆突然冒出一句,廂房里還有口空棺材!她這一提醒,讓我和大旺恍然大悟。那口棺材是羅漢他爺?shù)?,尚未上漆,上面落滿了灰塵。但我們?nèi)齻€人誰都不敢去揭棺材蓋。

      剪刀石頭布,大旺輸了,他極不情愿地踱到棺材跟前,雙手顫抖著,伸向棺材蓋。棺材蓋那頭突然晃動起來,一雙手艱難地撐起蓋尾,露出一個沾滿稻殼的腦袋。羅漢這一手,把大旺嚇壞了。大旺撒腿就跑,我和蘭豆感覺不妙,也跟著跑走了。

      羅漢看我們都跑了,一個人蹲在地上哭,哭得好傷心。大旺又踅回去,拍拍他的肩膀,問他哭什么?羅漢說,我的QQ密碼忘了,試了好幾次,都不對。找回密碼也試了,輸入生日日期,輸入最愛的人,輸入最喜歡的歌曲,都不行。我不能上網(wǎng)了,將和你們,和這個世界徹底隔絕了。

      羅漢當時確實有個QQ號,花五塊錢買的,但登了不到三次,號就被盜了。

      在尚無電話、手機和QQ聯(lián)絡的那段時間,我和羅漢、大旺還保持著書信聯(lián)系。高三那年暑假,我先收到羅漢的來信,他在信中告訴我,還是讀書好,沒文化在外面只能出苦力掙錢,他準備再攢點錢,回老家蓋樓房,給年邁的爹媽長長臉。他還喜歡上了一個河南姑娘,說話聲音很好聽,姑娘名叫苔絲兒,在一家面包房上班。他還調(diào)侃似的叮囑我,蘭豆是個很不錯的丫頭。

      大旺的來信在開學前夕。他在信中寫了一串數(shù)字,說是QQ號,希望我抓緊學會上網(wǎng),申領一個號,以后加他好友,我們就可以網(wǎng)上聊天了。他爸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姑娘也是老家人,在C城電子廠打工,但是他對這個對象不感冒,倒是對面包房的那個河南姑娘很上心。

      我的腦海中很快浮現(xiàn)一幅畫面,阿旺和羅漢每天都去面包房買面包。他們吃面包都吃膩了,出租房內(nèi)還有一大堆面包,那些面包不是即將過期,就是已經(jīng)生霉,但他們還是爭先恐后地去買面包。他們癡癡地凝視著苔絲兒,拿走面包忘了付款,或付了款卻忘了拿走面包??隙ㄊ峭粋€女孩,苔絲兒有多美,竟然讓羅漢和大旺都為之心動。

      我始終沒有得到羅漢的QQ,問大旺,一直沒有回復。一天晚上,一個電話打到我的宿舍,室友接的,找我。接過電話,聲音很熟悉。原來是大旺,我們說了將近一個小時,為了不打擾室友休息,我把電話拽到走廊上。聊的內(nèi)容大多與羅漢有關。

      羅漢在商場干了三個月就辭職了。游手好閑了一個多星期,在人流量很大的大學城附近覓到了商機。每天晚上,大學城門口行人如織,各類攤點小吃店生意十分火爆,能持續(xù)到凌晨還有顧客。羅漢吃遍門口的攤點,一番比對后,最終選擇做油炸串串,這生意成本低,不需要店面,買個手推車即可,而且技術不復雜。摸索了一段時間后,羅漢的手推車生意就開張了。一個液化氣罐,雙灶頭煤氣灶,兩口小鍋,幾壺色拉油,香蕉、茄子、里脊肉、魚蝦、面筋等各色串串擺放在玻璃櫥里,架上一枚LED照明燈,就在大學城附近做買賣了。這生意比較自由,如果累了,可以提前收攤,陰雨天也可以躲在出租房內(nèi),沒有人管束。

      相比工地和商場上的力氣活,羅漢做油炸串串,根本感覺不到累。每天下午四點半,收拾好食材和工具,準時從出租房出發(fā),踅出一個巷子,拐過一條街道,兩站路程,就到了繁華的大學城門口。第一個月,除去成本,羅漢掙了三千多塊錢,他很滿意。如果每天堅持到晚上十一點之后,掙的錢還要多一點。

      有時他還會抽空去附近的面包店買幾塊面包,跟那個河南姑娘苔絲兒沒話找話說幾句。臨走時,悄悄把那根金燦燦的油炸香蕉放在面包店的柜臺上。大旺時間更多,他給苔絲兒申請了QQ號,教她在QQ空間里發(fā)照片、種菜偷菜,跟她一起打游戲,一來二往,就熟絡了許多。

      羅漢的生意火爆了半年。秋天的時候,他優(yōu)越的攤位旁邊擠來一家賣烤串的,煙熏火燎,孜然和胡椒粉的香味格外誘人,很快俘獲了年輕學生的味蕾。羅漢的攤點門可羅雀,眼看著老客戶把錢都送給了旁邊的攤主,他內(nèi)心逐漸失衡。

      一天,顧客在旁邊攤點買了烤串,卻不小心把垃圾扔到他的攤位前,羅漢不高興,把火氣撒到這家攤主身上,兩個人吵起來,大打出手,羅漢怒火中燒,抄起一鍋熱油,澆到旁邊攤主身上。

      場面很驚悚。羅漢進監(jiān)獄了,判了三年。

      大旺用新買的諾基亞手機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這一切。

      我心不在焉地記下大旺的手機號碼,但從來沒有撥過那串長長的數(shù)字。記號碼的那張紙也被室友當成廢紙扔進了垃圾桶。

      二十年過去了,我大學畢業(yè),換了多份工作,現(xiàn)在在外省的一所中學任教,娶妻生子,早出晚歸,備課上課,為生活忙碌奔波。我跟羅漢和大旺沒有了任何聯(lián)系,過年回家過春節(jié),就那么幾天假,來回路上堵車耗掉兩天,剩下的幾天在家陪父母,去幾個親戚家拜年,然后又匆忙返回外省的家。每次回老家,都想好好打聽打聽羅漢和大旺的消息,但每次都沒有如愿。只是聽說大旺還在C城,而羅漢則杳無音訊,很多人都說,他可能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家族群內(nèi),關于羅漢的爭論還沒有結(jié)束,各房房長也為此事犯難。嚴謹?shù)牧_老師只好安排兩個編委專門去了一趟高灣,找到白發(fā)蒼蒼的羅漢爹媽。他們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一個耳聾,一個駝背,說到羅漢,他們倒顯得非常平靜。得知兩位族人為族譜而來,羅漢媽說,羅漢的丁錢,我們就不出了,二十年不見人影,這世上早就沒了他。一個年輕編委說,老人家,您誤會了,我們不是來收丁錢的,我們是來打聽羅漢下落的。我們家族群里,最近突然冒出一個高灣的羅漢,聽說當年他是從河邊走失的,但又沒有人作證,這始終是個謎呀!年長的編委補充道,如果他確實還在,這次續(xù)修譜牒,就得實事求是,給生死寫清楚,下次再修譜,還不知猴年馬月呢!

      編委人員說完,羅漢媽又對著老伴的耳朵大聲轉(zhuǎn)述一遍。

      你們什么意思,難道羅漢還活著?羅漢媽表情非常吃驚。

      確實很蹊蹺,我們就是想來跟你們二老核實下,羅漢最近有沒有與你們聯(lián)系過?

      羅漢爹大致明白了來者的目的。他顫巍巍地站起來,把拐杖往地上使勁地戳,雙手不停發(fā)抖。你們是在開玩笑,還是來挑傷疤?這不孝的崽子,我們連尸體都沒有見著,哪來的活見鬼!他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掄起拐杖要打兩個編委。

      羅漢爹的情緒如此激動,遠遠超出了兩位族人的心理預期。他們只好悻悻地離開,但沒有走多遠,羅漢媽矮小彎曲的身影便跟上來。她還回頭朝家的方向看了看,確定老伴進屋之后,才壓低聲音輕輕說,二十年了,羅漢除了到我夢中來過兩次,再也沒有跟我們有啥聯(lián)絡了,連個口信都沒有。都說他掉河里了,可那畢竟只是傳言。但好多年前,我曾接到一個外地的陌生電話,打電話那人聲稱是羅漢的朋友,說之前從羅漢那借了一些錢,由于找不到羅漢,就只能把錢還給我們。從此,我們老兩口就隔三差五收到一筆匯款。老人的話讓羅漢的存在與否更加撲朔迷離。

      一個多星期后,“旺仔小牛奶”給我發(fā)來一張圖片,點擊原圖,原來是我的一首詩。他從我朋友圈看見的。翼象詩歌公眾號推了我的一組詩,當天凌晨一點推送的,他在凌晨一點十五分截圖發(fā)給我的:

      漩 渦

      河流深處,有我少年時深深迷戀的漩渦

      我扔過石頭、燈泡,也扔過祠堂上的碎瓦塊

      這些,都不足以召喚從漩渦里消失的人

      羅漢、肖光樹、王六郎……

      他們下沉得更加迅速,有如神助

      眼巴巴地看著,漩渦從河中央一點點消失

      而更多漩渦,從我們的手掌、腹部、雙眼

      以及心頭浮現(xiàn)。河床干涸,徒留漩渦的白眼

      “骨骼的金字塔,語言的停尸處”

      燈下,讀帕斯的詩,又為孩子們削菠蘿

      水果刀,一半是酸的,另一半是甜的

      我中年的味覺,依然存于形式上的漩渦中

      當我一手提著盒飯,一手攥著伊布替尼膠囊

      從烈日下的人群走出,仿佛從岸邊退回漩渦

      我看他的信息時,已經(jīng)是早上七點半了,那天正好是周末。

      你一定是大旺,二十多年了,你終于出現(xiàn)了。還關注我的詩歌,謝謝啦。你怎么把羅漢拉進來了?大家都在四處尋找他呢。

      我很興奮,兒時玩伴,二十多年后又取得了聯(lián)系。更重要的是,從他那里或許還能得到羅漢的真實信息。

      我只認識羅漢和肖光樹,王六郎是誰?

      大旺終于說話了。

      王六郎是《聊齋志異》里的人物,蒲松齡寫的。

      哦,那他就是鬼了。

      嗯,也算吧,但他是個善良的好鬼!

      鬼也有好壞之分?

      善惡標準不僅存在于人間,地獄和天堂都存在。你小子,怎么盡問這些?

      “他們下沉得更加迅速”,包括羅漢嗎?

      這是詩歌,想象的。羅漢后來到底去了哪里?

      感覺不像是大旺在跟我聊天,問題怪怪的。

      我打語音電話過去,遭到拒絕。

      羅漢就是浪里白條,他不會下沉,即使下沉,他也會從另一個地方鉆出來的。

      嗯,我相信。但村里人都說,羅漢已經(jīng)不在了。

      那是胡扯。

      續(xù)譜工作進展順利,我的一篇序言洋洋灑灑,并深得幾位長輩的欣賞。家族里除了不會上網(wǎng)的老年人,年輕男丁基本都在群內(nèi)。續(xù)譜工作到了核對名單及校印的階段。群主羅老師在群內(nèi)發(fā)話了,為了確保本次譜牒編修準確、及時和完整,以起到教化后人,啟迪后世的作用,請各房房長負責名單的最后校對,并與每家每戶電話聯(lián)系,聯(lián)系不上的,親自去家里,逐一核對。群內(nèi)有人點贊,有人鼓掌。我的那篇序言,也被羅老師轉(zhuǎn)發(fā)到群內(nèi),讓大家提意見。我已經(jīng)將“旺仔小牛奶”修改為大旺。

      一天下午,大旺給我發(fā)來一條信息:續(xù)修的譜,不能把羅漢忘了!我打開“羅漢來了”的頭像,發(fā)現(xiàn)頭像更換了,之前是一條河流,現(xiàn)在是個孩子。孩子小眼睛,翹嘴唇,越看越像大旺小時候。

      我給他發(fā)去語音:家族群內(nèi)“羅漢來了”也是你的號吧!你一定知道羅漢的下落。

      第二天晚上,大旺打來語音電話,他好像喝了點酒,說話不利索,沒說幾句,便哽咽起來。

      大旺說“羅漢來了”是他另外一個微信號,但那個號極少使用。這次家族續(xù)譜,千萬別忘了羅漢,就當他還活著,羅漢實際上救了我,我的良心虧欠羅漢。

      大旺的話讓我越聽越糊涂。

      羅漢提前出獄,是在一個夏天。

      是大旺去監(jiān)獄接回羅漢的。在大旺臨時租住的房子里,羅漢意外地看見苔絲兒,此刻她已經(jīng)成了大旺的妻子。他們一歲多的孩子正在學步車里亂跑,小嘴不停地發(fā)出嬉笑聲。羅漢有點驚訝,但更多的是欣慰。苔絲兒不再賣面包了,安心在家?guī)Ш⒆?。那天中午,苔絲兒整了幾個菜,羅漢和大旺小酌了幾杯。席間,羅漢有點微醺,雙眼蒙眬,欲哭無淚的樣子,他說自己好幾年沒有回老家了,很想家里的爹媽,并邀請大旺陪他一起回老家看看,然后洗心革面,再出來好好掙錢。

      羅漢和大旺在鎮(zhèn)上下了長途汽車,步行十公里到了史河灣。當時烏云密布,雷聲滾滾,一場大雨突降。船家把船停在對岸,便去瓜棚避雨去了,外邊再大的喊聲也聽不見。他倆扯著嗓子喊了一陣,但對岸沒有任何動靜。羅漢活動活動筋骨,對大旺說,你把行李看好,我蹚過河去,把船劃過來載你。大旺說,要不我們回去,在鎮(zhèn)上住一夜,等雨停了水小了再走。羅漢說,都快到家門口了,再回頭不劃算,這點水不算啥。羅漢穿著褲衩,向史河灣對岸蹚去,水漸漸淹沒至他的大腿,肚臍,腋窩,他舉起雙手,準備鳧水過河。動作還沒有完全施展,上游又涌來一波激浪,他打個趔趄,就被突發(fā)的洪水卷走了。那是史河灣幾十年都少見的激流濁浪,不到一分鐘,羅漢就從河中心的巨大漩渦處消失了,連個影都沒有。

      大旺目瞪口呆,手中的雨傘早已被大風卷走。他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大旺魂不守舍地返回了C城。接下來幾年里,大旺過得很不安心,睜眼閉眼腦子里都是羅漢在漩渦中掙扎的影子。他一直不曾回老家,因為他不敢直面史河灣,更不敢直面羅漢的爹媽。羅漢爹媽托付很多人,不斷向大旺打聽兒子的近況和下落,大旺預想了千萬個理由,但話到嘴邊,就像茶壺里的餃子,怎么也倒不出來。他要么回復不知道,要么干脆就沉默。每一次關于羅漢的詢問,都像是對大旺的拷打,能讓他精神萎靡?guī)滋?。直到第三年春天,因為家中父親生病,大旺才回了老家一趟??粗梢紊纤ダ系母赣H,大旺自然就想到羅漢爹,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旺在家里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出門回城。他剛打開家門,居然發(fā)現(xiàn)門前臺階上坐著兩個人,從背影大旺辨出那是羅漢爹媽。幾年不見,羅漢爹媽的兩鬢都白了。大旺正欲退回屋內(nèi),羅漢爹媽聽見開門聲,早已扭過頭站起來了。大旺無處可逃,對著他們不斷點頭,面露微笑,顯得非常窘迫。旺子,還認識我們嗎?你大爺大媽,羅漢的爹媽呀!曉得曉得,你們進屋來說。不了,一大清早來麻煩你,就問下,羅漢開始和你在一起打工,他后來進去蹲了三年,這我們知道,可五六年都過去了,為啥最后什么音信都沒了?你知道他去哪了嗎?羅漢爹媽蒼涼的聲音飽含著哀求和期盼,很顯然,他倆都把大旺當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希望他一開口,兒子羅漢就能很快回到身邊。他……他……后來去了別的地方,換了號碼,我們就沒了聯(lián)系。大旺沉默了幾秒鐘,說得遮遮掩掩。哦,哦,我們倆問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俺家羅漢下落,這崽子呀,從來就不讓人省心。

      大旺的這次返鄉(xiāng)之行,讓心靈和良心飽受拷問,羅漢在水中掙扎的影子和羅漢爹媽未老先衰的面容,交替出現(xiàn)在他眼前。大旺身心俱疲,只能依靠拼命掙錢來麻醉和消解心頭上的惡魘。大旺的辛勞和付出終于有了回報,摸爬滾打數(shù)年,他有了自己的箱包公司,產(chǎn)品銷量非常好,收入節(jié)節(jié)攀高。他在城里買了兩套房子,還把老家的父母也接了過來。

      夜深人靜的時候,大旺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羅漢,想起羅漢爹媽,這幾乎成了他的心病。大旺以還羅漢的錢為由,給羅漢爹媽打了一個電話,并不定期地給他們寄點錢。去年冬天,大旺還托人在老家林場購買了上等柏木,給羅漢爹媽打制了兩副質(zhì)量考究的壽材。

      我的兒子叫羅宗來。羅漢家三代單傳,他沒有孩子,續(xù)譜的時候,他名下嗣子就寫羅宗來吧,輩分啥的都合適。我再多出一個丁的錢。大旺半夜又給我發(fā)一條信息。

      第二天,我將譜牒里羅漢這一欄“羅大旺子羅宗來兼祧為嗣”的截圖,發(fā)給了大旺。

      責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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