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希慶
古代士人的住居在居住環(huán)境、建筑本身以及陳設之物上都深深地打上了居者的烙印。由于居者的主觀投射,它們被賦予或顯或隱的心性追求。在自然物質和精神品性共同營造的人居空間里,居所真正成為“我”的居所。這是心靈的棲居,是謂心居。
士人們棲身于塵世之中,塵世中的住居有簡陋與華麗之別。顏回居陋巷,簞食瓢飲,世人多為此發(fā)愁,而顏回卻樂呵呵的。這份安貧樂道的心境,或是傳承于夫子?!墩撜Z·子罕》:“子欲居九夷?;蛟唬骸缰??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陋與不陋,并非由物質條件判定,乃是看居者是否有君子之德。有則不陋,無則必陋。這活脫脫就是心靈之居的寫照。顏回安于簡陋,實則內有強大的心靈之道的支撐。由是,物質性的簡陋之居在心理空間上則是異常豐滿的。
人居史上同此涼熱的還有唐代的劉禹錫?!堵毅憽分械木邮抑獙嵞宋镔|的表象,而心靈空間的簡陋與否,則并不以物質為界定??追蜃訂枴昂温小?,實則是對心靈的拷問。因為有仙和龍,是以山水聞名;因為有德之馨,是以居室不陋。天下之大,陋室不孤,諸葛廬和子云亭皆是。當然,這個“不孤”還是“孤”的,也許只有孤家寡人才能體會到這個心靈空間的意蘊,否則就不用說“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的罕有人跡了。當然,劉禹錫亦強調了其士人的身份,所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此簡陋之居升騰起的愜意也以社會對立的方式凸顯出來,此處是“調素琴,閱金經(jīng)”的地方,這里“無絲竹之亂耳”,也“無案牘之勞形”。
如果論到人居之于社會對抗性的特征,又可以上溯到東晉時期的陶淵明。他把世俗官場的生活同鄉(xiāng)間之居的生活做了對比,實則通過對鄉(xiāng)村田園之居的贊美回應了官場之居的污濁,并將官場生活歸為“樊籠”“塵網(wǎng)”之居,而居者則成了“羈鳥”“池魚”。于是有“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遂盡介然分,終死歸田里”(《飲酒》第一九)的感慨,在充分強調“誤落塵網(wǎng)”的遺憾與悔恨之后,依然不在乎鄉(xiāng)村之居的簡陋、寒酸與辛勞,并將之視為自己心性愜意的理想之居,是謂“舊林”和“故淵”?!兑凭佣住分徽f:“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懷此頗有年,今日從茲役。敝廬何必廣,取足蔽床席。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移居并不在意“草屋八九間”的“敝廬”,在意的是與素心人言說務談的快樂。同此心情的還有《歸園田居》中的描述:“野外罕人至,窮巷寡輪鞅”“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試攜子侄輩,披榛步荒虛”。
陶淵明的鄉(xiāng)居也少不了人居環(huán)境給居者帶來的安然?!疤@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凱風因時來,回飆開我襟”(《和郭主簿》其一);“方宅十馀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歸園田居》其一)。當然,在城鄉(xiāng)二元對立的社會中,士人對人居的價值追求中充滿了對于鄉(xiāng)居生活的贊頌。田園詩人描繪的村居生活,或者成為他們對抗仕途官場的反諷,或者也是所從本心。真如陶淵明所言:“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飲酒》其五)感悟本心,境我合一,所以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真意”的存在。
在頌揚田園生活的基礎上,陶淵明將心靈的棲居之地外化為形象逼真的桃花源?!短一ㄔ从洝芬孕凶哒叩囊暯菍σ粋€聚落做了完整描繪。這個聚落中有交通系統(tǒng),那是溪水和阡陌;有進入聚落的開口,后人附會說是村落的水口;有土地;有建筑;有美池桑竹;有家禽;有男女。如此怡然之地,人間真有存在?盡管現(xiàn)代社會的人們把很多江南山地村落看作桃花源的現(xiàn)實版,但畢竟不是文中所描述的如影印一般的再現(xiàn)版。因為桃花源是陶淵明的理想之地,陶淵明的心靈居所,所以,在現(xiàn)實世界中,它是找不到的,它僅存在于人的腦子里。所以文中有“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guī)往。未果,尋病終,后遂無問津者”。
在眾多的士人之居類型中,還有以居住之艱難生發(fā)出的天下之憂,這種天下情懷就是“中國人的脊梁”,是由掃屋而至掃天下的進階。唐代詩人杜甫的一生充滿了家國情懷,時時由感慨己身推而外化為社會蒼生。《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描述了茅屋之破陋和居住之艱難,處于天、人雙重打擊下的艱難之境,人們該怎么辦?杜甫卻由小我之慘推及大我情懷。我受苦或者死亡都不足道,如果以我之性命換來廣廈千萬、天下為安,我亦足矣。
士人們也有單純的山野鄉(xiāng)居之樂,這便是田園詩中描述的境界。這些鄉(xiāng)居詩通過描述鄉(xiāng)村聚落的環(huán)境和人事,以再現(xiàn)居者或恬淡、舒暢、質樸,或愁緒滿滿的情感。這里的人居環(huán)境和人居生活較少有所謂的心意寄托,大多是一種純粹的適合心意的投射。南宋時期的范成大可以算作此類情形的集大成者。
范成大隱居在石湖別業(yè)的十年中,寫下了大量的田園詩。透過他的詩歌,尤其是《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我們能夠窺見一個知識人對于鄉(xiāng)居生活的喜愛。石湖就是范成大的人居空間,這里有人居的自然環(huán)境、建筑物、支撐網(wǎng)絡、人和社會活動。你可以想象,在石湖,這里有自然的山水湖泊、動物、植物,房舍、道路和交通工具、水渠,家畜禽,農(nóng)家成人、兒童,農(nóng)事工具和生產(chǎn)活動,車馬行人,社會活動,等等。當然,你還可以看見一位游走于其間的居者,周遭的一切都在他的眼里和心里。
春日之一:“柳花深巷午雞聲,桑葉尖新綠未成。坐睡覺來無一事,滿窗晴日看蠶生。”一個自然與人文雜糅的人居空間:柳花與桑葉,深巷,雞聲與蠶。既有視覺的,也有聽覺的。居者閑適的情意來自坐睡醒來,在這晴好的日子里,透過窗子盯著蠶的新生。
夏日之一:“梅子金黃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日長籬落無人過,惟有蜻蜓蛺蝶飛?!泵纷?、杏子、麥花與菜花,籬笆、院落,蜻蜓、蛺蝶。一幅生動的人居生境圖畫,而著墨點卻在環(huán)境的無人,實則處處有居者。
秋日之一;“新筑場泥鏡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聲里輕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鼻锾焓鞘斋@的季節(jié),人們筑場,趁著霜后的晴天打稻,歡歌笑語里枷聲如輕雷,整夜不輟。
冬日之一:“斜日低山片月高,睡馀行藥繞江郊。霜風搗盡千林葉,閑倚筇枝數(shù)鸛巢?!痹诙盏囊粋€黃昏時刻,日斜月高,山巒低矮;霜風也讓樹木葉落。在這樣的時空里,一個居者睡醒后繞江行藥,閑來靠著筇枝數(shù)數(shù)林中的鸛巢。居者冬日閑居之態(tài)躍然欲出。
范成大的石湖鄉(xiāng)居面對的已經(jīng)不再是居住空間里單純的自然之物、建筑物和人事活動。實際上,這些他目之所及、耳力所達的物象,均已經(jīng)沾染上他個人的心意,變成一種自己熟稔的,備感閑適、恬淡的外化情志。他的居住空間已經(jīng)不是單單的物質性的,而是充滿了詩人的個人情懷。
不像范成大一類的士人把居住空間施以人的投射,還有的士人把住居生活外化為觀照,能夠把或駐足或長居的地方視作是內心與天地自然對話的空間,真正擁有了物我統(tǒng)一的境界。所謂處虛室之中,增生白之思。這些居所或者曰停留之地能夠促使居者沉浸其中,生發(fā)出對天地的參悟。唐代詩人王維的輞川之居,著實印證了天地自然,物我統(tǒng)一的最高人居境界。
對于王維而言,輞川是一方人居的空間。然而,它又并非單單是一個純自然的地理空間。輞川不僅有別業(yè)這些人造物,但更多的是在這個空間中處處留下來的王維的情思觀照。
《舊唐書·王維傳》記載:王維“得宋之問藍田別墅,在輞口,輞水周流于舍下,別漲竹州花塢,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王維自天寶三載(744)至十五載常居于輞川。對王維來說,輞川就是他這十二載的常居之地。這里的自然地貌、地勢、動植物、建筑以及往來酬唱之人均構成了這個獨特的人居空間。按照《輞川集·序》的說法,作為輞川的居者,王維所到之處有:孟城坳、華子岡、文杏館、斤竹嶺、鹿柴、木蘭柴、茱萸泮、宮槐陌、臨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欒家瀨、金屑泉、白石灘、北垞、竹里館、辛夷塢、漆園、椒園等。
在這些或游歷,或歇腳,或居住的處所,無不見著王維的觀照,這些觀照或者是生發(fā)感懷,或者是禪意的參悟。
生發(fā)感懷的,如《孟城坳》:“新家孟城口,古木馀衰柳。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薄度A子岡》:“飛鳥去不窮,連山復秋色。上下華子崗,惆悵情何極?!泵铣芹旰腿A子岡,作為人居空間,它們周圍的環(huán)境催發(fā)了居者的感懷。古木衰柳,后繼前者,嘆息逝去的一切;華子岡上下,飛鳥與群山,不窮與連綿,惆悵之情如此,哪里是終點。情感來自周圍的環(huán)境,環(huán)境催生了對時間和空間的反思。
有參透禪意的。如《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薄赌咎m柴》:“秋山斂馀照,飛鳥逐前侶。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欒家瀨》:“颯颯秋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這些詩中描繪出的居住環(huán)境充滿了天地之間的神秘意境,這些境界無法言說,任憑居者參悟??丈健⒎淳?、深林、復照、青苔;秋山、馀照、飛鳥、彩翠、夕嵐;秋風、石溜、跳波、白鷺等。這些居住環(huán)境的構成要素,實則純?yōu)樽匀凰n予。然而,這些自然景物在居者的觀照下似乎是蘊含了天地萬物的隱秘之道,值得這個人居空間的擁有者永遠玩味。
《輞川集》中的詩歌,雖然是王維酬唱裴迪之作,但是就具體的詩歌而言,以人居空間的角度觀察,詩中既有居者出現(xiàn)的情況,也無居者出現(xiàn)的情況。居者出現(xiàn)之例,如《欹湖》:“吹簫凌極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薄赌蠄摗罚骸拜p舟南垞去,北垞淼難即。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薄吨窭镳^》:“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边@些詩中描摹了具體的行為動作,有動作就一定會有這些動作的發(fā)出者,誰人吹簫、送、回首?誰人去、即、望、識?誰人坐、彈琴、長嘯?這就像一個居住空間中,既有環(huán)境中的物的因子,也有這個空間中的人的行為動作。作為一個跳出此空間的觀者,所見之環(huán)境就是豐滿的,既有物也有人。而且,這個環(huán)境中的動作和景物都充滿意趣。
當然,環(huán)境中也有不存在人的情況,這就是居者隱去的情形。如《北垞》:“北垞湖水北,雜樹映朱闌。逶迤南川水,明滅青林端。”這里的環(huán)境中不見居者,但是不是沒有居者呢?當然不是。居者描摹出來的環(huán)境當然是居者所見所想的。這種情形讓環(huán)境中的居者的因素更加隱晦,但卻朝向了人居乃我心之居的最高境界:物我天地皆一體。如《臨湖亭》:“輕舸迎上客,悠悠湖上來。當軒對尊酒,四面芙蓉開?!弊詈笠痪洹八拿孳饺亻_”中,僅“開”一詞,就展開了居者的心意境界。荷花的開是一個過程,同時又是一種狀態(tài)。居者的心意從無中生發(fā),再到如荷花一樣盛放,這種心意與芙蓉是合一的。實則,天地之間,人心與萬物皆可以相通。不惟芙蓉是芙蓉,人心是人心。再如,《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毙烈膲]中,有辛夷樹。辛夷花如芙蓉,年年發(fā)出紅萼,然后靜靜開放,再靜靜凋落。這樣一個沉寂的過程,并不因為有人或者無人就會改變什么。人何嘗不是如此,生生死死,如世界萬物,不會因為別人觀照與否,就會發(fā)生改變。這里的無人實則有人,只不過人就是辛夷,辛夷就是人?;蛘哒f,居住的環(huán)境就是人的投射,人就是居住本身。
追溯過往,漫漫歷史長河中,種種士人之居或消遁,或繁花似錦。那方空間里曾經(jīng)存在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人的一顰一笑均成了中國古代知識精英所追求的人居文化的結晶體,它們曾經(jīng)的存在顯現(xiàn)了這一群體的心靈訴求,我們把它們稱作心靈的棲居地。
(作者單位:北京城市學院經(jīng)濟管理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