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荔媛 張春梅
喜劇是雅典古典時期非常流行的一種文化形式,具有明顯的教育、政治以及娛樂的社會作用,對雅典社會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作為雅典著名的喜劇作家,阿里斯托芬的喜劇具有鮮明的嚴肅性,其作品涉及民主的運作、戰(zhàn)爭與和平以及公民道德等領(lǐng)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雅典的社會狀況,他的作品《馬蜂》便是圍繞著陪審法庭的弊端而展開的。故事的主角是一對父子,父親對陪審法庭有一種近乎瘋狂的熱愛,但是兒子卻非常反對父親參與庭審。最后,兒子通過欺騙等手段,成功地改變了父親。父親不再要求去參加庭審,但是又惹出了更大的麻煩,甚至被告上了法庭。在喜劇《馬蜂》中,阿里斯托芬對陪審法庭的諷刺直截了當,揭露了陪審法庭運行過程中存在的不民主現(xiàn)象,陪審員具有盲從性;與此同時,阿里斯托芬又進一步地批判了造成這個現(xiàn)象的罪魁禍首——平民領(lǐng)袖。因此,通過對陪審法庭和平民領(lǐng)袖兩個方面進行分析,能夠有助于了解古典時期雅典民主的狀況。
雅典人被普遍認為是好訴訟的,這得益于較完備的司法程序以及人們對于演說口才的追求。在阿里斯托芬的另一部喜劇《云》中,蘇格拉底的門徒給斯瑞西阿得斯畫出地圖時說:“這是全世界的地圖。你看見嗎?這是雅典?!倍谷鹞靼⒌盟拐f:“你說什么?我不信!因為我沒有看見那些陪審員坐在那兒?!边@足以看出當時雅典人對陪審法庭狂熱的態(tài)度。在喜劇中,“馬蜂”指代的是雅典的陪審團成員,因為兩者有很強的相似性:“第一,沒有一種動物在被招惹的時候比我們更暴躁,更怒惱。其次,一切事情我們都效法馬蜂。我們成群結(jié)隊,很像一窩馬蜂……我們自有別的謀生之道,每個人我們都刺他一下,靠這個辦法生活。”這些陪審員對于一個在法庭上的受審者是具有殺傷力的,他們態(tài)度強硬,迫不及待地給受審者定罪。
在陪審法庭的運行過程中,法庭演說也是不可忽略的。人們在談到雅典法庭演說時總是以蘇格拉底的審判為例子。蘇格拉底在他的法庭演說過程中,激怒了陪審員,被認為是蔑視法庭,最終被判處死刑。雖然《馬蜂》上演比蘇格拉底的審判要早20年,但也足以說明喜劇里諷刺的現(xiàn)象并不是憑空捏造?!恶R蜂》中這樣描述陪審員心理變化的過程:在還沒有開庭時,“他們向我鞠躬,怪可憐地懇求我說‘老爹,憐憫我吧,我求求你,要是你也曾在擔任官職的時候偷偷摸摸……經(jīng)他們這樣一懇求,我的火氣也就消了。”懇求者的告饒和祈求,讓這些陪審員先做出了一些主觀的判斷,認為“(他們的)權(quán)力不在任何王權(quán)之下”。在法庭辯論的過程中,有的人感嘆自己的窮苦,想要博得同情;有的人講故事、講笑話,想要使陪審員平息怒氣;甚至有人把自己的孩子也帶到現(xiàn)場,想要以小孩兒的哭啼打動陪審員。最后贏得了官司,也要感謝陪審員,或是吹一支曲子,或是將女兒許配給某位陪審員。庭審結(jié)束后,陪審員帶著他的津貼回家也能夠得到家人的尊重。這種摻雜著情感的判決在當下看來十分的荒謬,但在古希臘較為常見。陪審員本是普通的公民,但是法庭賦予了他們更多的權(quán)力和尊嚴,他們自認為高高在上,大權(quán)在握,然而這些陪審員所不知道的是,實際上他們還是在為政治家服務(wù):“你不是萬人之主,你侍候別人,卻以為你是主子。父親請你告訴我,你刮剝希臘,自己得到多少報酬?”
阿里斯托芬注意到了津貼制度的實行同樣對陪審法庭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在公民大會和陪審法庭頻繁召開的情況下,居住在偏遠地區(qū)的居民通常不愿意來回奔波。因此,為了避免浪費干農(nóng)活兒的時間,除了涉及到切身的利益,他們通常不參加城邦的公民大會、陪審法庭等城邦公共事務(wù)。這也意味著他們對公民權(quán)力的放棄。伯里克利的陪審津貼制度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這個問題,參加陪審法庭便可獲得2個奧波爾的津貼補助,減輕了部分公民的經(jīng)濟負擔,使他們有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公共生活中?!恶R蜂》中提到雅典每年都要將150塔蘭特作為陪審津貼發(fā)放給陪審員,相當于年收入的十三分之一?!恶R蜂》中塑造的父親的角色“菲羅克勒翁”就是因為這3個奧波爾(陪審員每天的津貼最初為2個奧波爾,后來變?yōu)?個奧波爾),十分注重自己的審判權(quán)力,甚至到了極端的地步,“要是沒有坐上前排的凳子,他就唉聲嘆氣。他夜里一點也睡不著。”因為陪審法庭是雅典民主制度運行的重要機構(gòu),老人對法庭狂熱地向往,其實也證明了雅典公民的民主參與度隨著津貼的發(fā)放也得到了提高。喜劇將這一有趣的現(xiàn)象進行了深刻地刻畫,這其中不免帶有一定程度上的夸張效果,但也從另一個角度讓人們了解到雅典民主制度的運行機制。
津貼制的實行也產(chǎn)生了負面的效果。邊緣地區(qū)的農(nóng)民仍舊無法像城區(qū)中的公民一樣,頻繁地參加公民大會或陪審法庭,這就使他們的口才與城區(qū)中滔滔不絕的政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甚至成為城區(qū)居民的嘲笑對象。這又大大打擊了農(nóng)民的參政熱情。阿里斯托芬還認為,平民參加陪審法庭也僅僅是想領(lǐng)取那些津貼,正因如此這些人往往會被有意蒙蔽。阿里斯托芬借布得呂克勒翁之口道出陪審員們對民主的狂熱追求被有心人利用而成為自己的政治工具,而蒙蔽他們的人主要指的是公元前5世紀至公元前4世紀出現(xiàn)的平民領(lǐng)袖。
《馬蜂》的核心人物是一對父子,這對父子的名字就很耐人尋味——父親的名字菲羅克勒翁,意思是“喜愛克勒翁的人”,兒子布得呂克勒翁意為“憎恨克勒翁的人”。在《馬蜂》中,克勒翁的形象是不可忽視的,他是公元前5世紀末至公元前4世紀初雅典最具影響力的政治家之一。他出身平民,同時也是雅典的一個皮革廠主,阿里斯托芬在作品中稱他有“腐朽的皮革氣味,臭得很”﹐以此來挖苦克勒翁的出身。
在《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中,克勒翁在處決米提林人這一部分中登場。公元前428年,米提林拉攏斯巴達發(fā)動了反對雅典統(tǒng)治的暴動,暴動很快被雅典鎮(zhèn)壓,但是惱羞成怒的雅典人在如何處置米提林人的問題上產(chǎn)生了分歧??死瘴讨鲝垖⒊赡昴凶尤刻幩?,將婦女兒童變賣為奴隸。狄奧多圖斯則認為應溫和地對待米提林人。從更長遠的角度來看,狄奧多圖斯的主張有利于提洛同盟內(nèi)部的穩(wěn)定,同時可以減小雅典財政上的壓力,滿足民眾對和平的渴望。但是克勒翁以出色的演說擊敗了狄奧多圖斯,公民大會通過了克勒翁的提案。然而,雅典人民很快便感到后悔,后悔對米提林人的處罰太過苛刻和殘忍,想要收回對米提林人的判決,重新進行投票。這時,克勒翁又站了出來,指責雅典人太過軟弱,“同情只能給予那些和我們互相同情的人們,而對于那些自然的和必然的仇敵們,則不能有同情心”。第二次投票,之前通過的提案被推翻,公民大會采用了狄奧多圖斯的和平建議。米提林事件往往被認為是雅典民主政治反復無常的代表,從有關(guān)米提林人的辯論可以看出,雅典民眾在做決定時搖擺不定,而在整個過程當中,演說家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演說家為達政治目的巧言令色地“煽動”民眾滿足他們的愿望。
克勒翁在米提林辯論中沒有達成自己的目標,但在不久之后的派羅斯事件中,克勒翁成功煽動雅典民眾接受了主戰(zhàn)的意見。公元前425年,斯巴達與雅典在斯法克特里亞島交戰(zhàn),斯巴達的重裝步兵被雅典軍隊包圍,在島上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由于重裝步兵中有許多貴族服役,所以斯巴達想要與雅典議和。但克勒翁在公民大會上慫恿雅典人提出極為苛刻的條件,拒絕了斯巴達的議和請求。但是雙方都無法將對方完全打敗,長時間的作戰(zhàn)使雅典人再次后悔沒有議和??死瘴淘诠翊髸吓u雅典將軍的無能,當時的雅典將軍尼西阿斯將這個燙手山芋丟給了克勒翁﹐克勒翁在損失極少的情況下迫使斯巴達人投降。公元前422年,在和斯巴達的對抗中,克勒翁死于安菲波利斯。次年,雅典與斯巴達締結(jié)《尼西阿斯和約》??死瘴桃愿叱难菡f技巧一次次鼓動雅典民眾采取主戰(zhàn)的外交政策,他死后,雅典與斯巴達之間和平的障礙也就此消除。
阿里斯托芬對克勒翁的諷刺在多個劇本之中都有所體現(xiàn)。在公元前426年創(chuàng)作的《巴比倫人》中,阿里斯托芬描述了酒神狄俄尼索斯和一群巴比倫人來到雅典,卻被當作奴隸使喚,最后狄俄尼索斯讓雅典的領(lǐng)袖付出了相應的代價。在劇中,阿里斯托芬對克勒翁及其外交政策進行了諷刺和挖苦,以至于克勒翁對阿里斯托芬提出了法庭指控;在公元前424年上演的《騎士》中,阿里斯托芬再次對克勒翁進行了嘲諷,稱他是“一個奴隸,一個硝皮匠,綽號帕弗拉工,最無賴,最喜歡誣告” ;在《馬蜂》中,阿里斯托芬也對克勒翁大肆嘲諷,直接將克勒翁塑造成一只狗的形象,形容他“活像個小偷,他露齒而笑,是想欺騙我”以及“又是一條拉柏斯,他善于吠叫,善于舔瓦缽”,諷刺了克勒翁和拉柏斯在西西里遠征問題上的矛盾。亞里士多德也認為克勒翁“最大限度地破壞了平民,而且是第一個在講壇上嘶嚷和辱罵的人,并在講話蠱惑平民之前把外衣翻卷起來,而其他人講話時都是溫文爾雅的”??梢钥闯?,古典學者對克勒翁的評價較低,以克勒翁為代表的平民領(lǐng)袖也蒙上了一層負面的色彩,他們出身低下,行為舉止粗俗不堪,在演講臺上巧言令色,拉攏民眾。阿里斯托芬對克勒翁的批判暴露出當時平民領(lǐng)袖對民眾的蠱惑和煽動的現(xiàn)象。
平民領(lǐng)袖的出現(xiàn)標志著雅典民主發(fā)展進程中的一個重大變化,政治領(lǐng)袖的特點也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康納將其稱為“新型政治家”。從伯里克利開始,政治家不再依靠政治小集團獲得支持,而是直接面向民眾,巧舌如簧地說服他們,滿足他們的愿望。伯里克利在其執(zhí)政期間為陪審員發(fā)放2個奧波爾的津貼,這些措施在亞里士多德看來是“作為針對克蒙之財富的一種措施以博取平民的歡心”,并且認為“依某些批評者所言,這時的陪審員們被敗壞了,因為抽簽以此為職的更多地總是尋常之輩而非賢能之人。從此賄賂也開始發(fā)生”。作者在《馬蜂》中諷刺克勒翁允諾陪審法庭將津貼提高至5奧波爾,對于平民領(lǐng)袖而言,津貼制成為討好民眾、獲得支持的一種手段,同時借助陪審法庭的權(quán)力沒收政敵財產(chǎn)﹐打擊政敵、以濟公用。
從演說家產(chǎn)生的角度來看,演說家的興起符合雅典民主制度的需求。希臘的城邦一直維持著小國寡民的狀態(tài),這樣規(guī)模的城邦給公民集體直接參與城邦事務(wù)提供了充分的空間,這就必然導致城邦政治需要對公民公開。政治家想要使自己的政策主張得到民眾的認可與支持,就須在公民大會進行演說,并不斷提高演說水平,這樣一來演說家就是城邦的政治家。演說家自產(chǎn)生以來,一直被詬病,后來演說家與煽動家間的邊界變得模糊不清。芬利指出,煽動家和演說家的區(qū)別在于,演說家的頭腦中除了國家利益不會對領(lǐng)導權(quán)寄予任何其他的想法;而煽動家自私自利,把自身利益放在首位,這驅(qū)使他逢迎民眾。伯里克利死后,他的后繼者們基本都受過良好演說教育,但他們似乎沒有繼承古典學者們所期望的高尚品質(zhì),他們直接面向人民,迎合民眾的心理,在一些顯然與戰(zhàn)爭毫不相干的事務(wù)上,個人野心和私人利益導致了一些對雅典人自己和他們同盟者都不利的政策。政策如果獲得成功,只會使個人得到榮譽和利益,如果失敗,就會給戰(zhàn)爭中的國家?guī)頌碾y性的影響。阿里斯托芬認為,政治家要具有善的品質(zhì),這樣在決策時能夠做到拋棄個人的榮譽而將城邦和人民的利益最大化,因此他對克勒翁的種種諷刺都是在提醒觀眾,不要中了他的圈套而做出錯誤的決定。
阿里斯托芬對于雅典激進民主的批判,反映出雅典民主制在公元前5世紀末確實是受到了一些質(zhì)疑:民眾容易受到蠱惑,政治精英則利用民眾達到自己的政治需求;演說家身份開始分化,政治煽動家出現(xiàn)。與此同時,我們需要注意到阿里斯托芬作品所具有的局限性,況且喜劇的文學性不足以夸大。克勒翁在派羅斯事件中的高光表現(xiàn)恰恰證明了平民領(lǐng)袖并不是像古典學者們所說的一無是處,平民領(lǐng)袖作為那個時代的產(chǎn)物,帶來了一定的負面影響,但優(yōu)點和可取之處同樣不可忽視。阿里斯托芬以喜劇的方式將雅典的政治和社會展現(xiàn)給觀眾和讀者,并對雅典民主制度運行中的一些缺陷進行披露,在娛樂的同時給民眾和城邦一些忠告。他就像是一只馬蜂,整天盯住雅典不放,用幽默的方式喚醒他們、說服他們、指責他們,而后世評價他諷刺尖銳而辛辣,這種尖銳和辛辣正是源自于他對民主的信仰以及對城邦正義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