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6年,三星堆遺址兩座大型商代晚期祭祀坑的發(fā)現(xiàn)以及蔚為大觀的青銅雕像群的橫空出世,不僅反映出古蜀人豐富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同時為我們探索古蜀國的社會文明形態(tài)、宗教禮儀制度提供了重要的實物證據(jù)。本文以最具代表性的青銅大立人像為研究對象,試論大立人像手勢與《山海經(jīng)》所載眾巫“操蛇”之間的關聯(lián),并進一步揭示其文化內涵有祭祀先祖大禹的同時,兼顧“以祖配天”之意。
【關鍵詞】三星堆遺址;蛇;操蛇之神;夏禹;昆侖;以祖配天
【中圖分類號】J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2)03-202-03
【本文著錄格式】唐敏 .試論青銅大立人像手勢所象征的文化內涵[J].中國民族博覽,2022,02(03):202-204.
一、大立人像為神、巫、王三者于一體的“群巫之長”
三星堆遺址祭祀坑出土的殷商時代的青銅器是古代中國西南地區(qū)青銅文明的杰出代表,特別是以青銅大立人像等一批具有本地鮮明風格青銅器的橫空出世,填補了古代中國青銅文化衍變序列的重要缺環(huán),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和歷史價值。在二號坑出土的眾多青銅器當中,有一件被譽為“東方巨人”的青銅大立人像。這件大立人像由人像和底座兩部分構成,采用“分段嵌鑄法”鑄造而成。身體中空,通高2.62米,其中人像高1.72米,底座高0.9米,重達180公斤,是迄今發(fā)現(xiàn)的殷商時代最大的青銅人物雕像。
立人像頭戴天目冠,身穿繪有龍紋的長袍,兩手抱握置于胸前,豎立于高臺之上,莊嚴肅穆。關于此青銅立人像的身份表征,趙殿增先生認為,立人像站于 高 臺、身披 法衣、頭 戴 華 冠 、神 獸 護 體 等 方面 的特征,顯 示其 在 祭 祀活動 中居于 中心 地位。[1]如果再結合二號祭祀坑器物的掩埋情況來看,這些器物是被砸碎、火燒之后,再按照一定的先后次序扔進坑內。與銅立人像埋藏在一起的還有諸如青銅大神樹、青銅太陽輪形器、青銅縱目面具等一批國之重器。這批具有本地風格的青銅器不僅體量碩大,而且鑄造工藝精湛,應當是古蜀國最高祭禮儀式中使用的重要道具。如果從鑄造工藝、藝術造型及蘊藏的文化內涵等角度對立人像進行綜合考察,無不呈現(xiàn)出古蜀人獨特的審美風格和超越現(xiàn)實的想象力及創(chuàng)造力,這尊人像應當是古蜀人原始宗教崇拜下的精神偶像。筆者認為此人物雕像應當為古蜀國重要祭祀活動中“神、巫、王”三者身份于一體的最高統(tǒng)治者之象征,是名副其實的“群巫之長”。
二、“群巫之長”大立人像雙手“操蛇”寓意“以祖配天”
立人像所站高臺有座基、座腿、座臺面三部分組成。座基成梯形,座腿為四個相連接的怪獸頭;座臺面為方形,四周紋樣裝飾以日暈紋為主。立人像所站立的高臺整體成方形,很有可能與《周禮·大司樂》所載的“于澤中之方丘”應當有著某些內在聯(lián)系。賈《梳》曰:“言澤中方丘者,……因下以事地,故于澤中?!豢梢运性O祭,故亦取自然之方丘,象地方故也?!绷砀鶕?jù)《爾雅·釋丘》載:“丘,一成為敦丘,再成為陶丘,再成銳上為融丘,三成為昆侖丘?!卑创苏f可看作山有三重即有“昆侖”之意象。在古籍神話中,“昆侖”這個詞往往與通天有關,而且其方位在西北。《淮南子·原道訓》:“經(jīng)紀山川,蹈騰昆侖,排閶闔,淪天門?!备哒T注:“昆侖,山名也。在西北,其高萬九千里?!?013年,三星堆遺址北面的青關山臺地一號建筑基址被發(fā)掘。杜金鵬先生認為此建筑基址屬于商代最高規(guī)格的建筑……該建筑是一座縱軸呈東南—西北向、平面做長方形的大型地面建筑?!盵2]青關山臺地宮殿朝向為西北方位,此方位正是成都平原西北方向的岷山一帶?,F(xiàn)階段的考古表明,整個遺址區(qū)內出土文物最豐富的兩大區(qū)域,一個是南城墻附近的“三星堆”(三個人工夯土堆)與祭祀坑組成的祭祀?yún)^(qū),另一個是北面月亮灣臺地所屬區(qū)域。而這一南一北兩大區(qū)域正是清代嘉慶《漢州志》所描述的“伴月三星堆”。吳維羲先生根據(jù)兩坑坑向、疊璧擬峰、碎璋之禮等諸多因素分析認為,兩坑祭禮中有較大的祭山成分,并進一步指出兩坑“瘞埋”所祭之山即成都平原西北方向的岷山。[3] 陳顯丹先生指出,掩埋大立人的二號坑,根據(jù)出土的堆積迭壓情況可分為上、中、下三層,大的青銅人像由腰部折斷成兩段,人像上半身位于坑的中部,下半身位于坑的西北部。[4]綜上所述,無論是祭祀坑的朝向還是大立人底座掩埋在坑內的方位都與經(jīng)文中所描述的神山昆侖所在的西北方位有著較為密切的聯(lián)系。另依此理從整體造型來看此方臺,與《周禮》所載的祭祀所用方丘吻合。雖《周禮》為后世所著,但夏、商、周三代之禮必有共通之處,可做參考。正如《論語·為政》所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此前,筆者拙文中已明確提出方臺由座基、座腿、座臺面三層組合之造型寓意《爾雅》所載“昆侖丘?!盵5]畢竟,此大立人像為古蜀國的“群巫之長”,立于神山“昆侖”,祭祀通天非他莫屬。再從另一方面來看此“方丘”,座基為方形,素面無紋飾,取象地;座臺面雖為方形,但上面裝飾有明顯的日暈紋,古之制器者應當是為了區(qū)分座基的方形而刻意為之。日在天上,所以可取象天。中間的座腿為組合型的怪獸造型。仔細觀察不難發(fā)現(xiàn)此怪獸有向上揚起的獸角,身體象蛇形(小龍為蛇),而怪獸的頭部明顯是鳥形的藝術抽象化表達,眼睛碩大且修長,炯炯有神。復合形態(tài)的怪獸造型居于座基、座臺面的中間,或許是為了寓意此怪獸可在天地間自由往返穿梭。根據(jù)其主體造型有鳥、蛇兼容的復合型特征,可暫且稱此怪獸為“飛蛇”一類的精靈之物。被稱為華夏第一奇書的《山海經(jīng)》里面記載的很多神巫形象當中都有龍、蛇的身影,尤以《山海經(jīng)·海外經(jīng)》所載較為詳細。
《海外經(jīng)》記載的與龍、蛇有關的四方神——
東方句芒,鳥身人面,乘兩龍。
南方祝融,獸身人面,乘兩龍。
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兩龍。
北方禺強,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青蛇。
目前學界的主流觀點傾向于認為《海外經(jīng)》所述的與龍、蛇相關的四方神實乃甲骨卜辭當中的四風之神,這就客觀證明了《山海經(jīng)》對事物的描述并非荒誕不經(jīng),而是那個時代特有的神話敘事手法。除了《海外經(jīng)》所載四方神與龍、蛇有著較為密切的關聯(lián)之外,在《山海經(jīng)》其他篇章中所描述的大巫或人王也與龍、蛇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例如《大荒北經(jīng)》所載:“……有人珥兩黃蛇,把兩黃蛇,名日夸父?!?《大荒西經(jīng)》:“ 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兩青蛇,乘兩龍,名曰夏后開?!泵晌耐ㄏ壬赋觯渡胶=?jīng)》當中描述的“天下之中”的地域尤其詳記岷江中、上游,這一地域屬于西南地區(qū)的古巴、蜀文化。[6] 筆者認為蒙先生的觀點頗具說服力,《山海經(jīng)》當屬于南方文化系統(tǒng)。那么經(jīng)文當中出現(xiàn)的人、神、巫與龍、蛇組合的奇異描述很有可能是對上古西南地區(qū),特別是以成都平原為中心的古蜀地域祭祀活動中所呈現(xiàn)的神巫元素的隱晦表達。
晉代道士葛洪所著《抱樸子·雜應》:“若能乘蹻者,可以周流天下,不拘山河,凡乘蹻道有三法:一日龍蹻,二日虎蹻,三日鹿盧蹻”。前文已述怪獸有蛇形身體,而傳統(tǒng)文化中一般稱“小龍為蛇”。綜上所述,此“飛蛇”應當是巫覡祭祀通天的動物助手,即“蹻”。大立人所站立的方臺中間部位取象“飛蛇”之造型,或許正是為了凸顯此方臺整體寓意神山昆侖有著獨一無二的“登天之梯”的功能。大立人光腳站立于昆侖之巔,吸收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便能更好地“天人感應”“人神互通”。
大立人像最吸引人之處應為那雙巨大的雙手。雙手中空,一高一低呈抱握狀放置于胸前。從肉眼不難發(fā)現(xiàn),此巨手與整個人像的其他身體比例極不協(xié)調。這樣的設計,或許是制器者為了凸顯這雙巨手在祭祀活動中的重要作用。結合三星堆出土器物所呈現(xiàn)的神圣、神奇、神秘之特征,筆者傾向于認為大立人像這雙呈抱握狀的巨大雙手應該有著多方面的宗教文化內涵,如果單從立人像手里是握著某種祭祀法器的角度來考察;再結合與上古西南地區(qū)有著極大淵源的《山海經(jīng)》的記載,大立人像集“神、巫、王”三者身份于一體,應為古蜀國當之無愧的“操蛇之神”。而蜀人的源頭與成都平原西北方位的岷山一帶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岷山一帶的茂汶地區(qū)被視為夏朝先祖大禹的發(fā)源地?!渡袝涡獭罚骸坝砥剿?,主名山川。”《淮南子·汜論訓》:“禹勞天下,故死而為社?!薄妒酚洝ち鶉瓯硇颉罚骸坝砼d于西羌?!薄妒酚洝は谋炯o》曰:“天下皆宗禹之明度數(shù)聲樂,為山川神主?!?/p>
集解:“皇甫謐曰:孟子稱禹生石紐,西夷人也。傳曰禹生西羌是也?!?/p>
揚雄《蜀王本記》說“禹本汶山郡廣柔縣人生于石紐。”王家祐先生指出:“蓋羌族之宗教,亦即中國西部夏民族最古之宗教也……在祖國黃河折支河曲附近的昆侖神山所發(fā)源的黃帝軒轅氏文化,經(jīng)過崇禹(夏部落)的擴播,形成了西南民族的原始文化。[7]
《禮記·祭法》載:“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大禹治水有功,成為了上古各部族的祭祀對象。 結合“禹興于西羌”這一史料線索,三星堆祭祀的先祖對象之一很有可能就是在古蜀先民心目中有著極大功勞的來自西羌的大禹。 《蜀王本紀》記載:“李冰以秦時為蜀守,謂汶山為天彭闕,號曰天彭門,云亡者悉過其中,鬼神精靈數(shù)見?!便胱x若岷,即岷山?!对涂たh志》茂州:“汶山即岷山也?!庇纱丝芍肷剑ㄡ荷剑楣攀袢诵哪恐械奶炫黻I,蜀地自古以來有魂歸天門之說。,而“天門”所在的位置正好與大禹出西羌的地理位置相對應。我們或許可以這樣理解,古蜀人“魂歸天門”不僅有通天之寓意,同時還隱藏著對先祖大禹祭祀這一重要線索。其實,古文中的禹字也或多或少地透露著一些蛛絲馬跡。東漢許慎所著《說文解字》有對“禹”字的解讀:“蟲也?!笮危盼挠??!边@里還不得不提到與三星堆遺址有著較大聯(lián)系的二里頭夏文化遺址。兩者有許多共通的文化因素,例如在兩地都有出土陶盉,而學界多認為兩地出土的陶盉在考古文化序列分期當中有著明顯的層次遞進演變關系。除了陶盉以外,較為明顯的夏文化元素的器物當屬兩地出土的青銅牌飾。何駑先生結合對二里頭遺址考古發(fā)掘的綠松石龍牌和銅牌飾分析研究認為,金文禹的形象必須具備兩個要件,一個是蟲;另一個是臂……當祭祀者手持或高舉綠松石龍牌祭祀,龍牌就不僅僅是蟲、蛇,而是禹的化身。[8]再進一步說,金文中的禹可以理解為人手持蛇之象形,而作為與夏部族有著很深文化淵源的古蜀國的“群巫之長”—大立人像,其雙手“操蛇”這一動作姿勢的深層內涵或許正是為了體現(xiàn)將先祖大禹擁入懷中進行祭祀。由于大禹治水的功勞與天齊高,在雙手操蛇象征祭祀大禹的過程中便自然而然的與世間萬物的主宰—“天”產(chǎn)生了某種聯(lián)系,這就是古蜀人“魂歸天門”的深層次文化內涵,而雙手持蛇祭祖的行為進而引申到祭天,其祭祀文化內涵同時也完成了從形而下到形而上的轉換,最終形成“敬天法祖”的古蜀國最高規(guī)格祭祀。蕭兵先生認為,“操蛇還有控制自然力、保證蕃育力,包括土地和群團繁盛的作用,這等于掌握了國運或命脈……夏啟的珥蛇……象征天與神授的政治權威與合法性,象征交通天人的靈力,象征對自然力與社群的有效控制?!盵9]
三、結語
眾所周知,龍是作為夏文化部族的主要圖騰崇拜之象征。從三星堆兩坑出土的器物來看,夏文化因素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遺址內不僅有獨立的青銅龍、蛇之類的器物(例如長有山羊胡須和羊角的青銅爬龍柱形器;體型碩大的、器身滿是菱形紋圖案的青銅蛇),還有一些巨型青銅器物上有明顯的龍蛇一類的造型和圖紋;例如高達3米95的青銅一號神樹側面有一青銅巨龍頭朝下、尾朝上,刀狀羽翼下垂,整個身子倒掛在樹干上,仿佛從天而降;這條神龍可謂是青銅一號神樹最重要的構件之一……青銅大立人所穿服飾上清晰可見龍袞圖紋)。大立人像的兩手一高一低呈抱握狀這一動作,或許正是為了突出將靈蛇這一祭祀所用的重要法器擁入懷中。此時此刻,手握靈蛇這一姿勢就不僅僅是單純的龍、蛇象征,而是轉換為大禹的化身,與此同時大立人像也完成了從人到巫再到神的升華和轉換,儼然已經(jīng)成為了古蜀國名副其實的“群巫之長”“操蛇之神?!本C上所述,我們不妨把此立人像雙手操蛇的特定文化寓意釋讀為:“敬天法祖”“以祖配天?!?/p>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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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唐敏 ,李翊梟.三星堆之眼[M]. 成都:西南財經(jīng)大學出版社,2021.
[6]蒙文通.巴蜀古史論述[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
[7]王家祐.道教論稿[M]. 成都:巴蜀書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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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蕭兵.《操蛇或飾蛇》:神性與權力的象征[J]. 民族藝術,2002(3).
作者簡介:唐敏(1983-),男,四川金堂人大專(目前四川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本科在讀),文博助理館員,研究方向為古蜀文化、先秦易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