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應翃
摘 要:繪本《第一次上街買東西》主要采用圖文互補和圖文對位的方式進行敘事。此二種敘事策略賦予繪本中家和街市意象以二元屬性,表現(xiàn)了兒童對家既留戀又渴望逃離、對街市既心懷畏懼又充滿向往的復雜情愫。正是家與街市的二元性形成的敘事張力令此書的兒童讀者即使面對獨自離家的敏感題材,仍然能夠在閱讀過程中感到安心。這也是此書仍廣為流傳的重要原因。
關鍵詞:《第一次上街買東西》 圖文互補 圖文對位 二元性
由筒井賴子撰文、林明子繪圖的《第一次上街買東西》(1973)是一部在世界范圍內廣受贊譽的繪本作品。該書采用“日本卷軸畫的技法”,“攝像、電影的技法也巧妙地融進”[1]。其中,結合質樸簡約的文字,將五歲女孩美依第一次獨自上街買牛奶的 “驚險”歷程娓娓道來。毫不起眼的人物、充滿人情味的街景、極其生活化的事件,共同構筑了此書田園牧歌般平實而溫暖的氣韻,問世近四十年來始終綿延在差異化的時空與讀者的閱讀體驗中。
但是,細加分析,我們會發(fā)現(xiàn),《第一次上街買東西》(以下簡稱《買東西》)處理的其實是一個極易引起當下讀者焦慮的題材。書中年幼的美依對陌生世界的初體驗雖不能說險象環(huán)生也可謂一波三折:躲避騎車的人、偶遇的小伙伴、摔跤丟錢找到錢、商店老板娘的“視若無睹”、忘記拿回找零,繪本的敘事鏈條從生活的真實出發(fā),忠實記錄了兒童走向社會化的初始細節(jié)。但是,這些看似平常的活動若和行為主體的年齡連結,難免引起讀者的不安。忙碌的母親就這樣草率地將僅有五歲的美依拋向喧囂的街市,即使她在獨行途中并未遭遇危險,即使母親最終等候在她回家的路口,這一決定仍難以獲得當下讀者的認同(尤其在繪本的主要消費層——來自大中城市中產家庭的讀者)??梢哉f,日趨復雜、危險的社會空間與日趨隔膜的人際交往空間形成愈益強大的壓力,不斷擠壓文學敘事對日?;奶飯@牧歌的想象。所以,五歲女孩獨自離家面對未知世界的故事已不容易喚起當代讀者的共情——因為此種情形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上演的概率已越來越低。但令人疑惑的是,《買東西》問世近四十年來,并未引起兒童讀者的恐懼和成人讀者的不安。易于引發(fā)焦慮的題材奇怪地能夠予以讀者安心、寧靜的閱讀體驗,這或許正是此書保有跨時空影響力的根源所在。那么,這種特殊的閱讀效果是如何生成的?筆者認為,敘事策略中圖文的互動方式起到了重要作用,這些方式亦是當代繪本意義生成的重要途徑。
在《買東西》中,圖文互動的主要方式包括圖文互補和圖文對位。
一、圖文互補
與純文字文本不同,大多數(shù)繪本由圖畫與文字兩部分構成,二者缺一不可。其中的圖畫雖與文字使用不同的媒介,但是“線、形和構圖,在這三者的組合里,隱藏著敘述故事的力量”[2]。也就是說,繪本包含兩套截然不同的表意系統(tǒng),分別由訴諸語言的通用文字符號和訴諸視覺的圖標符號完成,二者都具備敘事的功能。繪本的“獨特之處在于使用不同形式的表達方式,傳達不同種類的信息,再由各種元素組合形成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東西”[3]。合格的讀者應該能夠“填平文和圖之間的溝壑,從而統(tǒng)合兩種體驗去完全讀懂繪本”[4]。圖文互補便是圖和文互動的方式之一,即圖畫與文字的所指相互補充,使“文字和圖片能夠完全填補對方的空隙”[5],共同構建意義的完整性。
《買東西》充分運用了圖文互補的敘事策略。例如,在第一個跨頁中,文字部分寥寥幾筆交代了事件的起因,“寶寶的牛奶喝光了,可媽媽又忙不過來。你能一個人去買牛奶嗎?”面對這一突如其來的情境,美依的回應是:“能!我都已經五歲了。”[6]這一回應其實難免令經驗豐富的讀者深感疑惑。美依正處在對母親和家深深依戀的年齡,為何會毫不遲疑地應承母親的吩咐,并且表現(xiàn)出難以掩飾的雀躍心情?她為何沒有流露出絲毫對家的依戀以及即將第一次獨自出門的惶恐?文字層對這些問題并未交代,但這個跨頁中幾乎所有圖像元素都在無聲地陳述答案。爐灶上鍋和水壺的蓋子已經都被開水的熱氣頂起卻沒人關火;未洗刷的碗碟堆積在水池中;畫冊、吸塵器、蔬菜、購物袋、洗衣盆七零八落地散在地板上;還有小床上正在哇哇大哭的嬰兒。圖畫層對家的表現(xiàn)均指向與其應有的溫暖舒適相左的維度。這個家對此時的美依來說顯然并非美好愜意的所在,因此,從混亂不堪的家中“逃離”便成為其順理成章的選擇。這樣,出門前依戀的缺席和興奮的在場便顯得合情合理了??梢哉f,在《買東西》中,由圖像提供的家的混亂狀況與由文字表現(xiàn)的兒童離家時的雀躍互為因果,完成了圖與文的互補性敘事。
圖與文的所指相互補充,完成文本意義的生成,這是圖文互補的最常見形式。除此之外,圖文互補還有一種特殊形式,該形式由圖片內文本呈現(xiàn)出來。所謂圖片內文本(或稱副文本),指繪本中的“文字已經越過邊界進入圖片”[7],“在許多情況下,附在物品上的文本創(chuàng)造了圖片內的副文本”[8]。圖片內文本并不直接敘述繪本故事的主要情節(jié),它被排除在文字層的敘事鏈之外,看似是繪本中可有可無的存在,例如圖畫中書本、招牌、標簽等視覺元素上面的文字。由于圖片內文本的存在一般較為隱蔽,因而常會被讀者忽略,忽視這些細節(jié)也不會影響繪本意義的宏觀把握。但是,作為圖片的構成要素,圖片內文本卻能夠賦予文本更為豐富的背景,并令繪本的意義指向呈現(xiàn)更多元微妙的層次?!顿I東西》便巧妙地運用了圖片內文本進行敘事,形成圖與文更復雜的互補關系。
圖片內文本集中出現(xiàn)在書的第七個跨頁中。這一頁的表現(xiàn)重點是美依終于有驚無險地來到商店門口。跨頁左側空白處的文字敘述了她此時的尷尬處境。
小店里一個人也沒有。
美依深深吸了一口氣,
然后說:“我要買牛奶。”
可是發(fā)出來的聲音很小。
沒有人出來。[9]
此頁的圖畫看似與文字的表現(xiàn)內容一致:身高才到柜臺的女孩站在堆滿貨物但空無一人的商店門口,她孤單嬌小的背影顯得非常無助。但是倘若圖畫僅承擔了將文字具象化的功能,這種表現(xiàn)就會顯得冗余。仔細觀察,我們會發(fā)現(xiàn),商店和美依雖然占據(jù)了畫面的中心位置,卻被作為中遠景處理。此圖中更矚目的其實是近景處馬路右側的布告欄。布告欄張貼的內容便屬于圖片內文本,包括垃圾收集通知、尋貓啟示、繪畫教室的招生廣告(老師正是作者本人)、音樂教室的排練通知。這些圖片內文本看似與情節(jié)毫不相關,但是如果重閱前文、翻閱后續(xù),會發(fā)現(xiàn)布告欄的張貼內容正暗合其他兩個跨頁中的圖像細節(jié):在第四個跨頁中,那只走失的貓就在美依途中經過的一段圍墻上游蕩、分別看見有人彈琴和畫畫的窗口應該就是音樂和美術教室的窗口。第十五個跨頁里戴著廚師帽提著垃圾桶的人應該正準備去丟棄垃圾吧。這些隱入背景的畫面細節(jié)與第七個跨頁中的圖片內文本相互呼應,共同構建了社區(qū)中平靜、安閑的日常生活圖景。對于第一次獨自出門買東西的小女孩來說,隨著她與家的距離越來越遠,內心的恐懼便會逐漸滋長并取代離家前的雀躍。但是,與圖片內文本遙相呼應的圖片細節(jié)卻無聲地營造了一個溫馨的環(huán)境,一方面令女孩的焦灼更顯突出、另一方面卻也不動聲色地撫慰了閱讀繪本的孩子,令其感到世界的善意和美好。因此,圖片內文本不僅令圖畫的背景豐滿,更表達了文字無法言說的關于社會與他人的微妙蘊含,令文字與圖畫的表意互為補充、共同構建文本的復雜世界。
二、圖文對位
在《繪本的力量》中,瑪麗亞·尼古拉杰娃和卡羅爾·斯科特提出了圖文關系的幾種模式,除前述的“互補”之外,“對位”也是其中之一。所謂圖文對位,指“圖片和文字提供了交替的信息或是以某種方式互相矛盾”[10]。與圖文互補相較,圖文對位通過闡釋空間與方式的拓展賦予文本更多可能性?!顿I東西》中亦存在此種圖文關系模式。
《買東西》的圖文對位首先體現(xiàn)在細節(jié)處。例如,美依對自己第一次獨自上街抱何種態(tài)度?這一問題便通過圖文對位表現(xiàn)了出來。從文字層面,我們可以認為她興高采烈地接受了這個任務。因為在第一個跨頁中,當媽媽詢問美依能否幫忙買牛奶時,美依的回答是:“能!我都已經五歲了。”這句答話的言外之意透著“我都已經長大了”的滿滿的自信和驕傲,除此之外,沒有主人公的更多思慮。文字層面描述的完全是一個樂觀、單純、面對未知勇往直前的小戰(zhàn)士。于是,讀者便會期待,圖畫層即將呈現(xiàn)一個闖進勇敢者游戲的具有強大自主意識的女孩形象??墒?,第二個跨頁的圖畫部分卻與前頁的文字具有截然不同的基調。首先,畫面的主體被街邊的房屋樹木占據(jù),美依被畫得很小,她的身影在身側樹籬的襯托下并不矚目。這固然與其年齡相稱,但是也暗示了主體性的缺失。其次,美依走路的姿勢是同手同腳的。這種不自然的姿態(tài)其實暗示了她內心的緊張膽怯,與其回應媽媽的自信話語完全存在相反的意指。再次,美依行走于其上的人行道并非與頁邊平行,而是稍微向右上方傾斜。由于她行走的方向是從左向右移動,配合向右上方傾斜的人行道,便形成了她從低處往高處移動的視覺效果。這種視覺效果容易使讀者產生的想象是行動主體進行行為活動時的費力感。而這種費力感與前頁中美依輕快甚至豪邁的話語顯然具有相反的指向。所以,在全書開篇,創(chuàng)作者便為讀者提供了關于第一次獨自出門的復雜情境。對年僅五歲的兒童來說,暫時離開父母的羽翼獨闖世界或許值得期待,可是在潛意識中,她又難免焦慮不安。興奮和怯懦雖彼此矛盾,但都是真實心態(tài)的反映,兩相交會,構成難以言說的微妙情愫,僅用一種表意符碼實難圓滿地呈現(xiàn)出來,而圖文對位是展示此中深意的有效方式。
此外,圖文對位還表現(xiàn)在繪本整體的節(jié)奏和時空效果上。全書共十五個跨頁,主要場景有二:其一是街上,其二為商店中,這正與標題中的“上街”和“買東西”兩個元素吻合。在前往商店途中,美依的經歷大體可以概括為三個段落:躲避騎車的人→遇見阿友→摔跤丟錢找錢。而買牛奶的困難同樣包含了三個敘述層次:訴求被車聲掩蓋→訴求被買香煙的人打斷→訴求被胖大媽搶先。從文字部分的敘述內容可以看出,在這兩個場景中,文本對美依此行遇到的困難之表述,采用的敘事結構均與三迭式結構類似。敘事性作品中的三迭式結構強調情節(jié)前后三次的重復變化,它使敘事進程更為曲折,同時也相對舒緩,而情節(jié)的三次反復在一定程度上延長了敘事時間?!顿I東西》兩次用到三迭式結構,同樣達到了延長敘事時間的效果。雖然整體情節(jié)由圖文兩套表意系統(tǒng)共同完成,但是在延長敘事時間層面,文字發(fā)揮的作用更為顯著。例如,在每一個跨頁中,文字不僅表述畫面所呈現(xiàn)的瞬時情狀,更會記錄這一時刻人物的對白或獨白,從而將講述的時間拉長。此外,很多跨頁中都使用了擬聲詞:車鈴“丁零零”[11]的聲響,硬幣“骨碌碌”[12]滾落路面,汽車“轟隆隆”[13]地開過,買煙的人“吭吭”[14]地咳嗽,胖大媽和店主“嘰里呱啦”[15]地閑聊,美依的心“撲通撲通”[16]地跳,終于松了一口氣之后“啪嗒”[17]掉落的眼淚。全書近一半跨頁使用過的擬聲詞不僅強化了敘事的細節(jié),更通過聲音的疊加延長誦讀時間,與直接引語一樣,都能有效延伸敘事的長度。
文字層面敘事的延長主要體現(xiàn)在時間維度,因而容易形成一種故事時間宏大深遠的效果。與這種效果更為匹配的是通過圖畫層面表現(xiàn)的廣闊復雜的敘事空間。可是在《買東西》中,圖畫層卻刻意縮小了空間范疇,使其與文字層的表達效果正好相反。例如,與“上街”這一情境匹配的文字采用三迭式結構講述了美依前往商店途中的各色際遇:躲避騎自行車的人尚算有驚無險,和阿友交談時對方瞪得越來越圓的眼睛實際上暗示了美依內心的波瀾起伏,直到她在坡道上奔跑、摔跤、丟錢、找錢,這一系列動作呈現(xiàn)了美依從著急、焦慮到沮喪、興奮的心路歷程。一連串的事件、被刻意拖長的敘述、主人公心境起承轉合的變換,使讀者難免認為她走過的是一段艱難的長途??墒侨魧⒌诙?、四、五個跨頁中的圖畫串聯(lián)起來會發(fā)現(xiàn),這一段看似遙遠的“旅途”其實只需沿著家門口的路筆直前行,再轉彎上一個斜坡就可到達。這段路程的基本距離第四個跨頁有明確的暗示。這個跨頁的左下角有一只關在籠子里的小狗,右上角有一個貼著交通警示標志的電線桿。在第二個跨頁中可以看到,籠子里的小狗是美依鄰居家養(yǎng)的。第五個跨頁顯示,通向商店的斜坡起點就是那個貼著交通警示標志的電線桿。因而可以判斷,第四個跨頁從小狗到電線桿之間的距離就是美依出門后走過的那條直路。圖畫顯示,兩點之間有三戶人家、一家花店、一家炒面館。第五個跨頁顯示,從斜坡起點到買東西的商店只需經過三戶人家??梢姡瑤讘羧思液蛶讉€小店,構成了《買東西》的空間范疇。也就是說,美依上街買東西的這段似乎“漫長的旅程”實際上僅僅局限在社區(qū)中的一小段狹窄巷道。所以,由圖畫所顯示的故事空間上的緊縮性與由文字所構建的時間上的延展性是相互矛盾的存在,形成了此書圖文對位式的敘述。
三、二元性的生成
既然《買東西》的圖畫與文字采用了互補和對位這兩種互動方式進行敘述,那么,此二種方式的意義何在?其與此書意義的最終達成存在何種關聯(lián)?筆者認為,二元性是解答這兩個問題的關鍵。
二元性暗含著成對出現(xiàn)的明顯對立的因素。佩里·諾德曼認為,“兒童文學典型描述的那些世界中起重要作用的力量都是成對來的,兒童文學在結構和主題上都是二元性的”[18]。諾德曼之所以有此觀點,乃是因為兒童文學本身的悖謬所在。由于兒童文學的主要讀者由兒童構成,但其書寫者卻是與兒童狀態(tài)疏離、隔膜的成人。雖然有兒童文學作家強調書寫時要用兒童的眼睛、耳朵、心靈去看、聽、感受,但是,成人作者與兒童讀者在理論上不可能達成真正的共識。這便決定了兒童文學固有的矛盾性,“它是一種越界寫成的文學,是成人為兒童寫的,兒童被認為不同于為他們寫書的成人,以至于需要有人為他們寫不同的東西。因此它幾乎總是涉及成人和孩子似的人之間的對照、沖突和協(xié)商”[19]。這些對照、沖突、協(xié)商便構成了兒童文學的二元性。
《買東西》也包含多個層面的二元結構。文本最表層的二元結構在于“家”與“街市”的對立。從繪本標題便可見出二者的對立決定了此書最基本的結構(因為“上街”這一行動隱含著它的先在行動,即離開“家”)。同時,“家”和“街市”這兩種結構要素自身也具有二元屬性,此種二元性便主要通過圖文互動體現(xiàn)出來。
首先,“家”的二元性表現(xiàn)為:針對兒童,它既予以保護又進行驅趕,既提供安寧又引發(fā)焦慮,其屬性包含相對的兩極。對兒童來說,家是一個封閉的空間,也是能夠給予其寧靜、穩(wěn)固、溫暖、安全感的場所,所以,喜愛家、依戀家是兒童共有的情感傾向,只有在家里才真正感到幸福是兒童普遍的情緒選擇。而這個溫馨舒適的家往往由母親形象所代表。因而,《買東西》的最后一個跨頁,美依奔向守候在路口的媽媽,實際上是奔向她熟悉的家的溫暖。而結束頁母子三人的背影、封底喝著牛奶膝蓋上貼著創(chuàng)可貼的美依和懷抱嬰兒的媽媽相對而坐,這些畫面都是對兒童心目中安全溫暖的家的回應??墒牵硪环矫?,互補性的圖文又展示了家令兒童不愿靠近的一面。在第一個跨頁中,與美依興奮的離家宣言互為補充的是家中遍地狼藉、滿室喧囂的景象。圖與文分別從空間構形和主體對空間的反應兩方面顛覆了家安全、舒適的經典形態(tài),二者匯成一股無聲的力量,催促兒童逃離混亂煩躁的家,走向更廣闊的世界尋求心靈的平靜和精神的成長。盡管這精神的洗禮仍然要以回家為旨歸,但是家的二元性——既舒適又混亂——已在圖文互補性敘述中充分呈現(xiàn)出來,一方面給予兒童逃離家的期待;另一方面也令兒童初次離家時,因為懷有此種期待而最大限度地減輕對未知世界的恐懼。所以,《買東西》處理的盡管是五歲女孩獨自離家的題材,卻因為對家的二元性呈現(xiàn),令年幼的兒童讀者避免產生對此題材的抵觸情緒。
其次,包含了商店的“街市”也具有二元性。與封閉、單純、穩(wěn)固、安全的家相反,街市和商店是開放的公共場所,其空間形態(tài)決定了它復雜、喧鬧、動蕩甚至暗藏危機的特質。對獨自離家的兒童來說,初次離開熟悉的舒適區(qū)進入充滿未知的街頭和店鋪,難免對陌生空間產生緊張、焦慮、恐懼之感。隨著深入空間的進程,這些負面情緒亦會由于意識到自身與所處空間的力量對比而不斷增強。繪本也采用了兒童與成人、兒童與社會的對立結構詮釋了這種緊張感。例如,在第四個跨頁中,文字部分表現(xiàn)的是美依路遇阿友之后二人的交談,圖畫卻采用俯瞰視角呈現(xiàn)整個街區(qū)的全景,僅將二人置于畫面下方毫不起眼的角落里。第七個跨頁中,終于走到商店門口的美依呼喚店主卻無人應答,她雖處于畫面中心,但是遠景的處理令她的背影在空曠街道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嬌小。這些跨頁中互為補充的圖與文都暗示了獨自離家的孩子面對廣闊社會時的渺小無助,強化了兒童與成人的沖突。但是,縱觀全書,街市與商店卻并不會引發(fā)兒童讀者心理上的強烈不適,這是因為在圖文對位敘述中,街市被賦予除復雜、冷漠之外的另一重含義,同樣具有二元性。如前所述,文字部分用敘事時間的延長強調了初次離家的兒童在社會這個更大的場域中遭遇的困厄,但是圖畫卻僅僅用狹小的空間包裹時間的綿延,使讀者看到美依第一次上街的游走范圍僅僅局限在由幾戶人家和小商店構成的社區(qū)中??臻g的縮小便能夠一定程度上緩解兒童的焦慮感,畢竟轉一個彎便可以看見守候在街角的媽媽,這可以令兒童離開舒適區(qū)時不致過于恐慌。因而對兒童來說,街市雖然是與家完全相反的開放、動蕩的場所,但是其邊界的可預見性又催生出一定的封閉性從而為兒童提供安全感,具有二元性。此外,在街市(包括商店)中活動的各色成人由于難以與兒童達成共情,難免給其留下冷漠、傲慢、不近人情的體認??墒牵趫D文互補和對位式敘述中,繪本亦通過布告欄與社區(qū)場景的呼應展示了社區(qū)中溫馨家常的現(xiàn)實生活圖景,賦予街市既復雜冷漠又單純溫暖的二元屬性,從而減輕兒童讀者對獨自出門可能產生的忐忑之心。
綜上所述,《買東西》處理的是極易引起讀者焦慮的題材,但是,其圖文互補和圖文對位的敘事方式賦予繪本中家和街市意象以二元屬性,使兒童留戀家的柔情同時又渴望走出家門,對獨自上街心懷畏懼同時又向往街市的溫暖。家與街市的二元性形成的敘事張力令兒童讀者即使面對敏感題材,仍然能夠在閱讀過程中感到安心。這也是時移世易后,此書仍廣為流傳的重要原因。
參考文獻:
[1] [日]松居直.松居直喜歡的50本圖畫書[M].郭雯霞,楊忠,譯.南昌: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1:106.
[2] [4] [日]松居直.打開繪本之眼[M].林靜,譯.??冢耗虾3霭婀荆?013:94-95,93.
[3] [加]佩里·諾德曼.說說圖畫:兒童圖畫書的敘事藝術[M].陳中美,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8:58.
[6] [9] [11] [12] [13] [14] [15] [16] [17] [日]筒井賴子,林明子.
第一次上街買東西[M].彭懿,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3,6,10,17,18,21,22,24.
[5] [7] [8] [10] [19] [瑞]瑪麗亞·尼古拉杰娃,[美]卡羅爾·斯科特.繪本的力量[M].李繼亞,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19,256,77,19,319.
[18] [加]佩里·諾德曼.隱藏的成人:定義兒童文學[M].徐文麗,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238.
基金項目:廣州市教育科學規(guī)劃2016年度課題“經典繪本導讀研究”(1201534339)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