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任 蒙
插圖:洪 羽
說到李白與長江這個話題,熟悉李白生平的讀者都不陌生。有學者認為,李白一生除了寄居山東幾年和去過三次長安,大部分光陰是在長江兩岸度過的。而他現存的近千首詩歌作品,大多寫在長江一帶。尤其是他膾炙人口的詩篇,包括他表達情誼的詩歌名篇,多半是在長江邊上吟出的。
人世間多少送別的場景被作家和詩人動情敘述過,長江岸邊桃花潭的那次好友辭別,本來是很尋常的一幕,而李白口占的絕句卻千古傳誦。如此明白如話,如此平易曉暢,在我們這個文章大國和詩詞大國里竟然歷久不衰,成為家喻戶曉的經典,其中蘊含著一種怎樣的神奇力量。
少年時代,我在課本上第一次讀到這首絕句時,就很喜愛它。那時,學校已經停止正常教學,沒有給學生發(fā)任何課本,我是從比我大幾歲的孩子那里借來的小學高年級舊課本。記得在村邊的塘堤上,我邊走邊看,內心里一種滿足難以言狀。同時,我也記下了課本對汪倫的注釋,但我潛意識里感到他不像一個農民,因為我就是一個農民的孩子,經常參加生產隊干農活,對很多農民比較熟悉。后來,我越琢磨越覺得沒有文化的泥巴腿子很難與自己仰望的大詩人建立那樣的感情,很難建立那種用文字、用詩歌才能表達的深厚情誼。
過了許多年,我在《長江開發(fā)報》工作時,從安徽朋友寄給我的一份資料中意外讀到李白曾為涇縣縣令,不禁擊掌叫好。據說是在當地縣志中發(fā)現的。
又過了好些年,我仍然沉醉于斯,決定以散文描繪那個早晨出現在桃花潭渡口的畫面,題為《千年送別》。此前,我寫類似的歷史散文,都曾去看過相關的古代名勝,都包含有現場見聞和感悟,唯獨桃花潭我不曾去過。但是,動筆之前我查閱了不少文字、照片和音像資料,力圖準確。散文發(fā)表后,沒有讀者懷疑我完全是“隔空想象”的,連專題分析過這篇散文的專家教授,也相信我是到實地考察過的。
六千余字的散文從頭至尾沒有引用《贈汪倫》詩句的一個字,因為所有讀者都爛熟于心,實無必要。在這篇散文中,我著重強調了汪倫并非是過去教科書和各種唐詩讀本中注釋的“當地村民”,而是士大夫。只有明確了汪倫的身份,我們才能更準確地把握詩中主客之間的情感關系,才能真正弄懂這四句詩為什么飽含著比萬千財富更為貴重的深情厚誼。
后來,我曾經特意趕往桃花潭,實地游賞感覺更好,更容易走進千年前先賢辭別的歷史現場,不禁又寫了散文《古老桃花潭》,依然是感于那首絕句的堅韌穿透力。
孟浩然一生未曾入仕,但他在性情、詩風方面與李白多有相似之處。李白在思想深處崇敬孟浩然,他們之間的情感不是簡單以“投緣”二字可以概括的。那首《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不僅清朗明麗,意境深遠,而且情深意長,成為如今普及程度最高的李白名篇之一?!肮路h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這個名句,盡管歷史上的抄本中多有不同,如敦煌殘卷寫作“孤帆遠映綠山盡”,但其表現的意境卻基本相同。孟浩然乘坐的帆船即將消失在遠方的天際線,而李白還悵然若失地站在江邊目送著好友離去。完成這個“目送”過程,不是人們日常送客的片刻時間,是需要情感支持的久久站立和遙遠眺望。
這個蒼茫時刻的主角“我”,是從安州趕來會見孟浩然的,兩位好友共同“完成”了這幅極具情誼、也極具詩意的江畔送辭的生活畫面。
李白的長江歲月,除了與達官貴人觥籌交錯的席間豪飲、賦詩酬答和尋仙訪道、干謁拜友之類的活動,也時常與布衣百姓交往。《宿五松山下荀媼家》除了記述莊戶人家耕種的辛苦,以及鄰居女子深夜舂米的勞累,還飽含深情地記述了那餐特別的晚飯。荀姓老婦好不容易在野外沼澤采集了一些菰米,就是俗稱雕胡的野生食物,經過她反復搓洗加工,用來煮飯招待李白。這碗飯來之不易,讓吃過無數珍饈的大詩人“三謝不能餐”,我們今天讀來也依然為之動情。
紀姓老翁并非以釀酒為業(yè),但擅長在自家釀作,李白也常來此品酒,彼此間有了樸實的交情。他的離世,亦使詩人頓生傷感,寫了《哭宣城善釀紀叟》。
李白篤情重義,并非只是狹隘的個人好惡或“私交”感情,而是在思想深處立足于世道人心,在情感上決不背離社會眾生。在寫于今日皖南的《秋浦歌》組詩中,詩人從不同側面記錄了當時鄉(xiāng)村的社會生活,通過描述底層民眾的生存狀態(tài)去表達自己對他們的情感。其中“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這首,是被錄入現代課本的絕句。詩中銅礦工人挑燈冶煉的場景,伴著他們響徹寒夜的歌號,曾經多少次讓我們產生遙遠的遐想。更多的現代少年沒有見過冶煉的場面,也無法想象古人簡陋的煉爐和原始的工藝,甚至不能體味他們夜間不眠的燃爐添礦之苦,卻也能夠想象出生動鮮活的勞動畫面。那樣的夜晚就像出現在昨天,就像是我們親眼見過的??墒?,由于古代信息傳播的局限,多少代人都不明白這首《秋浦歌》寫的是什么,直到清代才有學者確認它寫的是煉銅場面,這讓我為先人感到遺憾。
李白的筆觸探入社會底層,更加鮮活靈動,也更能夠讓讀者和他一起用心靈去貼近勞苦大眾的日常生活,去感受他們的思想情懷。這種充滿現實主義色彩的詩中“小品”,形象生動,生活氣息濃郁,也深為讀者喜愛。
同時,長江也見證過李白的俠肝義膽。他與好友吳指南相約順江遠行,兩人來到洞庭湖畔,當他們沉浸于水天茫茫的景色之時,吳指南突然身感不適。李白只好攙起他返回館驛,無奈歸路太遠,沒走幾步吳指南就沒了氣息。突如其來的悲劇使李白傷心欲絕,他“禫服慟哭,若喪天倫。炎月伏尸,泣盡而繼之以血。行路間者,悉皆傷心。猛虎前臨,堅守不動”,但倍感無助的李白很快冷靜了下來,在過路行人的幫助下,將其做了簡單安葬。
幾年后,李白特意趕到湖畔,只見那里一株肚裂枝傾的老柳樹還活著,掩埋吳指南的土堆上已經荒草盈尺。他拔劍撬開土塊,沒想到其尸首沒有完全腐爛,筋骨尚存,再次哀泣不止。李白以寶劍洗削了吳指南的遺骨,將其包裹轉移,一路肩背手提,住進旅館也不離身,一直將其背到江夏,在城東的山地上重新安葬了好友。如果不是李白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詳細自述這段經歷,或許很多人以為這是金庸筆下的俠客故事。
李白在揚州一年散金30萬,同樣是他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自述的,可能有讀者認為,這與“飛流直下三千尺”“白發(fā)三千丈”類似的詩句一樣,不過是一種語言的夸張。晚唐詩人李商隱曾給東川節(jié)度使柳仲郢做過幕僚,朝廷開給柳仲郢的年俸為30萬錢,而他每年卻開給李商隱35萬錢。李白的“30萬”肯定是一筆可觀的開銷,但在唐代也只是一個高級官員一年的合法收入,并非是高得離譜的天文數字。那時,李白初到揚州,與那些落魄公子并無交集,卻對他們拋金撒銀,解囊相助,凡有難者都得到過他的慷慨贈予。這種豪爽,雖然多少帶點兒同病相憐的意味,但體現更深的是大丈夫的輕財重義,是堂堂男子行走于世間的仗義和俠氣。
李白一生深深地依戀長江,這條大江也為詩人設定了后來的命運。眾所周知,在詩人生命的最后階段,朝廷詔令將其流放夜郎。他從潯陽大獄被押往巴蜀,一路是逆江而上的,他之所以從開春走到入冬,是沿途許多達官貴人為他餞行,留他游山賞水。本來是千里赴刑,卻一路盛宴,貴為上賓。按照通常的人情世故,這種隆重的禮遇本應出現在他應詔赴京入翰林的途中,怎么會發(fā)生在人們沒有打算他生還的“不歸之路”上?可他入翰林那次是“走馬上任”的,沒有時間在路上停留。
萬古江流,不但演繹過偉大詩人的人生悲喜劇,也見證了他的這種人生奇遇,見證了他的情和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