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恩鵬
周慶榮在《格物、及物、化物及其他》中談散文詩時認為:“走出對事物影像的過度描摹和輕易抒情,以思想和本質的發(fā)現進行詩意的呈現。鑒于散文詩在敘述上的優(yōu)勢,寫作者更要清醒自己在場的意義,讓作品能夠超越平均的立意,文字中料峭的部分便是你的寫作價值。”如果從這一段“散文詩觀”中提純關鍵詞就是:在場、詩意、思想。而我所理解的“在場”,一是現實主義當下場景的超驗感悟,二是主體的有效介入、對時代精神觀察并為其命名,三是對未來的一種預言性敘述。多年來他倡導散文詩文本寫作要凸顯“意義化”,要有“大詩歌”的文本理念。故此,我讀他近些年來零零散散發(fā)表的作品,總體感覺他一方面探賾詩文內在藝術及其審美特質,另一方面又能破除窠臼自成面貌。創(chuàng)作態(tài)勢是由文學必然的秩序走向文本的自由和自覺。語言策略隱匿,文本始終貫徹著人與世界的緊密聯(lián)系,從而提純出他所說的“料峭的部分”。
人類社會不管有多少喧囂,都有共同的大孤獨與大寂靜。萬物有代謝,人同萬物一樣無依無奈。看見胡楊,想到離群索居、澹泊明志以及時間酷烈的存在:“認真地活,勇敢地死。然后,自己是自己的碑?!保ā渡衬系牧沂俊罚拔艺f它是真正的烈士,在荒寒的原野,在高寒的氣候中,它努力生長的事跡就是今天我們人世間最需要的鼓舞。”一隅見全局,小中見大的圖式,不單單觀其形骸之狀,還重在精神上的傳導作用,從“胡楊”這一本體引發(fā)精神的與哲學的思辨,閱之如臨懸崖、面闊海,身形為之激越,精神為之慨然。另有《胡楊的祭奠》對生存的思考:“胡楊的身體一半仿佛沙漠,剩下的茁壯因此與滄桑為鄰?!薄懊慨旓L卷黃沙,碑上的文字就開始復活。馬、駱駝和狼,它們曾經發(fā)出過各自的聲音?!币环N獨特的接近本真的存在,喻不屈的靈魂,喻彎而不折的傲骨。既有古典的神秘性,也有現代的精神性。文字奇崛,思想高華。所袒露的,不僅僅是軀體,更是生命精神?!栋肟莸暮鷹詈屯黻枴分杏诌@樣寫:“我看到一棵胡楊大半個身軀已經枯萎,僅有幾片綠葉的那根手臂,在拽住一點點一點點沉下去的太陽?!薄肮陋毜睦先?,拼盡最后的力氣,也要為這片土地多留下一會兒光明?!币岳w毫之筆,則萬類由心;展方寸之能,則千仞在握。胡楊,是人類精神的審美喻象。詩人觀物,“于活處看”,而如是觀理,胸襟不患不開闊,氣象不患不蓬勃。當然,也有“小而清高”的象征之物,卓然于生命本質:“在后麥子時代,生長的過程被忽略?!保ā逗篼溩訒r代》)“從麥穗上走下的麥粒,它們必須磨碎自己,必須重新彼此熱愛,然后必須混合。”言說的本質是為了提煉思考。生長的麥子,或人皆輕之,但又不能離開。這是麥子的品格。自然之物,其性自足,委曲求全,但必須“磨碎”,然后“混合”。語言敘寫得平靜,內心卻是痛的。麥子是麥子,亦是人之本身。通過精神的暗示來警策自己。美好不美好,其實都存在著。麥子的屬性決定它是美好的征象。而在一個“斷垣”上也能看到人的精神永恒:“我一直相信,真實而生動的愛應該在這樣的人手里?!保ā稊嘣系恼朴 罚┗蛘呖吹轿镔|速朽:“城墻中那些與功名利祿有關的構成,是已經坍塌與風化的部分?!本衽c物質,人之所求、所尚、所貴,自有差別,也因此毋須強辨軒輊,況且有的差別大多是文化與心理上的。人各有志,大的社會理想聽得實在太多,小的民間香火也從未斷過。自然物象有高士形象的存在:“解構后鵝絨那樣的柔軟,一抱團就是堅定的信念。在野僻之地,安靜的猛士懷揣蒲草之心?!保ā队曛杏^蒲》)抱團而聚,風吹散開。有如圣哲,最終的自己,是無滯于物,或者一物不留,從有到無,把種子全部播撒出去,從無到有?;蛘哂腥缰褡幽前悖卮纬??,虛懷而立。正是“空空如也”的人生境界,倘若沒有深刻的人生體驗,就無法從自然物象中領悟到生命的真髓。
《大涼山上空的鷹》寓意明顯:“在大涼山,我久久地望著天空的鷹。俯沖,那是看到了碩鼠?上升,地面上那些令人惆悵的細節(jié)終將模糊?!柄椀拇嬖谝彩橇α康拇嬖冢强衫迩迨挛锉举|的映照。人與一切生命的對接,只在于一瞬間升于高處的鷹(神明)的啟引。鷹是高天“神明”的喻象,也是一個人的精神品格指向,有了這種認知,在“我”之精神苦苦掙扎之后,對自身力量努力追取的夢想其實已然有了。那么,只有人與鷹的精神對接、互映、互換、互比翼,人或能擺脫不堪。但對人而言,尋找高遠的生命精神(尋鷹),就一直沒有停息過。鷹所看見的天空是高遠廣闊的,因此詩人或有了“沒有鷹的存在,我們如何對付地面的鼠狼”的感喟?!渡剿洝罚骸捌教古c起伏,山水如上帝,一生只能對它頂禮膜拜?”文本的隱喻讓我想起詩人的《山》。取材雖司空見慣,卻提出本質的疑問:不要總是認為山的高大即是精神的高大,虛幻的夢想并不能代替什么。低處的山,卻能讓人攀登。而無論山有多高,“基座總是要厚重些”,否則山難為山,也難以穩(wěn)固。他用了“龍”與“蛇”的虛與實、大與小比較,互證虛無與存在。同樣,《昆侖山口》也是有著思想的言說:“我來時的路上站滿疲憊的修辭,這些修辭不是我走進你的障礙。”看山讀山,觀內心,觀精神,觀靈魂,有“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的味道。還有《路過玉珠峰》:“人間對天堂的愛是否就是讓現實服從幻境的指導?”“我是山下人,當生活熱火朝天的時候,我是一個路過者,也是一個抬頭看天同時就看到你的人?!鄙酱ㄖ?,古來共談。孤寂的內心,面對自然的造化,某種時候總能夠找到與其相契合的部分。自然的大山大水,是性靈,更是人類精神和靈魂的道場。升華了認知,這時的“山”,所展現的已非一般意義的“山”了。面對高峻偉岸之山,林泉之志是難以丟棄的。“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逃離了俗世的困擾,隱身于山的清雋與水的柔美之中,不啻于人生理想的某種裨補。多年前周慶榮的《我們》之《山谷》系列,是作為60后的“我們”這一代人的深邃思考。山谷偶入,瞻覽無厭,儀象屢變,比照人生,莫不如此:身處風云莫測之中,而入山谷,而出山林,而嘯山巔,再退谷底,尋人生來處,崖谷之間,會物無主,怎奈現世纏身,如何超然?也真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了。
再如《人圖騰》,也是自然圖騰。比如一身熱血追趕太陽最后化為桃林的漢子,比如受到懲罰不停推石上山的信徒,比如長空之上飛天奔入廣寒宮的女人,比如騎牛出關行大道的老者?!皥D騰后的生命就舍生取義了,萬物就都在身外。”一種超然物外的精神主體其實是人也是自然。或許,只有“時間才能聽懂的聲音”。與此類似的,還有《魂標本》等。在《上等的磨刀石》中,詩人這樣寫:“一把好刀,只有被自己的歷史磨過,才能最后所向披靡!”道出了生命的精神和靈魂的取向,時間的滄桑感與歲月的灼烈感、人與社會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尋常石板路,像磨刀石,有的人磨出了玉一樣的人生,有的人磨出了刀子一般的凌厲。而有的人,卻被磨掉了糙糲呈顯圓滑?!蛾P于可能性》是一種精神假設或者一種意義指向。但都有著與現實的某種關聯(lián),批判抑或贊美。隱喻是文本存在的要義,對個體尊嚴的人性護守、不堪重負的絕響、錘煉生命意志的聲響、對于精神性質的堅持等等皆如是?!镀压⑺孛琛肥〔煊募?,由小而大,由精微而廣遠:“當我完成一棵蒲公英的素描,我是在公開一個秘密:世人眼中的飛絮,其實是生命的自我播種。”觀察卑小事物,提純精神品性。在“春風”“春雷”“向日葵”,甚至“秋菊”等面前,蒲公英只是一種渺小卑微的草木。人回歸到了自然本初,就有了非凡的精神體認。自然經由我眼我心,就一定“有我”。有我,即與草木同類?!渡罹罚骸耙煌扒鍥龅乃谘谉岬南囊?,從鄉(xiāng)村少女的秀發(fā)開始,流過手臂和羊脂玉般的身體,誰能夠準確地形容深井之水的具體形狀?”“在美好之前,應該有一次深刻。”木桶、繩子、米饗、莊稼的新生葉片、汗水浸透的衣服、女人的雙手等等,串成了一個活生生的生活場景。時間是單向性的,稍縱即逝的美與詩意的萌動,情靈搖蕩,渾似蒙太奇語境,所透徹的超驗與幽微的洞察,悉落文中。意蘊深刻的《醫(yī)患關系》是一個“劇場文本”,也是詩人此前常用的手法。比如:《三人劇》和長章《詩魂》,通過不同時空不同事件中的人物“對話”,或者內心“獨白”,喻指歷史,批判現實。其“料峭的部分”就在于“藥醫(yī)”與“心醫(yī)”的關聯(lián)、對話所產生的思想,表達人性的匡正與追求?!兑恢幌铲o和三種果實》是一種靈趣抒寫。詩人院子里有結了果的三棵樹:李子、柿子和核桃。喜鵲對三棵樹的“認知”,其實亦是對不同事物本質的認知?!跋铲o比我更珍惜秋天”,不露聲色的“勸誡”,似乎比凌厲的批判更有力量。
《與鱷魚說》也頗有“勸誡”的味道。“我對鱷魚說:這是我的一次度假式的游泳,而且,河畔只能美好?!蔽覀兤诖娜宋纳鷳B(tài)的美好,總是會被一些無視人類秩序的人破壞。魏晉是詩人狂放的時代,也是不羈于禮數的好時期,但仍有別類的詩人,喋血于他所處的“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的山林。岑寂空山,良宵月華,顛狂者總有所憑借的酒和琴,觴次滴瀝,酩酊之際,非酒能安神哉?《廣陵散》之“當清醒命運無法自由書寫,不如自己撫琴,激越或者低緩,任性的人,自己給自己送行。”與《想到筍的尖銳》的“一開始,都需要尖銳。沉睡多年的土地是桎梏也是共識的營養(yǎng),尖銳的意思是為了讓自己成為應該的模樣。挺身而出,從桎梏中。未來竹子的根,如同筍的母親的覺悟”一樣喻指現實社會特立獨行的思想者。而同樣有類比性的,是他的《藕》之辯說“大環(huán)境”之惡與“人本”的自潔。藕生水底,平時不顯露,而是深扎于污泥之下蟄伏。它讓荷花拋頭露面,卻讓自己甘入污穢沉埋?!芭?,堅持。如地獄里最后的凈?!弊髡邔τ谏徍捎钩K澝赖摹俺鲇倌喽蝗尽?,并不能茍同,因為這些荷花,只在短暫的夏季的陽光下燦爛。相比之,荷花的根——藕則是“在耐心地憋屈”里生長,是在黑暗和重壓下堅忍著自身的精神力量。到底誰該得到真正的贊美,就一目了然了。再如《武侯祠》:“他把自己活成了他人的祭祀?!薄昂髞淼鸟R謖太多,武侯祠的主人再也斬不完?!奔扔鞋F實性,也有批判性。一如雕塑里的拉奧孔與詩歌里的拉奧孔,其實是不相同的兩種形象,是“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頃刻”的啟悟。
戴衛(wèi)的畫,孤傲絕倫,質蘊高古。畫與詩,相鳴相合。天趣與真意,是中國畫的內涵,是畫家心性的外露。畫理之美,語言之秀,敞亮明晰,不媚庸艷。詩人以冰雪之心,行米鹽之地,徜徉畫境,尋繹詩意與畫境呈顯的思想,遣詞造句,亦似野云閑飛,言情言意言思慮,亦如素月懸照?!澳切┖诎盗俗约旱娜耍瑏戆?,我為你提燈”(《讓我們一起執(zhí)燈而立》),“當夜色如此龐大,一人執(zhí)燈是不夠的。我愿意是又一個善良的人,手里捧著一顆能夠在黑暗中發(fā)光的心”,“誰在迷途,燈光就為誰而亮”,社會的責任與生存的憂患,言說的是人性的光芒和人類的精神力量。道德倫理,人性謙卑。詩人領略生命精神的同時,訴求個體的道義不能缺失,總能從自然的趣味中獲得諸多行世道理。詩意所指現實,亦是對古之經典的另種解讀:“莊子智慧在于,讓自由自在的事物和自己無關,只做旁觀者。尊重魚和水之間的感情,旁觀的力量大于直接介入?!薄坝^魚,能夠看到哲學在魚尾甩動,浪花是我們現實的需要?!保ā墩_的觀魚態(tài)度》)莊子之所以要作逍遙之游,乃是想超越時空的有限性,尋找到“無何有之鄉(xiāng)”境地。除去虛妄和執(zhí)念,那么入世就與自己有了關聯(lián)。而出世的孤蹤,也要與己有關。萬象物色,可感發(fā)志意,引譬連連,寂然不動,又能應乎無窮。觀魚,觀自在。魚在水中,有如懸空而游無所依,生命精神的符號在微茫的時間里欲出,是文本所要表達的。也是明心見性、見精神;也是明道見理、見秩序。心靈也在主客相通之中獲得了神諭。唯其志存江海,忘卻了紛囂俗染,才不會累其心,從而生發(fā)千仞高深之理想。圣者用心若鏡,便是無我。心性的修煉到了一定程度,果然能心靜如水若鏡,天地之物態(tài)精神便畢現無遺?!疤撿o恬淡寂寞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莊子集解·天道篇》)?!侗谇靶恼Z》有思辨性:“把常用字選擇好,它們有著蕓蕓眾生的體溫。如果寫成一篇文章,文章中定能讀出田舍、稻谷和麥地。讀出聲來,人們聽到了蛙鼓蟬鳴,其實,雞犬相聞。假如遭遇黑暗,豆油燈和螢火蟲仿佛發(fā)光的蠅頭小楷?!睔v史可以當作現實來讀,現實可以當作個人的精神史來讀,墻壁可當作一種靈魂境地來讀,靜穆也可以當作理想本身來讀。詩畫同臻,意境相契,這是畫境生發(fā)的詩品。那么,品性達至虛靜,精神內斂,默然返照,本質問題就顯露了出來。何人不是壁?何人不是面壁之人?《猴戲莊重》講的是北宋畫家易元吉離家遠游,師法自然,寄居山野,揣摩自然風物,最終明晰了藝術創(chuàng)作師法自然的重要性。詩人這樣寫:“我信為是猴戲生動了人類”“那些率真的人,才是真正的永生?!薄逗仨氃陲w》寫法輕靈,有隱秀之美?!安灰o一只蝴蝶準備一片花海,要讓我有夢”,“每一個人可以大,大過莊周和他的夢;每一個人可以小,小如莊周和他夢中的一只蝶”,完全契合了《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之生命理想的指認。莊子美學更是一種生命美學,核心是:超越本體束縛,飛向無限自由的精神狀態(tài),便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亦即“道”與“非常道”。中國哲學研究常常使用“負的方法”,特別是對“道”的闡釋,并不直接說清楚“道”實際“是什么”,卻只說了很多的“不是什么”。這種“負的方法”有其必然性,“道”不可言,或者說不清楚,即以物象存在或者行為來喻之,從而讓人明白了“道”到底是什么。那么對于詩文本而言,也是如此。山川之悠遠,總會使主體在與客體的距離中,捕捉到某種主客契合的情緒。《生命的痕跡仿佛一硯一墨》:“要認真研墨,墨汁夠用就行,不浪費給卑鄙,不用多余的墨去抹黑別人。”一硯一墨?,味覺到的,是一種“勸誡”的精神美學?!剁娐暋分C音“眾生”,肅然的生命在聆聽大地的鼓聲。“我想信童話里的人。我想把人的頭顱畫成鐘,把眼神畫出聲音。我把人的心跳畫成歷史的細節(jié),喜劇時憂患,悲劇時堅強。當事物溫柔,鐘聲說出最后的真話?!辩娐暺鋵嵤菤v史,是傷慟肝腸的聲響,它讓生命靈魂震顫,它讓人類精神空谷絕響。也因此鐘聲說出的是“最后的真話”。那么這“最后的真話”又是什么?或只有自己體味了。在《人間煙火才是萬佛之佛》之《峨眉山之萬佛崖》里:“看!又過來一位體魄健壯的男子。他喂養(yǎng)了馬匹,耕種了土地,并且收獲了莊稼。他祼露著上身,背負著他的母親,攀援而上,他要給母親地面上最美好的高度。陽光趴在他古銅色的皮膚上,每一滴汗水發(fā)出神性的光芒?!比耸欠?,佛是人,人人是佛,仁慈善良的大地是永久的伽藍。佛即人性,是平等心與平常心。宗炳在《明佛論》中說:“佛國之偉,精神不滅,人可成佛,心作萬有,諸法皆空,宿緣綿邈,億劫乃報乎?”概括了佛教的宏旨,并以“精神不滅”為要義。關公云長是“精神不滅”的民間圣神,身映如日,心清如風。“夫精神四達,并流無極,上際于天,下盤于地,圣之窮機,賢之研微”,王摩詰也是如此。《王維詩意圖》:“王孫一個都沒有留下,只有我穿越千年去看你?!薄叭绱艘蛔?,人間又能越過千年?!逼鋵?,詩的美學應該“出發(fā)于人物品藻”(宗白華),有了人,才有審美境界。周慶榮在《詩魂》中寫王維(第四幕:王維——繁華落盡我更靜)兩章其實是互文關系。王維離開了官場,才有了禪、空和寂,才有了明確的生活態(tài)度。詩壇畫壇圣手,追求主觀精神自由境界。王維有自己的生命態(tài)度,雖在世間卻有出世之法,在家與出家一樣可以得道。清凈潔情,心生妙境。詩之上乘,乃“虛無之有”和“寂寞之聲”,“游心于寂寞,以無為貴”。也因此有了“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有了“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有了“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有了“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有了“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或有了辛夷塢、鳥鳴澗、輞川、梓州。詩與畫,以神運化,與天地同巧的“活法”?!盎钪褪且磺小保览砗唵螌嵲??!栋肴兆x書半日靜坐》之《辨識自己》:“半日讀書,我對別人的生活充滿敬意。半日靜坐,我想給自己的生活留有余地,然后,認真地熱愛這蒼茫的人世?!毙臑榉ū?,心作天堂。讀書與靜坐,都是人生修煉的方式。也是靜思的一種?;圻h說:“鑒明則內照交映,而萬象生焉?!膘o思,帶來的是澄懷味象與滌除玄鑒,與老莊的“虛靜”說同理。閑居理氣,披圖幽對。圣賢映于絕代,萬趣融其神思。讀書、靜坐,與天地溝通,與圣者對話。思考潔凈,無多贅疣。《登高后再俯瞰人間》之《杜甫登高詩意圖》,古人把登高覽景望遠作為人生的一種修行方式。登高一望,天涯可見,峰岫峣嶷,云林森緲??梢杂小盁o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人類整體更替的興嘆。“登高了,不蹚渾水,不身陷泥潭”,既超越于現實縲紲,也使得精神舒展高度自由。登高而沐清風,如同周敦頤般的“凈蓮”情懷。登高即脫塵。登高的人是胸懷天下的人。登高會帶來想象的翅膀沖破客觀時空的云層,上可達天,下可入地,可以回溯千載之前,可以馳騁百代之后,是人類的心靈哲學。“登高”詩意獨到地表達了對古典文學深邃的領悟和認知,提純了澡雪心靈的價值觀。
黑格爾強調“一種灌注生氣于外在的形狀的意蘊”,“要顯現出一種內在的生氣”。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也提出“內心視象”的美學命題,他認為,視象從內心、想象和記憶中迸發(fā)出來后,就無形地重現身外供人觀看,對于這些來自內心的假想對象,不是用外在的眼睛而是用內心的眼睛(視覺)觀察。王夫之的“現量”說“以追光躡影之筆,寫通天盡人之懷”亦如是。審美勢能論,是中國古代詩歌美學中“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傳脈,超然玄遠,蓋謂此也。比如《致大?!罚骸拔乙恢庇幸粋€秘密,海平如鏡意味著不祥的預兆。大海,必須波濤洶涌?!备姓贌o象,變化無窮。詩的意象,是詩人“神與物游”的結果,一方面受“物色”感召,一方面運以主體神思。所創(chuàng)造的意象中滲透了內心的觀照。天地自然之象與內心營構之證,運思中能聽見“定風波”,妙想時能聽見“破陣子”,放達的際刻能聽見“斜陽萬里孤鳥沒,但見碧海磨青銅”的大生命精神,是主觀體驗的本真要義。既便是一個小小水巷和水灣,亦能寫出獨到的詩意:“狹長的石皮弄,多么像一條舒肝的經絡,氣血一旦生動,小鎮(zhèn)就會熱血沸騰”(《石皮弄》),“每一個房子都是旅行者的客棧,枕水而眠,所有人都是夢里的鄉(xiāng)親”(《水墨西塘》)。摭其物象入詩,意象委婉含蓄。像王夫之所說“心中目中與相融浹,一出語時而得珠圓玉潤”。與山水畫一樣,山水之間可以悟道,可以表現宇宙精神,其最高境界,便是通過山水之魅“暢神”。從而使得精神馳騁遨游,進入詩意的言說天地。自然山水與古典人文之間所搭建的詩性人間元素,入詩、入精神?!耙换ㄒ皇澜?,一沙一天國”,一切生滅變化在藝術的天地里都象征人類大生命的存在。心體無滯,頓悟真如。質實而趣靈,以詩的心態(tài)填平入世與出世的溝壑,從而在塵世得到心靈的超越。生活的場景其實就是一場戲,角色多多,劇情復雜,活靈活現。湯顯祖論曲拈出了“意、趣、神、色”四字,移至論周慶榮散文詩文本,亦可相宜。另外還有一些寫親情的作品如《周末,觀察孫女九言》:“你餓的時候就哭,玩具、有聲讀物和大人眼里的風景,一律無效。真理如此簡單地被一周歲的孩子發(fā)現:風景在溫飽之后?!比れ`視角,諦聽本真。孩童是天使的喻象,有純凈的面孔和心靈。通過孩子的行為,可以照鑒大人的行動準則。像安德拉德所說,“孩子的手照亮了我的手”。從人類精神的層面來看孩子的世界一定是無限美好有秩序的世界?;蚩蛇@樣說,孩子是人類生命之旅中的燈塔,對于人類世界而言,善美與純凈,其實就是人類的生存理想。
近些年來,在一些重要刊物陸續(xù)讀到周慶榮的散文詩作品,總體感覺他的文本多是以物象或事象進行本質提純隱喻言說的。手法復調、立體多元。語言策略智慧,以思考拓展意義的遼闊和思辨的縱深。且能去除蕪雜,一句到位,減少主觀的抒情延宕,句子與句子之間有著嵯峨起伏的思考脈跡,從而開掘了詩文本隱喻的有效言說空間。因此,《沉默的磚頭》《創(chuàng)可貼》《松:自語》《廢墟:元大都》《檔案里的鐵匠》《一只螞蟻不去批判自己的國家》和新近創(chuàng)作的《佛閣:米拉日巴、詩與方法論》《草堂問》《影問》等作品,都體現了“意義化”寫作理念和文本思想內涵,詩意獨到,廓然容物。當然,除了經驗,更多的是他著重于“在場”體驗,提純并為之命名,這些在我看來皆是詩人思想的放達和對現實世界的直視,他以詩言事,言“可道”的現實,而非對蕪雜社會的逃離,而非對于紛擾世俗的回避。
(作者單位 解放軍藝術學院文藝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