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倫
盡 頭
是路沒有盡頭,還是草地沒有盡頭
江水在此
你不想把自己的盡頭,從最后一棵狗牙根草那里收回來
你在盡頭里趕路
沒有痕跡,路只是內(nèi)心的目的
當(dāng)你標(biāo)靶盡失,大河寂寂沒有提示
為何還要在自己的腳印里激水
決然前行
卻沒挪動半步
閉眼,禁足,死亡很遠
轉(zhuǎn)身向射來的暗箭問路還來得及
取 水
清晨,去長江取水,手掌大的石凹里
剛好夠塑料水槍一次吸滿
中午再去,這里又貯存了一汪
似乎江水可以穿透巨石,進入這微縮的內(nèi)湖
黃昏,它依舊清亮,我已不敢再觸碰神跡
除了我,沒人留意到它
這水的自然生長,令我決心自救
把生命中的虧欠補上
明日晨起,世界看我是滿盈的,澄明的
旭日浸在我的蕩漾中
一瓶水的儀式
大水磨損著自己,我的骨頭磨損著我的關(guān)節(jié)
每天近兩萬步
是兩滴水靠攏的距離
而長江是永恒的單程票,我在徒勞地逆反
白浪散開,疼痛也散開,這春陽下的彌撒
預(yù)示著我們終將離開
然而儀式是遼闊而盛大的
手握空水瓶,我從沙地行至江水邊緣
又折返,盛滿江水
像在“破域”,踏遍人世的東西南北角
一瓶水灑落下去,苦難遁于無形
唯有干凈的綠石暗自反光
蟹 屋
松動的沙縫里,藏著小蟹
它們建在里面的行宮,圓潤,內(nèi)壁光潔
宜假寐,宜放空
它們的洞口如銀幣
穿過密道,遁入之后
關(guān)閉一孔天光,即可自封為神
一個童子手伸入內(nèi),隨意便可帶出一只迷思的蟹
瞬間的驚惶是木然的
犄角之勢,還來不及形成
一個大師,用睡姿細細打磨著光陰
賣一頂草帽
風(fēng)吹草帽,像吹落日
側(cè)翻
是剎那間的事
最后一頂了,還有沒有人要買
沒人要,她就自己頂走
像峰巔
頂著落日的光暈走
身骨偏瘦,喜馬拉雅用完積雪
也是這樣的
把頭顱放進穹廬
這個天然的凹陷里
栽蘆葦
三根為一窩,一窩長一叢
蘆葦?shù)淖钚挝?/p>
從來不以株計
先天的平衡,布局在沙坑里
允許它們沒有主心骨
內(nèi)部空著,外部更空著
取銳角的姿勢,活下去
小女孩,我們蹲在這窩蘆葦?shù)膬蛇?/p>
我是大括弧,你是小括弧
好吧,同意你站起來
成為大括弧,與我
等量齊觀。現(xiàn)在,蘆葦
就在我們的憐愛下
陷進大地里了
提著小鋤頭離開的阿姨
腳印均勻,像一串……走向蘆葦?shù)那锾?/p>
白鷺隱身在水柳樹上
代表春天目送
蒼 鷺
我告訴自己
既然長成了蒼鷺,就不要自詡圣潔
應(yīng)該,獨腿站立
另一條腿因為久治不愈的滑膜炎
而深深萎縮于胸腹
從酉時的開端,站立到酉時的末端
直到落日藏進了自己的孤獨
我就一直站在灘上
無所欲
無所愛
那些優(yōu)美而濫情的鵲鳥們,正在占領(lǐng)
每一條河岸
我只好與自己為伴
每天我都經(jīng)歷著長夜將至?xí)r
那種蒼涼……我用
這個憂傷的字眼,冠名了我
紙 鳶
沙灘上有飛行器緩慢地上升
那個篤定的女孩,站在自己的腳印里
細沙被她用旋轉(zhuǎn)的腳跟
畫了一個圓
手心漸漸空了,可她拒不向天地之間攤開
時間被拉成細線
一不小心,就會斷了
她溺愛的三月,在大河邊
我用毫無意義的仰望,補充了她的歡喜
天光逼得人低下頭,閉上眼睛
我用幻覺
抵抗著這強烈潑濺的光
驚呼和嬉笑充斥著整個沙灘
而我分明聽到了更大的寂靜
仿佛聲音全然消失
眼前出現(xiàn)了紙鳶主演的,唯美的啞劇
借 力
上空在不易覺察地午睡,用遼闊
罩著九龍灘
我能感受到無處不在的引力
像一種形容詞般的物質(zhì)
向下,向江面
灌頂而來。是緩慢?是細微?還是偉大?
所有人都沒想到過逃逸
我也沒想過穿透,和頂撞
而輕巧的浮力,讓它夢境的紙片
張開,輕微地觸摸著什么
一米一米地升騰
它柔軟,易破,沒有任何靈魂提攜
后來它就靜靜地停泊在深空了
不喧嘩,不飛翔,似乎在臨界
久久地,懸停
我身下仿佛被什么托了一下
進入透明而又無形的空間
一個無法命名的獨我世界
有時候我會叫它空無
而我就是它的一人
我的異名者出現(xiàn)在河灘
大地的裂隙里,稀稀疏疏的草
長出來,和天光遙相呼應(yīng)
最令我驚奇的是棒頭草
它模仿著黍米,揚起紫色的穗
惹我憐愛的是鼠曲草,它早早開花
黃色的花冠細弱而又迷人
它們和飛蓬草、鬼針草這類詭異的草一起
替我溫柔地出現(xiàn)在長江邊
而雪見草、白背楓、通泉草和艾草
會成為誰的異名者
狗吠聲聲,它見到了一具軀殼
和里面的一群陌生人
城市的小溪匯入大河
大河是地下水的容器
和臥榻
所有哭過的人,他們的淚水去了哪里
城市里的小溪
被覆蓋和禁錮,也成為地下水
今天下午,我為看見一個出口而莫名欣喜
水面佯裝熟睡在河床上
我假寐在思想中
它對大河的掀動強弱強弱,強弱弱
像我感情變化的音樂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