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偉
一對掃街的夫婦,男的姓楚,女的姓金。他們穿著橘紅色的工作服,老楚從鹽河路南面掃,老金從鹽河路北面掃,兩人騎著垃圾車在一群老頭聊天的地方會合。兩人會合的地方有一棵大合歡樹,樹下有一張石桌子,桌子上刻著象棋棋盤,旁邊是幾張石凳子。兩口子會在那里吃午飯。他們的午飯像極了早飯,說不定也就是早飯剩下的,饅頭加咸菜,煎餅卷咸菜,最豐盛的不過是煎餅換成了面包,或者咸菜變成了雞蛋。
黃老師每次看到他們,都喊:“小楚,來聊兩句。”
黃老師退休前是中學(xué)的語文老師,說起話來文縐縐的,喜歡找人聊天,還特喜歡和人聊詩詞,動不動就把一群老頭當(dāng)學(xué)生。和當(dāng)年黃老師上課情形相近,只要黃老師一開口,學(xué)生們就呵欠連天,昏昏欲睡。
一次,黃老師朗誦辛棄疾的《破陣子》:“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背到這里,黃老師忽然停住了,他問那群曬太陽的老頭,“你們知道‘八百里分麾下炙’是什么意思嗎?”
一個老頭脫口而出:“這句我懂,辛棄疾帶的隊伍很多,足足有八百里,駐扎下來要吃飯呢?!?/p>
路過的小楚插話:“八百里指的是牛,這句的意思是兵士們在軍旗下面分吃烤熟的牛肉?!?/p>
老頭們嘰嘰喳喳。
“八百里是牛?還九百里是牛肉呢。誰聽說過牛叫八百里的?!?/p>
小楚繼續(xù)說:“八百里來源于一個典故,有一頭珍貴的牛就叫八百里駁?!?/p>
老頭們哪懂這個。他們說笑著:“小楚你是不是鬼嚼蛆?”
黃老師問他:“你也知道辛棄疾?”
小楚說:“兒子的書,沒事的時候我會看看。這辛棄疾21歲帶著50人襲擊幾萬人敵營,大獲全勝,就是從海州的塔山古道出發(fā)的。”
黃老師大喜:“高手在民間呀,小楚你是掃地僧呀?!?/p>
黃老師對那群老頭說:“你們一定知道金庸,射雕英雄傳那個。金庸筆下的掃地僧個個都是身懷絕技的高手……”
黃老師還要繼續(xù),看見馬路對面過來一個賣餅的,趕緊打住跑去買餅了。
后來黃老師才知道小楚的學(xué)問是哪來的。小楚和小金有三個兒子,老大在國外,是個洋博士;老二是雙一流大學(xué)的碩士,在北京工作;只有老三學(xué)習(xí)不中,初中沒畢業(yè)就在飯店打荷。
黃老師說:“你倆口有兩個優(yōu)秀的兒子,每個月隨便孝敬你們點就行了。”夫婦倆聽完后訕訕地笑著。一個老頭沖黃老師嚷:“你懂啥,這兩個成功的還不如那個打荷的有用。”
那老頭繼續(xù)說:“我原來廠里有個同事,兩個兒子,老大有點呆,小兒子優(yōu)秀,在上海工作。這優(yōu)秀的一年到頭也不回家一次。只有大兒子留在身邊,老兩口出來進去都是這個傻孩子攙扶著?!?/p>
黃老師問:“小楚,孩子經(jīng)?;貋韱幔俊?/p>
老楚嘆了口氣:“老大五年沒回來了,老二兩年沒回來了。老二前年回來是買房子向我們要錢,我們老兩口辛辛苦苦攢了六萬多塊錢都給他了,他嫌少,沒看上眼。我們倆攢點錢容易嗎?從嘴里摳錢。他一個月工資三萬多塊,趕上我辛苦一年的。”
一個老人說:“他賺那么多有什么用,你享到什么福了?”
老金忽然激動起來:“你們知道我們倆為了培養(yǎng)這兩個娃,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到頭來,養(yǎng)了兩只白眼狼啊。他們倆的家我們一次都沒去過呢。你們說這孩子是有出息好,還是沒出息好呢?”
老人們沉默了。
黃老師說:“等我不能動了,就去養(yǎng)老院,那也挺好的?!?/p>
馬上招來一片反對的聲音。
一個老頭講,從網(wǎng)上看到養(yǎng)老院虐待老人。
又一個老頭說,你說的那些養(yǎng)老院都不正規(guī),正規(guī)的養(yǎng)老院不可能發(fā)生這樣的事情。
大家東一句西一句地講著。老人們的聊天就是這樣,從一個話題開始牽出好幾個話題,任何話題都要進行加工、歸納、演繹。不知不覺,太陽已經(jīng)落下去好久了,拖在身后的長長的影子不知逃到何處了,街燈也亮了,淺墨色的天空幻化在街燈的亮光下。
黃老師嘆了口氣:“這個話題太沉重了,今天就討論到這里,明天再來,下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