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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斬單童

      2022-05-16 08:47:50
      廣西文學(xué)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貴子豹子

      王 選

      喝喊一聲綁帳外,

      不由得豪杰淚下來。

      小唐兒被某把膽嚇壞,

      馬踏五營誰敢來。

      敬德擒某某不怪,

      某可惱瓦崗眾英才。

      想當(dāng)年一個一個受過某的恩和愛,

      到今兒委曲求全該不該?

      單童一死心還在,

      二十年報仇某再來。

      刀斧手押爺法場外,

      等一等小唐兒祭奠來。

      ——秦腔《斬單童》選段

      豹子在西秦嶺一帶興風(fēng)作浪的時代,應(yīng)該是20世紀(jì)90年代初期。那時候,我們還穿著開襠褲,耷拉著“牛?!?,在泥土里滾爬,不懂世事,不知日月。多年以后,當(dāng)我們嘴唇上長著一溜豬鬃一樣剛硬的胡子,在青春期的狂風(fēng)里不知天高地厚,渾身血液沸騰,總想搞點(diǎn)事情時,我們只能通過趙貴子含糊不清的講述,來拼湊我們心目中一代梟雄豹子的精彩事跡。

      我們坐在巨大的核桃樹下,圍在趙貴子身邊。他每一次講述之前,都有要求,就是我們每人給他帶一片白面饃。那個年代,糧食依然緊缺,我們從笸籃里偷偷摸出一片饃,戰(zhàn)戰(zhàn)兢兢揣進(jìn)衣服,貼在肚皮上,帶出門,交給趙貴子。他用嘴嘬一口唾沫,然后舉起饃,一嘴下去,半片饃就沒有了。他一邊咀嚼著饃,一邊開講了。剩下的饃,他裝進(jìn)寬大的衣兜里。這將是他未來三天的口糧。

      他朝身后擤了一把鼻涕,一些饃渣竟然從鼻孔里噴了出來,他用手一揩,伸著食指,開始了他情緒激昂的講述。

      1989年3月,暮春,青核桃叮當(dāng),流云如水。某個逢集的日子,正值鎮(zhèn)子上唱大戲。啥戲?《鍘美案》《華亭相會》。還有啥?《拾黃金》。豹子揪著鼻孔里濃密而修長的黑毛,對以上幾出戲毫無興趣。他失望地問,就沒了?好像還有,《斬單童》。就那個“喝喊一聲綁帳外”嗎?對對,就這個。這個好,我就愛看打打殺殺的。豹子回到家,他父親背著平日里拾糞的破背簍準(zhǔn)備出門去麥地里拔草,他讓豹子也去。豹子一腳把頂門杠踢到當(dāng)院,說,有事,不去。他鉆進(jìn)廚房,看到案板上放著半碗冷玉米面拌湯,一氣之下,把碗端起,朝門外甩去,碗應(yīng)聲而碎,嚇得一群母雞鉆進(jìn)牛圈,半天沒敢出來。豹子父親咒了句“死不到好路上的貨”,嘆著氣出了門。

      那一天,鎮(zhèn)子的戲場上擠滿了人。戲臺下方,擺著杠子,戴草帽的老漢密匝匝坐了幾溜子。后面是中年人,站著,胸貼著背,背擠著奶。站不下的,騎在戲場北邊山坡的槐樹上,像一群猴子。戲場四周,是攤位,有賣涼粉、粽子、韭菜盒子、面皮、牛筋面的,有賣帽子、床單、涼鞋的,有賣菠菜、芹菜、水蘿卜的,也有賣鐮刀、磨石、眼鏡片的。當(dāng)然,啤酒攤子是少不了的。攤子上塞滿了四里八鄉(xiāng)趕來的年輕人。他們在《華亭相會》咿咿呀呀的唱腔里,擠在一起,光著膀子,一手搓著肋子上的垢甲,一手甩動著五根指頭,聲嘶力竭地劃著拳。他們一個個爭得面紅耳赤,如同臘月屋檐下的豬肝。他們一個個大汗淋漓,如同剛出水桶待拔毛的年豬。他們信口開河吹著牛皮說著大話,一個個口氣能把豬熏死。

      豹子坐在人堆里,把臟兮兮的白襯衣脫下來,搭在膝蓋上,把灰背心撩起來,露著肥膩的肚皮,心窩子上一簇漆黑的毛,沾滿汗液,起伏不停,像懷里抱著一只黑貓。豹子連喝了三瓶,啤酒瓶一字?jǐn)[開。他向來對喝啤酒用杯子的人很不屑,他摸著嘴皮上的酒沫說,這啤酒,不就是個涼水嘛,誰家喝涼水還用杯子?

      當(dāng)豹子在啤酒攤上喝到無趣的時候,就提著半瓶酒開始滿場子亂晃悠。他想趁著人多擁擠,挑兩個好看的姑娘,上去摸一把,過個手癮。在西南角,他看見一堆人圍在一起,頭頂著頭,屁股撅成一圈在玩什么。他把腦袋從屁股縫里塞進(jìn)去,擠進(jìn)人堆,大家在玩一種“干瞪眼”的撲克游戲,玩牌的人是川道里的一幫少年。豹子吆喝著給自己也發(fā)一把牌。幾圈下來,豹子小掙,但新的一把牌下來,豹子沒有出一張牌,還被人家連著用了三個“炸彈”。他手里五張牌,全關(guān),五元,翻一番,十元。三個“炸彈”,翻三番,四十元。豹子摸著褲兜,他知道自己身上只有二十來元。一圈人盯著他掏錢,他磨蹭了半天,說,只有二十五塊錢,我全放下,行不?不行。真不夠四十,我看二十五能行吧。

      贏家是個板寸,摸了一下頭發(fā),傲慢地說,親朋,你沒日驢的本事,就不要掙那一斗料了,咱們玩的都是實打?qū)嵉母韶?,你輸了不掏錢,幾個意思?有人附和道,是啊,幾個意思?

      豹子灌了一口啤酒,說,不是不掏,是不夠,欠下行吧,下次還你。

      欠下,茅子門拾了個手巾——咋敢開口來?板寸從凳子上起來,瞇縫著眼說,我他媽看你毛桃獻(xiàn)月亮——不是正經(jīng)的果子。

      這時候,《斬單童》開演了。

      豹子就火了,你他媽說誰不是正經(jīng)的果子?他把指頭戳到板寸眼前。他自從退伍回來,在西秦嶺一帶,還沒有人罵過他一句,這孫子今天竟然在太歲頭上動土了。

      就說你,不行嗎?板寸咬得牙板咯吱響。咋呢?你還打人不成?有本事你把爺動一根指頭試一下。四周圍著的人應(yīng)聲道,試一下。

      就打你個狗日的!豹子一聲吼。先下手沾光,后下手遭殃。說時遲,那時快,一啤酒瓶直接朝板寸頭上砸下去。

      喝喊一聲綁帳外。

      臺上的“單童”聲嘶力竭一嗓子,把鎮(zhèn)子上的瓦片震得嘩啦啦落了一地,把下蛋的母雞嚇得昏死了過去,把姑娘們的一泡尿驚得憋回了肚子里。

      人們齊呼:好!

      啤酒瓶下去,板寸頭如花開,鮮血直冒,腥味浩蕩鋪開。板寸一手抱頭,狗字還未罵出口,便人如軟泥,癱了下去。其他人一看情況不妙,高呼,打人了!弄死他!圍??!

      馬踏五營誰敢來。

      “單童”又是晴天霹靂般的一嗓子,把臺下的萬千聲響蓋住了,淹沒了。

      臺下的人高呼:好!

      一圈人把豹子團(tuán)團(tuán)圍住,豹子捏著半個酒瓶子,腰半弓,拉開架勢,面無懼色。圍著的人,猛一下沖上來,足有八九個,朝豹子拳打腳踢,豹子一一還擊。一輪下來,兩三個被啤酒瓶戳中,倒在地上。啤酒瓶碎成了渣。豹子掄著錘子般的拳頭,橫掃過去,又倒下一人。正當(dāng)豹子收拳再揮時,背后一板凳砸來,擊打在他的背上,板凳咔嚓一下應(yīng)聲而碎。

      單童一死心還在。

      臺子下又爆發(fā)出了浪濤般的聲音:好!

      豹子一個轉(zhuǎn)身,朝背后偷襲的人臉上一背拳,只聽見牙齒斷裂的聲音,那人蹲在地上,不再起來。當(dāng)豹子回身時,看見有人摸起了酒瓶,他一個箭步,沖上去,來個二踢腳,直接把那人踢翻在地。當(dāng)他剛落穩(wěn)腳跟,頭頂一聲巨響,一股溫?zé)岬臇|西從額頭上撲簌簌流了下來,他眼一花,但還是咬了咬牙,搖晃著站了起來,提磚頭的兩個人,看到豹子兩眼噴火,殺氣翻滾,磚頭一丟,跑了。

      刀斧手押爺法場外。

      人群里再一次爆發(fā)出了遮天蔽日的一聲:好!

      豹子一戰(zhàn)成名,在西秦嶺立穩(wěn)了老大的腳跟,無人再敢和他較量,那些混社會的、跑江湖的,甘當(dāng)小弟,任其指撥。誰有冤誰有仇,只要給豹子提兩瓶好酒,他二話不說,就出了麥村,去打架了。那幾年,他打遍了整個西秦嶺,打得雞犬不寧。他說,他打架,打的是穩(wěn)、準(zhǔn)、狠。他還說,他打架,打的是社會上的人,打的是江湖上的事,跟平頭百姓不相干。他把一瓶好酒端起來,連瓶灌下去了四兩,一抹嘴,說,走,兄弟們,集上溜達(dá)一圈,看還有哪個不服。

      他領(lǐng)著幾十號兄弟,踢踏著黃土,席卷而去。

      豹子能在戲場上以一敵十,當(dāng)然不是漿水面吃出來的,也不是他們家有啥遺傳,更不是得到了哪位高人的指點(diǎn),而是當(dāng)兵時練出來的。

      豹子十五歲時,同齡人都快初中畢業(yè)了,而他還在小學(xué)三年級當(dāng)著混世魔王。念了七八年書,雙手畫不了一個八字。連自己的名字壽娃也寫不到地方。說是念書,其實成天背著一個破帆布包,塞著一片干饃,漫山遍野晃蕩。夏天進(jìn)水撈魚、下地偷瓜、上樹掏鳥;秋天掰葵花、刨洋芋、烤玉米;冬天趕集、捉兔、溜滑;春天上山挖野菜、燒荒坡、搗馬蜂窩。反正一年四季不得消停。即便人在教室坐著,神已經(jīng)游走八荒了。在學(xué)校,他唯一讓人放心的就是不搗亂、不打?qū)W生,老師對他也是放任自流的態(tài)度,只要他不惹是生非,來也好,不來也罷,考試好也行,不好也罷。

      他父親趙養(yǎng)貴也知道,相比二兒子喜娃,大兒子壽娃不是念書的料,但又不能輟學(xué)。在學(xué)校,好歹還有個牽扯,一旦不念書,家里管不住,就真是信馬由韁,躥天入地了??稍倌钜彩前啄?,家里也沒有那么多的余錢和口糧供養(yǎng)一個體壯如牛的人。就在趙養(yǎng)貴為兒子的事一籌莫展時,他老婆四米子轉(zhuǎn)了趟娘家,回來后,說讓壽娃當(dāng)兵去,已經(jīng)說好了。據(jù)說壽娃二舅爺在城里當(dāng)官,專管征兵的事。

      后來,豹子就當(dāng)兵去了。

      豹子當(dāng)了好多年兵,據(jù)說是特警,練就了一身好本領(lǐng),特別能打。豹子當(dāng)兵后的幾年,麥村的山野里再也沒有他飄忽不定的身影。山川草木、花鳥魚蟲,過了幾年安穩(wěn)日子。豹子當(dāng)兵后的情況,無人知曉,人們只在閑言碎語里勾勒著他的一些情況。但數(shù)年以后,豹子回來了。有人說豹子光榮退伍,還立了戰(zhàn)功。有人說豹子在部隊勾引當(dāng)?shù)毓媚?,是被遣送回來的。也有人說豹子當(dāng)兵沒多久,偷了部隊的槍,被判了幾年刑,現(xiàn)在是刑滿釋放。當(dāng)然,還有一些不著邊際的傳言,人們無法證明其真假。豹子在部隊經(jīng)歷了什么,沒有人知道,對此,他也閉口不提,他們家人,也是諱莫如深。畢竟豹子是村里幾十年來少有的當(dāng)過兵的人,人們對當(dāng)兵有著極大的興趣和好奇。有時候,村里人提出想看一看他在部隊時留下的東西,比如退伍證、合影、衣物之類的,但豹子一直沒有給大家展示過任何一樣實物。問急了,他會不耐煩地說,那都是些珍貴的東西,能隨便給人看嗎?

      豹子回來后,已經(jīng)跟剛走時判若兩人。曾經(jīng)鼻涕都擦不干凈的黃毛小子,現(xiàn)在已長成了壯實小伙。每天早上,雞叫頭遍時,他已起床,到梁背后的杏樹林里,開始鍛煉。他的鍛煉很簡單,先是用小拇指一側(cè)的手掌輪流砍樹,砍數(shù)百下之后,再用腳踢樹,兩腳輪流踢數(shù)百下。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從不停歇。起初,村子里早起拾糞的人,聽見杏樹林里有咚咚咚的響聲,還以為鬧鬼了,嚇得再也不敢早起拾糞了。還有一次,懶球女人準(zhǔn)備趁早下地,偷兩棵人家的番白菜做漿水。走半路,尿憋,鉆進(jìn)杏樹林,褲子一脫,一泡尿剛?cè)鲩_,聽見背后不遠(yuǎn)處傳來咚咚咚的聲響,嚇壞了,褲子一提,趕緊跑了,菜也沒偷成,還落了個尿不盡的毛病。

      回到麥村的豹子,除了體貌發(fā)生了變化,有些東西依舊沒有變,比如好吃懶做,滿山游逛。沒有人能管得住他,他也不需要人管。那時候,豹子還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能打架,特別心狠手辣,他只是偶爾在村里的年輕人跟前露兩手,然后不屑地收了手腳,指著其中一個威脅道,把你爸的煙給我偷一包。被指的人就屁顛屁顛去偷煙了。

      后來,豹子母親四米子過世了,家里留下了他父親趙養(yǎng)貴、他和弟弟趙喜娃。一家三個男人,日子過得潦倒不堪。

      五年之后,也就是豹子在戲場以一挑十后的一年,豹子成了青蟒嶺的護(hù)林員。

      青蟒嶺是西秦嶺山脈末端的一段,也是這一帶較大的禁伐禁牧區(qū)。蜿蜒盤旋,十幾公里。叫嶺,也沒個嶺的架勢,充其量就是一長溜山梁。山上長青草,有成片的洋槐、杏樹、酸刺。青蟒嶺,顧名思義,嶺上有青蟒,但誰也沒見過,倒是那些指頭粗的菜花蛇比較常見,顏色鮮艷。青蟒嶺周圍,盤著幾個大大小小的村莊,像藤條上結(jié)出的幾個苦瓜。

      鄰村的老護(hù)林員死后,青蟒嶺有一段時間是沒人看護(hù)的。人們趕著牲口去嶺上放牧。嶺上之前由于管護(hù),青草茂盛,猶如綠氈,是放牲口的好地方。把牛啊驢啊趕上坡,牲口一頭扎進(jìn)草叢,再不歇?dú)?,一個鐘頭,就能吃個滾肚圓,不比其他地方,草都被牲口啃光了,粘到地皮上,一個上午,還沒把牲口的牙槽填滿。除了放牧,人們還會背上背篼,到嶺上去砍柴。家里做飯,沒硬柴不行。燒火的硬柴,洋槐是好東西。人們在嶺上,把洋槐樹砍倒,用鋸子鋸成段,然后裝進(jìn)背篼,背回家。當(dāng)然,有時候,閑得無聊的人,也會在嶺上不分青紅皂白放一把火,燒荒坡。秋冬時節(jié),野草干枯,一見火星,瞬間火冒三丈,順風(fēng)卷去,猶如萬馬奔騰,駭人心魄。

      在沒有護(hù)林員的這段日子里,人們在嶺上盡情地放牧,肆意地砍伐,喜慶猶如過節(jié)。鄉(xiāng)政府在努力尋找著新的護(hù)林員,但沒人愿意干。除了工資微薄,最大的原因是這活得罪人。嶺下一帶,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有人放牧,誰能拉下臉說人家一頓,或者撕破臉罰錢?弄不好,錢沒掙幾個,和氣失光,被人天天戳脊梁骨,還在這西秦嶺咋活?

      正當(dāng)人們懷疑沒人愿接手這個爛攤子時,豹子成了護(hù)林員。當(dāng)然,據(jù)說,這是他二舅爺?shù)囊庖?。不過人們換根腦筋一想,這護(hù)林的事,還真只有頭里不清整的豹子能干。老護(hù)林員是個老光棍,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也不怕得罪人。現(xiàn)在的豹子,天不怕,地不收,只有他干,最合適不過。但人們再換根腦筋一想,豹子當(dāng)了護(hù)林員,好日子也就到頭了。牲口啃土皮,灶前無硬柴,唉!

      豹子當(dāng)起護(hù)林員之后,去集上瞎逛的次數(shù)少了。大多時候都在嶺上。這倒也符合他小時候的習(xí)性。他護(hù)林護(hù)得特別緊,也許是人們都怕他,在他走馬上任的當(dāng)天,嶺上就干干凈凈,不見一頭牲口一個人。

      豹子在嶺上一待就是一天。人們也好奇,他一個人是咋待得住的,吃啥喝啥。

      有一天,趙貴子去嶺上找豹子。豹子借了他家的梯子,他要取回來,準(zhǔn)備上房,把屋頂上幾片被貓蹬破的瓦揭掉,換幾片新的。前一天下雨,屋里漏成了澇壩。豹子家的門鎖著,他只好去青蟒嶺找豹子要鑰匙。

      他在嶺上找了半天,也不見豹子的蹤影。他揪了小蒜,塞進(jìn)嘴,嚼著。小蒜的辛辣味讓他頭皮發(fā)麻,舌頭僵硬。他吐掉嘴里的蒜葉,準(zhǔn)備撒一泡尿,回家。當(dāng)他剛把家伙捉在手里時,發(fā)現(xiàn)青蟒嶺半腰的窯洞里冒著青煙。那窯洞是合作社時期的羊圈,他小時候在里面掏過野鴿子。

      趙貴子在窯洞里找到豹子時,豹子正舉著一根棍子,棍子從一條搟面杖粗、一米長的菜花蛇嘴里捅進(jìn)去,直愣愣地架在火堆上烤著。菜花蛇鮮艷的色澤一點(diǎn)點(diǎn)暗淡下去,皮膚萎縮,尾巴抽動。最后在刺啦啦的聲音里,變黑變軟,亮紅的油滴從蛇皮上冒出來,落在火上。火焰跳動,火舌搖擺。怪異的肉香味混合著濃煙,彌漫了窯洞。

      豹子背后的洞壁上,還掛著五六條已經(jīng)死掉的菜花蛇。筆直而僵硬的身子,像一根根鞭子掛著。他身邊,放著一片牛蒡葉,葉子上擺著三顆杏核一樣大小、血淋淋的蛇膽,那些發(fā)綠的蛇膽似乎還跳動著,要跳出葉片,鉆進(jìn)草叢。

      豹子把蛇肉啃完后,舉著三顆蛇膽,像吃糖一樣,丟進(jìn)嘴,沒有嚼,咽了。

      當(dāng)趙貴子看著豹子的喉頭一滑動,喉管里發(fā)出“咕”一聲時,他的胃里像被人抓了兩把,他差點(diǎn)把中午的漿水面片吐到豹子的腳面上。

      豹子抹了抹嘴,和趙貴子坐在窯洞外面的石頭上。腳底下,是即將淹沒腳面的野草,遠(yuǎn)處是密密實實的樹林,再遠(yuǎn)處,是一道淺溝,上溝,是麥村。一個不足三十戶人家的村子,隱藏在樹林里,唯有雞鳴狗叫聲,暴露了一個村莊的存在。他們把二十多歲的目光落在樹林里,迷霧般的樹林、墨綠如湖的樹林、盛放著生老病死的樹林,在月光和星辰里日漸黯淡的樹林。這一刻,豹子的心頭,竟然浮出了一層莫名的憂傷。二十多年了,當(dāng)他第一次回望麥村時,突然變得難過,不知道為什么,他似乎想到了未來的無助。

      他突然想聽《斬單童》。趙貴子會哼一段。他覺得,此刻,只有單雄信臨終時的豪氣沖天和悲慟凄苦才能平復(fù)他淚花起伏的眼眶。

      我把你個黑賊!

      一口惡氣沖斗牛,叫罵聲敬德黑炭頭。

      曾不記兒是鐵匠手,你就該打鐵造斧頭。

      誰是你把家推開手,一心吃糧當(dāng)兵卒。

      …………

      一鞭二锏相交手,險些把賊一命休。

      投唐之心兒早有,一旦丟卻劉周武。

      劉周武待兒如骨肉,你不該背叛把唐投。

      一臣二主真禽獸,單五爺怎比奴下之奴。

      多年以后,當(dāng)趙貴子給我們講起那個下午時,他依然能在風(fēng)吹麥村的聲響里感覺到某種悲傷。那悲傷,被他沙啞的唱腔所籠罩,如同黑夜里的泉水。后來他不再唱《斬單童》,甚至不想聽一句這本折子戲。用他自己的話說,殺氣太重,不適合犟人聽。他和豹子都是犟人,他的犟,像一頭牛。豹子的犟,像一頭豹子。

      當(dāng)他提著豹子家的鑰匙,當(dāng)啷啷地從嶺上往回走時,黑云罩住了太陽,一些光線,像利劍,從天空直插大地的心臟。他回頭,看到一道泛著紅色的陽光,鋒利、刺目,從天而降,架在豹子的脖子上。他隱約想到了什么。他嘆了一口氣,假裝什么也沒有想到。

      下嶺,上臥牛坡,往西走二里路,就是射獸村。

      為啥叫射獸村?趙貴子小時候聽父親說過,大意是很古老的一年,村里有一種野獸出沒,此獸頭似虎,身似人,四肢如狼,尾如馬,渾身有斑點(diǎn)。村人不知其名,以怪獸稱之。此獸不吃家畜,不吃男人、娃娃,專吃女人,說是吃,也不是現(xiàn)場吃,反正人們眼睜睜看著怪獸嘴里叼著一個女人,女人嘰里呱啦哭吼著,它在山梁上一晃,消失在了月色朦朧的樹林里。人們找遍了所有地方,不見血,不見骨頭,不見衣物。反正女人沒有了。有人說,怪獸把女人吃了,吃得骨頭渣渣都沒剩。

      后來,人們在一戶人家的屋里,用麥草扎了一個女人,穿上艷麗的衣裳,擺在炕上,等怪獸來。怪獸來了,人們點(diǎn)燃院子周圍提前布置好的柴草,澆上煤油。怪獸被困在大火之中,難以脫身。火光沖天,吞噬夜空。怪獸嘴里叼著假女人,發(fā)覺上當(dāng),用獠牙一撕,假女人成了一包亂草,撒在空中,被點(diǎn)燃了。大火步步緊逼,怪獸退到墻根,無路可退。大火猛撲而上,火星四濺,猶如繁星。怪獸往后一蹲,騰空而起,猶如旋風(fēng),越過火墻的一瞬,弩箭齊發(fā),寒光閃閃,射向了怪獸的肚子。怪獸從空中跌落,轟隆一聲,癱在地上,四肢抽搐一陣后,死掉了。鮮血如泉,噴涌而出,澆滅了火焰,澆黑了星空,澆濕了七里地。

      豹子在嶺上抓住射獸村的李靈花的時候,是暮色如綢,剛剛裹緊西秦嶺的時候。

      李靈花想著護(hù)林員豹子這會肯定回了。她從房背后的屋檐下提起一根繩,丟在肩膀上,出了門。她的男人馬后炮去下棋了,晚飯都顧不上吃。在西秦嶺,要找一個像馬后炮一樣癡迷象棋的人,簡直比拾一塊狗頭金都難。他迷戀象棋,已經(jīng)到了茶飯不思、出神入化的地步,叫他下三天三夜不合眼都可以,叫他半天不沾象棋簡直能要他的命。就算夏天割麥子,他也要背上象棋,割乏了,在麥茬地里擺上棋,左右手下幾盤。他見人就纏著下棋,把村里人都纏怕了,看見他跟躲瘟神一樣。

      廚房沒柴燒,已經(jīng)幾天了。李靈花打發(fā)不動馬后炮,她對這塊滾刀肉已經(jīng)失望至極,只能自己上嶺偷著砍柴了。

      她摸著夜色,在嶺上的林子里砍倒了一棵小腿粗的洋槐,把洋槐又剁成段,碼成一捆。她畢竟是個女人,當(dāng)她的斧頭在樹干上剁下去的時候,斧刃和木頭撞擊的聲響讓她心驚肉跳。她知道被豹子抓住的后果,當(dāng)然不僅是罰錢。她借著陡坡把柴背到背上后,才舒了一口氣。她抹掉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在樹林里搖搖晃晃地走著。

      她砸了砸自己憋悶的胸口,透過樹梢的縫隙,隱約看到了射獸村在暮色里蓋上了黑漆漆的被褥。

      當(dāng)她想著這一趟柴算是偷成了時,一道強(qiáng)手電光打在了她臉上,她本能地舉起手,把光遮住。一背柴就已經(jīng)夠她受的,再這么一驚嚇,她冷汗倒流,兩腿打戰(zhàn)。手電光往下移了半截,她隱約看見眼前站著一個人,身體龐大,如塔一般,要撲下來。

      你干啥哩?

      拾……拾點(diǎn)柴,沒燒的了。她從聲音里聽出了是護(hù)林員豹子。

      這青蟒嶺的柴,你能隨便拾嗎?放下,跟上我走。

      李靈花乖乖把柴放下,跟了去。一顆心在胸膛里,像一只兔子,捂不住,就要跳出嘴了。

      他們穿過幽暗而深邃的樹林,來到了那個窯洞。豹子把手電別在洞壁上的老鼠窟窿里,光線散開,整個窯洞亮堂了。豹子和李靈花看清了對方。豹子披著汗衫,胸口大敞,兩塊胸肌,硬如板磚。李靈花的頭發(fā)粘在前額,濕漉漉的,襯衣的紐扣被麻繩蹭開了好幾顆,兩只奶,撐著衣裳,再稍微一顛,就跳出來了。

      豹子的兩只眼,掃過李靈花之后,還是把目光落在了她白花花的奶上。他在集上見過兩三次李靈花,僅僅是打個照面。但豹子知道,這些年,他當(dāng)兵,他出沒于西秦嶺,他走村串巷,他見過了這方圓幾十里的女人,像李靈花這樣,有著細(xì)長眉毛、杏核嘴、鵝蛋臉,又奶大、腰身修長的女人是缺物。尤其是她那雙眼,帶著一股天生的媚氣。他曾在很多個黑夜,鉆在被窩里,想象著她脫掉衣裳,把白花花的奶蹭在他臉上的情景。

      罰錢嗎?李靈花先問了。她知道在豹子當(dāng)護(hù)林員的這兩年,已經(jīng)罰了好幾千元,給鄉(xiāng)政府交過一部分后,剩下的,他揣著,全在鎮(zhèn)子上喝酒吃肉打架了。按照規(guī)定,牲口吃半天禁牧區(qū)的草,五十元。砍一棵枯樹,五十元??骋豢没顦?,不論大小,二百元。這些都沒商量的余地,有時候,豹子心情不好,還會漲。被抓住的人,迫于豹子的淫威,不敢反抗,只好乖乖交罰款了事。

      你說。豹子摸著下巴上日漸濃密起來的胡子。

      我第一回砍樹,不知道。

      第一回砍,手底下就這么麻利?

      李靈花無言以對。

      男人呢?你一個女人家,跑出來砍柴。

      男人,嗐,算啥男人,跟沒男人一樣。李靈花苦澀地笑了一聲。

      豹子心里咯噔一下,他搞不明白李靈花話里的意思。他出了一口長氣,說,你背回去吧,就當(dāng)我沒看見。

      李靈花一驚,很快又鎮(zhèn)定下來。她從豹子的表情和語氣里感覺到,這個打遍西秦嶺,如同惡霸一般的男人,此刻,不會為難她了。這不行,我就欠你的人情了。

      欠了你想辦法還就是。

      我一個女人家,咋還,怕是還不上。

      你能還上。豹子上前一步,指了指她的胸口。李靈花一低頭,看到兩顆奶撐在外面,滿臉害羞,慌忙把紐扣系上。她說,那我真的走了。

      走吧。

      當(dāng)她轉(zhuǎn)過身,前腳還沒有踏出窯洞時,手電滅了,黑暗灑下來,淹沒了一切。她被豹子一把攬進(jìn)懷里……一座山轟然蓋了下來。她聽見了流水翻滾的聲響,她聽見了群山晃動的聲響,聽見了大地起伏的聲響。而他聽到了一片葉子,遮住了另一片葉子;一聲鳥叫,疊住了另一聲鳥叫;一顆星辰,碰響了另一顆星辰。

      接下來的一切,都由李靈花把持著。用麥村人的話說,孟良走北國——人慣馬熟。而豹子,像一個不懂世事的孩子,被指撥著。

      后來,豹子和射獸村的李靈花鉆到一起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人們風(fēng)言風(fēng)語地傳著他們在一起胡搞的事,甚至說起了那天晚上窯洞里的事,并把一些細(xì)節(jié)說得頭頭是道。趙貴子吞著口水,向人們講述著豹子的風(fēng)流韻事。麥村一部分人覺得豹子的行為傷風(fēng)敗俗,丟了村里人的臉;一部分人對豹子能睡李靈花這樣的女人而羨慕不已,甚至心懷嫉妒;另一部分人認(rèn)為豹子能搞射獸村的女人,這為麥村爭了光,雖然他們奪去了村里兩犁溝地,但他們的女人被我們的人搞了,值了。

      這么多年,父親趙養(yǎng)貴對豹子一直是放任自流、不管不問的態(tài)度。他覺得他生了這么一個兒子,簡直是造孽。他寧可和他斷絕關(guān)系,也不想替他背上罵名,在西秦嶺抬不起頭。他并沒有因為豹子是西秦嶺的一霸而狐假虎威,他反而更加沉默、低調(diào),甚至把自己埋進(jìn)了塵土里。他所有的付出,都是為了二兒子,希望他早日結(jié)婚,成家立業(yè)。只是幾年后,他臨死也沒有看到有個兒媳婦走進(jìn)他老趙家的門,這讓他滿腔遺憾。

      豹子和李靈花的事,似乎已經(jīng)到了眾人皆知的程度。而只有馬后炮還沉迷在象棋里,對隨處刮來的風(fēng)聲充耳不聞。豹子現(xiàn)在是光屁股攆狼——膽大不怕羞,除了李靈花不定期來窯洞找他尋歡作樂,趁著馬后炮去下象棋,豹子直接就去李靈花家,和她睡到半夜,才起身離開。

      李靈花成了青蟒嶺周圍唯一一個可以上嶺砍柴的女人,而且砍了柴之后,護(hù)林員豹子還會替她背到村口。

      一年多時間,豹子日漸蛻變成了一個男人。他上嘴唇濃密起來的胡須,像一把馬鬃,堅硬而漆黑,遮住了厚實的上嘴皮。他的喉結(jié)變大,猶如一顆鳥蛋,嗓子變粗,說話甕聲甕氣。當(dāng)他在巷道里走過時,在他松垮的襠部,人們似乎看到了一個人在欲望面前的退敗。豹子很少回家,大多時候,他都去趙貴子家吃喝。那時候,趙貴子母親還活著,雖然眼睛不好使,但還能做一手可口的飯菜。豹子幫趙貴子搭手干一陣活,就可以心安理得混一頓飯了。時間一長,豹子順理成章地到趙貴子家吃飯了,即便不干活,他也知道端起碗,到廚房去撈飯。

      豹子再一次抓住射獸村的人,是一個下午。上午,他去趕集,說是趕集,也無事可做,就是吃一肚子喝一肚子。心情不暢,把集上不順眼的毛頭小子踹兩腳、扇一巴掌。順手從人家的攤子上提一件背心、捏一包煙,反正也沒人敢跟他計較。他裝著一肚子白酒,搖搖晃晃回到麥村,本想睡一覺。但又擔(dān)心晚上李靈花會來找他。只要一喝酒,他就想干那事,憋得慌。他揣著一腔欲望,滿臉通紅,到了嶺上,在一個灣子處,他隱約聽見有驢的鈴鐺聲。他循聲找去,半坡上有個老漢,坐在地上放牲口,兩頭灰驢,打著響鼻,搖著脖子,正啃地上的草,背后跟著兩頭栗色騾駒,蹦跶著,啃洋槐樹葉。

      老漢是射獸村的,他見過幾次,但想不起名字。

      草太滑,他差點(diǎn)摔了個狗吃屎。他搖到老漢跟前時,老漢并沒有慌張,而是摸出旱煙,塞上煙絲,用火柴點(diǎn)著,歪著嘴,皺著眉,狠狠吸了一口。然后把煙斗遞給豹子。豹子搖手,說,嗆人,抽不住。老漢吐出長長的一溜白煙,罩住了他灰白的頭。

      當(dāng)老漢起身,準(zhǔn)備趕驢離開時,豹子攔住他,說,要走?今天怕走不了。

      你啥意思?老漢把煙斗別進(jìn)褲腰。

      把罰款放下,再走不遲。

      多少?給個價。老漢看來是個直人,快言快語。

      豹子伸出兩根指頭,說,四頭牲口,一頭五十,二百元。

      一頭驢走遠(yuǎn)了,老漢撿起一塊土疙瘩,丟到驢背上,驢一驚嚇,掉頭,折了回來。又不出遠(yuǎn)門,誰能裝那么多錢。老漢異常鎮(zhèn)定,二百元的罰款好像也是小事一樁,這讓豹子有些吃驚,他抹掉額頭上的汗,問,那咋辦?

      這樣,明天下午,你來我們村取,行吧?

      好。

      豹子到射獸村取罰款的那天,天陰著。薄霧如紗,籠罩山野。墨綠的植物,在飄蕩的白霧里,影影綽綽。豹子喊上趙貴子,一起去。再過兩天,集上要唱戲。豹子答應(yīng)趙貴子等罰款到手之后,在戲場上好好請他耍一會,愛吃啥吃啥,愛喝啥喝啥,即便是看上了哪個姑娘,他也能幫著搞定。趙貴子摸著眼角的眼屎,不想去。徹夜不著邊際的夢,折騰得他心神疲憊。好多夢在睜眼的一刻,如同大風(fēng)刮過,想不起了,但唯獨(dú)夢見射獸村人再次射死怪獸的景象異常清晰,那翻騰的火光、橫流的血液,涂滿了他大腦所有的空間。他隱約感到不祥,一種不安感在皮膚上彈跳,跳成了一層細(xì)密的疙瘩。但礙于豹子的情面,加上豹子要請他過兩天去耍,便不好推脫,只好披著破襯衣出了門。

      一路上,豹子說了幾個黃段子,趙貴子沒有聽進(jìn)去。

      進(jìn)村時,趙貴子說,你先走,我肚子不舒服,拉一泡,就來。

      豹子罵趙貴子關(guān)鍵時候屎尿多,獨(dú)自先走了。

      進(jìn)村,打問到老漢家。一個土院子,栽著一排直溜溜的臭椿。一只黑色大鳥,從樹梢跌落,是死鳥。豹子唾了一口唾沫,點(diǎn)上煙。屋里放著秦腔——《斬單童》,這個旋律他再熟悉不過。除了秦腔聲,屋里再無聲音。他想老漢可能在炕上躺著。他還想起李靈花,應(yīng)該給她買一件花襯衣,買一雙涼鞋,他把人家睡了這么久,還沒送過啥東西呢。這些想法在大腦中閃過。他丟掉煙把,朝上房走去。

      當(dāng)他兩腳剛踏進(jìn)屋子,一把灶灰打在了他臉上。細(xì)密的灰撲來,一瞬間,遮蔽了眼睛。一陣鉆心的疼,由眼珠擴(kuò)散開,蔓延至全身。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他使勁揉眼,想退出門檻,卻聽見兩扇門哐當(dāng)一聲,緊緊關(guān)死了。

      錄音機(jī)里的秦腔依舊吼著。單童的唱腔,猶如千軍萬馬披著風(fēng)雪,踏冰而來。

      我一看徐三哥把某祭奠,好一似鋼刀切腹把心剜。

      三哥啊。

      忍著淚壓著氣把兄呼喚,徐三哥近前來弟有話言。

      豹子從稍微亮起的眼縫里看到一屋子男人,提著棍棒,殺氣騰騰,朝他吼叫。一根木棍迎面劈來,他胳膊一舉,護(hù)住頭,木棍咔嚓一聲被胳膊硌成兩截。又是一棍,打在他肩上,他順勢下蹲,避開亂棍。一腳踏在了他胸口,他腳下不穩(wěn),倒在地上。眾人的棍棒還未來得及落下,一個鯉魚打挺,豹子彈起來,順手抓起門后立著的炕桌,摔打開來。有人臉上被桌腿劃過,慘叫一聲,躲在了人后。豹子掄起炕桌,朝四周橫劈,人們見勢,握著棍棒,一一后退。豹子大吼一聲,哪個要弄我,上來!這時,一少年從炕上跳下,一把鐵锨直直插來。當(dāng)鐵刃和老梨木撞擊的瞬間,磁帶卡住了。屋里瞬間萬籟俱靜,空氣凝固。人們聽見炕桌嘩啦一聲,斷成兩半,那鋒利的斷茬刺過耳目,看不見的血撲簌簌冒了出來。鐵刃翻卷。豹子順手奪過鐵锨,反手一拳,砸在了少年臉上,只見鮮血如注,噴涌而出。

      磁帶卡了十幾秒,又好了。洶涌澎湃的秦腔聲,泥石流一般,淹沒了整個屋子,淹沒了所有廝殺。

      呀,我把你個短命的兒男。

      我一見羅成氣炸膽,叫罵聲羅成短命男。

      曾不記病倒洛陽縣,命人役搬你到二賢莊前。

      你嫂嫂每日里求神許愿,早煎藥晚煎湯不用丫鬟。

      …………

      臨行前你與我發(fā)下誓言,若投唐短你壽二十加三。

      到今日你還敢把我來見,難為你披人皮流落世間。

      豹子手握鐵锨,渾身發(fā)抖。這幾年,他大大小小打過數(shù)十次架,哪一回不是你死我活,不是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就是剁一根指頭斷一條腿,可哪一回他怕過半分?但這一次,當(dāng)迎面一把遮眼灰打來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將是一場惡斗,搞不好,他將一輩子走不出這間土房子。而一旦活下來,他將會成為整個西秦嶺的“不倒翁”。

      他依舊被圍在屋子中間,騰挪不開。有人大喊,上,怕死的不是射獸村人。

      幾十根木棍前后左右,鋪天蓋地,打了過來,像一張網(wǎng),把豹子罩住了。豹子揮動著鐵锨,難以擋開。有些棍落在了他臉上,有些落在了他腿上,但此刻,他已麻木,不知疼痛。而唯獨(dú)眼睛里,猶如砂紙打磨,酸疼不堪,淚水直流,他強(qiáng)忍著,把鐵锨掄圓,锨背打在了一人臉上,響聲洪亮。那人倒下,留出一個缺口,他趁勢前撲,蹦到炕邊,一只腳剛搭上炕沿,一根棍子擊打在他腰上,他聽見了斷裂聲在身后炸開。他腰下一軟,猶如石頭下沉,癱了下去。他倒在炕下,一手抓起眼前的板凳,摔打而過,滿屋子的東西被砸得稀里嘩啦。有人慘叫,有人哭號,有人怒吼。

      幾十號人撲上來,壓在了豹子身上。豹子縱有拔山之力,此刻也難以脫身了。他被壓在人肉堆里,無法掙扎。他使出吃奶的勁,青筋似要爆裂,眼珠幾乎奪眶而出。他撕,他搖,他撞,他吼叫,他咒罵,但還是被牢牢控制住了,猶如磨盤壓身。很快,人們提來麻繩,七手八腳,把豹子五花大綁,裹成了一個粽子。

      這時候,馬后炮提著?頭,撥開人,咬牙切齒,紅著眼珠,大吼一聲:殺。他揚(yáng)起?頭,要朝豹子胸口砸下去。《斬單童》的戲,到了落幕時分,依舊慷慨激昂,蕩氣回腸,像有人砍下了落日的頭顱,金黃的血液翻滾著,沸騰著,遮蔽了西秦嶺,遮蔽了愛過恨過的大地,遮蔽了一個人二十八年的烈火歲月,遮蔽了死亡和夢境的疊影,遮蔽了人生和戲劇的界限。

      尉遲恭斬首!

      請!黑賊!

      五哥!

      請!

      五哥!

      就在?頭砸下去的那一刻,一根扁擔(dān)把?頭擋開了。鐵器撞擊木頭的聲音,干裂而刺耳。豹子雙目緊閉,他知道死期已到,血紅的液體在眼前瞬間迸裂,河流一般,濺起泡沫。但撞擊聲讓他驚開雙眼,他看到老漢上身赤裸,拿著扁擔(dān),隔著?頭,因過于用力,青筋暴出,肌肉顫抖。老漢掃了一圈大家,冷冷地說,留個活口吧。馬后炮提起?頭,嚷道,欺人太甚啊,我咽不下這口氣。老漢干咳一兩聲,反問道,你還知道欺人太甚?早的時候你在干啥,非要等到今天?馬后炮哎了一聲,扔掉?頭,出了屋子。

      有人問,三爺,你說,咋處理?

      老漢收了扁擔(dān),拄在手里,說,咱們跟麥村,有仇,但那是一犁地的事,如果我們把他們的人弄死,那就是天大的事。

      豹子掙扎著,踢騰著,在地上打滾,他罵道,有種的話你們把爺?shù)念^砍了。老漢朝豹子臉上唾了一口痰,那口痰,正好糊在了豹子眼睛上。黏稠、腥臭,但他雙手被縛,擦不掉。那一刻,他內(nèi)心一下子坍塌了。這么多年,他朝任何人拳打腳踢,朝任何人吐唾沫,還沒有一個人敢在他臉上唾痰。他感到無限的屈辱、無限的悲哀、無限的絕望。他不再掙扎。

      可他搞了我們射獸村的女人,三爺。

      你們不嫌丟人。老漢剜了一眼眾人,丟掉扁擔(dān),說,把人扒光,今晚趁天黑,拉到鎮(zhèn)子上,掛到戲樓上。說完,弓著腰,出了屋子,只留下一串疲憊的腳步聲,走進(jìn)了驢圈。

      人們難以相信,射獸村把豹子掛在了戲樓上。一大早,趕集擺攤的人來到戲場,準(zhǔn)備搶個好攤位,眼一斜,發(fā)現(xiàn)戲樓上白乎乎掛個東西。他沒看清,以為是塊布,走近一看,揉揉眼睛,才發(fā)現(xiàn)掛著一個人,渾身赤裸,四肢耷拉,腦袋歪斜。他不知掛著的人的死活,心里滿是恐慌,他沖出戲場,喊叫著,來人啊,戲樓上……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合適,最后只是喊來人啊來人啊。戲場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后來一傳十,十傳百,圍觀者越來越多,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女人們一看,捂著眼,咿咿叫著,走開了,最后只剩下男人們和小孩子。

      有人說,這不是麥村的豹子嗎?

      是啊是啊,就是豹子,他咋這副德行啊,出了啥事???

      他也有今天啊,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趕緊放下來,把衣裳穿上,有傷風(fēng)化啊。有人叫嚷著,但沒有一個人上前。正當(dāng)大家嘰嘰喳喳議論不休時,有人撥開人群,走上前去,是趙貴子。他爬到戲樓上,試了一下呼吸,人還活著。他把豹子放下來,解開繩子,脫掉自己外套,給豹子穿上。豹子滿臉焦黃,雙眼呆滯,一言未發(fā),如同枯木一般,呆坐在地上。人們熙熙攘攘,說七道八,慢慢散了。趙貴子摸出一根煙,遞給豹子,豹子沒有吸。趙貴子說,咱們回吧。豹子躺倒在地上,說,你回吧,我已經(jīng)死了。說完,一骨碌爬起,嗷嗷大叫著,又哭又笑,朝戲場外跑去,趙貴子追出戲場,發(fā)現(xiàn)早已沒有了豹子的蹤影。

      豹子消失了。從此,麥村再也沒有豹子回家的身影了,戲場上再也沒有豹子喝酒劃拳、調(diào)戲姑娘的身影了,青蟒嶺再也沒有豹子護(hù)林吃蛇肉的身影了,西秦嶺再也沒有豹子轟轟烈烈的傳奇故事了。

      從此,人間寂寥,大地冷清。

      多年以后,當(dāng)我們被荷爾蒙沖昏了頭腦,學(xué)著豹子在樹上練拳腳,在戲場上尋釁滋事,在姑娘們面前裸露胸肌的時候,依然發(fā)現(xiàn),我們的骨頭是那么脆弱,我們再也找不見干架的人。我們只有感嘆,時代變了。我們再也不可能變成豹子,威震西秦嶺,我們再也不可能回到那個年月,大愛大恨了。

      我們還在一邊給趙貴子偷著饃饃,一邊聽他講關(guān)于豹子的傳奇往事。

      他最后說,哀莫大于心死。我們那時尚且無知,怎么會懂這句話的含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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