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風
運河三灣
把短拽成長,把直折成彎,
把彎彎的水路手繪成三節(jié)羊腸的模樣——
水工們的技藝被肆意演繹。
有了足夠的水,船才能活下去。
只有水,才能讓沉重的帆驕傲地抬起頭,
讓萬物重新找到了生。
在揚州,如今,運河三灣的景象,
被早起的朝陽涂抹,被鳥聲的清亮擴大。
綠化帶、健身步道、游園……一切都被綠重新安排。
如此安靜,船工們也縮短了嗓門。
而這一切,都緣于水。羊腸里
灌出的水:甘美、肥沃,懂人情世故。
模樣是彎的,心腸卻是熱的。
當我們回望三灣,人生許多境象
莫不如此。蓄滿它,
張開的懷抱里藏有苦難,也深懷柔情。
讓我不能釋懷的是——在那個狂暴的年代
它該用去多少力氣,才得以脫身。
過淮安大運河橋
畫在空中的拋物線是優(yōu)美的,
從此岸到彼岸,暈眩感不斷增強,
離心率卻沒有發(fā)生變化。
憑欄處,遠眺、俯視皆好。角度宜觀
世界一隅的敞亮,也宜看河水
扭頭折向東流的模樣。
每跨過大運河橋一次,都仿佛
一次自我求解的騰云術。
……風吹過,其實,橋從未抖動,
萬物也從未抖動。抖動的
是我們內心的顫音。
繃緊一根纜繩,拖出地球的切線,
坐標軸嘎吱嘎吱轉動。
傍晚,夕陽將光影不斷擴大,
夜色,又用力抹去一切。
這人間的縮略圖,正不斷變臉。
“君住橋南,我居橋北?!?/p>
橋頭,說書人在不斷制造懸念。
群山半推半就,接受了白云的反復勸說。
月亮被粘貼在半空,這銀打的戒指
馬上就要落下。運河迅即打出一指禪手勢,
它要將這幸福穩(wěn)穩(wěn)接住,不放松。
中洲島
一條大魚伏在運河的腹部,不動,
風吹,也不動。這沉默的個體
在波濤中找到了存在感。
天空說,這條大魚一直假死著。
面對風雨雷電的壞脾氣,
它從來不移動半步。
當它縮成一團,它就處于
寂靜的中心。浪花襲來,
它有能力處理好內部的漣漪,
且不留痕跡。
島上杵著個人,像斜插的一支棹。
它在河心畫畫,畫落入河中晃動的云,
畫被抽去了聲音的空山。
身旁,流水不疾不徐,仿佛時光慢。
秋天,船和船們一起去了下游。
有人已經察覺出:作為一種守侯的情物,
石頭也有掩面而泣的時候。
光岳樓記
傍大運河而生。數(shù)百年了,
它活在自己的寂寞里,但它從不知道寂寞。
它的肉身是木頭做的,
所以,它已經不是樓閣,它是一座森林。
它有內在的歷史紋理,
它的喉嚨能倒出許多花草和鳥鳴,
還有千里迢迢趕來的的運河水。
它比人體構造更復雜,
它藏滿勞役、呻吟、煙火和急急的鼓聲。
它的骨頭是灰暗的,從不明亮,
它的喘息聲帶有風聲,
它的目光一直凝視著比遠更遠的遠方。
它的肉身是木頭做的,
但我相信它的內部有大面積的光。
夜晚越黑,它越想閃亮。
大風刮過來的時候,木頭長出來的葉子
全是火焰的模樣。
鹽運司
把海水潑掉,只剩下鹽。
再把鹽拿掉,那方破舊不堪的鹽運司,
也只能剩下一只空皮囊了。
當我用手敲了敲它的舊骨頭,
那么多大小船只,便從寂靜中緩緩駛出。
白花花的鹽被曬出溫度,
皮膚一片片反光,灼熱感在增強,
像一個人的抵抗。
不遠處,有喊殺聲被關進音箱,
鹽,經由鹽運司,從南方迅速調運北方。
戰(zhàn)事吃緊,鹽是另一種子彈,
它會日夜奔跑,
兩岸,咸澀的淚水也跟著跑。
仿古建筑顯得太蒼老了,
那年冬天,我千里迢迢趕到山東拜訪它。
積雪太厚,仿佛已在它的身上
落滿幾個世紀的鹽。
盛澤鎮(zhèn)
運河水喜歡在陸地上游走,但絲綢
喜歡在女人繃緊的身體上發(fā)光。
流動,是它們共同屬性。
嗯,只有流動,才更像愛情最初的模樣。
一個聲音粗大,一個聲音細小。但這不妨礙
它們進行愉快地交流。
水在肌膚上來回滑動,摩擦出
竊竊私語。
絲絲入扣啊。在綢都,如果一半
繞來繞去找不到另一半,
天上的圓月也會著急。街市的燈
會一宿一宿地失眠。
傍晚,夕陽墜落成一枚金戒指。
小鎮(zhèn)抖出萬匹霞光。群山有暈眩的錯覺。
套牢它。一條奔騰的大河,
瞬間,接通一大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