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寫完一個系列短篇之二,就來寫這個專輯的主持人說,雖然心思還沒有完全轉換過來,但又覺得我先前在作品中要表達的有些意思,與我現(xiàn)在讀專輯材料所得的某些感受,似乎又有些關系,至少由前者引出了對后者的一些聯(lián)想來。
在那篇作品中,我讓我的主人公說,一個人的一生,只要有一件事做開了頭,后面的事一定都與這件事有關。由我的作品的主人公的這句話,我便想到了這個專輯的主人公劉大先。在大先過往的人生經歷中,就我閱讀材料的印象而言,至少有兩件他先前做開了頭的事,都與他后面做的事密切相關。
先說第一件事。
這第一件事便是大先的出身經歷。他在接受饒翔的訪談中,也談到出身問題。放在幾十年前,說到出身,很容易讓人想到唯成分論。唯成分論是錯誤的,但出身對人的影響,卻是實在的,有些時候甚至是決定性的。對缺少獨立自主意識的普通人如此,對有判斷力的文學批評家,似乎也不例外。
大先出生于農家,他家所在的皖西與我的家鄉(xiāng)鄂東臨近,他所述少年時代的勞作,我都有切身的體會。從鄉(xiāng)村到都會,我也是像他那樣,在求學的路上,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的。
這樣的出身經歷,從一般意義上說,除了他自己談到的,對他的心理人格和為人的態(tài)度、處事的立場的影響之外,對他后來從事文學批評工作,我另外想到了一個好處,就是為他在文學批評活動中的闡釋和評價,預設了一個打底子的東西。這個打底子的東西,便是他的出身經歷給他帶來的鄉(xiāng)村生活經驗。而且這種經驗是身歷心受的直接的感性經驗,不是來自書本的間接的抽象知識。
像這樣的來自鄉(xiāng)村的直接的感性經驗,對一個從事文學批評工作的人來說,十分重要。不管中國社會怎么變化,鄉(xiāng)村經驗終歸是中國人的文化觀念,民族性格,心理行為和風俗習慣的底色,像歐洲某些文化傳統(tǒng)中的宮廷生活經驗一樣,這種在中國古代漫長的農耕社會中積淀形成的一種經驗系統(tǒng),是現(xiàn)代中國文化的基因,也是它的原點。不論批評家操持怎樣的批評觀念,運用怎樣的批評方法,只要他的批評活動在這個文化背景上展開,這經驗便會在自覺不自覺之中,影響他的情感判斷,價值取向和美學趣味,就會顯示出他和缺少這種經驗的批評家的區(qū)別。這不是一個簡單的鄉(xiāng)村情結問題,也不是什么復雜的民粹主義理論,而是潛藏在批評家靈魂深處的精神魅影。這魅影是美麗動人的,是讓人迷戀的,是抹去不了也無須抹去的。我讀大先的評論文章不多,但在這為數不多的評論文章中,我卻常??吹竭@魅影在其間晃動,大先的評論因而在我眼里,也是美麗動人的。
再說第二件事。
這第二件事,便是大先先前干過,現(xiàn)在似乎還在繼續(xù)干著的,少數民族文學編輯、研究和評論工作。
現(xiàn)在大學的中文專業(yè),一般不開設少數民族文學專題課程,當代文學史教材,一般也不單列少數民族文學專章,所以學生對少數民族文學知之甚少,更不了解它在當代文學史上的意義和價值。
我不是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專家,但深感少數民族文學對當代文學的發(fā)展,至關重要。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談到過一個問題。就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一般都認為受政治影響,風格千篇一律,偏向熱烈高亢直白明朗。但其中有一部分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卻與此不同,雖然也沒有偏離主流的格調,但卻顯得含蓄雋永,極富生活情味。這部分詩人,便是一些文學史家所說的西南軍旅詩人,如公劉、白樺和在新疆工作的詩人聞捷等。這部分詩人生活和工作在邊疆少數民族地區(qū),受少數民族歷史文化,民情風習,尤其是民歌和民間傳說的影響,其詩歌創(chuàng)作從選材立意到風情格調,都有別于內地的詩人,尤其是在發(fā)掘整理少數民族民間傳說基礎上創(chuàng)作的長篇敘事詩,如《孔雀》《百鳥衣》《阿詩瑪》《嘎達梅林》等,取得了突出的成就,對這期間的詩歌創(chuàng)作乃至整體的文學風格,起了極大的改善作用。
這當然只是一個極具體極細微的文學史問題,放在更大的范圍內和更高的層面上,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涉及的,不光是傳統(tǒng)的民俗學、民間文學和社會學方面的問題,還有大先在自述和訪談中談到的跨學科、跨文化、跨族群和地緣政治、文明對話、“文學共和”等方面的問題,正如大先在談到旗人以及滿族研究時說,“關于旗人以及滿族的研究必然關乎文化認同、政治形態(tài)、民族主義以及觀念變革等問題,所以相關的研究就不僅僅是文學方面,也包含歷史、政治、社會與情感的維度,審美與歷史、政治與文學、思想與感受糅合在一起。這樣一來,寫作就變成了重新講述中國的故事,它需要切入到具體的歷史事件、人物行狀和作品細節(jié),在方法論上很明顯有文化史和情感史的傾向”。他的這個思路,也可以推及到整個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大先的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因而就顯得氣象恢弘,氣魄宏大,且發(fā)為人先,自成一家。
寫到這里,我突然想起老子在《道德經》里說過的一段話。這段話的意思是說,“道”這個東西,很難說得清楚,所以也不好命名,實在要命名,只好“強為之名曰:大”。老子所說的這個“大”,也就是“道”,在他看來,又是先天地而生的一種“混成”之物(“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具有“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特點。我不知道大先的名字,是不是出自:其名曰“大”,“先天地生”,但我期待大先的這種與道生之初的狀態(tài)接近的“混成”式的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包括他的全部文學研究活動,獨立不改,周行不殆,結出更加豐碩的成果。
(責任編輯:宋小詞)
於可訓 一九四七年三月出生,湖北黃梅人。武漢大學人文社科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文學理論批評委員會委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理論委員會委員,湖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長江文藝評論》主編。著有《於可訓文集》十卷,發(fā)表文學作品數十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