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1
上著課,姚老師的太陽穴突突突地跳,身體的某一處像埋了IC芯片,低頻脈沖電流急吼吼地亂竄,頭痛、眼花,全身多處都在痙攣,臺下一大堆半大孩子個個都模糊起來,像用了美圖秀秀智能虛化功能似的。
她停止講課,虛弱地扶住講臺一角。有學(xué)生站起來問:“姚老師,您哪里不舒服嗎?”她擺了擺手:“沒事,我休息一會兒就好,你們現(xiàn)在做課后練習(xí)吧?!彼?,拿起保溫杯喝了兩大口,而后摘下眼鏡,頭微微揚起,開始閉目養(yǎng)神。
下課鈴響起時,姚老師已經(jīng)臉色如常,血管、神經(jīng)、肌肉等也都正常運作、配合良好了。她邊走邊晃保溫杯,固執(zhí)地認為剛才能恢復(fù)那么快,這姜棗茶功不可沒。似乎人一到某個年齡段,對養(yǎng)生便會有一種執(zhí)迷不悟的癡情。姜棗茶是姚老師上師范時的同學(xué)推薦的,這位同學(xué)對中醫(yī)頗有研究,他本人從身體到長相也印證了“頗有研究”這四個字。那人平時在打扮上愛裝嫩,愛穿牛仔褲格子襯衫,走起路來咚咚咚響,不比后生遜色多少。哪像她家老何啊,剛五十出頭,眉毛以上的部位已經(jīng)光溜成滑冰場了,且體態(tài)臃腫,爬個三樓喘得整棟樓都聽得見。
就在前兩天,同辦公室的趙老師和余老師還笑話她:“姚老師啊,立夏都過了,還抱著保溫杯不放,您是要孵仔嗎?”姚老師撇了撇嘴:“你們懂什么,《黃帝內(nèi)經(jīng)》都說了,春夏養(yǎng)陽,姜棗茶既能補體內(nèi)陽氣之虛以溫中,又能助陽氣發(fā)散以排寒,此時喝正是時候。”
“春夏養(yǎng)陽”每個字都被她加強了語氣又加上了延長音。
女人到了這個年齡,在意身體健康已遠勝過關(guān)注臉蛋嫩不嫩和家里那個男人會不會出軌這兩檔子事了。姚老師清楚,剛才上課時出現(xiàn)的不適,她早上起床時就有了預(yù)感——不,是昨晚就有了預(yù)感,這是失眠、憤怒加沒處撒氣共同造成的,是被那個天殺的流竄攤販害的。
今早,姚老師迷迷糊糊醒來,感覺腦袋很重,嘴巴還發(fā)苦,抓過床頭柜的鏡子一照,果然,臉色蠟黃、眼袋明顯、眼睛發(fā)紅。她扭向左邊,那個肥厚的背正均勻地起伏著,像一堵墻,拒她于千里之外;還有鼾聲,響得那個歡暢,挑釁似的,讓人氣不打一處來。她在衛(wèi)生間里把各種聲音弄得很響,這個老何,昨晚不跟她同仇敵愾就算了,還對她挖苦嘲弄,連最起碼的同情心都沒有,真是冤家。
自己再不疼著自己點,那得可憐成啥樣了?姜棗茶必須煮起來,雖近來經(jīng)常煮,但今天要煮得更濃更用心。大棗和生姜切碎,冷水下鍋,加枸杞,待熱氣和香氣騰騰地冒出來時,姚老師的心情莫名地好了一些,仿佛對昨夜的痛苦會略有補償一樣。
2
姚老師居住的白云小區(qū)很好找,倒不是白云小區(qū)有多高檔多出名,一個老小區(qū)而已,但一說中山路旁邊的那個小區(qū),本地人和在這里待過一段時間的外地人就都知道了。白天的中山路平和、敦厚,像某個小鎮(zhèn)里的中年男人,過著散淡安閑的日子,過往車輛偶爾摁響喇叭,都有一種破壞了什么的不適。而一到晚上,確切地說,是從傍晚開始,這條路就奔放妖嬈起來了。這種奔放妖嬈帶著明顯的城鄉(xiāng)接合部氣質(zhì),三輪車、簡易掛衣架、桌凳、各種塑料布紛紛出場,攤位支起后,洋洋灑灑占據(jù)了中山路兩旁。這個縣級市著名的夜市一條街就這么夜夜上演著有聲有色的市井舞臺劇。
二十年前,姚老師住進白云小區(qū)時,中山路還不是夜市街。后來,夜市形成,姚老師反應(yīng)平淡,既不興奮也不排斥,沒事時也去逛過,就當(dāng)散步鍛煉身體了。那里的衣服之類的她是不看的,她將夜市上的東西通通歸類為地攤貨,她堂堂一個本市重點初中的優(yōu)秀語文教師怎么可能用劣質(zhì)貨來包裝自己,這是要把人民教師的形象往哪里擱?倒是老何,樂顛顛地將大短褲一買三條,將襪子一沓一沓地買。他買的時候,姚老師站得遠遠的,好像他倆從沒肩并肩一起溜達過似的。
天一熱,夜市生意好了,擺攤的收攤也就晚了,能多做幾筆生意總是好的。原本,這夜市結(jié)束得早點晚點跟姚老師不搭界,姚老師居住的那幢樓幾近中山路末尾,夜市的蒸騰喧囂跟她是隔著距離的。再說,夏天開空調(diào),窗子關(guān)緊,那些尋常的聲音基本上無縫可鉆。
但昨晚卻見鬼了,好像有人特意拿喇叭對著她家三樓窗戶反復(fù)喊叫:“各色精美玩具一律十元,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從8點鐘叫到10點多。劣質(zhì)擴音器的雜聲嗞嗞喇喇,如一把鈍鋸子在姚老師耳邊來回拉。即便姚老師用上耳塞也無濟于事,噪音固執(zhí)地沖擊著她的耳膜撞擊著她的心臟,她覺得自己原本正常的血壓正在瘋狂飆升,快要沖出頭頂了。她煩躁地在房間里來回疾走,踢了椅子又扔了蒲草坐墊。老何手捧iPad瞟了她一眼,讓她稍安毋躁,說她這更年期比一般人來得厲害,得看醫(yī)生得吃藥。
得不到安慰的姚老師郁悶得胸口仿佛裝了一只氣球,那氣球正不斷鼓脹,隨時都可能炸掉。凌晨一點了她還在床上翻騰,越想睡著越睡不著。近幾年她的作息很有規(guī)律,每晚十點必須入睡,身體得排毒得修復(fù)啊,超出這個時間點就很難入睡。
經(jīng)此一夜,白天的精神狀態(tài)可想而知,這不,上著課就出狀況了。誰都知道失眠熬夜最傷身體啊,一絲不茍地執(zhí)行了那么久的養(yǎng)生計劃有一種被毀了大半的感覺,姚老師恨得直咬牙:“今晚若再敢來,絕不客氣,不就一個逃稅的流竄攤販嗎,不信斗不過你!”
還真的又來了。
賣玩具的喊得激情四射:“各色精美玩具一律十元,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忍到九點一刻,姚老師將怒目瞪向老何:“快給老潘打電話??!”老潘是老何的同事,老潘的兒子小潘是城管局的。
“干嗎?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我不打,要打你打?!?/p>
“你放屁!我打就我打!”
城管辦事效率蠻高,不到十點鐘,那個喇叭就啞了。姚老師打開窗戶探出頭,那邊燈光暗,看不清,似乎有什么東西被搬上了一輛白色巡邏車。
她關(guān)上窗,舒了口氣。
3
噪音消失了兩個晚上后卻卷土重來了。
姚老師正在翻一本都市身心靈修類的書,那個聲音通過劣質(zhì)擴音器尋釁般地響起:“新到多種新奇玩具和擺件,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雖然改了詞,但這副老油條的調(diào)調(diào)一點沒改。這個聲音略帶沙啞卻不粗礪,玩世不恭中似乎又帶點稚氣,但無論如何,它就是個噪音,十足的噪音。
姚老師的腦袋里像有把電鉆在嗞嗞嗞地鉆來鉆去,太陽穴發(fā)緊,圓臉像剛在鍋里蒸過一樣,紅得嚇人。她瞄了眼巋然不動的老何,狠狠劃開手機,進行了幾下深呼吸,而后撥了小潘的號碼。
小潘說對這樣的小攤販一般就是意思一下,他自己到城管局認了錯罰他個五十一百的就算了,貨品也還給他了,他們流動性大,攤位費啥的就不較真了。
“可他屢教不改啊,他有沒有交費罰了多少款我不管,他繼續(xù)這樣深夜擾民誰受得了?”姚老師身上的血液又開始往上涌。
“那這樣吧,阿姨,今晚我們都在江口這邊執(zhí)行任務(wù),您應(yīng)該能聽到吧?這邊都亂套了。他要是明晚還這樣,您跟我說,我們再教育他?!闭f完,吧嗒一聲掛了電話。
姚老師怔住,像有什么堵在嗓子眼,氣不順。
大概圍觀的人多了,喇叭叫囂得更肆無忌憚,還說什么走量不走價低利潤高質(zhì)量放心購買,姚老師的火蹭蹭直躥,把那本靈修書拍得砰砰響:“老娘不打110都對不住你的囂張!”
“你這是浪費警力,就你這點破事也找警察,警察還干不干正事了?”老何終于憋不住開了腔。
“那我們自己解決,走,去掀了那個攤子!”姚老師手臂一揮,食指箭一般瞄準窗子。
“姚美琴,你能不能消停點,整幢樓就住你一人還是咋的?除了你其他人都是聾子?得饒人處且饒人,嘖嘖,你還看身心靈修呢,都看出躁狂癥了?!?/p>
姚老師一時語塞,其他住戶有可能夜生活豐富,晚上經(jīng)常不著家,還有的是夜貓子,不到十二點不睡覺,當(dāng)然不影響嘍??伤灰粯樱w質(zhì)弱,還有神經(jīng)衰弱,缺覺會導(dǎo)致腦缺氧,精神不佳怎么講課?離退休不遠了,她還想好好再在講臺上貢獻幾年呢。再說,身體是自個的,不好好保養(yǎng),若真病倒了能指望誰?老何那么粗枝大葉,不惹她生氣就不錯了,兒子更別提了,影兒都不見。這么一想,姚老師像突然窺見了自己凄涼的晚景,一股悲戚之情油然而生。
樓下的喇叭依然毫不識趣地哇啦哇啦地叫喚,姚老師賭氣似的一跺腳:“誰都靠不住,我自己去!”把老何那句“姚美琴你有病”砰一聲關(guān)在門內(nèi)。
下樓梯時,姚老師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趿著拖鞋穿著那套爛干菜似的家居服,這出場可真是一點氣勢都沒有。但開弓哪有回頭箭,走完最后一個樓梯,她摘下眼鏡,用手背抹了抹額頭的汗,戴上眼鏡后兩只手往下拉拉衣角,堅定地出了小區(qū)大門。
4
目標(biāo)極其好找,攤位設(shè)在中山路末尾,靠近路口。
果然有好些人圍著,特別是幾個孩子,黏在攤位邊上不走了。光線略暗,攤販正喋喋不休地介紹他的新產(chǎn)品,還不時地抬頭四顧,并端起喇叭吆喝一通。來往行人包括經(jīng)過路口的,都是潛在顧客。
攤主很年輕,看起來大概二十出頭的樣子,穿白色T恤、牛仔褲,很有活力。這讓姚老師略感意外。小伙子個子不高、偏瘦,一說話中氣特足,看姚老師走近,立馬熱情地招呼上了:“阿姨,您看看有什么需要的,除了玩具還有各種擺件,擺件賣得很好,您看這幾樣,很符合您的氣質(zhì)?!?/p>
擺件也能跟氣質(zhì)對得上?真能扯。姚老師連忙擺手,扯著嗓子道:“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我也不會買這些東西。我說你能不能有點公德心,你這樣喊來喊去嚴重擾民了,知道不?我前兩天被你害得失眠了,差點暈倒在講臺上?!?/p>
周邊的人紛紛伸長脖子,擺出一副看好戲的姿態(tài)。小伙子愣了一下,隨即嘴巴夸張地向兩邊咧開,阿姨長阿姨短地說了一堆好話。他的牙齒很白,兩顆虎牙像要不安分地跳出來,最后補了句:“我保證以后最晚干到十點,不影響您睡眠。”
姚老師幾乎要跳起來:“十點?我九點半就要醞釀睡意了,我好好的養(yǎng)生計劃全讓你破壞了,你這是戕害人民教師??!”
一聽戕害兩字,小伙子樂了,把喇叭往攤位一擱:“您看您,說得這么嚴重,養(yǎng)生這東西沒您想得那么靠譜,您沒聽說那些什么養(yǎng)生專家都英年早逝了嗎?”
姚老師愣了一下,這話耳熟,兒子有一次在電話里提過,他是跟老何說的,老何開了免提。兒子的口氣是不耐煩的,甚至有點厭惡,他哧地吸了口煙,繼續(xù)埋汰他親媽,說處女座就是作,死愛面子,還管得寬,老爸你能忍那么多年,絕對具有非凡的意志力。姚老師在旁邊沒忍住,高分貝聲音突兀地響起:“何博你太不像話了,居然還抽上煙了。”何博一聲不吭,掛了電話。
一想到兒子,姚老師頓時心里黯然。自小,她就對何博要求很嚴格,尤其是在學(xué)習(xí)上,一個曾被評為市十佳的優(yōu)秀教師,若連自己的兒子都沒管好,這得多諷刺?小時候,何博很聽話,成績也不錯,青春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性情大變,叛逆得不可思議。姚老師幾乎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跟兒子斗智斗勇,而兒子則是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堅決抗?fàn)幍降住?/p>
那種挫敗感像一根刺,時不時地扎她一下,她從來不跟人說疼,即便是老何。她是個驕傲的人。
可眼前這小子憑什么嘲諷她?她想表現(xiàn)得氣勢壯一些,聲音卻微微發(fā)顫:“強詞奪理!這里本來就不允許擺攤,你不但逃費,還擾民,別以為城管罰你一次就完事了?!?/p>
“原來上回是你投訴的。”小伙子立刻反應(yīng)過來了,不自覺地上前了兩步。
幾乎同時,老何從人群里鉆出來一把拉住姚老師:“走,走,回家?!币贿呎f一邊快速往回走。聽到攤販在后面叫著“哎哎,阿姨等一等”,兩人走得更快了,簡直要跑起來。
人家畢竟年輕,不費什么勁就趕上了姚老師夫妻倆。他把一張類似便箋的小紙條塞給姚老師,上面有他的電話,說往后若再有驚擾,直接打他電話,他一定配合。
“阿姨,求您千萬別投訴了啊,罰款一次,我可能兩三個晚上就白蹲了?!彼詺獾仉p手合起,搗蒜似的擺動了幾下,而后,轉(zhuǎn)身就跑,一陣風(fēng)似的。
5
接下來的那晚,姚老師的眼睛瞅著書,耳朵卻像長出了無數(shù)根觸須,在空氣中孜孜不倦地探尋。
她憎惡的噪音一直沒有出現(xiàn),這竟然令她有點坐立難安,是被嚇跑了還是臨時有事了?萬一臨近睡覺時間又出現(xiàn)怎么辦?姚老師猶疑了下,把書撂到一邊,徑直走向那扇朝北的窗。
那團光其實也沒什么特別,很多LED燈都這樣,顏色如波紋,一圈一圈蕩漾開去,淺粉玫紅淡紫橘黃,把黑夜的邊邊角角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燈旁的人影影綽綽,從姚老師這個角度望下去,猶如看皮影戲。
姚老師嘟噥一聲:“這是玩新花樣了?!彼鞠朐倏磿簳瓦M入醞釀睡意階段,可不知怎么的,總覺得有什么東西牽著她,令她不能投入。
她決定去看一下。老何急了,這又是想干啥,人家這回可不聲不響的,已經(jīng)做了讓步,還想咋的?姚老師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要去,大概就是為了驗證一下。
姚老師剛走了一半樓梯,小潘來電話了,問那攤販是否又來了。姚老師頓了一下,說沒有。這時,老何也呼哧呼哧地跟了上來,老何煩她,但又怕她吃虧,她若惹出什么事來,還不是會煩到他。
那個燈比想象中的要大,圓墩墩的底座,花朵由一大片綠葉托起,葉子邊緣呈波浪形,仿佛有風(fēng)剛剛吹過?;ò陣珊脦兹?,顏色不斷更迭,像煙花一樣絢麗綻放。
姚老師心想,不就擺個地攤,至于搞這么個花哨的燈嗎?小伙子眼尖,湊近姚老師說:“阿姨,這下沒打擾到您吧?蓮花燈還可以放音樂,沒敢放,怕毀了您的養(yǎng)生計劃?!闭f完,他還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姚老師沒搭腔,自顧自地看向地上的玩意兒,品種還蠻多,圍觀的人也多。小伙子很利落,招呼,推銷,收錢,全不誤。
姚老師注意到旁邊半新不舊的電瓶車和一個大紙板箱,忍不住問了一句:“你這是打哪兒過來的?”
“不遠,從上班的工廠。”
“白天上班,晚上還做生意,挺能吃苦嘛。”
“不苦啊,我從小喜歡做生意,好玩,嘿嘿,小學(xué)時就幫隔壁家的大伯賣過西瓜,賣得一個不剩。做自己喜歡的事不會苦,也不覺得丟人?!背山涣艘还P生意后,他側(cè)過臉,朝姚老師笑笑,一抹紫色的光恰好掠過,這讓他的臉看上去有些滑稽。
姚老師皺了皺眉,“丟人”兩字熟悉又刺耳,有段時間,這個詞曾在她的生活里頻繁出現(xiàn)。那天,她第N次強勢地阻止兒子玩攝影,說那是不務(wù)正業(yè)丟人現(xiàn)眼,并命令他復(fù)讀一年。兒子就像個從高處重重摔下的熱水瓶,砰的一聲炸了:“我不想再把生命浪費在做題和各種考試上,攝影怎么就丟人現(xiàn)眼了?我就是喜歡攝影,你嫌丟人,那好,我離你遠一點總行了吧!” 后來,他真的去了鄰近的城市。
姚老師一直想不通,自己一手養(yǎng)大的兒子怎么會變得那么陌生呢?不把精力投入在學(xué)習(xí)上,卻跟攝影杠上了,還用多年存下的壓歲錢買了器材,更是玩起了什么街拍:彩色的、黑白的;菜場、垃圾堆;老人、小孩、乞丐、殘疾人、穿著暴露的女人、河里裸泳的男人……簡直烏煙瘴氣。何博說,這叫藝術(shù),不懂不要亂批評。老何在邊上幫腔,不懂就別起哄了,省點心。
一想起這些,姚老師就覺得胸口悶悶的,蓮花燈的顏色在眼前急速變幻,如舞廳里旋轉(zhuǎn)的彩燈,她的腦袋似乎也轉(zhuǎn)了起來。她想,身體排毒時間到了,得回家睡覺了,便暈乎乎地往回趕。
姚老師感覺自己的心臟已經(jīng)被那緊急剎車聲敲破了,恍惚中被推了一下,又晃了幾下才回過神……周圍的嘈雜像潮水般涌來,老何正搖拖拉機似的搖著她的手臂:“怎么搞的你,走著路還做夢呢?!”而后,又牽住剛從地上爬起來的攤主小伙子,“謝謝啊,幸虧你動作快,你沒事吧?”小伙子露出輕松的微笑,說:“能有啥事,就手臂擦破點皮。”
姚老師這才明白,剛剛小伙子眼疾手快,把她推開了,那輛開得火急火燎的電瓶車才沒有撞到她。她湊上前致了謝,走回家時,覺得哪里放不下,回想小伙子右手臂上破了一大塊,走路腿也有些不自然。她扭頭往回走,幾乎用小跑,嚇得老何趕緊跟上,喘著粗氣罵她發(fā)神經(jīng)。
姚老師在錢包里翻半天,將一把鑰匙塞給了小伙子。這是她家小間的鑰匙,她讓小伙子把貨品寄放在她家小間,那樣每晚來回就省力多了。“小間很空,沒什么東西的。301啊,你別搞錯了,301?!币蠋熡种貜?fù)了一遍。
6
一來一去,姚老師跟小伙子熟絡(luò)了起來。小伙子叫劉曉東,二十一歲,跟何博一樣大。他嘴巴甜,熱情健談,人也勤快,幫姚老師跑跑腿什么的都不在話下。姚老師覺得跟這孩子挺投緣,偶爾禮拜天還叫他來吃個飯。有一回,姚老師說起蓮花燈,意思是特意去買個大燈,會不會得不償失,一個晚上賺不到多少錢,而那個燈也不便宜。劉曉東聽后哈哈一笑,兩顆虎牙似要歡快地跳出來,他說:“一舉三得呢:一、不擾民了;二、燈的效果比喇叭好,還不累喉嚨;三、媽媽信佛,喜歡蓮花燈,這么大的蓮花燈她還沒見過呢。再說,有時候做一件事是不能以短期有沒有得到回報來衡量的,就算沒賺到錢,起碼賺到了快樂嘛。”
“你跟你媽媽感情很好吧?”姚老師扶扶眼鏡,冷不丁問了一句。
劉曉東點頭:“我媽文化程度不高,不像阿姨您是老師,但她是個講道理的人,心態(tài)也好,很尊重我,我舅舅阿姨嫌我擺地攤丟人,我媽就說不偷不搶的丟什么人,曉東自己喜歡的一般都能做好。李嘉誠和皮濤濤還擺過地攤呢,是吧,阿姨?我也沒說要一直擺地攤,先歷練一下,若能賺到第一桶金那更好。我喜歡做生意的那種感覺?!眲詵|甩了甩劉海,眼睛里迅疾掠過一抹亮光。
晚上,姚老師翻了幾頁身心靈修書,例行公事一般。這些天看下來,她越來越覺得這東西對有困意的人可能管用,睡不著的人反而越看越清醒。她瞟向老何好幾次,老何捧著iPad樂得滿臉開花,她討厭老何這副德性,襯得她跟承受著多大苦難似的。
她捅了捅老何,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起何博最近都干了什么。老何很不情愿地把眼睛從iPad上移開,手掌一抬,手機像一只青蛙跳過來:“自己看?!?/p>
盡管略感羞惱,她還是拿起手機點開了微信。那個熟悉的黑白頭像冷冷地映入她眼底,就像兒子對她的態(tài)度。放大看,何博的背影消瘦挺拔,遠處有山巒和霞光。他的微信圈多數(shù)為自己的攝影作品,還有一些是宣傳博威攝影工作室的,偶有跟朋友聚餐、遠行時拍的。攝影工作室是何博跟一個朋友合伙辦的,從兩人的名字里各取其一,湊成了“博威”二字。姚老師知道,老何肯定偷偷資助了工作室,她憋著不過問,知道得越多越糟心。醫(yī)生說緊張、生氣、焦慮等情緒波動會加重神經(jīng)衰弱,要盡量放松,要心態(tài)平和,多做一些有益于睡眠的事。
微信朋友圈中有一張照片,是雪白墻上掛著幾幅裱了框的黑白攝影作品,姚老師認出來了,那是何博的街拍,她那會兒很想把這些當(dāng)垃圾燒掉。照片里,何博站在它們前面,濃黑的眉毛揚起,笑得志得意滿,跟小時候考了好成績向她匯報時的表情一樣。這樣的笑容,姚老師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見到了,久到幾乎要淡忘。事實上,她很久都未見他的面了。過年時好不容易回來,她軟硬兼施,想讓何博斷了開工作室的念頭,去她托了關(guān)系的單位上班,何博干脆一走了之,連去親戚家拜年這道程序都省了。
她氣得腦袋嗡嗡響,手指顫抖著在他微信圈留言,寫的多是“玩物喪志不可救藥”之類,何博干脆屏蔽了她,用一條直線生生將她驅(qū)逐出他的世界。
7
那晚,劉曉東沒有進小間搬他的貨品,而是噔噔噔地直接上了三樓,敲開門,把一盒薺菜餃子遞給她。薺菜是他媽媽春天時去野外挖的,冷凍了一部分。
“那幾個丑的是我包的,野菜養(yǎng)生哦?!彼麤_姚老師擠擠眼。
剛下了兩個樓梯,他又回頭:“阿姨,您晚飯后可以散會兒步,出點汗對身體好,明天推薦給您幾個搞笑片,笑一笑,人放松了,睡眠也就好了?!彼呄聵莾芍皇诌叧髶]了幾下,表示再見。
姚老師想起何博以前也這樣,下樓時背對著她揮手,跟投降似的。
揭開蓋子,熱氣攜裹著薺菜特有的清香撲面而來,姚老師湊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頓覺自己的心肺胃腸都香香熱熱的了。
這個周末在老何看來有那么一點點特別。姚老師在穿衣鏡前左顧右盼了好一會兒,老何笑她這是要第二春了,姚老師嘴角一彎,拎起包興沖沖地出了門。
夏日的陽光宛若金色紗縵鋪展開來,姚老師打著傘走上了那段熟悉的石板路。石板路盡頭,時光咖啡吧一如從前,門前的法國梧桐枝枝丫丫交織如網(wǎng),風(fēng)吹過,搖曳著一地濃密的陰影。原木色大門像一位溫潤的老朋友,安靜地候在那里。
姚老師知道,王芳和陳雪已經(jīng)在咖啡吧里了。她一路上都在想,到底有多久沒來這里了,一年多還是兩年,或者更久?
以前,時光咖啡吧是她們仨的根據(jù)地,一旦三人都有閑,便來此處扯閑話,兒女、工作、家里那口子、服裝、八卦,聊得紅光滿面通體舒坦,簡直跟療養(yǎng)了一回似的。自從何博高考敗北并拒絕復(fù)讀,又堅決無畏執(zhí)迷不悟地走上攝影這條路之后,姚老師來這邊聚會的心就淡了。往日里,談天內(nèi)容雖五花八門,但說道兒女一直是重頭戲,王芳的女兒考了公務(wù)員,陳雪的兒子上了哈工大,而何博,考不上大學(xué)就算了,連個正經(jīng)工作都不想找。每每想起,姚老師心里又酸又悶又痛,卻無法與人訴說,她那么好強驕傲的人,怎肯把心底的傷疤展示于人?王芳和陳雪說起自家孩子難免流露出那么點自豪,姚老師不自覺地在心理上放大了她們的這種優(yōu)越感,甚至給她們冠上了驕矜之名。她也明白自己走了極端,可她就是沒辦法從這種情緒里出來。
她跟王芳和陳雪說身體欠佳,喝咖啡會失眠,這個說辭算半真半假。在與何博的拉鋸戰(zhàn)中,姚老師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心力交瘁,老何卻偏偏作壁上觀。她的情緒日益糟糕,動不動就發(fā)火摔東西,眩暈、心悸、失眠等也隨之而來,醫(yī)生說來說去不外乎“放松、靜心”那幾句。姚老師在心里罵娘,若自己能輕輕松松做到靜心要你醫(yī)生干啥用!
后來,對中醫(yī)頗有研究的同學(xué)便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姚老師嚴格實行養(yǎng)生時間管理,各種煲湯煮茶,好像挺管用。老何說你那是心理作用,姚老師說你能滾多遠滾多遠。
姚老師上前一步,推門而入,咖啡吧的冷氣清涼怡人,讓人精神一振。前兩天,她主動打電話約了王芳和陳雪。經(jīng)過吧臺那盆蔥郁的孔雀竹芋時,她伸出手指輕撫了一下,葉子上的羽狀斑紋顫動起來,像很多條擠動的眉毛。
8
劉曉東進來時,姚老師正在猶豫還要不要煮姜棗茶,好像有段時間沒煮了,天那么熱,動不動就出一身汗,懶得煮。
劉曉東把什么東西不輕不重地往桌上一拍,眉頭皺著,嘴巴夸張地嘟起:“阿姨,錢還您,您把東西還給我?!?/p>
姚老師瞄了一眼桌上的紙幣硬幣,立馬意會了。
“你怎么知道的?”姚老師訕訕地笑。
劉曉東抹了把汗,一屁股坐下:“幾個疑點,一、買的時候挑都不挑,隨便拿;二、買了那么多從來不還價;三、一連買了三個晚上?!?/p>
姚老師暗暗責(zé)怪妹妹,稍微裝得像一點都不會。前些天,劉曉東無意間說起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每晚賣出去的東西少得可憐,正考慮怎么改進,姚老師自作聰明,指派自己的妹妹去“光顧”了一番。
“您再這樣,以后我都不來了!”劉曉東還是氣鼓鼓的。
姚老師再三保證沒有下一回了,他才放心地走了。
暑假過去一大半,姚老師在插花培訓(xùn)班像模像樣地上了幾節(jié)課后,家里的臥室客廳甚至廚房便成了操練場,鮮花、干花、各種材質(zhì)的花瓶齊齊上陣,色彩紛呈,姿態(tài)各異,好不熱鬧。姚老師還要時不時地去微信圈顯擺顯擺。老何對此嗤之以鼻:“沾了滴墨水就以為是文豪了?”姚老師反擊:“藝術(shù),你這種人不懂?!?/p>
老何這會兒懶得還嘴,正捧著iPad笑歪了嘴,禿腦門兒閃閃發(fā)亮,快趕上頭頂?shù)臒袅恕R蠋熍策^去瞄了一會兒,捅捅老何:“問問你兒子中秋節(jié)回不回來?!崩虾沃惶Я讼卵燮ぃ劬τ掷卫握车絠Pad上去了。
姚老師起身,走向那扇朝北的窗。她往下看了一會兒,拿起手機橫的豎的斜的拍了一通,點開何博的微信框,將那張最滿意的發(fā)了過去,并留言:你說你喜歡街拍,家門口的這條夜市街怎么沒見你拍過?
她忍住了跟老何分享這張照片的沖動,自己反復(fù)地看:蓮花燈的光一圈一圈蕩漾開去,暈染出一個瑰麗的圓,像一個夢在夜里恣意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