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凡四訓》之所以歷久彌新,不僅在于言辭教化,更在于躬身實踐;不僅在于砥礪后學,更在于其所蘊藏的人生智慧和文化價值。
《了凡四訓》文字出自明代思想家袁了凡(初名表,后改名黃,初號學海,后改為了凡)之手,由后人輯錄為“立命之學”“改過之法”“積善之方”與“謙德之效”四篇哲文。該書不僅印證了袁氏父子兩代進士的修養(yǎng)過程,也激勵了后世學子和仁人志士修身進德。清代名臣曾國藩早年讀到《了凡四訓》后,便終生奉行,并改號“滌生”,將其列為子侄必讀的第一本人生智慧書。日本漢學家安岡正篤對《了凡四訓》推崇備至,盛贊其為“治國寶典”“人生能動的偉大學問”。
《了凡四訓》的善書特色
《了凡四訓》是一本旨在警世勸善的善書。善書,又稱勸善書,是指以善惡因果等宣教倫理道德、勸人為善去惡的書籍。清代以降,《了凡四訓》逐漸成為與《太上感應篇》《文昌帝君陰騭文》《關(guān)圣帝君覺世真經(jīng)》并駕齊驅(qū)的善書經(jīng)典。作為善書,《了凡四訓》可謂別開生面、獨具一格,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
“現(xiàn)身說法”的述說方式。中國傳統(tǒng)善書往往托名神仙所作,鮮有作家真實具名。如《太上感應篇》托名道教神明“太上”所授,《文昌帝君陰騭文》托名“文昌帝君”而寫,《關(guān)圣帝君覺世真經(jīng)》托名“關(guān)圣帝君”而作。托名神明在某種程度上增加了善書本身的神秘色彩和超自然性,凸顯了“天地鬼神”對人的威懾力量和外在約束。然而《了凡四訓》卻開善書真實具名之先河。袁了凡本為儒家士大夫,以第一人稱展開敘事,娓娓講述其親身經(jīng)歷,以“真人實事”現(xiàn)身說法更能深入人心,從而產(chǎn)生共情效應,引發(fā)共鳴,這是《了凡四訓》的獨到之處。
強調(diào)“立命”的價值導向。一般來講,中國傳統(tǒng)善書多以善惡及其結(jié)果“說事”。如《太上感應篇》《文昌帝君陰騭文》《關(guān)圣帝君覺世真經(jīng)》均依據(jù)道家理論,強調(diào)善惡行為及其結(jié)果;而佛教善書則附會“三世因果”“六道輪回”理論,強調(diào)“成佛作祖”和來世報應?!读朔菜挠枴分幸灿胁簧偕茞阂蚬陌咐?,但將“立命”作為主題。其首篇“立命之學”就是講如何通過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與躬身實踐來“立命”。學者包筠雅認為,“通過將功過格〔即逐日登記自身行為善惡的善書,奉行者每夜自省,根據(jù)書上的功格(即善行)和過格(即惡行)對照自身行為并打上正負分數(shù)〕,關(guān)注的焦點從宗教的、來世的目的,轉(zhuǎn)變到世俗的、現(xiàn)世的目的,他們(指云谷禪師與袁了凡)改變了功過體系的基本性質(zhì)。人現(xiàn)在能更有力、更直接地控制他的命運—無需等到他來生或此生結(jié)束的時候才享受善的果實。《太上感應篇》和《太微仙君功過格》提供的報答主要是長壽和成仙,而云谷和袁黃卻許諾可以報答以考試功名及地位上升”。也就是說,《了凡四訓》在本質(zhì)上回應了一個人人關(guān)心的話題,即如何通過道德實踐獲取世俗“福報”,打通了由“德”到“?!钡那馈?/p>
“三教合一”的思想印記。捧讀《了凡四訓》,既可以看到來自儒家《尚書》《周易》《論語》《孟子》的勸善思想和訓條,又能發(fā)現(xiàn)受佛、道二教理論乃至儀軌影響的痕跡。本來,善惡報應觀念肇端于中國傳統(tǒng)儒家的天命觀和“積善獲?!痹恚⒁蚍鸾桃蚬^念的流行而得到強化,正所謂“吾儒謂之報應,道教謂之感應,佛教謂之因果”。筆者認為,對于《了凡四訓》中涉及的善惡報應,今人不宜簡單地以“迷信”視之,而應視為當時“三教融合”思潮下的一種價值觀念和文化現(xiàn)象。該書提倡的“功過格”源自道教修身的方法,而袁了凡在“立命”過程中所作的祈禱、回向、持咒等屬于佛教儀軌和修持方式??梢哉f,“三教融合”是晚明社會的時代特色之一,這一潮流深刻地體現(xiàn)在“百姓尋常日用”之中,袁了凡對此采取接納的態(tài)度并加以靈活運用,使得該書更符合庶民大眾的口味,進而推動傳統(tǒng)倫理道德既深且廣地走向民間社會。
“陽明心學”的余韻流風。陽明心學的勃興是明代中后期的一件大事。袁了凡師承王陽明弟子王畿,是“陽明后學”的一份子,屬于典型的儒家士紳。細勘《了凡四訓》文本,能夠發(fā)現(xiàn)其論述與王陽明思想頗有異曲同工之妙。例如,王陽明在《教條示龍場諸生》中倡導“立志”“勤學”“改過”“責善”四條學規(guī),《了凡四訓》則以“立命”“改過”“積善”“謙德”為主題;王陽明云“志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袁了凡說“人之有志,如樹之有根”……《了凡四訓》與陽明心學均注重“本心”“心體”“心”“我”等概念,種種神似之處,不一而足。其中最具陽明心學色彩的當屬“立命”本身,講求“身、心、性、命”本為儒家傳統(tǒng),而“立命”能夠成為《了凡四訓》的核心主題,應與晚明時期個人意識的萌芽及社會競爭與流動帶來的變化大有關(guān)系。
《了凡四訓》的文化價值
時至今日,《了凡四訓》仍然廣受大眾喜愛,各種版本頻出,銷量卓可觀。除了其善書價值,人們更注重從中挖掘文化精髓,汲取人生智慧,領(lǐng)略中華文化的善與美。
立命在我,奮斗不息?!吨芤住吩唬骸疤煨薪。右宰詮姴幌??!泵總€人都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把握自身命運與人生軌跡,但不是每個人都有這一自覺意識。與許多人一樣,年輕時的袁了凡也曾選擇“躺平”,而他從“終日靜坐,不閱文字”的一介書生到進士及第、為國建功的袁司馬,轉(zhuǎn)折點即在于悟透“命由我立,福自己求”的道理。他以自己的一生詮釋了“天不能限,數(shù)不能拘,陰陽不能阻,風水不能囿”的人生哲理,證實了人生航船的舵手就是自己。袁了凡的心路歷程表明,一旦沖破“宿命論”的束縛,人便有了改變命運、不懈奮斗的動力。
反求諸己,自省自律。西諺云:“認識自己?!敝袊鴤鹘y(tǒng)文化不僅告訴人們“自知者明”,同時還開創(chuàng)了一條反觀、反省、反求的智慧之路?!读朔菜挠枴返暮诵木x在于“反求諸己”,它通過云谷禪師之口揭示“從心而覓,感無不通”的原理,進而闡明“求在我,不獨得道德仁義,亦得功名富貴,內(nèi)外雙得,是求有益于得也;若不反躬內(nèi)省,而徒向外馳求,則求之有道,而得之有命矣,內(nèi)外雙失,故無益”。這說明,“反求”是建立在“反省”基礎(chǔ)上的,這是一種人格力量、一種良善品質(zhì)。
勇于改過,日新其德。古人云,過惡千端,當不得一個“改”字。人生在世,不貴于無過,而貴于能改過?!读朔菜挠枴分袑iT論述“改過之法”,正是將其視為一門不可或缺的人生功課。改過自新,既是修德的要求,也是一項“知行合一”的修煉。袁了凡認為,只有不斷改過,人的品德才能日臻完善。改過先要具備三種心態(tài),即羞恥心、敬畏心和勇猛心,還要經(jīng)歷三個層次—開始于“從事上改”,進階于“從理上改”,成功于“從心上改”。在看到了自身的過錯與“短板”后,還要有“芒刺在肉,速與抉剔”的決心和意志,有“風雷為益”的行動力。《了凡四訓》中一代賢人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猶知四十九年之非”的感嘆真實懇切,令人敬服。
積功累行,止于至善。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了凡四訓》劃分了“善”的性質(zhì)和種類,并提出做好事的十個方向—“與人為善”“愛敬存心”“成人之美”“勸人為善”“救人危急”“興建大利”“舍財作?!薄白o持正法”“敬重尊長”“愛惜物命”,并要不斷增進善行?!读朔菜挠枴诽岢靶猩啤保瑓s不主張“好人主義”,它特別強調(diào)“為善而不窮理,則自謂行持,豈知造孽,枉費苦心,無益也”。所謂“窮理”,即要掌握判斷是非善惡的標準。
謙虛做人,腳踏實地。古人云:“謙卦六爻皆吉,恕字終身可行?!敝t是律己,恕是對人,體現(xiàn)了一種平和穩(wěn)健的處世之道?!读朔菜挠枴分姓J為謙德“受教有地,而取善無窮”,是人生必備修養(yǎng),一個人應當“念念謙虛,塵塵方便”。以往曾有人稱中國人的謙虛是一種缺乏自信的表現(xiàn),這是一種文化上的無知言論,中國人講的謙虛并不是不自信,而是務(wù)實、樂群、講禮節(jié)、顧大局的修養(yǎng),使人避免沖動,并在禮讓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不足。當代也有人對謙虛產(chǎn)生了誤解,認為謙虛是違心地否定自己,常常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推讓。事實上,袁了凡提出的“謙德”重在“中心恭敬”,如對“家之父兄,國之君長,與凡年高、德高、位高、識高者”給予必要的尊重,這難道不是后生晚輩應該做的嗎?
著眼宏觀,規(guī)劃細節(jié)?!读朔菜挠枴返母驹谟谂まD(zhuǎn)人生、改變命運,格局不可謂不廣大,視野不可謂不恢宏。如何實現(xiàn)呢?該書給出的建議是務(wù)實嚴謹、巨細不遺。事實上,袁了凡本人的成功正緣于躬身實行、細節(jié)規(guī)劃。在他看來,倘若一個人能以三年為期,不間斷地花心思、投精力、下功夫,一定可以在一份事業(yè)上有所成就。他創(chuàng)立的“讀書功程圖”,將年月日、工作績效作為縱、橫指標,不失為“項目時間管理”的一種方式,值得當代人借鑒。
林志鵬,哲學博士,廣東省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