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勛
引子
那天中午,我就不該跟老孟喝那泡該死的普洱茶。不喝那泡茶,整個下午就跟李小蘭滾床單了。李小蘭的妹妹李于蘭煲的當(dāng)歸豬肚湯就好好的,不會燒干,引發(fā)煤氣爆炸,把她的眼睛炸瞎一只。當(dāng)然,老孟第二天也不會出車禍,變成植物人。
世界也會是另一個樣子。
一
老孟甩著車鑰匙咣當(dāng)當(dāng)?shù)刈吡恕?/p>
我開始寫小說。
我寫的這個小說,叫《我是兇手》。
故事是:一個私家偵探,接了一個案子,一個叫翁小帆的富婆請他查一件陳年舊案。好多年前,翁小靜死了,警察說她是服安眠藥自殺的。但翁小帆不這樣認為,她覺得是他殺,殺他的人是香港人李大柱。
肯定是他,翁小帆的牙齒錯得響響的。隔幾天,翁小帆就到小說里的我的工作室來一趟,名義上是跟進案情,實際上絮絮叨叨講當(dāng)年翁小靜的事。
越到后來,小說里的我越來越明白,翁小帆之所以委托辦這個案子,根本就不是想破案,而是花錢找人跟她說話,說過去的事。小說里的我甚至都看出來了,翁小帆想跟他上床。
我和小說里的我在要不要跟翁小帆上床這個事情上,糾結(jié)了很長時間。剛開始,我傾向于不上,小說里的我傾向于上。小說里的我傾向于上的意思是,可以增強小說的可讀性,現(xiàn)在的讀者就這水平,一個上床勝過千言萬語。說完了,小說里的我朝我嗤嗤地笑,露著難看的黑牙齒。
其實,我的態(tài)度沒那么堅決,上也好,不上也好,無所謂,但小說里的我那兩聲哧哧地笑激怒了我,而且還露著那么難看的黑牙齒。別人看不起我,我阻攔不了,但小說里的我不能看不起我。意思是,我不能看不起自己。于是,我摔了一下鼠標說,馬義,你別裝大尾巴狼了,我說不上就不上。
說完了,我才想起我說錯了,馬義說上怎么裝大尾巴狼了?倒是我有點裝。對,我給小說里的我取了個名字,叫馬義。
后來,我們掉過頭來了,我說上,馬義又說不上。
這一回,馬義發(fā)了很大的脾氣,他罵我,你別上鼻子上眼,大不了你不把我寫進小說就行了,我才不愿意進你的破小說。
他呼呼地噴了一口氣又說,讓你寫進小說,我倒了八輩子霉。
他這一說,好一段時間,我還真不寫了,甚至把原來寫的都刪了。
那幾天,百無聊賴的我練《好太王碑》,還喝了幾次酒。有一次喝多了,我還想了一個招治馬義,把小說里的我的名字改了,不叫馬義,叫牛義。這樣想的時候,我一個人笑了很久。
我老婆張武珍剛開了鎖進門,她手里抱著兩個柚子,看到我這個樣子,以為我瘋了,嚇壞了,兩個柚子掉在地板上,像籃球一樣蹦來蹦去。
她也不管柚子,過來摸著我的額頭說,你是不是燒壞了腦子?
我止住笑,給她說了我想把馬義改成牛義的事。
她白了我一眼,罵了我一句神經(jīng),然后撲騰撲騰進了房間。出來的時候只穿了一條短褲,搓著垮塌塌的兩只乳房,目光發(fā)電。我裝著睡著了。她恨恨地撿起地板上的柚子,然后叉開腿坐在沙發(fā)上剝柚子吃,吃得嘴角流出紅色的汁,像被人打破了嘴唇。
我請書法家甘默然教我寫《好太王碑》。我像瘋了一樣,不分白天黑夜地練,每寫一張就用手機拍了發(fā)給甘默然。他剛開始還熱情,后來不理我了,我就打電話問他,甘師傅,我寫得到底怎么樣。
他叫我過去。指著案臺上一張寫滿字的毛邊紙給我看,這是3歲的孩子寫的。
我涎著臉說,我的字比他寫得好。
甘默然到外面吐了一口痰,回來對我說,一個事情我一直沒對你說,那一年,我十八歲,跟母親吵了架,收拾了行李,說去西藏看看。我走呀走,越走越?jīng)]勁,這天晚上,我來到一個小縣城,又饑又餓,突然看到遠處四個字,四個霓虹燈大字,一下子來了力氣,你說哪四個字?
我想了想說,厚德載物。
他搖了搖頭。
我又想了想說,上善若水。
他又搖了搖頭后,徑直說了,陽光不銹,然后,我找了一個旅店住下來,胸膛里熱血在滾,我好像看到了西藏,那里到處都是不銹的陽光。第二天,我很早就起來,跑去看,原來霓虹燈壞了,本來六個字的,叫陽光不銹鋼店,于是,我掉轉(zhuǎn)了頭。
我插話說,然后你回家了?
甘默然搖了搖頭說,不,我來了深圳。
其實,甘默然一開始說的時候,我就知道陽光不銹鋼的梗,他至少說過五次,他忘了,因為每次他都是喝醉了酒的時候說的。其實,早在他說這五次之前,我就知道這個梗,二十幾年前,老孟就對我說過同樣的故事,還信誓旦旦地對我說是他親身經(jīng)歷的。其實,在老孟對我說之前,我就在《讀者》雜志上讀過這個故事。
我沒有說破老孟,當(dāng)然,我更不會說破甘默然,還陪著他說了厚德載物和上善若水兩個成語。所以,我屁股都沒落凳就掉頭走了,借口李小蘭找我,還罵罵咧咧的,大白天的,這不要我的老命嗎?
甘默然臉色很難看,按他的路數(shù),接下來,我要沉浸在他的故事里。我不著他的道了,我寫小說去。
我原諒了馬義,他說上翁小帆就上翁小帆吧,隨他高興。
但馬義這回卻又變卦了,說還是不上算了。
我笑得差點岔了氣,問為什么。
他支支吾吾好一會兒才說,我討厭她的金魚眼睛。
我說,她有套別墅會送你。
馬義低下了頭。我知道他在作思想斗爭,甚至猜想,他肯定會答應(yīng)的,因為在我設(shè)置的小說里,馬義跟蔡一榕離婚了。馬義婚內(nèi)出軌,凈身出戶,一套六十多平方米的小產(chǎn)權(quán)房留給了蔡一榕和兒子小兔子,還要每個月出三千塊錢的撫養(yǎng)費。他現(xiàn)在租了一個二層的老房子,大倒是大,就是破,墻壁皸裂,他稍微整飭了一番,刷了點灰漆,東拼西湊一些二手家具,外面還掛了個牌子:黑螞蟻藝術(shù)工作室。明地里做平面設(shè)計師,暗地里做私人偵探。
馬義抬起頭,絕望地看了我一眼,我認為他過關(guān)了,朝他笑了笑。誰知道他幾乎吼著說,不,我一看到金魚就想拉尿,小時候落下的毛病。
我說,簡單,我不把翁小帆寫成金魚眼睛就行了,我寫她是鴿子眼睛。
馬義討厭地看了我一眼,臉色醬紫,說,知道為什么你寫的東西沒人看嗎?因為你太雞賊了。我說句硬話,你再一時翁小帆是金魚眼睛,一時又是鴿子眼睛,我就不陪你玩了。我還要賺錢給小兔子買奶粉。
二
老孟來是給我說一件事的。
他想叫我跟我老婆張武珍說聲,請她出面,跟村里說聲,把荔枝林那塊地拿下來,他想開個農(nóng)家樂。
搞成了,給你點干股,他說。說著,他舉了兩根指頭。
老孟是我二十多年前剛來深圳找工作時在十元店的難友,一起挨過餓一起被查過暫住證。
這些年,他就像一塊牛皮糖一樣粘著我。他隔一段時間就失蹤了,電話也關(guān)機了,但總會又冒出來,像狙擊手的子彈。我也不知道他這些年到底干了些什么,反正每一次冒出來都變一個身份:假肢業(yè)務(wù)員、模具店老板、微型山水畫華南總代理、丙烯顏料批發(fā)商、連鎖快餐店副總、泥頭車司機、壯藥酒批發(fā)部等等。
據(jù)我觀察,老孟最成功的時期應(yīng)該是做丙烯顏料批發(fā)商的那會兒,有次他開了一輛嶄新的奧迪A5把我拉到大芬村。一間很大的店面,擺滿琳瑯滿目的顏料。
他大聲地叫一個額頭上有粒黑痣的女人,指著我對她說,這是我跟你說過的老郭,杠杠的。
又指著女人對我說,我堂客,你們湖南話。
說著哈哈笑,露著右邊缺了兩顆牙齒的黑洞。
我連忙喊嫂子。
老孟撇了撇嘴說,嫂子個鬼,叫阿麗。
阿麗的肚子鼓鼓的。見我盯著她的肚子,阿麗的臉紅了。臉紅的時候,我看到她那粒黑痣變成了紫色。
老孟又哈哈笑了,說,照了彩超,雙胞胎。
那天晚上,老孟請了七八個畫家喝酒。我有點緊張,第一次見到畫家,而且第一次見到這么多畫家。他們個個都很厲害的樣子,要么留長胡子,要么剃光頭,要么扎辮子。有一個更怪,陰陽頭,陰的那邊扎著麻花辮,陽的那邊畫著兩個骷髏,骷髏中間是一支槍。我有點緊張。老孟挨個給我介紹,這個叫誰,畫凡·高的;這個叫誰,畫畢加索的;這個叫誰,畫張大千的;這個叫誰,畫徐悲鴻的。
我不知道老孟說的畫這個畫那個畫是什么意思,反正覺得很厲害,我站起來,老孟每介紹一個,我就抱拳點頭哈腰,但畫家都很驕傲,就朝我那么嗯一下,有的連嗯都懶得嗯。尤其是那個陰陽頭,頭也不抬,一個勁地玩貪吃蛇的游戲。
對,那個時候,手機上還只有貪吃蛇這種簡單的游戲。那還是個純真的時代。
這弄得我很沒面子,訕訕地笑了笑,坐下了,脖子后面流著冷汗,我想掩飾尷尬,回頭看了一下,忽然看到阿麗形跡可疑地站在巨幅的《蒙娜麗莎》畫前。
黃昏時刻,和煦的陽光普射大芬村,像涂上一層雞蛋黃。
我看到的是阿麗的側(cè)影。
很多年,那個側(cè)影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像一首詩。
我以為阿麗是找老孟的,我回轉(zhuǎn)身正要跟老孟說,菜已經(jīng)上了,老孟站起來跟大家倒酒,咋咋呼呼,容不得我插嘴。
我再回頭去看時,阿麗不見了,蒙娜麗莎那幅畫也不見了,代之的是米勒的《拾穗者》。我懷疑看花了眼,摸了摸眼睛,還是《拾穗者》。我后來又回過頭來看過幾次,天漸漸暗下來了,什么也看不見了。
除了陰陽頭,那些畫家全喝醉了,一個個丑態(tài)百出。那個留長胡子的和剃光頭的摟在一起號啕大哭,脖子上掛著碩大佛珠的那個則不斷翻筋斗,剛翻好,佛珠就從脖子上滑下來,他站起來戴好。如此反復(fù),沒完沒了。但沒一個人看他。
陰陽頭早走了,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走的。我記得是我第三次回頭看時,他就走了。也許是第四次也難說。
老孟也醉了,他不斷地勸我喝,也不管我喝不喝,他自己先喝,翻來覆去地說,我們是一起扛過槍的兄弟。
三
跟李小蘭好上的第二年,我患了脹氣病,哪怕喝水,肚子都脹得像一面鼓。
一個從美國留學(xué)回來的專治疝氣的骨科醫(yī)生給我出了個主意,他說他從一個尼日利亞的銅礦的弱電工程師那里得了一個偏方,可以一試。
他攤了攤手對我說,當(dāng)然,信不信由你。
他的偏方是,叫我去荷蘭待一段時間,每天收集當(dāng)?shù)赜艚鹣慊ò晟系穆端?00克,燒至50度后,加入湖南省桃江縣三堂街鎮(zhèn)合水橋鄉(xiāng)觀音閣村干樹坪城隍廟前溪邊的魚腥草熬,熬至100克喝。
快的話,連續(xù)喝十天就喝好了。慢的話,誰也說不清。他又攤了攤手對我說。
見我黏黏糊糊的,李小蘭倒生氣了,就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大不了當(dāng)旅游一次。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畫《拾穗者》的那個畫家嗎?
她說話用大了勁,痛得咧開了嘴。她被她當(dāng)警察的老公大朱打折了右胳膊,我陪她來看病的。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大朱打她了。果然,第二天醒過來,她的右胳膊就腫得老大了。
這次我跟他離定了,放心,我不騙你,她氣咻咻地對我說。
這種話她說幾十次了,我不會聽她的。再說,她離不離跟我也沒關(guān)系,我不可能娶她。
李小蘭是學(xué)校的舞蹈老師,上過省電視臺的元宵晚會,她業(yè)余時間辦了個藝術(shù)培訓(xùn)班,我女兒蓓蓓在她那里學(xué)舞。我們是這樣認識的。
我及時更正了李小蘭,畫《拾穗者》的那個畫家不在荷蘭,在巴黎。
李小蘭嘟著嘴說,那也離得不遠。
骨科醫(yī)生插話說,荷蘭有個更大的畫家,凡·高,畫《向日葵》的。
我決定去荷蘭。
我?guī)е钚√m去了荷蘭。我和李小蘭在郁金香地里做愛,花瓣汁沾得她全身像一幅油畫。我原計劃至少在荷蘭待個十來天的,走完一個療程吧,但誰知道第二天就接到張武珍的電話,他爸得了直腸癌,晚期。
回不回你自己定,他叫你幫他寫遺囑,張武珍說完就掛了電話。
茲事體大,我得回去。
聽說明天就回去,李小蘭有點失望,不斷地說,你不是說還去巴黎嗎?
我決定再推遲一天,去看一看凡·高藝術(shù)博物館,否則,這趟白來了。
她噘了噘嘴,掐了我的胳膊一把,真對不起你。
然后她進衛(wèi)生間,換護翼墊去了。也許她認為,我是因為這個才突然決定結(jié)束行程的。我裝著吐了一下舌頭,表達真讓她看穿了的意思。李小蘭有一點蠢,她活在她的犄角旮旯里。有時候,我真想不理她了。但不理她了,我似乎又沒有其他人可以理,所以,這種想法只是一閃而過。也許,我就喜歡她的這種蠢吧。
在凡·高藝術(shù)博物館,我們待了整整一天。大部分時間是待在高更送給凡·高的那幅叫做《悲慘世界》的自畫像前。
進館之前,翻譯幾次三番說,最應(yīng)該看的是凡·高的《向日葵》,是鎮(zhèn)館之寶。但我只在《向日葵》前待了不到十秒鐘,胃就劇烈地痙攣,馬上跑去洗手間。我以為是吃車輪奶酪吃壞了肚子,誰知道上了洗手間回來后好好的,再到《向日葵》跟前,胃又劇烈地痙攣起來。我這才知道,不能看這幅畫。果然,轉(zhuǎn)過去看別的畫,胃就不痙攣。
我把這個發(fā)現(xiàn)對李小蘭說了,她嘿嘿地大笑了一聲,然后又噗地給了我一拳。在空曠寂靜的展廳里,這無異于晴空霹靂。很多人驚恐地看著她,像看天外來物。一個穿方格裙子的五六歲的小女孩嚇得哭了起來。
我瞪了李小蘭一眼,甩開了她。
李小蘭自覺沒趣,一個人去了外面。我懶得理她。在她面前,我就這么強勢。
我踱到高更的《悲慘世界》前,再也挪不開步子。我的胃不再痙攣,而且一點一點開始舒服,不再脹氣了。
中午的時候,李小蘭才進來。她逛街去了,買了很多東西,一副很高興的樣子,兩條細長的眉毛像蚯蚓扭著。她有話要對我說,但礙于前車之鑒,她不能說。我拉著她到了外面。剛到門口,她就笑得幾乎滾落在地。
原來,她給我買了一把飛利浦剃須刀,說買個正宗的,誰知道一打開,說明書上寫著“Made in China”。
我知道,這事是有點可笑,但還沒有好笑到這個地步,她想化解上午的僵局。她這招奏效了,我也裝著笑得肚子發(fā)疼的樣子。
這一笑,我們和好如初,手挽著手去吃午餐。我特意點了奶酪,我想看看我的胃痙攣到底是吃奶酪引起的,還是《向日葵》引起的。我吃了好幾盆,一個小時過去了,一點事也沒有。我高興極了,抱著她在一個很大的風(fēng)車前轉(zhuǎn)了幾圈,然后吻她。
李小蘭流下了眼淚。她的眼淚順著鼻梁流進我的嘴里,腥腥的。李小蘭又陪著我去看了一會兒《悲慘世界》,她附在我的耳邊小聲說,高更像楊亦斌。
怪不得,我總覺得自畫像上的高更那么面熟,原來真有點像李小蘭妹妹李于蘭的老公楊亦斌。楊亦斌在我們小區(qū)當(dāng)保安。
覺得高更的自畫像像楊亦斌之后,我一點興趣也沒有了。我本來還想對李小蘭說看了《悲慘世界》后我的脹氣也好了,此時也懶得說了。
虛驚一場,張武珍他爸是誤診,但我還是鼓搗張武珍勸他爸寫遺囑。張武珍嘴巴上說得好好的,就是不見行動。
張武珍的爸蓋了四棟樓,各個時期蓋的,最早的蓋了三十年,最遲的那棟是十五年前蓋的。當(dāng)然,最值錢的是十五年前蓋的那棟,十七層。張武珍的爸有四個女兒,她爸早說好了的,他死后,每個女兒一棟。張武珍是最小的。她爸反對我跟張武珍結(jié)婚,曾發(fā)話說,只給我們最老的那棟。這幾年,我鞍前馬后地服侍張武珍她爸,而且,還給他生了個孫子,他前面三個女兒生的都是女兒,就我和張武珍生了一女一兒,我還叫兒子佳佳隨張武珍姓了張,很簡單,我要利用兒子這個籌碼,在老家伙那里多搞點遺產(chǎn)。如果沒有這一層,我才懶得從荷蘭趕回來,管他直腸癌還是淋巴癌。
楊亦斌給我出了個主意。
我給你說,姐夫。楊亦斌從保安室出來,把我拉到一棵小葉榕下說。
私下里,他叫我姐夫。我給你說,是他的口頭禪。
第一次見到楊亦斌,我就后悔不該要張武珍介紹他進來。他像條癩皮狗一樣纏著我,只要看到我的影子,就像道閃電一樣撲過來,說話,抽煙。
剛開始,我以為他不過想在別的保安面前樹立威信,讓別人知道,看到?jīng)]有,我跟張副書記的關(guān)系可鐵了。張武珍是村里的副書記。后來我才知道,不僅如此,他要的是跟我平起平坐。他才不需要我罩著他,他要罩著我。我隱隱覺得,遲早有一天,我會死在他手上。好幾次,我都想對李小蘭說,叫他辭工走人算了,但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更不能叫張武珍炒他魷魚,那樣麻煩更大。
楊亦斌給我出的主意是,他手頭有迷幻藥,叫我放到張武珍爸的保溫杯里。
他擠眉弄眼地說,喝了,叫他干啥就干啥。
他嘿嘿地笑,笑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冷笑說,我干嘛叫他干啥就干啥,老楊,你沒病吧?
楊亦斌很委屈地說,我是為你好,老頭子喝了迷幻藥,你叫他在遺囑上簽字,你想怎么寫他就怎么寫。
我的腦子快炸了,我真想掐死他,但我不能這樣做。
我嘿地笑了一下說,李小蘭告訴你遺囑的事了?
楊亦斌舉起手發(fā)誓說,我自己琢磨出來的,她要給我說了一個字,天打五雷轟。
李小蘭在電話里都快哭了,我再蠢也不會跟他說的,我要跟他說了一個字,我出門就讓車撞死。
一個天打五雷轟,一個出門讓車撞死,他們兩個人中一定有個人在說謊,說不定兩個人都在說謊。我在電話里提出要跟李小蘭見一面。
李小蘭說,我在大芬村給你買畫畫的東西。
在荷蘭回來的飛機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到我一個人在荒原上行走,黑沙漫漫,幾株高大的槁木直入云霄,枝柯上掛著一個只剩了骨架的風(fēng)箏,風(fēng)箏有節(jié)奏地一起一伏,像呼吸的蛤蟆肚子。
我正好奇地看著風(fēng)箏,忽然從槁木后出來個模樣怪怪的人。
怪人走近我,說,我叫埃米爾·博納爾。
見我傻傻的,埃米爾·博納爾用手摸了摸鬈曲的鬢毛,直視著我,你仔細看看,認不認識我?
我搖了搖頭。
埃米爾·博納爾有點生氣了,他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說,虧你還在高更的畫前面站那么長時間。
他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原來他是高更自畫像《悲慘世界》里墻上掛著的那幅肖像人。他是高更和梵高共同的朋友。
我嘿地笑了一下說,我只看了你的上半截,沒看過你的下半截,你穿這么難看的褲子。
埃米爾·博納爾讓我這句話弄笑了,他舉了右手的大拇指說,憑你這句話,你可以畫畫了,來,我送你一支畫筆,這是凡·高用過的。
說完,他就不見了。
我本不想告訴李小蘭這個夢的,但后來還是憋不住。出了機場,她坐上出租車,我還是叫她下來了,告訴了他我夢到埃米爾·博納爾的事。
李小蘭抓住我的手,嫣然笑了一下后眼睛紅紅的,你對我比我對你好,我也做了一個夢,我憋著沒有告訴你,我夢到你夢見了埃米爾·博納爾,但你不告訴我,現(xiàn)在你告訴我了,謝謝你。
我苦笑了一下,從李小蘭手里拿回手,學(xué)著埃米爾·博納爾的樣子,摸了摸鬢毛。
李小蘭哈哈大笑,你這個樣子特像埃米爾·博納爾。
我決定畫油畫了。
我把決定畫油畫的事情告訴了李小蘭。
李小蘭很支持,她想了一下說,我們副校長有一棟小樓,兩層,不過有點舊,一直空在那里,我們學(xué)校的美術(shù)老師說想租了做工作室,一個月前我陪她看了一下,格局很好,一樓有個小院子,二樓有個大陽臺,就是租金有點貴,她吃不消,你去租了。
她頓住了,看了我一眼,目光流動,接著說,也省得我們到處打游擊。
李小蘭說大芬村的時候,我想起了老孟。確切地說,我是先想起了那個黃昏,阿麗站在巨幅的《蒙娜麗莎》畫前的情景,后想起老孟。
那天,站在高更自畫像《悲慘世界》前,我也想起了那個黃昏阿麗站在巨幅的《蒙娜麗莎》畫前的情景,像云幔般地堆滿我的胸口。但那天我沒想起老孟。
四
在大芬村喝完酒后,老孟兩三年沒跟我聯(lián)系。那兩三年,我寫了一個叫《清平墟》的長篇小說。我覺得那是我最好的小說,它會讓我成為文學(xué)界的一匹黑馬。但事與愿違,沒有一個出版社愿意要,連自費都不愿意。我意志消沉,百無聊賴。我就是這個時候跟李小蘭好上的。李小蘭像天賜給我的一個楔子,塞住了我空蕩蕩的生活。
老孟再來找我的時候,他在做泥頭車司機。
他開著一輛像坦克一樣的泥頭車來找我,快把我家小區(qū)前的馬路填滿了。
我下去的時候,他正跟楊亦斌扭打在一起。
楊亦斌叫他別把車停在門口,老孟非得停,兩個就干上了。
我到場的時候,老孟剛把楊亦斌干翻,他騎在上面,揮著拳頭要砸下去。我喊住老孟。老孟看到我,哧溜一聲站起來。
楊亦斌的樣子很狼狽,渾身是灰,爬起來,打了一個趔趄,立馬朝老孟撲過去。我抓住楊亦斌。
楊亦斌回頭看見我,紅著眼睛說,姐夫,干死他。
說著,他又撲過去,抓住老孟胸口的兜,硬生生地抓破了。老孟兜里的煙掉在地上。楊亦斌拼命地踩著煙。
老孟笑嘻嘻地夸楊亦斌,這個人能打。
楊亦斌咧著嘴笑,大水沖了龍王廟。
老孟是來找我借錢的,借三十萬,他想再買臺泥頭車。
我爽快地借給了他。他打我電話的時候,我就從他的語氣里猜到了他是找我借錢的,放下電話,我猶豫了好久,最后,說服了自己,覺得借錢給老孟這或許是我此際唯一的人生價值。
我請老孟吃了一個私房客家菜。老孟在菜單上寫銀行賬號,我問他喝一杯不,他抬起臉看著我,一臉茫然。我又說了一遍,他想了一下說,不喝了。
他捏起菜單遞給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你一說話,我就把賬號寫錯了一個數(shù)字。
我接了他寫了賬號的菜單折起來放到錢包里,說,你的字很漂亮。
老孟摸了一把胡子,然后重重地在桌上擊了一掌,這回,我要干票大的。
老孟胃口很好,像餓了一個星期的人,一盆蒸豬肉讓他幾筷子就吃完了。他嚼聲很大,兩邊腮幫子一鼓一鼓,像嘴腔里有兩條蛇在打架。我?guī)状蜗雴柊Ⅺ惖氖?,不知道如何開口。吃第三碗飯時,老孟倒自己說了,阿麗跟一個畫家跑了。
他云淡風(fēng)輕地說,你見過的,那個剃陰陽頭的家伙,有印象吧?
我點了點頭。
他撲哧笑了一聲說,他也太急了,要是我,等孩子生下來再跑唄,他給我養(yǎng)兒養(yǎng)女,一對雙胞胎。
這些年,你見過你的兒子女兒嗎?我問。
老孟一邊從嘴里扯出來一根魚刺一邊說,我哪有那個閑心?
五
我繼續(xù)寫小說。
我昨天寫到了馬義去給小兔子過生日。
馬義先給蔡一榕發(fā)微信,說今天是小兔子五歲生日,他要過去,還問,蛋糕是買草莓的還是百香果的?
兩個小時后,蔡一榕回復(fù)了兩個字,隨便。一會兒,又發(fā)過來一條微信,晚上,我?guī)⊥米映钥系禄?,你把蛋糕放樓下美宜佳好了?/p>
馬義怒火中燒,很想發(fā)條微信罵蔡一榕幾句,寫到半路,想了想,還是刪掉了。馬義站起來朝墻壁打了一拳,拳面差點出血了。
我及時提醒馬義,這怪不得蔡一榕,你兩個月沒付撫養(yǎng)費了。
聽了我的提醒,馬義就打電話給翁小帆,一打,關(guān)機了。
馬義捧著手機發(fā)了一會兒呆,然后就給翁小帆發(fā)微信語音,帆姐,急用,請借五千塊錢給我。
后面打了三個感嘆號。想想,又撤銷了。
馬義把手機砸在沙發(fā)上,四叉八腿地躺下。這時,電話響了。是個陌生電話,座機打的。馬義接了,那邊半天不言語。
馬義大聲罵,王八蛋,別跟我玩了。
那邊開腔了,聲音甕甕的,是馬義先生嗎?我是李大柱。
馬義驚得一骨碌爬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不是死了嗎?
關(guān)于李大柱要不要死了,我也跟馬義進行過探討。馬義的意思是,安排李大柱死了,小說更好看,是懸疑小說的路數(shù)。
他激動地說,我打包票,光憑李大柱死了這一節(jié),玩穿越,我保證能增加五百個左右的讀者。
剛開始,我同意了馬義的觀點,但寫的時候,還是改變了主意,寫他是假死。馬義那個時候讓小兔子生日的事情弄得魂不守舍,不再堅持原則。如果我再趁火打劫,就算安排他跟翁小帆上床,估計他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看出來了,他第一個想到向翁小帆借錢,心里就在打鼓了。當(dāng)然,他最后還是放棄了。
在這點上,我有點佩服馬義,我不如他。
當(dāng)年,我要娶張武珍,她爸堅決反對,你以為那個小王八蛋圖你什么?他就圖你的錢。
她爸說對了的。
李大柱對馬義說,電話里一時說不清,你安排個時間,見個面。我現(xiàn)在告訴你一句話,我沒有死,我活得好好的,只有翁小帆一個人說我死了。
馬義急著說,你在哪里?我現(xiàn)在就去。
李大柱說,不急,我在巴塞羅那,你知道超現(xiàn)實主義大師米勒嗎?
馬義插話說,米勒不是巴黎的嗎?巴比松畫派的。
李大柱笑了笑說,我先給你點個贊,你居然還知道巴比松畫派。但我說的米勒不是你說的米勒。哦,對了,巴塞羅那這位,我們臺灣地區(qū)翻譯成米勒,你們大陸翻譯成米羅。好了,不多說了,我在米羅故居的邊上賣虱目魚丸。
馬義哭喪著臉對我說,你成心跟我過不去。你明明知道我連小兔子的撫養(yǎng)費都欠兩個月了,我哪有錢去巴塞羅那?但最重要的線索出現(xiàn)了,我又不能放手不查。咱們各讓一步。我讓你了,你說讓李大柱假死就假死。你得讓我一步,李大柱不能在巴塞羅那,最好在深圳,寶安、龍崗,大不了東莞、惠州,來回一天路程的地方。我可不像你,你腦瓜子一蹦,說去荷蘭就能去荷蘭,還能帶個女人到處浪。
我笑了笑說,我不也想讓你浪一浪嗎?帶翁小帆一起去,傻子。
馬義臉色陡變,別哪壺不開提哪壺,我翻臉了。
我說,德行,一起去巴塞羅那就一定要上床嗎?你們是去辦案,翁小帆是你的女助手。你看好萊塢電影里,哪部不是男女搭配?你和翁小帆,猛男靚女,千里緝兇,多有賣點。就這么定了,錢的問題我給你解決,你這就去買注福利彩,我安排你中個大獎。
馬義呸了一聲說,虧你還想到買福利彩能中獎,碼子都是設(shè)計好的,福利彩中心抓了那么多人。
那你去打場麻將,我說。
馬義說,我不會打。
我點了一支煙,把打火機扔在桌子上,鼻子哼了一聲說,其實你就想跟翁小帆一起去。
馬義涎著臉說,你剛才打的好萊塢比方打動我了,我想做回007。但我是有底線的,一定不跟翁小帆上床。
這時,電光火石般似的,我的腦子里突然冒出來個新的主意,我為此激動得身子都有點發(fā)抖了,我嗚呀嗚呀地喊道,馬義,馬義。
馬義白了我一眼,你不就想再安排一個人嗎?三個人一起去巴塞羅那,哼,就憑你那點花花腸子。安排誰去那是你的事,畢竟,這個小說是你在寫,但我有一條,不能安排楊亦斌。我知道你很討厭他,他像一條攪屎棍。你就不怕我難受?我情愿不破這個案子,也不能叫楊亦斌去。
我瞄了他一眼,我還不知道你?誰都可以跟翁小帆上床,就楊亦斌不能,因為你覺得楊亦斌不配。
馬義說,讓你說中了好不?你說,你安排誰去?
我裝著思考了一會兒的樣子說,你說老孟行不?
馬義說,你還在生老孟的氣,他欠你三十萬塊錢不還?
我搖了搖頭。
馬義又說,他陰魂不散似的,又來找你了?
我點了點頭。
這回他找你干嘛呢?馬義問。
我抽了一口煙說,他要包了村里的那片荔枝林開農(nóng)家樂,他不知道這里面的水有多深,村里多少人盯著,張武珍算多大的蘿卜?誰知道我的尷尬處境?我一個外來女婿,就算張武珍拿下了,誰不知道是我鼓搗的?這些年我什么也不干,畫畫,寫作,到處逛,你以為我想?我是想告訴別人,我沒什么想法,閑云野鶴。
我說得很忠誠,但馬義卻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中間還嗤地笑了兩聲。
我看著馬義,臉有慍色,你什么意思?
馬義大聲說,什么意思?你假話連篇。問題是,你假話連篇,自己都不知道,你還裝著忠誠的樣子。你說這么多,有一句真話嗎?你的真話是,你想跟老孟切割。老孟欠了你三十萬塊錢,不來找你了,很長時間,你心里高興,認為一刀兩斷了,覺得花這三十萬塊錢值。老孟還是原來的老孟,你不是原來的老你了。誰知道,不知趣的老孟又找上門了,他還老惦記著十元店里的那點情義。在你心里,那點小情小義像煙云一樣消失了,尤其是他舉著兩根指頭要給你干股,你覺得真他媽惡心。所以,你想安排他跟我和翁小帆去巴塞羅那,半路上讓他出盡洋相,最后讓他落個不得好死。你說我分析得對嗎?你別忘了,我是一個私家偵探。
馬義越說,我的后背越覺得涼颼颼的。
我決定不跟馬義繼續(xù)討論老孟的事了,我轉(zhuǎn)移話題,說,老孟不適合,那再找一個。
馬義狡黠地笑了一下說,你別繞圈子了,你早有人選了,不要我說了吧。
我靈機一動,說,做個游戲,用筆寫在手心,一起亮開。
我們同時亮開手掌心。
我的手掌心寫著:大朱。馬義的手掌心寫著:李小蘭老公。
我們寫的是同一個人。我們同時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笑完了,馬義說,說起來,大朱還真是最理想的人選。他有警察的身份,等我們找到李大柱,把案子做實了,他可以抓他回來。還有你的小算盤,他這一走,你和李小蘭就不用偷偷摸摸了。你安排他和翁小帆上個床,對他多少也算是一種補償吧。你心思縝密呀。
說著,他臉色變了,你不會讓他死在巴塞羅那吧?天呀,你真這么安排的。我不同意。你看這樣行不?我們?nèi)齻€人去巴塞羅那的主線不變,但稍微改一下,我和翁小帆先去,讓李大柱承認翁小帆是他殺的。然后,再叫大朱來。大朱代表政府跟巴塞羅那交涉,押解李大柱。回來的路上,大朱和翁小帆上床了。哦,不,飛機上不可能上床,那就安排大朱在巴塞羅那的時間長一點,他和翁小帆去看了米羅的畫,又去看了斗牛。斗牛太血腥,翁小帆嚇暈了,躺在大朱懷里。大朱送翁小帆回酒店。原來翁小帆是裝的,一到房間醒了,扯住大朱不讓走。他們度過了個銷魂之夜。如果你嫌不夠,再加一點,我在翁小帆房間里裝了攝像頭,我把視頻拷個盤給你保管,哪一天大朱知道了你和李小蘭的事,你用這個威脅他。
六
我正寫得帶勁,突然聽到有人在推一樓的鐵門。
我撩了窗簾往下一看,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長發(fā),長裙,戴著墨鏡,很優(yōu)雅的一個女人。我本想在二樓的窗口跟她打招呼,想了一下,覺得不禮貌,就踢踢踏踏地下來了。
女人未語先笑,笑得臉上像一朵蓮,她說她叫羽青青。
她這樣介紹自己的名字,羽扇綸巾的羽,青青子衿的青青。
看來,她是有備而來。
我領(lǐng)她上了我剛才寫小說的那個房間。她一進門,房間里立即充溢著一股大餅巴西紫的香味。
她抬頭看我墻壁上那幅叫《孤標》的油畫。
我畫的。我最得意的一幅作品。畫的是海邊一座黃色的房子,房子頂上一截黑色的煙囪,房子的腳下是綠色的海浪。當(dāng)然,我沒有具體地畫出房子、煙囪和海浪,我是照著心里的房子、煙囪和海浪畫的,各自用一堆顏色來表示。有人說我這幅畫畫的是眼睛,有人說是山峰,有人說是朝霞,有人說是暮靄,有一個人更扯淡,說我畫的是一堆狗屎,而且是消化不良的狗屎。
從荷蘭回來后,我從李小蘭學(xué)校那個副校長手里租了這個小樓做工作室,畫了一年零幾個月的油畫。一共畫了678幅。畫的全是抽象畫。我瘋狂地畫,不知疲倦。直到有一天,看了趙無極那幅《06.10.68》后,我什么也畫不出來了。
也不是什么也畫不出來了,而是一拿起畫筆,就脹氣,比原來更厲害。除了《孤標》,我將其他畫作付之一炬。
羽青青盯著《孤標》看了至少十分鐘。
羽青青盯著畫看,我盯著羽青青的背影看,我在揣度她是一個什么人、來此意欲何為,但收效甚微。
十分鐘后,羽青青回過頭來,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坐的時候,她先將裙擺捋進雙膝,然后雙腿并攏。我心里咯噔一聲說,這是一個不好搞的女人。
這時,我才后悔不該把所有時間都花在揣度她身上,應(yīng)該設(shè)置一個幽默的開場白,這是打動女人的最好辦法之二。之一,是錢。
我承認,我有點窘。這么多年,我第一次這么窘。
羽青青很聰明,她看出了我的窘,她輕輕地笑了一下說,我給你壓力了嗎?這樣吧,在我介紹我是一個什么人、來此意欲何為之前,我們先談?wù)勀@幅畫。
我好不容易驅(qū)趕走了那點窘,正要施展點驕傲,誰知道她那句“我們先談?wù)勀@幅畫”這句話又把我拉到謙卑的泥淖里了。她撓著我的癢癢肉了。
這是一個懂撓男人癢癢肉的女人。
我固然謙卑,但心存警惕。
她看著我,又輕輕地笑了一下。
先打住一下,說說羽青青的笑。
她的笑很自然,自然得像一朵開苞的花,是靈魂之花。不說那么玄,她的整個臉一直是笑著的,不看人的時候,那花是羞閉著的,一看人,那花就開放了。不是桃花牡丹花大開大露的那種,像雛菊,淡淡的。
所以,對于男人來說,這副臉是可怕的,會讓人卸下所有的高貴、尊嚴,讓你去憐,讓你去愛,當(dāng)然,也會耐不住去嗅、去摸。而你去嗅、去摸的時候,她也不知道躲閃和拒絕。
我還看出了更可怕的,她的這種笑居然是裝的。這得有多么高超的本領(lǐng),我在心里禁不住贊嘆了一聲。我接下來要做的是裝出什么也沒看出來,很自然地進入她的戲里面。
巔峰對決的時刻到來了,兩個裝的高手逢場作戲,像在萬米高空踩鋼絲繩,不容有絲毫分心,否則,就一點意思也沒有了。
前面說了,羽青青的那句話把我拉到謙卑的泥淖里了,剛開始我真心真意的,但當(dāng)我看出了羽青青是裝的過后,我連對藝術(shù)忠誠的那點謙卑也是裝的了。這很殘酷,殘酷得像一朵凋謝了花,或者一只煮熟了的鴨子。
于是,我接下來,出神地望著羽青青,像一年級的小學(xué)生面對老師。
備注一下,接下來描述羽青青說話的神態(tài),不再出現(xiàn)輕笑、微笑、嫣然一笑等這些表明她一直在笑的字眼,別的神態(tài),另作描述。
羽青青說,你用這幅畫在表達你的內(nèi)心。你畫的是湖邊一個看上去會倒塌其實永遠也不會倒塌的古塔,說明你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你出身寒微,努力向上,要達到你心中所想。為了心中所想,你會不擇手段。
她停住了,看了我一眼接著說,您別不高興。
我說,你說得很好,請繼續(xù)。
她干脆站了起來,走到畫邊,指著我畫的煙囪——她解讀的樹枝,說,塔上面一棵樹,說明你有深度焦慮,你對眼前所有并不滿意。
她回過頭看了我一眼,我舉了右手的大拇指,示意她接著說。
她說,您把白色的海浪畫成綠色的,說明您內(nèi)心特別恐懼,對未來充滿空茫。您很想改變什么,但什么也改變不了。您像一只困獸,而且是一只失去了斗志的困獸。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近一兩年,你有過自殺的念頭。不,不僅僅是念頭,您付諸了行動,而您采取的方式就是跳水。說個笑話,您是不是覺得深圳的海水太臟才從半路上走回來了?
羽青青說的這個笑話是個老笑話。十年前我就聽說過了,但我還是裝著第一次聽的樣子哈哈大笑。
等我笑完了,羽青青說,你想做蟬是嗎?
我聽錯了,我搖了搖頭說,我不坐禪,但我對禪宗感興趣。惠能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用極簡單的語言和儀式直達佛學(xué)的精髓,他的這套東西本來是針對大聰明人的,他忘了,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小聰明多,所以,我們只學(xué)他的投機取巧,而不會學(xué)他的智慧永恒。
看羽青青的臉色不對,我連忙說,我說錯了嗎?
羽青青說,您說得很好,請繼續(xù)。
我決定不說了,搖了搖頭說,今天主要聽你說,我不說了,哦,對了,我不坐禪。
羽青青說,不是坐禪,是做蟬,您想做一只知了。
看來,我的裝成功了,我早聽懂了她說的是做蟬而不是坐禪,我故意掰的。我裝著尷尬極了的樣子,不斷地搓著手,腿抖動著,說,出丑了。
羽青青看了我一眼,說,我逐個分析了您畫中的意象,其實,最大的意象還是塔頂?shù)哪强脴?。?dāng)然,也可以說是枯枝,或者其他任何東西。但不管是什么東西,那是您的天際線,是您想和宇宙對話的機制和工具,您立足荒蕪而心向遼遠,您想掙脫,您想飛,所以,我說您想做一只蟬,是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fēng)的那只蟬。
七
是馬義的建議。
我聽了他的。
他很直接地說,你太裝了。我說的不是對羽青青裝,而是你對讀者裝。
我囁囁嚅嚅地說,但我心目中的羽青青就是這個腔調(diào)。
馬義白了我一眼,不是羽青青是這個腔調(diào),是你想有這個腔調(diào)吧。
我扮了個鬼臉,算是默認了。
馬義用手指了指我的鼻子,苦笑了一聲。
我突然想起一個事,忙問,錢籌夠了沒有?
馬義說,什么錢?是去巴塞羅那的錢還是小兔子的撫養(yǎng)費?
我說,去巴塞羅那的錢我來想辦法。
馬義從口袋里掏出一疊錢,叭地砸在桌子上,冷笑說,靠你,黃花菜都涼了,我自己想了辦法,我找大朱了,他借了我一萬塊錢,我這就給蔡一榕送過去,只留一千塊錢做生活費。
什么?你找大朱了?你這個豬,我怒道。
馬義騰地站起來說,為了小兔子,我什么都愿意,殺人放火我都愿意。不跟你掰了,我給蔡一榕送錢去,這個臭娘們。
我扯住馬義,這個時候,他們早睡了。
馬義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頹然坐下,又慢慢半躺下去,抓了我喝得只剩了一半的礦泉水,擰開蓋,高舉著,瓶口對著嘴,讓水一線細細流淌下來,像一道瀑布。
趁這時間,我給張武珍發(fā)了一個微信,說今晚不回家了,在工作室住。還叫她發(fā)了一張蓓蓓和佳佳的照片給我。本來要發(fā)送了的,又加發(fā)一個擁抱的表情。看到擁抱的表情,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把微信發(fā)出去了。
這時,李小蘭給我發(fā)微信了,三個字,在干嘛?
她肯定是躲在洗手間給我發(fā)的。
大朱休假,他們一家三口去廣西荔波旅游去了。
我突然一驚。大朱明明去荔波了,而剛才馬義說找大朱拿了一萬塊,拿的還是現(xiàn)金,這幾個意思?馬義長了翅膀飛到荔波找大朱拿了錢再飛回來了?還是大朱根本就沒去荔波?如果大朱沒去荔波?那李小蘭又跟誰去的荔波?到底是馬義騙了我?還是李小蘭騙了我?我的腦子里亂糟糟的。
我瞄了馬義一眼,礦水泉瓶里的水只剩一點點了,我給李小蘭回了一個微信,也是三個字,有客人。
李小蘭馬上回過來了,是誰?
我本要直接回,馬義,想了想,寫道,你不認識的。
李小蘭回了一個字,哦。
一會兒,又發(fā)來了紅唇和擁抱的表情。
誰呀?喝完了水,馬義坐了起來,問我。
說著把空礦泉水瓶著力一扔,扔在我的《孤標》畫上,打得畫顫顫巍巍,險些掉下來。
他瞟著那幅畫說,求你了,燒掉它行不?看到這幅畫,我就胃疼,還虧那個羽青青吧唧吧唧那么久。
這會兒,我不想說羽青青,我想說他找大朱拿錢的事。我問他,你就不怕麻煩?直接轉(zhuǎn)蔡一榕微信不就行了?還抱這么一堆現(xiàn)金。
馬義說,我還不是這樣想的,我叫大朱給現(xiàn)金,大朱說,不留痕跡。干他們這行的,就揣著一萬個小心,我理解。
看樣子,馬義不像在撒謊,那就是李小蘭在撒謊。李小蘭為什么要對我撒謊呢?我腦子里更亂了。我看了一眼手機,張武珍和李小蘭又給我發(fā)微信了。我先看了李小蘭的微信,他給我發(fā)了幾張照片,其中一張是他們一家三口在小七孔橋上的合影,李小蘭抱著小孩,頭微倚在大朱的肩上,很幸福的樣子。
我再看張武珍的,張武珍發(fā)來了蓓蓓和佳佳睡覺的照片。大概因為光線不好,很模糊,尤其是蓓蓓的,眉眼都看不清楚,我拉大了,更看不清楚,這使得她的臉看上去像一幅抽象畫。
馬義回過頭冷笑了一聲說,喲,忙得很啊,跟李小蘭吧?
我拿了手機給馬義看,張武珍發(fā)來蓓蓓和佳佳的照片,兩姐弟睡覺了,睡這么早。
說蓓蓓和佳佳的時候,我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比李小蘭臉上的幸福更幸福。但這會兒,我還是想到李小蘭,胸口像被扎了一根針,一陣尖銳而綿長的痛。
馬義嘆了一口氣說,你這個人還是有點壞,把我寫得要死不死,你倒什么都不缺。
我還是想說大朱的事,我問,大朱不是休假嗎?他怎么有空見你?
馬義說,誰說他休假了?他值夜班。我剛和他見過面,在派出所右手邊巷子里的書亦燒仙草,我們喝了兩杯,我的加了蜂蜜,他的沒加。他說剛體檢,血糖高了。我還說,喝蜂蜜沒事的。他說小心點好,他們副所長剛檢查出了糖尿病。錢他是用駱駝牌登山服的包裝袋放的,上面放了一本韓寒的《可愛的洪水猛獸》。我還笑他,搞得好像向我行賄似的。
我哦了一聲說,你賣李大柱的消息給他了?給他立功受獎的機會。
馬義瞪著我,你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你沒聽清楚?我是說借,這一萬塊錢是大朱借給我的。翁小靜的案子早結(jié)案了的,自殺,大朱會傻到去辦一個早結(jié)案了的案子,還給我錢?所以,我們原來討論過的安排大朱去巴塞羅那解押李大柱的事情要作廢,根本不可能,得重新安排。要不,安排你自己得了,我、你、翁小帆一起去。我看出來了,是你一直想跟翁小帆上床,你非賴到我頭上。
我呸了馬義一口,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我盯著電腦,忽然悠悠地說,既然大朱去不了巴塞羅那,我看這個小說不寫算了。
說著,我坐到電腦前,拿起鼠標,嘩啦嘩啦地刪《我是兇手》的文檔。
馬義急了,哇呀呀大叫??v身撲過來,從我手里搶過鼠標,從回收箱里恢復(fù)文檔。
他指著我的鼻子大罵,你真是王八蛋,你倒輕松,說不寫了就不寫了,我呢?你把我塑造成這樣,婚也離了,家也破了,好不容易接個案子,這剛有點眉目,李大柱主動跟我打電話了,翁小靜也出來了,你就說不寫了。
我大驚,打住馬義,你知道羽青青就是翁小靜?
馬義說,你以為你多高明,豬都知道。
我正要集中精力跟馬義商量怎么對付翁小靜的事,馬義的電話響了。
馬義用右手的食指豎在嘴唇上,輕聲對我說,蔡一榕電話。
他接了電話,打開免提,說話的是小兔子,爸,媽媽叫你來。
好的,小兔子,我這就來,馬義像被蜂蜇了一下站起來。
我看到,眼淚順著他的鼻梁流了下來。
他傻傻地笑了一下,說著轱轆話,你聽到了,蔡一榕叫我過去,蔡一榕叫我過去。
他像風(fēng)一樣出去了,扇得我墻上的那幅畫叭一聲掉到地上。
八
馬義走了,我重新開始泡中午和老孟泡的那壺普洱茶。
茶喝完了,我的思路清晰了。
決定把小說中拉拉雜雜的事情去掉。
一是,去掉李大柱在巴塞羅那,原來說是搞點異域情調(diào),太復(fù)雜了,僅籌措馬義去巴塞羅那的費用就夠喝一壺了,就安排留在深圳,警察早排除他了的,干嘛要跑去巴塞羅那,好像畏罪潛逃似的。
二是,去掉大朱休假、一家人去荔波旅游的事,還是按照原來的設(shè)計,下午,我本來約好跟李小蘭去酒店開房的,因為老孟來了,臨時去不了,李小蘭叫李于蘭在家里煲當(dāng)歸豬肚湯,那不是煲給我吃的,而是煲給上夜班的大朱吃的。
三是,去掉翁小靜化名羽青青這個情節(jié),啰里啰唆,就說那么久畫的事,沒什么意思,改成翁小靜直接給我打電話。
四是,去掉老孟向我借錢不還的事。錢是借了,但還了,而且還得很爽快。我沒必要把自己寫成很有錢的樣子。我老家好幾撥人給我打電話,叫我支持家鄉(xiāng)建設(shè),我都以這理由那理由推了。小說出來了,他們看了,原來你這么有錢,眼睛不眨就給朋友三十萬,家鄉(xiāng)修個路蓋個學(xué)校你一分沒有。
五是,去掉李于蘭炸瞎了一只眼睛的事。湯還是煲,很安全,她一邊煲湯一邊耐著性子讀我剛發(fā)在《深圳文學(xué)》上的小說《豆腐腦》。
有時候,實在讀不下去了,她就生氣地把雜志扔到地上,跑去廚房看湯煲得怎么樣了。
湯煲好了,李于蘭又炒了兩個菜。
大朱起床了。大朱扇著鼻子過來,笑嘻嘻地說,于蘭,煲的什么好湯啊,這么香,你姐不回了?
李于蘭剛端了湯到桌子上,太燙了,她呼呼地往指頭上哈著氣,頭也不抬地回答說,姐有事,不回來吃了,說給她留一點就行了。
大朱哦了一聲,進衛(wèi)生間了。
不一會兒,大朱刷著牙滿嘴白沫地伸出頭來問李于蘭,給你姐打電話,問給我新買的剃須刀放哪里了,舊的壞掉了。
李于蘭就給李小蘭打電話,問清楚了,就走到洗手間門口對大朱說,姐說沒買到你要的那款,沒貨了,她訂了貨,明天快遞到來,叫你今天用刀片刮一次。
大朱甕甕地應(yīng)了一聲。
好一會兒,大朱出來了,上嘴唇被刀片割破了,流了血,拿紙巾不斷粘著。
李于蘭看見了,輕輕罵道,我姐就舍不得多跑一家店。
大朱笑著說,沒事的。
李于蘭給大朱舀湯。
大朱說,于蘭,你也喝一碗,辛苦這么久。要不,干脆吃了走,你姐也吃不了多少。
李于蘭說,不了,我還要給亦斌做飯。
大朱撲哧撲哧地喝著湯。
李于蘭到了門口,又折轉(zhuǎn)了身,來到大朱邊上,生氣的樣子,臉上五官都挪了位。
大朱著急了,于蘭,你怎么啦?
李于蘭氣呼呼地從茶幾上拿了《深圳文學(xué)》,噗地一聲甩到桌子上,說,本來不關(guān)我什么事的,但冤不冤我沒事就看了,你看這個《豆腐腦》,寫的什么亂七八糟的。我什么事也沒求過你,包括亦斌找工作,都是找我姐幫的忙。我今天求你一個事,你去把這個作家抓了。
大朱拿起雜志,翻了翻,笑著說,我晚上看看,哦,封面上這照片不錯嘛。
李于蘭說,就這個作家,一看就是個壞人。
大朱說,這雜志哪里來的?
李于蘭說,姐帶回來的。
五,不能寫楊亦斌知道我和李小蘭好的事情,還見面就喊姐夫姐夫的,這不要命嗎?后來,我又調(diào)整了,除了馬義,誰也不能知道。馬義知道了無所謂,他是我小說中的人物。我也決定不跟馬義商量了,跟自己小說里的一個人物,沒什么好商量的,商量來商量去,他還想做福爾摩斯呢。
這樣想通之后,我高興極了,馬上跟李小蘭打電話,消個夜不?
消夜是暗語,意思是,睡個覺,我想把下午的虧空補回來。
原來大朱上夜班,我們隔三岔五地消個夜。
消個鬼!李小蘭像個點燃了的爆竹。
我聽到電話里有人聲,連忙問在哪里。
李小蘭說在醫(yī)院,朱正琪病了,拉肚子,估計喝了我妹煲的那個湯,大朱也拉肚子。好了,不說了,大朱馬上來了。
朱正琪是大朱和李小蘭的兒子。這會兒,我忽然有點慶幸了,在原來的設(shè)計里,這個湯本來是我跟李小蘭喝的,喝完了湯,我們再滾床單。但讓朱正琪跟著受了這個罪,我還是覺得于心不忍。
那么一會兒,我又想改小說了,改成:大朱剛舉起勺子,準備喝第一口湯,所里來電話了,田坑市場發(fā)生持刀行兇,要他立即趕到現(xiàn)場。
大朱邊穿鞋邊對李于蘭說,叫亦斌來吃,別浪費了。
李于蘭就給楊亦斌打電話喊過來吃飯。
楊亦斌沒好氣地說,不像你,我不舔富貴人家的屁股,我吃個熱干面就行了,比吃人參燕窩還香。
李于蘭罵道,你個蠢豬子日的,嘴巴里就知道噴屎,大朱所里有急事,他特地叫你來,你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不來,巴不得,我就隨你那半截豬腸子似的熊樣子。我一個人喝,當(dāng)歸豬肚湯,我煲了一個下午,補腎補氣的,老娘喝了找?guī)浉纭?/p>
這一說,楊亦斌就來了,連續(xù)喝了三大碗,喝得腦門子熱汗像雨一樣。要不是李于蘭說要給李小蘭和朱正琪留兩碗,估計楊亦斌得全部消滅了。
喝完了湯,楊亦斌的眼睛亮亮的,叫李于蘭給李小蘭打電話,問到哪里了。李小蘭說快到樓下了。
楊亦斌站起來,聽了電話,頹然坐在沙發(fā)上,又把腳盤了上去,剔著牙,忽然說,這湯還真有效,我說沒這么快回來,咱們干一回。
李于蘭瞪了楊亦斌一眼,就你豬狗不如,人家本來就看不起我們,你把腳放下來。
楊亦斌一邊放下腳一邊眼睛梭溜溜地看著,噴了一口罵道,不穿這身老虎皮,他們能住得了這個房子?放到農(nóng)村去,還不一定有我混得好,什么東西?信不信?哪天就要查了的,賺的這些不明不白的錢。
李于蘭臉色都嚇煞白了,過去捂了楊亦斌的嘴,眼睛瞄著門,祖宗,沒喝酒,你怎么說起糊涂話來了?你就不怕小蘭聽到了?你先滾回去。
說著連推帶搡,把楊亦斌趕出去了。
到樓下的時候,楊亦斌的肚子就開始痛了。
朱正琪一回家,就使勁地擤著肚子,大叫,哇,這么臭。
李小蘭尖著鼻子聞了聞,也皺了皺眉頭,問李于蘭,于蘭,誰來了?
李于蘭紅了臉,笑了笑說,沒誰來呀。哦,對了,湯的味道。
朱正琪伸著脖子去聞湯,搖著頭說,不是湯的味道,絕對不是。
他死活不喝湯。李小蘭也沒喝。
李小蘭和朱正琪吃完了飯。
朱正琪進房寫作業(yè)去了,李于蘭正在洗碗。
李小蘭走到李于蘭身后,輕問道,于蘭,是不是亦斌來過了?
李于蘭沒回頭,默默地點了點頭。眼淚從她的眼窩里流了出來,像兩行毒水,澆灌臉龐。
李小蘭進房輔導(dǎo)朱正琪寫作業(yè)去了。李于蘭提著垃圾出了門,關(guān)門后,她在門上吐了一口唾沫。一會兒,又回過頭來,用袖子將唾沫擦干了。
后來在修改小說的時候,我搞忘了,也不是搞忘了,覺得改不改意義不大,最后就沒改,還是按照原來的,李小蘭和朱正琪回來喝了湯,李于蘭收拾廚房后回去了,走的時候,像平常一樣,李小蘭給了李于蘭一包舊衣服和一堆水果。李于蘭急匆匆地提著東西下了樓。之所以急匆匆,是因為她還趕著去跳廣場舞。
跳廣場舞的時候,李于蘭像換了一個人,腰腿很靈活,很多人盯著她看。李于蘭的臉上始終掛著好看的笑容,尤其是年輕的教練回過頭來看隊伍的時候,她跳得更起勁,笑容也更好看。
跳完舞后,李于蘭就回出租房了,楊亦斌就著熱干面喝了四兩高粱酒,早和衣躺在被子上睡著了,鼾聲如雷。房間里充斥著一股濃濃的酒味,還有臭味。
李于蘭厭惡地盯了楊亦斌一眼,開了窗,又開了風(fēng)扇。
沖涼的時候,李于蘭使勁地捏著小腹上的贅肉,捏痕連著妊娠斑,紅紅紫紫的一片,像一張等高線地形圖。
九
睡覺前,我把翁小靜給我打電話的事做了個備忘錄。
時間:老孟喝完茶之后,或者馬義去給蔡一榕送錢前。也可以考慮喝完普洱茶后。具體時間寫的時候再定。又,要著重考慮,是小兔子給馬義打電話在先?還是翁小靜給我打電話在先?要不,干脆去掉小兔子給馬義打電話。翁小靜來電話了,我知道是翁小靜后,找借口支走了馬義。馬義說,那我去給蔡一榕送錢。好,就定了這個。其一,馬義在場,和翁小靜通電話不方便;其二,如果馬義知道電話是翁小靜打過來的,馬義會賴著不走的。這樣安排好。
打電話內(nèi)容:三個方案備選擇。
第一個方案是:翁小靜說,請你轉(zhuǎn)告馬義,不要讓翁小帆帶到坑里去了,她患了譫妄癥,她說的一切全是她憑空捏造出來的,我還活得好好的,我移居新西蘭了,沒有誰殺我。剛來深圳的時候,翁小帆是李大柱的小三,她騙光了李大柱的錢,然后踢了他。李大柱現(xiàn)在住敬老院里。不信,馬義可以去敬老院去看他。一問就水落石出了。翁小靜甚至還建議我,別寫小說了,繼續(xù)畫畫,我可以在新西蘭給你賣一些,這里華人特別多。我還在亞馬遜有個店,也可以掛在那上面,三七開,我三你七。
第二個方案是:翁小靜說,翁小帆弄錯了,不是李大柱殺的我,是我殺了李大柱。李大柱是一個香港老板,開塑膠廠的,他在香港有家有室,他一直哄我,說離婚后會跟我結(jié)婚。一拖拖了十三年,他把我的青春拖完了。而且,他還背著我玩女人,暗地里跟我的閨蜜翁小帆好。對,我跟翁小帆不是姐妹,我江西的,她湖南的,怎么可能是姐妹?那天晚上,我跟蹤李大柱,看著他進了翁小帆的房子。我氣壞了,喝了很多酒。大半夜,李大柱回來了。我問他去哪里了?他說,一個貨柜卡在海關(guān)。他就這樣睜眼說瞎話。他要不說一個貨柜卡在海關(guān),哪怕直說去翁小帆那里了,我都會算了。我那個氣呀,趁他睡著了,我用菜刀砍掉了他的頭,然后,我也自殺了。
第三個方案是:翁小靜說,我和翁小帆是雙胞胎姐妹,高中畢業(yè)后,我們一起來深圳,在工廠里坐流水線。那個苦啊,太苦了。有一天,我們看到一個廣告,招演員。我們?nèi)竺?,老板是李大柱,香港人,他開了個演藝公司,他著力培養(yǎng)我們。后來,我們兩姐妹成了公司的臺柱子,到處演出,公司賺了很多錢。我和翁小帆各有各的優(yōu)勢,我的舞跳得好,翁小帆歌唱得好。李大柱很喜歡我,她說要娶我,我姐吃醋了,她想嫁給李大柱。這時候,我得了一種奇怪的病,憋氣、胸悶、惡心、嘔吐,后來,還動不動暈倒,我變胖了。李大柱帶我到處看醫(yī)生,也看不出什么病。翁小帆辭職了,去學(xué)了時裝設(shè)計。她學(xué)什么都快,不久,她就開了一家時裝店,幾年后,又開了一家服裝廠,賺了很多錢。而我呢?最后被診斷出得了白血病,李大柱一直服侍著我。為了給我看病,他變得不名一文。后來,我就死了,李大柱去做了和尚。其實,我一直知道,我這個病是翁小帆害的,她偷偷往我的飲料里面加了苯。是的,我是苯中毒。但我從來沒有對李大柱說過。我不能說。我認了這個命。我上輩子欠翁小帆的。
老孟和我見面的第二天,就出事了,但我是第五天還是第六天后才知道的。那天,我去甘默然那里拿畫,送給市場監(jiān)管局的一個副局長。
我早些年注冊了一家文化公司,注冊后從來沒做過一單生意,就說注銷了算了,誰知道請人去辦手續(xù)的時候,麻煩得要死,卡在一個副局長手里,就是不簽字。我叫張武珍請鎮(zhèn)里一個領(lǐng)導(dǎo)疏通過,那人油鹽不進。
有一天去推拿,跟17號說起這事,她撲哧笑了一下說,交給我。
17號是常給我服務(wù)的技師,江蘇人,她的手勁特別大,能把你的骨頭捏碎了,但舒服。原來那個副局長是她姐妹38號的???。
果然,兩天后,17號打我電話,那鳥人喜歡田能村竹田的絹畫,你送一幅給他。
我打電話給甘默然。
甘默然說,兩天后來拿。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世上的事,找對了路,三幾下就搞定了,找不對路,磨死你。
去了甘默然那里,他要打開畫給我看,我也懶得看,扔在案臺上,坐下來寫《好大王碑》。
剛寫完“惟昔始祖”四個字,張武珍打我電話,說老孟到荔枝林開農(nóng)家樂的事情搞定了,叫他寫好方案擬好合同,下個星期上班子會。
甘默然過來對我說,祖字右邊且字里邊的兩橫寫成平行線了,很丑。我就重新寫了一個給他看,他舉了舉大拇指。
放下筆,我給老孟打電話。
電話接了,是個女人。她哭著說,你是郭火機郭總嗎?
我腦子里嗡了一聲,馬上鎮(zhèn)定了,說是的,老孟怎么啦?
女人大哭起來,說老孟完了,讓一輛泥頭車撞了,身子好好的,也沒流血,但人醒不過來了,醫(yī)生說,成植物人了。
我連忙安慰她,人還在就好了。
女人罵我,你怎么講話的?人還在就好了,你來服侍他?還不如撞死好了。跟他結(jié)婚這么久,我半天福也沒有享到,他倒把千斤重的擔(dān)子忽然甩給了我,這個沒良心的。你是他朋友吧?你可憐可憐他的孩子吧,房租到期了,也沒有錢買菜,你給我們一點錢吧。你轉(zhuǎn)到老孟的微信上,我現(xiàn)在用他的手機,收得到的。
我耐著性子聽女人啰嗦完了,恨不得砸了手機,好一會兒,還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老孟居然將我的姓名在手機里存為郭火機。就沖老孟將我的姓名存為郭火機,他就活該成為植物人。
看來,老孟確實覺得抓住了我的把柄,要隨時威脅我,所以,這么多年,他一遇到困難就來找我,要是我哪次沒有滿足他,他肯定會兜出去的。想到這里,我一陣后怕。
其實馬義說得對,我想跟老孟切割,但要切割的原因,并不是馬義所說的,我比他強了,而是他抓住了我的一個把柄,火機的把柄。
火機的把柄是這樣的。
有一天晚上,像很多天的晚上一樣,吃完快餐后,我和老孟走到107國道邊坐下來,在來來往往的車里找我們各自家鄉(xiāng)的車。我家鄉(xiāng)的車牌是湘H,老孟家鄉(xiāng)的車牌是贛B。
看到我家鄉(xiāng)的車開過來了,我站起來大聲喊,湘H,湘H。
看到老孟家鄉(xiāng)的車開過來了,老孟也會站起來大喊,贛B,贛B。
然后,我們滾在草地里,笑成一團。
那是我們一天最高興的時候,喊完后所有的不快全部沒了。
誰家鄉(xiāng)的車多點,那天晚上,誰就是成功者,好像那些車是自己的。
有的時候,整整一個晚上,一輛家鄉(xiāng)的車也沒開過,心情就會特別沮喪。
這樣玩膩了,我們又變了花樣,我們打賭,從這輛車開始,賭第一百輛開過的車是什么牌子,比方我賭皇冠,他賭五十鈴,誰賭對了,就贏了,輸?shù)哪侨俗龆畟€俯臥撐。都沒有對,就重新開始。直到玩得筋疲力盡,我們才回到臭烘烘的十元店睡覺。
但那天晚上在回去的路上發(fā)生了一件事,路上停著一輛桑塔納車,隔著前擋風(fēng)玻璃,我看到里面有個ZIPPO打火機。
我一直想要個這樣的打火機。
看電影《卡薩布蘭卡》里,我被里克·布萊恩點煙的樣子迷死了。我做夢都想有一個ZIPPO打火機。
現(xiàn)在,這個打火機就近在眼前。
我停下腳步死死地盯著打火機看了幾眼。
老孟問我,看什么呢?
我回答,這車真漂亮,什么時候有錢了我也買一輛。
然后開了腳步,但腿上像綁了沙袋一樣。
老孟笑著說,你看上了打火機,看上了就拿走唄,管它。
說著,他做了一個砸的動作。
我一石頭砸下去,玻璃就破了,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大聲音,就那么咔嚓一聲,甚至還不如炸魚泡的聲音大。
我取了打火機,嚓地一聲打燃,一股藍色的火焰噴出來,嗞嗞嗞地響,像榮譽之火。
我?guī)е侵籞IPPO打火機在深圳地圖上沖鋒陷陣,像恥辱之劍。
我給老孟的微信上轉(zhuǎn)了三萬塊錢,像一直在等著似的,老孟的女人立馬收了。
我苦笑了一下,將老孟的微信刪掉了。
我坐下來,寫了八個字:持三尺劍,登百丈樓。
甘默然贊嘆了一聲說,你心魔去掉了。
接下來,我跟甘默然下了三盤象棋。我讓他一個車,他還是每盤都輸了。
我拿了畫要走,甘默然說,聽說你在找一個叫翁小靜的女人?
我不假思索地說,我連自己也找不到了,哪還有這個閑心?說完頭也不回徑直走了。
十
我決定瞞著馬義去會會那位傳奇的翁小帆。作為我小說中的人物,我應(yīng)該很容易就能找到她。
上午十點,我來到琨山酒店的中餐廳,這是有名的喝早茶的地方,秘制鳳爪、醬煮排骨最有名,聽說,每天能賣出一千份。
翁小帆就住附近的琨玉小筑,現(xiàn)在房價漲到十五萬一平方米了。
翁小帆就是因為愛吃琨山酒店的那兩樣才在這里買的房,她每天都會來,雷打不動,坐南首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兩株蓬勃的天堂鳥,有一層樓那么高。綠瑩瑩的天堂鳥把整個窗子映得一片綠意。翁小帆剛坐這個位置的時候,兩株天堂鳥才一米高不到。
盡管之前來過幾次,但陡一進來,我還是讓眼前熱鬧的景象驚呆了,原來深圳的閑人還這么多,像海浪一樣翻過去,白花花的,全是喝早茶的人。嗡嗡嗡的說話聲此起彼伏,我像進了一個大蜂箱。其中一半本地人,另一半是日子過得不錯了的外來人。
一個穿著叉開得很高的旗袍的矮個子女服務(wù)員迎了上來,她笑著抬起臉看著我,這使我能夠看清她有一條又紫又大的舌頭,她問我有沒有訂位,我指了指南首。我大步向前走,她像只肥大的蝴蝶一樣跟著我,腳步有些凌亂。
不見翁小帆,她經(jīng)常坐的那個位置上坐了兩個人。
兩個老人,一男一女兩個老人。女人的年紀比男人大約小個十來歲。男人好像中過風(fēng),僵直直地坐著,他費力地伸出手,顫巍巍的,他要去拿鳳爪,但拿了幾回都沒拿著,剛一挨邊就偏過去了,像兩塊同性的磁鐵。
女人臉上露出嫌惡的神色,她飛快地拿起一根鳳爪塞進了男人的嘴里。
男人開始嚼起來,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臉上卻全是笑。
那么一瞬間,我又想改小說,改成眼前這個女人就是翁小帆。這樣想的時候,我不由得笑出了聲。
女人轉(zhuǎn)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目露兇光。
女服務(wù)員問,你找翁小姐是嗎?她一個星期沒來了。
我吃了一驚,你怎么知道我找翁小姐?
女服務(wù)員笑著說,你是九個,不,第十個找她的了。你要吃點什么?
我說,我要秘制鳳爪和醬煮排骨,每樣十盤,打包,送到橋尾舊村路28號。
那是馬義工作室的地址。
付完了賬,我離開琨山酒店,到了麗白美容總部。
翁小帆的辦公室在這里,她開了二十七家連鎖美容店,遍布珠三角。
麗白美容占地兩層樓,除玻璃外,其他地方全裝修成金黃色,像個皇宮,金碧輝煌。一樓大堂的正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照片,是翁小帆和劉曉慶的合影。
我剛一進門,四個各穿梅蘭竹菊圖案旗袍的迎賓一起躬聲向我問好,歡迎先生,來到麗白,麗白為您,再造青春。
我承認,對著梅蘭竹菊四個靚女,我有點心旌搖動,哪怕借錢,我也想進去消費。尤其是那穿梅旗袍的姑娘,她水汪汪的眼睛盯著我,幾乎透視了我靈魂。
我好不容易把靈魂藏起來,指了指巨幅照片說,我找翁總。
梅說,請問先生,您有約嗎?
梅的聲音比她的眼睛更迷人,我的靈魂又露了出來。我閉上眼睛,使著勁把靈魂藏回去,但就是藏不住。
我有點窘,我想馬義過來給我解圍。他的口才比我好,他能夠嫻熟地解決這個問題。
我忽然聽到笑聲,梅蘭竹菊啊喲啊喲地笑起來,一個個笑得彎不起腰。
剛開始,我不知道她們?yōu)槭裁催@樣笑,愣愣地看著。后來,我也跟著她們笑,笑得打腳打手,我懶得知道她們?yōu)槭裁催@樣笑了。
我這樣笑是奏效的,我和她們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我如愿地加了梅的微信。
我決定不找翁小帆了,我覺得認識梅比什么都重要。我要用我的才華征服她,想辦法弄她上床。這個才是最重要的。
我甚至還差點決定干脆把李小蘭這個人物也拿掉。我就不該跟這么一個有夫之婦鬼混,這有損我的形象。
更主要的是,大朱是有槍的。萬一哪天大朱知道了我和李小蘭的事,他不會一槍斃了我才怪。
我就該跟梅在一起,我們才般配。
這樣想的時候,我很激動,有點挪不開步子。
最后我還是否認了將李小蘭拿掉的想法。李小蘭繼續(xù)保留,也繼續(xù)做我的情人,但篇幅得縮減。要不,安排她得一場癌癥,撒手人寰,這樣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
我一時覺得這個安排好,一時又覺得不好,我有點失魂落魄地離開麗白美容。
剛才還下著小雨,這時,天放晴了,幾朵碩大的白云飄過頭頂,我的心情好極了。
我剛把車啟動,電話響了,一接,是蔡一榕打過來的,她一個勁地哭,說不出話。
我勸慰了半天,她總算說清楚了,今天早上,馬義動身去巴塞羅那了,是翁小帆叫他過去的,小兔子病了,檢查出了地中海貧血癥,他是小兔子的父親,他不能撒手不管。估計現(xiàn)在還在機場,你得攔住他,求求你了,蔡一榕又哇呀呀哭起來。
我的頭嗡地一聲炸開了。掛了蔡一榕的電話,我氣得渾身發(fā)抖,這個馬義,是他提議的,不要安排李大柱去巴塞羅那了,我也重新調(diào)整了小說,都沒巴塞羅那這一節(jié)了,他倒跟我對著干,翁小帆一句話,他當(dāng)圣旨了。
剛才聽蔡一榕說,翁小帆早幾天就去巴塞羅那了,怪不得找不到她人。
我捋了捋思路,要不,既然這樣,就順著來算了,就讓他們?nèi)グ腿_那吧。只是,絕對不能安排李大柱在那里。讓他們撲一個空,而且,還要讓他們在那里受盡苦頭,翁小帆淪落成了妓女,馬義成了一個小偷。最后,他們雙雙客死異國。我不相信,我寫一個小說的,倒讓小說里的兩個破人整趴下了。
這時,張武珍給我發(fā)來微信語音,說她爸剛斷了氣,叫我趕緊回去,一會兒律師來,宣布遺囑。
我拿頭使勁地撞著方向盤,哈哈大笑。
頭撞著了按鈕,汽車喇叭大鳴,梅出來敲著窗玻璃。
我聽到聲音轉(zhuǎn)過頭,梅彎著腰朝著我,一臉嫣然的笑。我的目光從她的臉往下移。從我的位置看過去,可以飽覽她洶涌的胸部,我的身體里跳躍著一條火龍,我搖開窗,不容分說,摸了一把她的臉。
我喃喃地說,梅,你好美,你看,我控制不住自己,只好用頭使勁地撞方向盤,我知道你會出來的,你果然就出來了。
梅一直看著我,她的臉頰紅撲撲的。
她說,我聽到了,你在叫我,所以,我出來了。
我說,梅,我得回去處理一個急事。處理完了這個事,我就有很多錢了,還有一棟十七層的樓,我養(yǎng)你,我會給你幸福的。
我開車走人,走到沃爾瑪前面時,楊亦斌給我打電話,姐夫,錢準備好了嗎?
不會少你一分的,放心,鳥人,我答道。
剛掛掉楊亦斌的電話,馬義打我電話,你趕緊逃吧,大朱來抓你了。活該你,誰叫你什么都對梅說?她是臥底。
我聽到了警笛聲,我拿出吃奶的勁踩油門,車像一匹野馬向前沖。
一輛泥頭車朝我開了過來。我看見了,開車的司機是老孟。泥頭車輾過我的車。我聽到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像大火燃燒的聲音,像骨頭破碎的聲音。
我看到了我的靈魂在飛。
我的靈魂朝下面看了一眼,我看見李于蘭抱著她的教練在跳舞,在空曠的荒漠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