瑠歌
在墨西哥北部的沙漠里,一個高大的男人,正拖著半死不活的肉體,行走著。
陽光照在眼睛里,使他看見了一幕幻覺。
他覺得自己在完成一幅作品,主題是在沙漠中行走,觀眾就是自己。
這幅作品無法被保存下來,完成之后,他就會死去,他也無法說清楚,自己從中體驗到了什么。
這或許不是個糟糕的結(jié)局——他得意道,完成了某種成就后,隨之而來的死亡也就不值得憐憫了。
他甚至認為渺小的死法是應該的,當你成就了一件偉業(yè)時,結(jié)局不應該是一場戴著花環(huán)、受萬人簇擁的葬禮。
地上有一只干死的貓,使他從幻覺中回過了神,他意識到大腦開啟了自救模式,如果一直清醒地看著沒有變化的沙漠,他的肉體一定會放棄抵抗。
他邁動雙腿,咒罵著太陽,繼續(xù)行走。
在夜晚的風刮起之前,男人找到了偷渡者說的洞穴。
他躺了下來。
舉起水壺,朝喉嚨里灌了下去,又從懷里掏出一塊餅干,捏碎,撒在嘴里。耳邊傳來呼嘯的風聲,頭腦陷入了昏迷。
醒來時,他的背像一塊斷裂的木板,被亂放的玫瑰花刺刮得傷痕累累。他花了一分鐘的時間,意識到自己在沙漠中,接著站了起來——雙腿的劇痛沒有絲毫消退。他看著洞穴外的陽光,驚恐地走了出去。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中午了,他必須趕在凌晨之前越過邊境。
太陽照在頭頂上,他卻無法再像昨天那樣,將自己幻想成一個偉大的人,他覺得自己十分渺小,只剩下風打在肉體上的感覺。
幾個小時后,他聽見了一聲轟鳴,趴在了沙丘下。
是邊防部隊的車,他們下車了,正在朝這里過來。
他感覺邊防部隊的人就埋伏在沙丘后面,拿槍對著他。
過了不知多久,他站了起來。
四周什么也沒有,除了一只禿鷲。
到了傍晚,男人終于來到了墨西哥的終點,前面是一排鐵絲網(wǎng),后面是更多的沙漠。四周沒有一個巡邏的士兵,在看不見的地方,哨塔上的人在檢測著鐵網(wǎng)下的一舉一動。
他埋伏在一塊巖石后面,靜靜等待著午夜的到來。
風刮起了地上的沙石,他用披肩蓋住了自己。沙漠上升起了一輪清冷的月亮,一層紫色的薄紗映在天空中。
幾個小時過后,他醒了過來。
周圍是一片接近永恒的黑暗,正是那種他日夜在沙漠里已經(jīng)熟悉的黑暗。他朝著鐵絲網(wǎng)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些微弱的燈光。
他看了下手表,現(xiàn)在是一點過十分,哨兵們正在換崗。
時間稍微晚了一些,他開始朝著鐵網(wǎng)奔跑。
在他覺得自己完成了人生最后的奔跑后,來到了鐵網(wǎng)前。
他將披肩取下來,纏在了手上,爬了上去,很快又滑了下來。隔著披肩的手指無法有力地握住鐵網(wǎng)。他猶豫了兩秒鐘,赤著手爬了上去。
鐵刺離他的鼻子只有一厘米不到,他取下肩上的披肩,蓋在了鐵刺上,大叫一聲,從上面翻了過去。
凌晨一點十九分,一個墨西哥人落在了阿美利卡的土地上。
他的披風被掛在了鐵絲網(wǎng)上,褲腿被劃破,襯衣被撕爛,肚子上和手臂上流著鮮血,在茫茫黑暗中,朝著前方走去。
走了十公里后,他來到一條公路旁,在路燈下,他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血跡斑斑,雙腿幾乎失去了行動力。前方有一座亮著燈的廣告牌,他朝著光亮爬了過去,鮮血滴在瀝青路上,他爬到了一座小旅館前,用盡全力站起來,推開了門,順勢倒在了柜臺上。
“水……”他用濃厚的墨西哥口音,拼出了一個單詞,這是他在阿美利卡說的第一句話。
臉一直對著墻的女招待轉(zhuǎn)過了頭,她的表情就像得了厭食癥一樣。
“你的血蹭到地板上了?!彼f道,轉(zhuǎn)身進入柜臺后面的房間,取了一杯冰水和一瓶酒精出來。
墨西哥人的雙手撐在吧臺上,視線正好對著女招待的鎖骨與胸口兩個緊致的乳房。
“沒事,我其實沒流多少血,差不多都干了?!彼脑捓飱A雜著許多墨西哥語,使女招待一句也沒聽懂。
墨西哥人將冰水一飲而盡,冰冷的水順著他的脖子,流到了胸口的傷痕上。
“先進來吧。”說著,女招待把他扶進了過道,放在了一座破沙發(fā)上,女招待身體的觸感,順著她的肌膚傳了過來。
“你可真夠沉的,牛仔?!彼丝跉獾?。
他沉甸甸地躺在沙發(fā)上,女招待撕開了他的襯衣,將碘酒灑在上面。
“哦……”他發(fā)出了漫長的呻吟,就像與某種甜蜜又痛苦的玩意兒在調(diào)情一樣。
“忍耐一下?!迸写f,“不要亂碰,否則感染了……”
傷口被簡易處理后,他從口袋里掏出了幾枚破碎的紙幣,遞給了女招待。
“這些錢只夠你住三晚上的?!彼f。
“足夠了?!彼f。
“謝謝你?!迸写f,隨后從前臺的柜子上取了一把鑰匙,遞給他。
“自己能走么?”她問道。
“謝謝你,我沒問題。”他說。
之后女人回到前臺,拿出一個墩布,開始清理地板上的血跡。
腿部逐漸恢復了知覺后,他邁著艱難的步伐來到酒吧,酒保是一個神色淡漠的女人。三個胖子圍在一張桌子前低聲細語,沒有人在乎他走了進來。
“一扎啤酒。”他說。
神色淡漠的女招待接了滿滿一大杯酒漿,遞給了他。
他舉起啤酒,一口干了下去。
哦,阿美利卡,阿美利卡,他的味蕾有些失效,嘗不出來,天堂的啤酒與墨西哥的有什么區(qū)別。
“看見那個墨西哥傻大個了么?!痹诰瓢傻慕锹淅?,一個俊俏的男人說。
“你說哪里?”黑發(fā)女人將紫羅蘭色的瞳孔望向了吧臺,在此之前,她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對面的男人。
“你是說坐在吧臺上的那個大個子么。”
“沒錯,墨西哥人,連夜從墨西哥的沙漠里走過來的。”
“走過來的?”女人的瞳孔微微張大了一下。
“沒錯,穿過兩百公里的沙漠?!笨∏蔚哪腥苏f,“這樣的家伙很多。”
女人關切地看著墨西哥人滿是傷痕的褲腿,俊俏的男人欣賞著女人天真的面龐。咧嘴一笑。
“他們以為阿美利卡是天堂,這里和沙漠的另一邊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他看上去很痛?!迸苏f。
俊俏的男人并沒有理會她,接著說道,“讓我們喝完這杯酒吧,麻煩再給我買一杯。”
于是女人站了起來,走到吧臺邊,在等待她的雞尾酒時,她與坐在吧臺上的墨西哥人對視了一秒。
女人回到座位上后,便用右手撐著臉,將她紫羅蘭色的眼睛朝向了另一邊。
“你感到憂傷么?”俊俏的男人說。
“有一點?!迸苏f。
男人喝了一口苦澀的雞尾酒。
“面對這種事情,最好的方式是保持沉默,或者大笑……如果我們哭哭啼啼,或者義憤填膺,一切就會變得很難看?!?/p>
女人沒有說話,眼睛里微微閃著淚光。
“喝一口酒吧,寶貝?!笨∏蔚哪腥嗣嗣哪橆a,將杯子推到她跟前。
女人將散發(fā)著薄荷香的苦艾酒,一飲而盡。
“今晚會是個美好的夜晚。”俊俏的男人萎靡地笑道。
吧臺上的墨西哥佬還坐在那里。圍在餐桌旁,議論著如何賺到錢的家伙們已然離去,只剩下角落里的男人與褐色皮膚的女郎。
一直沉默不語的女酒保,從箱子里取出一張黑膠唱片,壓在唱片機上。在嘈雜的聲音下,一個落魄的女人,開始訴說起她的故事。
她的抱怨很老套——自己一無所有,每一份工作是多么艱難,每一個人是多么刻薄。今天她被一個暴躁的男人毆打了,明天她又要在宿醉之后,早早地起床,重新面對一切。她的嗓音十分糟糕,激不起一點憐憫。
她帶著哭腔傾訴完后,唱片機安靜下來,幾秒鐘后,一種來自藍色星球的和聲開始響起,它與人類的內(nèi)心不謀而合。
他們所處的小屋,變成了一團藍色光芒。
女酒保閉上了雙眼,坐在吧臺上的墨西哥人只留下一道背影,沒有人能看見他的臉。沙發(fā)上的女郎擦拭著眼淚,躺在她對面的萎靡男人,從兜里掏出一支筆,在暗淡的光影下,在桌子上寫道:
音樂是超越了一切知識的啟示
唱片停止了轉(zhuǎn)動,女郎微笑著說,“我從來沒聽過這么干凈的東西。”之后,音樂又一次響起,結(jié)束,他們走上樓梯,拉上了窗簾,在窄小的床上擁抱,音樂又一次響起,在睡夢中結(jié)束。
第二天上午九點四十三分,一群吵嚷的墨西哥人走了進來,他們點了許多份啤酒和玉米卷餅。
兩個坐在角落,吃著香腸的白人牛仔嘀咕道,“這些老墨,聞起來永遠跟玉米卷一樣?!?/p>
隨后,一切開始變得無聊——從陽光、窗臺上的灰塵,到哈欠連連的女人。過了一會兒,一隊穿黑衣服的人踢開了旅館的門。
為首的男人戴著黑墨鏡,留著胡子,身子骨像一只病懨懨的豹子。
“國土安全局。”他輕了下嗓子,有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聲音說道。酒吧里喧嘩的老墨們頓時安靜下來。
前臺的女招待面無表情地剪著手指甲,無視著陸續(xù)進來的隊員們。
戴墨鏡的長官環(huán)視了一圈,邁著他的長靴,來到餐桌前。
一個卷發(fā)胖子怯怯地望著他,率先遞出了他的證件。
戴墨鏡的長官掃了一眼,還給了他。隨后,旁邊的墨西哥人依次將證件遞了過去。長官一一檢閱后,最后走到了一個馬臉的精悍男人旁。
他抖了抖手指,示意男人把證件遞過來。男人瞪著他,緩緩地從襯衣兜里,掏出一張紅紙。他拿過去,將那張紙撕成了碎片,接著朝部下們抖了抖手指,幾個黑衣小伙子便沖了上來,將馬臉男人押了出去。
之后,長官拖著他的黑色長靴,走到吧臺旁,瞥了一眼低著頭、咬著嘴唇的女招待。女招待什么也沒有說,從柜子上取出一瓶十二年份的波本威士忌,倒入一個精巧的杯子里。
長官取下墨鏡打量了她一眼,接過他的波本酒。
一飲而盡后,他拖著長靴,走到了坐在角落的兩個白人身旁。兩個高大肥碩的牛仔,舉著手中的叉子,嚴肅又驕傲地看著他。
“給他們來兩扎精釀啤酒?!遍L官命令道。
隨后他走上了樓梯,指示他的隊員們敲開每一扇房門。
一個單身母親在換衣服,士兵闖入時,她柔軟的屁股正好對著門外面。一個擁有黃種人血統(tǒng)的壯漢試圖抗議,胸口嚴實地挨了槍托一下。
其中一名士兵走到了走廊盡頭,用槍托頂開了一扇門,門是虛掩的,緩緩地張開了,一對熟睡的男人與女人抱在床上,一縷陽光從窗簾的縫隙進來,照在他們的胳膊上。
年輕的士兵沉著臉,緩緩將槍口退了回去。
最后,士兵們站成兩排,給長官開出一條道,讓他邁著緩慢的大步穿了過去,來到最后一扇房門旁。
門并沒有上鎖,長官推開門,一個穿好衣服的墨西哥人坐在床邊,陽光從窗戶照進了窄小的房間里,使他看上去像在牢房里平靜地等待余生的耶穌。
長官用銳利的手指摘下了鼻梁上的墨鏡,說道:
“你的披肩掛在鐵絲網(wǎng)上了?!?/p>
隨后,墨西哥人在兩個士兵的押送下,走出了旅館。離開前,他想起自己還有兩個晚上的住宿費壓在前臺的女人手上,之后,他望著沙漠無聊的天空——它與墨西哥的那一頭看上去沒什么兩樣。
然后,他就上了移民局的車,被送往專門關押偷渡者的地方。
一天一夜以后,紫羅蘭色瞳孔的女人坐在旅店的小酒吧里,聞著酒杯里的茴香味。
“那個墨西哥人不見了?!彼帐幍陌膳_說。
“是啊?!笨∏蔚哪腥颂稍谏嘲l(fā)上,似乎并不關心。
“你在想什么呢?!迸苏f。
“未來主義詩歌運動?!蹦腥嗣鏌o表情地說。
“什么?”
“未來主義詩歌運動?!?/p>
“那是什么?”
“每一個人類的未來?!彼f著,打了個哈欠。
“那會是什么呢?!迸苏f。
“孤獨、無聊又瑣碎的日子?!?/p>
“再幫我買一杯酒吧?!蹦腥苏f。
于是女人站了起來,走到吧臺邊,要了一杯雞尾酒。
男人躺著沙發(fā)上,瞇著眼睛說,“謝謝你,寶貝?!?/p>
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我們上樓去吧,享受一下午后的陽光?!?/p>
“好啊。”女人溫柔地說道,將他摟在懷里,扶了起來。
隨后他們回到了窄小的房間里,他摟著女人的腰,躺在床上,讓她輕撫著他的耳朵。
“所以你平常都干些什么呢。”女人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他的臉頰說道。
“我寫詩?!?/p>
“那不算一個正經(jīng)職業(yè),不是么。”女人笑道。
男人點頭說,“對,實際上,我什么都不干?!?/p>
女人什么也沒說,只是微笑著抓了抓他的頭發(fā)。
“能給我看看你寫的詩么。”她說。桌子上放著一張白色的便簽。
“看吧,”男人說,“我寫得很糟糕,但是我從來不介意在任何地方朗讀出來?!?/p>
女人拿起便簽,看著上面柔軟的字跡。
抱有以下意圖的
詩歌
皆失敗了
——死亡
懷才不遇
一種關于更美好社會的幻想
以及對當下的譏諷
只有以下事實
是成立的
在哈氣連連的午后
打開陽臺的門
鳥兒在陰霾中不斷
鳴叫
“我覺得寫得很好?!彼Φ?。
“寫得不好?!蹦腥苏f。
“但是我愛你。”
說著他鉆進了她的懷里,將耳朵貼在了她的肚子上。
他們在床上躺到了第二天中午,男人站起來曬了一會兒太陽,女人去樓下買了一瓶龍舌蘭以及幾塊三明治,之后他們又回到了床上,躺在一起,斷斷續(xù)續(xù)地喝完了那瓶龍舌蘭。夜深的時候,他們終于穿好了衣服,從床上起來,來到樓下的酒吧——哪里昏暗,沒有別的人,他們就坐在哪里,靜靜地享受著藍色的燈泡映在墻上的光。一整天幾乎沒說過話。
兩周以后,一個大個子墨西哥人被遣返回了老家。奇怪的是,他只被關了十多天,而有些人出于復雜的文件原因,通常要在里面等上幾個月,看守所里的伙食比他以往吃的食物可口(他們每天吃番茄煮豆,偶爾還能吃上香腸與煎蛋)。他回來坐的是大巴,用半天穿越了他徒步跋涉幾天的沙漠。
他回到了墨西哥邊境的那座小城,直接走進了一間酒吧,坐了下來。他沒有點酒,因為身上沒有一分錢。后來他坐到了門口的臺階上,在烈日下,低著腦袋。
一個孩子走了過來。
“你回來了?”他說。
“我被遣返了?!贝髠€子說。
“阿美利卡有什么?!焙⒆訂枴?/p>
“一道鐵絲網(wǎng)。”他說。
“那是什么?”孩子不解地問道,“阿美利卡沒有金子么?”
大個子沒有答話。
孩子接著說道,“我叔叔告訴我,阿美利卡有一座巨大的紅色巖石,上面有一座大賭場,有數(shù)不清的鈔票,可以買下好幾個墨西哥?!?/p>
“小伙計,”大個子說,“你可以幫我買一些吃的么?!?/p>
“可以啊,你把錢給我吧?!闭f著孩子伸出稚嫩的手。
可是大個子并沒有給他錢,于是孩子就掃興地離開了。
后來大個子墨西哥人來到他之前工作的農(nóng)場,有一些牛仔在給農(nóng)場主清洗馬匹,看見他沒有說什么,之后他走進大棚里,發(fā)現(xiàn)他的床位已經(jīng)被一個新來的墨西哥人占了。
他同其他幾個牛仔講了話,他們將他帶到老板那里,大個子將自己的遭遇講了出來,祈求老板再給他一份工作,老板爽快地答應了,能干活的人永遠不嫌多。
他說自己的腿受傷了,只要躺上兩天就能恢復工作。于是他們同意他在一張木板上躺下來,并且給他水、土豆和玉米卷餅。
大個子在木板上躺著,一言不發(fā)。晚上,幾個同宿舍的牛仔圍在一起打撲克,他們可憐的收入全部歸到了一個人手上,人們唉聲嘆氣地回到床上。
第二天依舊如此。
第三天早上,大個子沒有去工作,而是直接離開了農(nóng)場。
他來到小鎮(zhèn)上,在酒吧里坐了一會兒,之后一個惡棍走進來,坐在吧臺上,索要了一杯酒。
大哥子走了過去,在他耳邊悄聲道,“我認識你的表哥,我欠了他一筆錢還沒還,您可以幫我向他求求情么?”
“拜托了,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什么都愿意做?!彼蟮?。
惡棍聽后,感到很高興,他決定先把他揪到后巷揍一頓。
于是他拉著大個子來到后巷,準備朝著他的腹部打出一記刺拳。
大個子捏住了他的拳頭,同時腦袋朝著他的鼻梁頂去。幾個回合后,惡棍倒在了地上。
大個子從惡棍衣服里掏出了一沓鈔票,將他肥碩的軀體拖進了巷子深處,離開了這里。
之后,他去商店里買了一副新手套、一雙靴子和一件披風,又買了水壺和干糧;上了一輛小巴士,在最北邊的站臺下車,朝著荒漠深處走去。
幾天之后,一個墨西哥人徒步走到了邊境的鐵絲網(wǎng)附近,他每走一步,就要歇上一步的時間。他在一處巖石下藏了下來,揉了揉已落下永久殘疾的左腿。
他坐在地上,靜靜地等待月亮顯現(xiàn)。月亮出現(xiàn)了,他注視了數(shù)個小時。
夜深時,他開始一瘸一拐地朝著鐵網(wǎng)走去。
他走得非常費力,可是他發(fā)現(xiàn),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世界原本就只有他一個人。
他來到鐵網(wǎng)前,翻過了墻上的鐵刺。他的全身又一次被割開,隨后,從地上爬起來,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一支玩具箭射在了他的屁股上,讓他撲倒在地上。
“好球!“射箭的士兵歡呼道。
黑夜中一輛熄滅的卡車突然亮了燈,朝著墨西哥佬奔去,墨西哥人連忙爬起,屁股上又挨了一箭。
“我跟你打賭,今晚一定有人會翻過來?!彼靡獾馈?/p>
“趕緊給我十塊錢?!彼_車的家伙伸出手。
開車的人悶悶不樂地說,“你上次打賭輸了還沒給我錢呢!”
接著兩個人下車,合力把屁股上中箭的墨西哥人綁了起來。
“這家伙可真沉!”射箭的士兵罵道。
墨西哥人感到一陣天翻地覆,在黑暗中,手電筒的光不停掃過他的眼睛。
“這個蠢貨在哭什么呢?!鄙浼氖勘鴮⑺哌M了卡車里,合上了倉門。
開車的士兵說 :“這些蠢貨肯定永遠不知道,我們的紅外線設備,即使在黑夜下,也能看見他們的肥屁股?!?/p>
“趕緊給錢吧!”射箭的士兵指著他笑道,之后他們打開收音機,放起了粗俗的鄉(xiāng)村搖滾樂,一路上不停罵著。
在十公里外的一間小旅館里,時間已經(jīng)過了凌晨兩點,酒廊里空無一人,女酒保從箱子里取出了一張黑膠唱片,放在唱片機上。難以捉摸的憂傷旋律,順著樓梯,傳進了每一個孤單的小房間里。
在走廊盡頭的一扇門里,有一對年輕男女抱在一張小床上,月光從窗戶照在了他們的肉體上,在白色的床單上留下一道藍色的幻影。
“未來會怎么樣?!迸藫崦鴳阎心腥苏f。“孤獨、瑣碎又無聊?!蹦腥苏f。
女人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捏了下他的耳朵。
“你害怕嗎?”男人問。
“不怕。”女人說。
過了一會兒,樓梯底下的音樂變得無憂無慮起來,就像一個人在夜幕下的天臺上吹起口哨。
“我們站起來,跳一會兒舞吧?!迸苏f。
“好啊?!蹦腥苏f。
于是她拉著他的手,站了起來,他們隨著月亮照在地板上的斑駁光亮,開始舞蹈,一會兒,月亮就變成了紅色。
第二天早上,沙漠上出現(xiàn)了一片烏云,他們沉浸在小房間里的陰郁中,不愿打開眼前的房門。他們一整天只吃了一份卷餅,靠著一瓶烈酒充饑。
隔日,太陽再次照進了這間木頭做的旅館,一些吵嚷的墨西哥人和驕傲的白人牛仔走了進來,他們大口吃飯、說臟話、喝酒,之后便離開了。到了下午,酒吧里只剩下那對年輕男女,與一只在光柱上爬行的瓢蟲。
男人躺在女人的腿上,溫和地閉著眼睛。
女人沉醉地看著他,用指尖劃過他的耳朵。
“我身上的錢馬上要花完了,我們接下來要去哪呢?”女人說。
“我不知道。”男人說,用指尖抓住了女人的手。
女人沒說什么,只是輕輕捏了下他的手掌。
七分鐘之后,男人說,“我很開心?!?/p>
“為什么呢?”女人笑著說。
“我已經(jīng)知道如何實現(xiàn)了?!蹦腥苏f。
“實現(xiàn)什么?”女人說。
“未來主義詩歌運動,”他說,“無論未來多么令人感到無聊,詩歌都會繼續(xù)下去?!?/p>
女人沒有說話,只是笑嘻嘻地捏著他的耳朵。
過了一會兒。
她說道:“我愿意跟你去任何地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