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縣城做題家”到北大天文學博士后

張金暉

追星者

如果你第一次到位于云南高美谷的云南天文臺麗江站觀測星空，很容易被眼前所見的場景震撼——夜色濃重，包裹著天地，你的頭頂是靜謐的、無邊無際的深藍，其上綴滿了遠不可數(shù)的閃亮星子，或近或遠。天幕似乎壓得很低，但你往深處凝視，又只感覺自身微小，穹頂浩渺不可觸及。

高美谷海拔高達3193米，空氣稀薄、大氣潔凈，是絕佳的天文觀測地，坐落于此的麗江觀測站，擁有目前我國乃至東亞地區(qū)口徑最大的2.4米通用型天文光學望遠鏡。2017年，在北京大學天文學系就讀的博士生傅煜銘首次赴麗江站執(zhí)行獨立觀測任務。盡管自小在四川農(nóng)村長大，見慣了未被城市燈光污染的清透夜空，但深夜從觀測點走回宿舍的小道上，這個天文新人卻感覺看到了自己二十二年生命里最動人的夜色。

天空無月，單憑一幕星光，就能映照出人影。繁星漫漫，他在其中找到了“老人星”，這顆他只曾在李白的詩里聽聞過，被中國人視為吉祥象征、平時較難觀測到的恒星，就那樣緩緩落進他的眼底。

“我就是那種‘追星星的人?！币呀?jīng)是北京大學科維理天文與天體物理研究所博士后的傅煜銘習慣向新朋友這樣介紹自己。他也是麗江觀測站的?？汀x博之后，他主要的研究課題是穿透銀道面（銀河平面）搜尋“類星體”，進行天文觀測是他最常見的基礎任務之一。

對傅煜銘來說，天文觀測雖然“很酷”，但卻不如常人想象中“浪漫”。早年，傅煜銘去往麗江時住在觀測站里的宿舍。冬天的云南沒有暖氣，老宿舍樓潮濕陰冷，又缺乏其他取暖設備，房門下沿還留著接近一指寬的縫隙。深夜，寒風便叫囂著向房間里灌，剛結(jié)束觀測任務的傅煜銘只得用衛(wèi)生紙和鞋盒勉強填住縫隙，趕忙鉆進被子，等待著白日陽光的降臨。

傅煜銘行走在北京大學科維理天文與天體物理研究所的三樓天臺。這座偏于北大一隅的老辦公樓，是傅煜銘的主要工作場所，他在這里與前輩、同事開展著我國天體物理前沿領域的研究。

傅煜銘記得，自己最狼狽的一次是在感冒后觸發(fā)了嚴重的高原反應。他感覺“喘不過氣”，短暫休息后一直無法緩解，只能立馬被后勤工作人員轉(zhuǎn)送回相對低海拔的城區(qū)。

高原觀測對天文工作者的身體素質(zhì)也有所要求，除開簡陋的生活條件，“熬大夜”更是他們常面對的難題。國內(nèi)觀測資源少，大口徑望遠鏡的觀測時間供不應求，為獲取最佳觀測效果、保證不同科研需求，不同觀測站會給天文工作者按需分配觀測時長，除了偶爾被安排在上半夜（0點前），更多時候傅煜銘進行現(xiàn)場觀測都需熬完一整個通宵。每次執(zhí)行觀測任務，少則一周，多則一月，他都過著徹底“晝夜顛倒”的生活，除開吃飯睡覺，“整個白天跟正常人類社會的交流基本上就沒了”。

和大眾認知里最為常見的恒星不同，傅煜銘的研究對象是“類星體”，這是一種非常特別的天體，目前天文界普遍認為，它的本質(zhì)是活動星系中心的超大質(zhì)量黑洞驅(qū)動的明亮天體。類星體的亮度超過其所在的寄主星系，是現(xiàn)階段人類用望遠鏡能看到的最遙遠的天體之一（已知最遙遠的類星體發(fā)出的光來自宇宙誕生后6.7億年，比銀河系還亮一千倍）。

星空無窮無盡，但探索其奧秘的科研工作卻枯燥重復。傅煜銘現(xiàn)在更常去的是位于河北的興隆觀測站。觀測期間，他通常在下午5點吃完晚飯后，就帶上筆記本電腦趕到2.16米望遠鏡的觀測室，還一定得拿上電腦匹配的充電器，“因為一坐就是一晚上”。

觀測時，傅煜銘面對的不是無垠的星空和精妙的天文儀器，而是觀測室里的幾塊電腦屏幕——現(xiàn)階段觀測儀器多由計算機程序控制，傅煜銘要做的是在望遠鏡觀測助手的協(xié)助下，控制望遠鏡對準正確的觀測目標，執(zhí)行一系列觀測指令，并實時、詳細記錄觀測過程中出現(xiàn)的情況，“比如什么時候起云，什么時候大氣可能不穩(wěn)定，導致星象圖像不再銳利，變得比較模糊”。因為采用光譜觀測法，傅煜銘還需確保自己觀測的天體始終處于光譜儀前的狹縫中，其對應的天空張角僅為兩個角秒。如果遇上糟糕天氣，僅瞄準位置就需花去更多時間。

傅煜銘與女友徐嘉瑩曾共同翻譯出版了科普書籍《數(shù)學時光機》。徐嘉瑩現(xiàn)在是出版社一名以科普為主要工作方向的產(chǎn)品經(jīng)理，她認為傅煜銘做研究“有一種回饋社會和家鄉(xiāng)的情懷在里面”，這對她影響很大。

截至目前，傅煜銘已經(jīng)積累了超過六百小時觀測時間。雖然已經(jīng)成為一個熟練的Observer（觀測者），將星空一次次解構(gòu)成復雜數(shù)據(jù)疊加成的坐標，但傅煜銘依然保有對星空的感性想象。在天文臺進行觀測的休息間隙，他更喜歡走至曠野，抬頭用肉眼去欣賞星空，感受“別無其他的美”。在他填滿研究數(shù)據(jù)的電腦里，也存有幾張為星空拍攝的照片。

“你知道‘墨子號嗎？它是量子通信衛(wèi)星，量子通信的時候，會和地面的望遠鏡或通信的基站進行聯(lián)系，它往地面打的是綠色的激光?！痹诒贝罂凭S理天文與天體物理研究所二樓的辦公室里，傅煜銘興奮地向我展示著他的攝影作品，這張“墨子號”過境興隆站的延時照片，是他在興隆觀測時遭遇的“驚喜”，也是身處地面的青年天文工作者與星空建立的獨有記憶——圖片里，星野璀璨，在2016年8月16日由長征二號丁送入太空的“墨子號”穿越其中，向人間印下一道綠色的瑩亮光軌后，往眼不可見的宇宙深處再次遠去。

“冷門”

傅煜銘博士時期就讀的專業(yè)是天體物理。“簡單來說，就是用物理學的方法去研究天文現(xiàn)象、各種不同的天體乃至整個宇宙的運行規(guī)律?！钡谝淮尾稍L時，傅煜銘習慣性地向我耐心解析他的“冷門”專業(yè)背景和研究課題。

進入北大物理學院天文學系、走上科研道路，對這個身型瘦小、出生在四川省簡陽縣下屬村鎮(zhèn)的“95后”男孩來說，其實并不容易。雖然早在于山野間的奔跑嬉鬧的童年夏夜，傅煜銘就對星空的神秘萌生好奇，并有了探索之心，但他真正開始感受到物理的玄妙，源自初中同學間傳閱的《時間簡史：從大爆炸到黑洞》。當時，他并不太能讀懂書中講述的宇宙理論，卻意識到：“物理學是可以解決人類的一些終極問題的，包括宇宙是怎么來的、宇宙將會怎么樣?！?/p>

和天文學的初次相遇，還要來得更晚些?？既氘?shù)刈詈玫暮嗞栆恢泻螅叨r，傅煜銘看到了北京大學面向全國中學生舉辦的天文夏令營的招生廣告。借此他認識了天文，并覺察到這就是自己未來想學習的專業(yè)。但因地處偏遠、消息滯后，傅煜銘看到招生簡章的那天已經(jīng)是報名截止日，他連紙質(zhì)申請材料都沒來得及寄出。

此后，因為高考發(fā)揮并不理想，傅煜銘選擇進入中國地質(zhì)大學就讀地球物理學專業(yè)，直到大三時報名北京大學的大學生暑期天文夏令營，順利入選并抓住保研機會，他才最終拿到進入北大天文系的門票。

傅煜銘的女友，也是他北大校友的徐嘉瑩清楚記得，四年前自己幫傅煜銘搬宿舍時，曾看到過厚厚一摞的天文文獻，“他在大二大三打印的，中英文都有。但那時他還在做地震研究，并沒有轉(zhuǎn)到天文這個方向來”。

傅煜銘與位于北京大學理科二號樓樓頂?shù)慕虒W望遠鏡，天文專業(yè)的師生會使用這臺教學望遠鏡開展課程觀測實習，也會在校園開放日、中學生暑期課堂等活動中使用它做科普演示。

傅煜銘與位于北京大學理科二號樓樓頂?shù)慕虒W望遠鏡，天文專業(yè)的師生會使用這臺教學望遠鏡開展課程觀測實習，也會在校園開放日、中學生暑期課堂等活動中使用它做科普演示。

接受典型“雞娃”教育的北京姑娘徐嘉瑩從小成長在海淀區(qū)的大學家屬院，與傅煜銘有著截然不同的成長路徑——她就讀的北大附中匯聚了很多全國最優(yōu)質(zhì)的教學資源。高中時，徐嘉瑩的物理老師是中科院畢業(yè)的博士，她記得課間學生們和老師討論的問題是：“老師，現(xiàn)在有沒有常溫超導？”“為什么只有低溫超導？”除開這些遠超課本的科學知識教授，課后，還有豐富的社團活動在等著他們。

而農(nóng)村孩子傅煜銘在小學四年級才結(jié)束留守兒童身份，追隨去城里打工的父母轉(zhuǎn)入縣城的學校。在那之前，他沒學過英語，課堂聽寫單詞時只能交白卷。“前縣城做題家”是傅煜銘偶爾會拿來自嘲的稱呼，其指代的是那些和他類似的、不享有多元化優(yōu)質(zhì)教育資源，只能“拼命通過題海戰(zhàn)術，去擠獨木橋”的年輕人。

“我并不覺得典型中國高考制度下的教育環(huán)境，是一個很適合培養(yǎng)天文或者類似冷門學科人才的環(huán)境?！弊鳛閺乃木€城市湖南懷化走出來的天文學博士生，康亞城擁有和自己的班主任傅煜銘類似的應試教育經(jīng)歷。憑借初中參加物理競賽拿到的好成績，高中時，他順利考入省會長沙師資力量最強的長郡中學。盡管如此，康亞城也沒有太多參與科學活動的機會。

高三時通過學校的信息渠道，康亞城得知了北大天文學系的自主招生夏令營，并成功通過入營選拔?！皡⒓犹煳南牧顮I時我才知道，原來全國還有一個‘天文奧林匹克競賽。但哪怕我在長沙，也從沒聽說過這樣一個競賽?！笨祦喅窃囅?，如果他還留在家鄉(xiāng)小城，能近距離接觸天文的機會將更為稀少。

不過，就算成功考入在全國具有顯著學科優(yōu)勢的北大天文學系，也不表明能就此在科研道路上繼續(xù)走下去。與同屬一個學院的物理系相比，天文學系的招生分數(shù)線要低得多?！拔覀冋麄€天文班沒一個是裸分高考上來的，全有降分。”康亞城告訴我，他獲得了20分的降分錄取機會（通過自主招生），睡在他上鋪的同學是30分。

在考入北京大學天文學系的本科學生中，很難說有多少人對天文本身就抱有濃厚熱情。傅煜銘估算，如果一屆招收30個本科新生，“可能四年之后只有10個人接著做，這就已經(jīng)不錯了”。一些人會將享有錄取優(yōu)惠的天文學作為進入北大的“跳板”，然后再轉(zhuǎn)去物理、金融這樣的熱門專業(yè)。

康亞城是選擇留下的少數(shù)人。2020年，他正式加入邵立晶（引力波實驗LIGO/Virgo/KAGRA合作組和黑洞成像實驗EHT合作組成員，人類首例雙中子星并合論文和人類首張黑洞照片論文署名作者之一）的課題組，開始了自己對引力波探測等方向的研究。今年夏天，他順利完成本科學業(yè)，并獲得了天文學系的直博機會。

23歲的康亞城并不認為自己最開始對天文有著超乎尋常的熱愛，這個科研新人有著超出同齡人的清醒?！拔液芮宄@個專業(yè)它并不能實現(xiàn)大富大貴。”談及自己從事天文研究的原因，康亞城也格外坦誠。他知道，自己的本研導師、2019年獲“科學突破基礎物理獎”的博雅青年學者邵立晶，歸國后在北京仍需租房生活。

康亞城的家庭條件也不足夠?qū)捲?，但他并不后悔自己的選擇?？茖W本身自有其魅力，“它能夠去打破你之前認為的不可能”。和我聊到剛揭曉的2022年諾貝爾物理學獎，保持淡然的語氣的康亞城也悅動起來：“你看，哪怕是我們像神一樣的男人愛因斯坦，他做出的一些論斷，都能夠為后人去推翻。”

“這個工作總是要有人做的”

追尋科學魅力的道路也并非坦途。傅煜銘選擇的研究課題，算“冷門”專業(yè)里的“冷門”方向——透過銀道面觀測類星體難度極大，因為其上布滿恒星，視線方向非常擁擠，銀河系內(nèi)又存有很多厚重的氣體塵埃，它們會遮擋光線，進一步加劇觀測難度。

“大海撈針”是傅煜銘對自己工作的精簡總結(jié)，他的研究是很多同行和前輩不愿花時間從事的基礎觀測?！耙驗榇_實有風險?！备奠香懞芮宄囵B(yǎng)一個能從事獨立課題研究的博士生，“周期是五至八年”，但這個時間長度，卻不一定能支撐其產(chǎn)出科研成果。

研究課題不是業(yè)內(nèi)青睞的新銳方向，要如何爭取更多觀測資源、推動研究成果？是傅煜銘必須直面的“攔路虎”。除開國內(nèi)的光學望遠鏡，他還需向國外天文臺申請更大口徑望遠鏡的觀測時間，但在時間分配委員會看來，他的研究性價比尚待商榷?！八麄儠X得，我們這個大望遠鏡一次你就只能拍一顆（天體），你一年想要拍兩百多顆，很浪費觀測時間?！备奠香懗盏骄芙^的答復，他也逐漸習以為常。

“其他人可能拍一顆，就能發(fā)出不錯的論文，而我這個對出成果來講，是不夠有效的?！笨筛奠香懨靼鬃约簭氖碌墓ぷ饕饬x所在：“做測量是天文里非常基礎的，但卻是很重要的工作，它的意義是知道天體的位置——它在天空中的位置，它離我們的距離以及它運動的方向。為什么要知道這些？因為知道這些，我們才知道銀河系運動的規(guī)律，才能更好地了解我們所在的銀河系和太陽系?！?/p>

過去的半個世紀，科研工作者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并記錄了幾十萬顆類星體，因此傅煜銘也會遭受其他研究者的質(zhì)疑。“他們會說，你在銀道面拍和在別的地方拍有什么區(qū)別，這兩個位置的類星體的物理本質(zhì)有什么不同？”倚在狹小工位里的年輕天文工作者笑容靦腆，語氣平緩坦然：“我其實知道，它們在物理本質(zhì)上沒有太大區(qū)別。我想做的就是一點基礎的工作，這個工作總是要有人做的。”

某種程度上，科研成果的不確定性，并不會因為研究方向的選擇有所變化。從大二開始，康亞城就將國際學術研究的前沿熱點“引力波探測”當作自己的課題方向?！白銮把毓ぷ餍枰タ醋钚碌恼撐?，看前人在論文里寫的研究內(nèi)容。但你并不能保證他們做的工作就是對的，所以要非常謹慎?！备S導師邵立晶真正走上科研道路后，康亞城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需要不斷投入時間去學習“新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在課堂上不可能看到”。

引力波探測屬于物理學和天文學的交叉領域。與傅煜銘更偏重實際天文觀測不同，康亞城參與的研究組更側(cè)重于理論研究，這意味著他需要比較不同模型之間的異同、模擬生成觀測數(shù)據(jù)來論證所得成果?！暗蒲惺翘幵谝粋€不斷出錯的過程中。”康亞城研究的課題時新，前人積累的成果較少，加上缺乏經(jīng)驗，他很容易“行差踏錯”，而一個微小失誤很可能意味著之前的步驟都要推倒重來。康亞城曾花一個月時間在電腦上反復運作同一個代碼，“程序跑了十多遍就為了改那一個（錯誤）步驟”。

完全相同的研究程序，常需重復十遍、二十遍。即使能從這樣枯燥的過程中獲得樂趣，但對康亞城這樣的科研新人來說，依舊還有其他困難在等著他——大三下學期，他滿懷期待地準備將自己的研究成果寫入本科科研訓練論文中，卻在整理參考文獻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人發(fā)表了和自己工作內(nèi)容非常相似的文章，“可以說大部分研究工作都被覆蓋了”。

以為接近尾聲的研究被打回半程，直到今天，康亞城仍記得自己當時的沮喪心情，“很絕望，突然就懷疑自己了”。待他垂頭喪氣找到導師邵立晶說明情況，這位經(jīng)驗豐富的科研工作者卻笑著鼓勵：這種重合說明你原有的思路與價值是一致的。隨后，他指導康亞城用一個多月的時間重新計算結(jié)果、在原有的論文基礎上進行更深一步研究。

“其實有些是我設想的下一篇文章的工作內(nèi)容，但是沒辦法，必須要提前推進?！笨祦喅歉嬖V我，這篇論文最終順利發(fā)表，他借此取得了大學生“挑戰(zhàn)杯”競賽特等獎。本科畢業(yè)時，康亞城還憑借豐富的學術成果獲評了北大“未名學士”。但對他來說，最大的收獲是“大不了再來一次的心態(tài)”——私下和班主任傅煜銘交流時，他發(fā)現(xiàn)，這種從頭再來的過程正是做天文科研的常態(tài)。

“我現(xiàn)在就非常非常平和。”康亞城曾對競爭保研和取得既定研究成果有著難以消弭的焦慮情緒，但現(xiàn)在聊起這些，他反倒口氣輕松：“我覺得這些其實都是次要的，你真正做了這樣的成果以后，它們自然而然就會來到你的生命里?！?/p>

攻讀博士學位的五年，傅煜銘與其所在的、由導師吳學兵帶領的科研團隊，挑出了16萬多個銀道面背景類星體候選體。在此基礎上，他們通過國內(nèi)外5個光學望遠鏡拍攝到兩百多個類星體的光譜，其中191個為首次發(fā)現(xiàn)，并首次在銀道面實現(xiàn)了高達84%的類星體成功探測率，成為目前第一個也是最大的銀道面類星體樣本。

讓傅煜銘感到驚喜的是，今年歐洲航天局（ESA）“蓋亞”（Gaia）團隊發(fā)布了第三批銀河系探測數(shù)據(jù)，這也是迄今最詳細的銀河系地圖?！吧w亞”團隊有關天體測量參考架的幾篇重要論文，都提到了傅煜銘的研究工作對擴充銀道面天體測量參考源的潛力。

科學之美

作為27歲的年輕北漂，從事“冷門”工作的傅煜銘同樣會為一些“熱門”問題所困擾?！拔乙仓?，其實去企業(yè)或者很多地方，他們都不看你專業(yè)是什么，只要你是北大博士，就已經(jīng)可以用這個身份去賺錢?！北晨恐@里的一泓秋日湖水，傅煜銘緩慢談起這兩年來曾讓他焦慮難捱的問題：“我不是對數(shù)字不敏感，我也會算數(shù)字，我一年的收入是多少，假如在北京買房，要用多少年才能還清房貸？”

傅煜銘家鄉(xiāng)所在的村莊，在他讀博的第一年還未覆蓋4G信號；今年疫情肆虐時，考慮到妹妹要上網(wǎng)課，他家才新裝上寬帶。傅煜銘是那片鄉(xiāng)鎮(zhèn)罕有的博士生，而他的父母教書、務農(nóng)、從事社區(qū)基層工作，幾乎不曾遠離過故土，也無法給予他更多學業(yè)及物質(zhì)上的幫助。讀博后期，研究過程中的難題、發(fā)表論文的壓力，以及對職業(yè)前景的擔憂，形成一種難以逃脫的壓力，重重砸在傅煜銘肩上。情緒低谷時，傅煜銘偶爾會覺得：“過去這一兩年，可能我人生中最高光的時刻，就是拿到博士學位的時候?！?/p>

他的女友徐嘉瑩能理解這種焦慮的某些來源。“從北大畢業(yè)后，你發(fā)現(xiàn)有的同學工資是你的三四倍，還有的是數(shù)量級的差別?！敝彼谋本┕媚镄χＵＱ?，反問道：“現(xiàn)在畢業(yè)才兩三年，那十年之后，我可能賺的只是別人的百分之一，那會怎么樣？”

但負面情緒或許也不曾真正擊倒過傅煜銘。徐嘉瑩記得，傅煜銘壓力最大的那段時間，她正在海外高校交換學習，常在半夜收到對方的微信，不是傾吐煩悶，“是說‘我剛才又解決了一個什么問題。他（研究時）就會很投入，有時候會專注到忘記吃飯睡覺”。徐嘉瑩用上了一個近期的熱門詞匯：“‘精神內(nèi)耗，有人一旦不順利，就會懷疑自己不適合這個行當。但我覺得，他一定更專注科研難題本身，而不是說遇到困難開始精神內(nèi)耗。”

在徐嘉瑩眼中，更關注去“解決問題”是傅域銘的典型特征。哪怕是家里出現(xiàn)故障的自動貓糧喂食器，他也會馬上選擇自己去拆開、嘗試修理，而不是等待售后，或者“被迫換一個機器”。

今天，你很難在傅煜銘身上感受到他曾描述的那種焦慮?！拔磥硎菬o限可能的?！北贝罂凭S理天文與天體物理研究所一樓的陽光房里，傅煜銘一邊擺弄著自己的手磨咖啡工具，一邊向我分享著他的新感悟：“將來比較順利的話，我可能在高校拿到教職，繼續(xù)做自己想做的研究。但如果只做研究，國外會有這樣的機會給你一直做博士后，你也不會失業(yè)。”

傍晚的余暉里，青年的眼神寧靜真誠：“哪怕一直做個學術‘臨時工，現(xiàn)在我覺得也沒關系?！睂ξ磥聿淮_定性的憂慮和恐懼，似乎在這個年輕人身上隱沒了。我嘗試著提問，去尋找他能重獲平靜的原因。傅煜銘卻發(fā)覺，自己很難厘清一些轉(zhuǎn)變源自何處，但毋庸置疑的是，過去幾年他得到了足夠多的生活啟示。

“宇宙最不可理解之處是它是可理解的?！备奠香懸昧藖碜灾锢韺W家愛因斯坦的名言。探識未知是過去五年來他一直從事的工作，他也因此發(fā)覺：“一切事情你只要愿意花時間去做，一定能得到某種程度的解決?？茖W探索就是這樣，你不斷逼近那個自然規(guī)律，雖然每次得到的都可能是近似結(jié)果，但不代表我們做得不好。每突破一點點，對人類整個的科學進步來講，可能也是一個大進步?！彼哪樕嫌痔砹诵╈t腆：“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回答了剛才的問題?！?/p>

有關科學的宏大敘事外，傅煜銘也逐漸明晰了自己身處的坐標。讀博期間，他也是天文系本科生的班主任，他選擇告訴這些新鮮的天文人：不必過度焦慮，你只是個普通人。“在人類社會當中，每個人可以有不同的分工、有自己專長的事情，沒必要在一個既定的、大部分人默認的評價標準上，與他人比較。”

社會流行的成功標準依舊會使傅煜銘感到壓力，但卻遠不如以前那樣困擾他：“我對自己的期望就是，如果能夠堅持信念繼續(xù)做研究、對自然界保持興趣、對人類社會保持關心，就已經(jīng)很成功了?！?/p>

這幾年來除開科研，傅煜銘還利用閑暇時間做了很多科普工作，向大眾傳播天文知識，算是小有名氣的科普作者。2019年春節(jié)，他受簡陽圖書館邀請，回家鄉(xiāng)做了一場天文科普講座，在當?shù)刈x者強烈要求下又另加開了一場。2020年6月，傅煜銘再次受邀，在簡陽圖書館舉辦了以他的新作“全景大視界”系列圖書為主題的科普分享活動。

傅煜銘熱衷于向家鄉(xiāng)的孩子們分享關于科學、關于天文的故事，但卻沒有太強烈的目的心，“就是給他們開開眼界，至于他們要不要學天文、去做天文研究，這不是我最關心的問題”。他覺得，能給孩子們的未來創(chuàng)造盡可能多的選擇，就已經(jīng)很好。

故鄉(xiāng)在傅煜銘的生活里，一直占有重要分量。在去年6月發(fā)表的博士畢業(yè)論文《銀道面背景類星體巡天》的致謝欄，傅煜銘記錄了他當下腦海里關于星空的畫面——晴朗的夏日夜晚，他與家人晚飯后在院壩納涼，妹妹拿出平板電腦在天空中辨認著星星，而年邁的外公在一旁念叨：今晚的星子才好咧！

“我的家人或許是因為我而喜歡這片星空，或許他們本就如此?！边@個將要步入人生下一階段的年輕人在末尾如是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