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鳥
紅樓夢第七回有一處寫惜春和周瑞家的對話,說到余信家的和凈虛師太在密談的事。惜春那看似無意的一番話,細(xì)品之下卻大有深意。
水月庵的住持叫凈虛師太,她徒弟智能兒和惜春最要好,兩個小女孩在一處,總有說不完的話。有一回師徒倆到賈府來,周瑞家的問智能兒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得了沒有,智能兒搖頭說不知道。惜春聽了,就反問周瑞家的,如今各廟月例銀子是誰管著?當(dāng)?shù)弥怯嘈艜r,她便笑道:“這就是了。他師父一來,余信家的就趕上來,和他師父咕唧了半日,想就為這事了?!?/p>
周瑞家的一提各廟月例香供銀子,惜春馬上就聯(lián)想到是誰管著這事,敏感性很強,比起懵懵懂懂的智能兒來,不知機(jī)靈了多少。她那一笑,洞悉一切的語氣好像出自飽經(jīng)滄桑的中年人之口,哪里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十來歲小女孩能說出來的?
賈府上下貪腐成風(fēng),只要謀得一樁事做,經(jīng)辦人員就有由頭從中克扣銀子,中飽私囊。比如賈蕓,走王熙鳳的路子,把大觀園種樹的項目承包了,立馬就預(yù)支走幾百兩銀子,還清借款,火速脫了貧。這個掌管各廟月例香供銀子的差事,想必也是一個肥缺。由于余信是男人,和尼姑男女有別,不便出頭露面商談回扣的事,因此派老婆出馬。凈虛一來,余信家的就趕上來,兩個人咕唧了半天,很可能正是商榷這件事。
余信家的和凈虛師太究竟有什么交易?書中沒有明說,留下讓人猜疑的空間。也許因為惜春從小在賈府這個大染缸里長大,耳聞目睹,對貪污舞弊之事見怪不怪,所以才會發(fā)出明白一切的淺笑。
在這一回里,一個人小鬼大、心思縝密的惜春形象已經(jīng)躍然紙上。
在“元迎探惜”賈府四位小姐中,惜春是最小的一位,剛出場時大概還是學(xué)齡前兒童。她每次亮相,多是一大幫人在一起熱熱鬧鬧的情景,很少有單獨的特寫鏡頭。前八十回對她最為濃墨重彩的描寫,是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她怒逐從小服侍她、與她一起長大的丫鬟入畫,矢孤介杜絕寧國府。
這一回讀完,令人對這個小女孩就刮目相看了。這種冷漠和決絕,完全不像她這種年齡的小孩能做得出的。就連她的兄嫂尤氏也看不下去,說她:“可知你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毕Т悍瘩g說:“古人曾也說的:‘不是狠心人,難得自了漢?!彼宦牨娙藙瘢灰夤滦?,終究把服侍了她十幾年的入畫趕出大觀園,讓可憐的入畫直接下了崗。
說起來惜春實在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兒。論才華她不如黛玉、寶釵、探春等人,作詩不行,在詩社里只負(fù)責(zé)謄抄的事,雖然會畫點畫,但正如寶釵所說:“四丫頭會畫,也不過是幾筆寫意?!笨梢姰嫷貌痪?。論容貌她身量不足,形容尚小,還沒長開。但其實這些都不重要,性格上的缺陷才是她不討喜的根本原因。
紅樓夢里和惜春年紀(jì)一般大的小女孩有好幾個,她們雖各有缺點,但天真爛漫,并不失可愛的一面。
雪雁是黛玉從蘇州帶來的小丫頭,她一團(tuán)孩氣,趙姨娘要向她借衣服,她說:“我的衣服簪環(huán)都是姑娘叫紫鵑姐姐收著呢……”這話一聽就覺得稚氣可愛,讓人真想摸摸她的小腦袋瓜。寶玉屋里的小丫頭子佳蕙連錢都還數(shù)不清楚。有一次黛玉抓了兩把錢給她,把個佳蕙喜得什么似的,回去急忙就找小紅,讓小紅替她一五一十的數(shù)了收起來。佳蕙完全是個沒有心機(jī)的孩子。齡官拒絕表演《游園》《驚夢》,敢于對元妃抗命,倔強得讓人敬佩;芳官脾氣暴躁,跟趙姨娘頂嘴對罵,與克扣她月錢、讓她用剩水洗頭的干媽互撕,活脫脫一個熊孩子。
這些小女孩個性鮮明,敢愛敢恨,讓人既憐又愛。和她們相比,同齡的惜春卻顯得老到而有心機(jī)。
在惜春身上看不到天真爛漫的小孩天性,這也許是她身為賈敬之女的悲哀。之所以小小年紀(jì)就心冷心狠,原生家庭造成的不幸是根源。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寧府千金小姐,童年的幸福指數(shù)實在太低,反不及府內(nèi)那些卑賤如草芥的丫鬟戲子們,后者得以葆有純真之心,也許是因為在童年時代享受過父母的關(guān)愛、兄弟姐妹的手足之情吧。都說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一生都在被治愈。信然。
惜春命運堪憐。母親早早就死了,其父賈敬老來得女,按說應(yīng)該將她視為掌上明珠才是。不想這賈敬卻一味好道,常年住在道觀里燒丹煉汞,別的事一概不管。這使得幼小的惜春在寧國府無異于一個孤兒。都說長兄如父,可賈珍這個紈绔子弟哪里是個靠譜的哥哥呢?最后是賈母不落忍,才把惜春接過榮國府去。這榮國府又是個什么地方呢?上上下下一雙富貴的眼睛,就連賈母嫡親的外孫女林黛玉,初到賈府來,也不敢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唯恐引人恥笑。惜春剛逃出寧國府這個坑,又掉進(jìn)了榮國府這個洞。
形同小社會的賈府,簡直就是泯滅小孩子天性的火坑。惜春在這里,既感受不到家庭溫暖,也得不到應(yīng)有的栽培。這個小女孩頗有繪畫天分,賈母想要把臨摹大觀園的任務(wù)交給她,可她并沒有畫大觀園必需的材料工具。當(dāng)寶釵大談特談需要準(zhǔn)備哪些畫具時,惜春說得可憐:“我何曾有這些畫器?不過隨手寫字的筆畫畫罷了。就是顏色,只有赭石、廣花、藤黃、胭脂這四樣,再有不過是兩枝著色筆就完了?!?/p>
這話聽了讓人唏噓。一個喜歡畫畫的豪門小姐,裝備居然如此欠缺,想來延師教導(dǎo)授課之事更不可能了。在如此困窘的條件下,惜春能畫上幾筆寫意,也算是自學(xué)成材了。所以紅樓夢小說到最后,都沒有交代大觀園究竟有沒有畫成,想來也是作者有意為之。以惜春的能力,恐怕是完不成這一重任的。
有對比就有傷害。同樣寄人籬下的林黛玉,出類拔萃的詩歌才情讓人驚艷,可她并不是天生就這么厲害的。其父林如海,中過探花,極為重視教育。他對女兒愛如掌珠,不僅言傳身教,更是聘來賈雨村這位進(jìn)士出身的高級教師進(jìn)行啟蒙,吟詩作賦,把黛玉當(dāng)作男孩子一樣教養(yǎng)。天資聰穎加上后天良好的教育,林黛玉想不優(yōu)秀都不可能。再看看惜春的老爸賈敬,中過乙卯科進(jìn)士,在榮寧兩府中文憑最高,好歹也算是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可他撇下年幼的女兒不管,只顧研究長生不老術(shù),生生把一個具有繪畫天賦的孩子給耽誤了。
生而不養(yǎng)或養(yǎng)而不教,都是父母失責(zé)所在。紅樓夢《好事終》一曲中,有一句“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沒錯,至少可以說,在惜春有異于同齡人的冷漠性格的形成上,她的生父賈敬就是元兇。
大觀園里各人的居所命名多含有深意。如林黛玉住瀟湘館,千萬竿翠竹搖曳其內(nèi),寓示黛玉清高孤傲的個性;薛寶釵居衡蕪苑,院內(nèi)不見花木,唯有奇藤異草,體現(xiàn)薛寶釵如“山中高士”一般的人格。再如探春的秋爽齋,李紈的稻香村等。這些命名都符合主人的性格特點,偏偏只有惜春的“暖香塢”與她的個性背道而馳。
“暖香塢是非常溫暖的,院內(nèi)紅蘿花深,清波風(fēng)寒。惜春的畫室則掛著猩紅氈簾,沒進(jìn)門就能感到一股溫香拂面而來。”可是,暖香塢的主人,卻冷冷地直面這個她才來過十幾年的人世間。居住在這樣又香又暖的地方,惜春的心卻始終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