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順喜
★我們教材所節(jié)選的文言文(包括古詩、古代寓言故事)都是千古傳誦的名篇,當中涉及我國古代文化常識,包括傳統(tǒng)民俗、生活習俗、山川歷史、人文精神等。文言文的學習對于學生來講尤其重要。但古代漢語與現代漢語在表達上有較大的差別,由此導致我們理解人的思想時會出現一定的偏差;當中所記述的事件距離我們十分久遠,加之知識視野有限,因此對文本進行解讀時,可能容易脫離文本的時代背景,也有可能對文本誤讀。而“知人論世”是我們解讀文本的重要方法。
一、“知人論世”的理解和文本解讀
儒家“亞圣”孟子在《孟子·萬章下》中提道:“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也就是說,后代人想要了解先賢的行為和思想,要結合他所處的時代背景,這樣對他的詩歌或者作品才能產生深刻的共鳴。東漢文學家趙岐也提及“猶恐未知古人高下,故論其世以別之也”。這里的“別”是辨別、認識的意思,也就是說只通過先賢作品思想難以知道他的得失、高下之分,需要對有關時代背景進行研究和分析才能把握作者的意圖,揣摩作者的思想,這樣文本解讀才能得出有效的結論。
以明末清初文學家張岱的《湖心亭看雪》為例,這是一篇小品文。作者記述了自己在寒冷的冬日到杭州西湖的湖心亭看雪的經歷。在不足200字的作品中,作者張岱描繪了一幅清幽淡雅、意境開闊的雪景圖。文章短小精悍、筆墨凝練、文質兼美,融敘事、寫景、抒情于一體,具有極強的文字表現力。當然,要理解張岱在此文所寄托的情感和思想以及對作品的審美意趣,仍需要我們站在作家、作品所處的時代去分析才能做出有效正確的解讀。
二、讀懂《湖心亭看雪》的孤獨與審美
(一)披文入情談孤獨
“孤獨”這種心情歷朝歷代文人皆有表露:李白獨坐敬亭山的孤獨寂寞——“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陳子昂獨自登上幽州臺,抒發(fā)人生際遇的悲愴吶喊——“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其實張岱也是孤獨的人。他是晚明孤獨的文人代表,主要表現在:
1.眼前美景皆寂寥。雪景自然與別處不同,很多詩人面對西湖的奇景也曾賦詩以嘆,如唐朝李郢在《冬至后西湖泛舟》中吟道:“山影淺中留瓦礫,日光寒外送漣漪?!睆堘吩凇肚猴L荷》中寫道:“高柳蔭長堤,疏疏漏殘月。”所以冬日踏雪游西湖別有一番趣味,而在《湖心亭看雪》當中,“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張岱當時遠望西湖,只見湖上彌漫著漫天的雪花,天上的白云與冰雪覆蓋的山和水融為了一體,整個世界白茫茫一片;而近景所看之西湖,只見湖上的影子只有一道淡淡的長堤痕跡,一座小小的湖心亭印記,以及一葉小舟和舟中兩三個人影,在這個世界上僅僅是留下“墨點”的痕跡。王國維在《人間詞話》當中說道:“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清代王夫之也說:“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睆堘匪吹降木吧m美,但都是單一的、少數的存在:一痕長堤、一點湖心亭、一芥小舟、兩三粒舟中人,放眼西湖這個白雪皚皚的世界,作者與這些物外之境不過是茫茫世界的一點痕跡而已,并且“人鳥聲俱絕”更顯寂寥,所以這些景色都帶有作者的感情色彩。面對寂寥的西湖——張岱注定孤獨!
2.“天涯何處覓知音。”張岱是一個孤傲的人,當其他的文人、紈绔子弟在家里喝暖酒、品暖茶、擁暖被的時候,他居然選擇在寒冷的冬日去看雪,可能他也想看看世界上還有沒有人像他一樣“癡迷”山水、“癡迷”雪景,于是懷著這樣的期待獨自前往西湖尋覓知音,希望重遇、延續(xù)俞伯牙和鐘子期“高山流水”的千古佳話。所幸,天待他不薄,在湖心亭居然發(fā)現有人在此喝酒,此景此情即使跨越了千年的我們依然能夠想到張岱的驚喜——張岱尋覓到了知音,真是大團圓結局。但真實的情況是:湖心亭的人只是在這里做客的(“客此”)。做客的人其實就是匆匆過客而已,他們來這里喝酒、賞景純粹是出于游客豐富旅游見識的愿望,不像張岱這樣遺世獨立的人,所以這個人注定不會是他的知音,只能是張岱尋覓知音路途中的匆匆過客。于是張岱“強飲三大白而別”,文人嘛,喝酒是常事,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像李白那樣號稱“千杯不倒”,如果是“知音”怎會“強(盡力)飲”呢?又怎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就分別呢?難道不應該賦詩吟對、暢談世事嗎?所以,張岱其實是找不到知音,表示禮貌喝了一點而已。即使后來的舟子說的“更有癡似相公者”,也真的只是“似”而非“是”。難覓知音——注定孤獨。
(二)身臨其境說審美
古代先賢對于寫景狀物總有特別的情思,有時候以景勾連情思:時光飛逝,但景物依舊、物是人非,自然能生出傷感懷舊的情懷,于是這種景色之美感就與眾不同了;有時候以景渲染氣氛,用以直抒胸臆,于是這種情況下的審美也會別具一格。從文學的角度看本文的審美主要表現在以下幾點:
1.渾然一體的景色美。晚明汪珂玉曾這樣評價西湖:“西湖之勝,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也就是說,冬日的西湖是最美的景象。而張岱別具藝術性的描述和體驗也為欣賞西湖、描繪西湖開創(chuàng)了全新的視角。先看“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雪后,昔日人聲鼎沸、鳥語花香的西湖頓時寂寥了,仿佛一下子被冰凍了一樣“頓失滔滔”:無聲無色無味,呈現出空靈寂靜的美感。這里很容易讓人想起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張岱其實正在經歷前人那樣的苦寒,那樣的蕭瑟,而他的品行更是那樣的高潔傲岸;再看“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彼時的西湖風雪漫漫,寒夜霧氣迷蒙,天地間一片蒼茫,又呈現出一派空寂、渾然一體的朦朧的美景。這里,張岱使用的是白描手法,對西湖之景不渲染也不雕飾,追求簡潔樸素自然,于是張岱筆下的西湖就好像一幅寫意的山水畫卷一樣在讀者面前慢慢鋪開,這種手法其實與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的簡約手法不謀而合。顯然,這種景色帶有空靈淡雅的美感。
2.清幽淡遠的意境美。張岱筆下的西湖又被稱為西子湖。這個稱號主要是因為宋代詩人蘇軾在《飲湖上初晴后雨》中寫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边@句詩將西湖比喻成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西施,也就是說西湖具有柔美女子的風姿綽約特征。但是,張岱的《湖心亭看雪》并沒有描寫西湖這種女性的柔美,而是把西湖置于更龐大的白色背景之下,西湖本來就算大的了,但是與張岱構建的蒼茫世界相比,就顯得渺小了。且看“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寥寥數字,營造了一個幽遠朦朧、寧靜空明的寂寥意象。相比于莊子《逍遙游》中遠大闊達的壯觀,這里把人、物縮小化描寫,大有“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感受。這里其實融合了作者的真實體會:年輕時的張岱類似于紈绔子弟,他出身于官宦之家,昔日每天在西湖邊上揮金如土、縱情作樂、聲色犬馬,這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不禁讓張岱感嘆——在風云變幻的形勢下,人其實很渺小,并且如今難覓知音,窮困潦倒、年華不再的張岱再次游歷西湖,多彩多姿頓化為幾筆黑白的淡墨山水,顯現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悲戚之美。
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中提出:“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他特別強調,后人可以沿著作家作品的文辭窺見、了解作者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筆者認為,張岱應該是幸福的,因為他在這樣新舊交替的時代,仍能堅守自己的一份信仰,固守自己的家國之思,不為斗米而折腰,不失一個文人的尊嚴。另外,張岱雖然是孤獨的,這份孤獨也只能由張岱個人去承受,因為他有承受孤獨的勇氣。但張岱絕對是超越時代的,他不但具有獨特的審美眼光,更是不與世俗同流合污、不隨波逐流的一代文人的代表。當我們懷著這樣一份情感去解讀《湖心亭看雪》這篇文章時,頗有難以言表的對其人、對其情的心靈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