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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人分享(短篇小說)

      2022-05-30 10:48:04宋香玉
      當代小說 2022年11期
      關鍵詞:學長

      宋香玉

      1

      嗯,怎么又回來了?不是昨天上午剛回普通病房嗎?

      老桑斜倚著門框,左手叉腰,右腳尖拄著地,一陣雜亂的聲音中,扭頭看見他一只手高舉著輸液瓶,一只手推扶著病床,緊隨醫(yī)護們急促的腳步,一路小跑著過來了。她不由得伸長脖子,目力不及之后,又緊跟了幾步。

      隨著大門咔嗒一聲,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消失,走廊又歸于沉寂。

      招呼都來不及打一個,滿打滿算也不超過二十個小時。老桑心里嘀咕著,又回到原處,呷一口枸杞菊花茶。

      走廊里的電子表顯示十一點。老桑按響門鈴,藍衣女護士的頭從門里面探出來。六床午飯。那護士伸出手接過不銹鋼大杯,縮了進去。

      趴在厚厚的不銹鋼板門前,老桑想往里瞅瞅。門縫像一條黑色細線,太窄,再凌厲的目光也穿不過去,不用說自己這老花眼。不死心,她又貼上耳朵,看不見,也許能聽見點什么,里面卻是死一般的靜。

      其實,流質(zhì)食物送了進去,老桑就用不著操心了,具體操作交由護士,婆婆會借助一根細長的橡膠管完成進食。她掛心婆婆的病情,但眼下,她還是想早點知道那個人的老爹到底是咋回事,怎么會“二進宮”了呢。

      老桑記得,他老爹之前在這里已經(jīng)待了七天。頭兩天,他一直蹲守在門外,臉上沒有一點笑容,話都沒說幾句,仿佛老爹在鬼門關徘徊,他在這一說話,就是天大的不孝。他的心情寫在臉上,沉重,無奈,窩著一股邪火。

      聽進來的醫(yī)生說,斷了七根肋條骨,有一根插進了肺部。本來就患有老慢支,醫(yī)生不敢立刻做手術,說這么大年紀,又有基礎病,即使勉強做了手術,恐怕也撐不到下手術臺。

      老桑親眼見過他雙手捂住臉,發(fā)出一聲聲深長的嘆息。老桑就算待在家屬休息室里,也聽得真真切切。是啊,老人遭罪,哪個當兒女的不心疼!共情能力促使她站起來,想走過去安慰他幾句,但又一琢磨,不認不識的,又不太了解情況,這樣上前未免冒昧,勸也是白勸,她就又踱了回來。

      看他那緊鎖的眉頭,饒是大大的黑框眼鏡也遮蓋不住,不知怎的,老桑的心也一直揪著,舒展不開,可又找不到合適的措辭,哪怕一言半語也好。她朝他看一眼,可是他一直低著頭,或看向另一邊,目光都沒對接過。大概他是真的不想說什么,或是清高,或是心緒不好。一個悶葫蘆。

      2

      沒有太陽,天地間照樣熱成個大蒸籠。院里的大柳樹,葉子著了一層塵,灰不拉唧的,像中了暑。別的家屬回家的回家,聚餐的聚餐,都走了,老桑還是待在家屬休息室。

      她現(xiàn)在也說不上心里有什么不平,因為是自己愿意,這會兒也說不得抱怨的話。丈夫不是獨生子,兄弟姊妹都有。

      她曾打算長住在這個休息室。房間窄小,朝陽卻全天不見陽光,被兩邊凸出的樓體左右遮擋,陰暗。室內(nèi)有四張高低鐵床,上面都鋪著薄薄的木板,房頂?shù)踔粋€風扇,吱嘎吱嘎,不知疲倦地晃蕩。老桑來時只帶了幾個水果,若是缺了什么,微信和支付寶里都有錢,隨時可以去附近商場超市買,難不住。還帶了幾本好書,趁這兒沒人來打擾,打算好好讀讀,可是老花鏡又斷了一條腿。看不清是怎么斷的,是直接斷了還是掉了一個小螺絲?假若是小螺絲掉了,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即使趴在地上,恐怕也找不到。干脆不費這個心思了,索性把眼鏡往床上一扔??床涣藭?,也看不了手機上的視頻,因為沒買下足夠多的流量。要是屋子的天花板是塊鐵,大概也會讓老桑給瞅紅了。

      下午三點半,老桑照例進ICU照料婆婆。溫水沖一下毛巾,稍微擰一擰水,擦洗、按摩,一通操作下來,老桑已是大汗淋漓。從ICU出來,老桑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用力向上抻抻胳膊,按摩一下僵硬的頸椎和腫脹的肩頸。這時候,誰會來替一替自己呢?老??刹桓疑萃?。

      回到休息室,老桑翻看微信朋友圈,伙伴們有曬烘焙美食的,有曬旅游美照的,有曬游泳池里的清涼泳裝照的。老??焖賱澙^去,不點贊,也不評論,權(quán)當沒看見。吊扇還在頭頂吱嘎著轉(zhuǎn)悠,轉(zhuǎn)得人頭都大了,老桑心里挺煩。這個漫長的暑假,就這樣被牢牢地拴在這里了?

      抬眼望見他從ICU出來了,老桑老遠就微笑著,等他先開口說點什么。可是他臉上還是掛著一層霜,望了老桑一眼后,再無任何反應。老??s回目光,心想這人怎么這樣。

      3

      那天他低著頭走進來時,休息室里已經(jīng)坐了兩家病人家屬,各家床上放著帶來的物資:蘋果、面包、火腿腸、方便面、瓶裝水、水杯、隨身外套、小蓋被等,有一家還帶來一大包顏色詭異的衣物,特意塞進床底下。知道的人都遠遠地躲著,不近坐,瘆得慌。

      靠近門口的鐵床正好還閑著,他沒管臟凈,進來一屁股坐下,還沒跟屋里人打招呼,就來了一個電話。聽他對著電話講,你不用來,不用麻煩,你忙就行。

      掛斷電話,他環(huán)視了室內(nèi)一圈,又低下頭看手機。前兩天他老待在門外,或站著或蹲著,不進來,大家彼此未搭過話?,F(xiàn)在老桑和他面對面坐著,才注意到他面色發(fā)黃,眼皮厚腫,眼角向下耷拉著,戴副大黑框眼鏡,穿白短袖襯衫青西褲黑皮鞋,像是機關里文職人員的裝束。他嘴角上沾了一些白沫。老桑拿了瓶礦泉水遞給他,他很大方地接了,也沒說聲謝謝。

      老桑熱心地打聽他家老人的狀況。他遲疑了一會兒,耷拉著眼皮說,只是醒過來了,還沒出危險期。沒有那么倒霉的,早起,像往常一樣出去遛彎兒,快九點了還不見人影,老娘就要出門去找他,村里人捎信兒來,叫快去看看,出車禍了,說人還呼噠著一口氣,肇事車已經(jīng)逃逸了。

      老桑問找到肇事者沒有。

      沒目擊者,周圍也沒監(jiān)控,目前沒有線索。他又嘆口氣,搖搖頭。

      聽他一口膠東腔,老桑問他是密城的,還是龍城的。

      他抬眼瞧著老桑,說老家龍城的。

      老桑也打量著他的臉,隨口說,我說看著你怎么這么眼熟呢,好像在哪里見過。話即便說出了口,老桑潛意識中卻確定從沒見過他,只是隨便說說而已。

      是嗎?我也看你有點眼熟。老桑沒想到他會當真。他略一低頭,然后再次抬眼認真打量著老桑。被一個陌生男子的目光掃來掃去,老桑感到耳根發(fā)熱,心跳加速,生出一絲嬌羞和慌亂。

      大哥在哪里上學?老桑定定神,裝作自然地問。

      曲阜。他也很平靜。

      老桑心頭一驚,哪一級?

      八六級。

      啊,是我的學長嗎?老桑脫口驚呼,眼中閃過一星亮光的同時,腦海翻騰起一陣浪花,白色雨霧中隱約現(xiàn)出一張模糊面孔,心頭猛地一震,如同暗黑的夜空劈下一道銀色閃電,照亮了多年前那個晚會上的一幕場景: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的

      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

      就是這一口膠東腔!也撐著油紙傘,穿著灰色長袍,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腋下夾著一本厚厚的書,頎長的身材,微微前傾的頭頸,獨自徘徊在悠長悠長的雨巷。這一幅畫面早已印在腦海里,塵封多年……

      他臉上浮起不冷不熱的笑容,右手搔著耳后,說,抱歉,你是……實在想不起來了。

      我桑墨伊啊。

      他大手往額前一拍,瞧我這記性。

      不怪你,我也認不出你了,是我們都老了,老得都認不出了。老桑說笑著擦了擦眼睛,目光定在眼前這個半大老頭的臉上,浮腫的眼皮,耷拉的眼角,大大的下眼袋,兩道深深的法令紋,勾勒出向前凸出的嘴部,露出的牙齒圍著牙齦粘著一圈茶垢。要不是一步步確認了,她都不敢想,這就是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自己夢中的他?那個風流倜儻英氣勃發(fā)的他?怎么會這么巧?

      就是他!當年那個朗誦《雨巷》的他,被老桑偷偷稱為“小戴”,戴望舒的戴。其實他真姓戴,是老桑高一級的學長,也是中文系學生會主席。在那個有月亮的晚上,夏夜的風輕輕吹拂著綠草地,老桑和同學們坐在上面,看露天電影《葉塞尼婭》。光影里她看見了他跟一個男同學在凝神交談著什么。看完電影往回走的路上,她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的背影。她拉著女同學快走,飛快地走幾步,趕到前面,突然來了一個回頭殺,老桑作偶遇狀,臉上微微笑著,心里怦怦跳,一時卻又不知說什么好。他也朝老桑投過來明亮的一瞥,客氣地點點頭就算是打了招呼。她年輕的心里泛起陣陣喜悅,就像一陣細雨灑落在心底,那感覺是如此神秘,甜蜜里夾雜著一絲絲憂傷。他喜歡詩歌,而自己也喜歡詩歌,喜歡文學,他怎么不問問自己叫什么名字呢?莫非他沒在意自己?她私下里曾學著寫了好幾首詩,往校報投稿,筆名可都署為“丁香”呢。

      那時,女同學有叫他“三浦”的,三浦友和名字中的三浦,他微微一笑,并不拒絕。畢業(yè)時,同學之間相互寫畢業(yè)留言,后來聽說,他作為學長,僅給班里一位來自省城的女同學寫過留言。老桑自慚形穢,還算有點自知之明,也就沒有下文了。

      走廊里有了動靜,護士們換好衣服和鞋子出來了,午飯點到了。她心中有些遲疑,要不要給他點東西吃?不給他吧,到飯點了,他還不打算走;給他吧,也就只有自己吃的方便面和火腿腸,這些垃圾食品,要在平時,她也不屑于吃,他怎么能和自己一樣,會吃這些呢?她不好意思拿給他。但是他總不能不食人間煙火吧?

      老桑索性抖抖嗦嗦地取出一碗方便面,上面放了一根小火腿腸,放到他坐的鐵床上。湊合著來一點吧。不用不用,待會兒下去。是真不想吃,還是不好意思吃?老桑也沒再三虛讓,又訕訕地拿了回來。

      4

      ICU病房門每次打開,都讓老桑不能等閑視之,緊張得心跳加速。婆婆躺在西室靠近門口的第二張床上,近幾天,已經(jīng)熬走了四個,都比她年齡小。不怪老桑膽小。

      這次醫(yī)護出來喊的的確是老桑婆婆的名字,老桑心里騰一下又開始了急跳,不敢想是什么情況。

      你們的蛋白質(zhì)還要不要繼續(xù)補充了?要的話,就要再交費,錢不夠了。現(xiàn)在就交嗎?還想打這就交吧,現(xiàn)在交上,正好耽誤不了今天下午用,再晚些,就耽誤今天用藥了。

      老桑就問,我家老太太這個情況,到底需不需要繼續(xù)補充?醫(yī)生冷冷地說,像你家老太太這種情況,自己吸收白蛋白的能力很弱,幾乎吸收不到,你要不給她及時補充,很快就過去了,不是嚇唬你們啊。醫(yī)生轉(zhuǎn)身回到ICU。

      那我跟家里人商量商量。說是商量,可是眼下,老桑沒人可商量。進口的白蛋白每瓶四百七十元,一天打兩瓶,一天就要九百多,又不在醫(yī)保范圍之內(nèi),真是有點打不起啊。老桑只有給丈夫打電話,丈夫說,但凡有點效果,咱們就盡量給她用上,沒有效果,那也沒有辦法。聽罷,老桑明白,剩下的就是錢的問題了。

      錢,錢,老桑心里不能不犯嘀咕,眼下手里錢是有的,關鍵這錢是他們小兩口自作主張用的,將來兄弟姐妹們都能認賬嗎?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下,她只能先硬撐著。

      他突然把頭向這邊一歪,低聲咕噥著,里面的也太貴了。

      你家老爺子也注射嗎?

      也注射。不過我托人給找來的,一瓶三百七,兩瓶七百四。

      ???一天就多花兩百,我們十六天了。老桑心疼多花的錢,大哥有關系,方便的話也給我們搞點吧。

      他遲疑一下,我問問看。你先讓里面再給打一次,爭取明天拿來用上。老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感激之余心中自然又多了一份親近。老桑覺出,和當年相比,他有了不少變化。

      他蹺著二郎腿,坐在鐵床沿上,端著一個磁化杯,杯里泡著紅枸杞。小小的房間靜靜的,她幾乎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著汗味的體味,心就走遠了。她口里吸入呼出的氣,過不了一會兒,被他吸入呼出,混為迷蒙而朦朧的一團。

      趕明兒我請你吃個便飯唄。老桑想了想說。

      為白蛋白嗎?不值當?shù)模@點小事。

      不全是,畢業(yè)這么多年了,難得有緣再見到學長。老桑心胸間鼓蕩著一腔盛情。

      要請,也該先由我來,作為學長,盡地主之誼。他那腫眼泡單眼皮的小眼睛一瞇縫,那笑瞇瞇的樣子,讓老桑感到陌生又奇怪。雖然年少時暗生過某種美好情愫,但那時候?qū)λ⒉惶私?,又一隔三十年,這幾日也很少見他露個笑臉,他這一笑,讓人有點不太適應。

      老桑判斷不出,這頓飯能不能吃成。先不說你請我請到底誰請,就是真的有一天兩人一起出去,按說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事,學長學妹的,問心無愧,但假如被人看到,尤其是被他老婆看到,那可能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一想到這老桑就有點發(fā)怵。她說吃飯時叫上你家大嫂一塊兒吧。不不不,不叫她,叫上她,是純屬沒事找事。老桑一下笑了,至于嗎?你不了解她,犯不著。

      老桑想起那天那個富態(tài)女人提著些東西徑直上來的情形。她燙著齊耳短發(fā),涂著紅唇,穿著一身黑色亮緞衣裙,腰身不細,但凹凸有致,手腕上戴一只粗大的墨綠色玉鐲,身上散發(fā)出一陣幽微的藥香。

      老桑猛然看見這個女人進了屋,腳步一停,趕忙把眼光挪開,向后連撤了幾步,退出屋子。他見狀,就起身出去了。女人把東西遞給他,屋里只你們兩人?怪不得這幾天在家坐不住嘛,兩個人很有話說嘛!女人說話慢言細語,聲音溫柔細膩得不像是出自如此粗壯的身軀,更不像是在說如此粗鄙的話題。當時,老桑著實驚到了,似乎真有奸情被她識破,老桑臉部有些發(fā)燒。好在她放下東西就走了。

      油燜大蝦、辣椒炒驢腸……驢腸兒你吃過嗎?沒吃過,腸子有什么好吃的?老桑笑問。這你就不懂了,見了驢腸,忘了爹娘呢。

      老桑近來一直住在醫(yī)院,伙食單調(diào),口中寡淡無味,舌頭兩側(cè)起了些疙瘩,不疼,但木木的,有些異樣的感覺,她知道這是缺了維生素的緣故。老桑夾起來一片驢腸,左看看右瞧瞧,就是不忍心送進口里。他微微一笑,眉毛一挑,說,你只管把它想成世間美味。

      老桑乖乖地把眼一閉,驢腸送入嘴里,慢慢咀嚼,細細品嘗,果然軟爛入味,油油的,的確有特殊的香味。

      沒騙你吧?

      老桑搖搖頭,她相信學長,但同時對大嫂已經(jīng)心存敬畏了。

      老桑這次挺看眼色,往旁邊挪了挪,讓他坐這邊。因為另一張鐵床上就一塊木板,上面沒鋪墊子,臟。他還是朝老桑點點頭,不笑,耷拉著臉,就好像誰欠他錢似的。

      他挨著她坐在靠近門口的鐵床南端,用食指往上頂了頂鏡框,倆胳膊交叉抱在胸前。

      屋子里很安靜,他又欠了欠身子,然后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張衛(wèi)生紙,彎下腰擦腳上的褐色皮鞋。老??此男悠鋵嵧Ω蓛舻?。

      他抬眼見老桑盯著他,端起保溫杯,喝了一口水,目光落在了老桑這一端的枕頭邊,那里摞著幾本書。他側(cè)俯下身子,伸胳膊拿了過去。你讀卡夫卡?老桑點點頭,咬了咬嘴唇,有些不好意思,當年我也是個文學青年呢,學長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筆名叫“丁香”吧?就是因為看了你朗誦表演的《雨巷》。

      他驚訝地啊了一聲,是嗎?

      那時學長高高在上,像我這樣的黃毛丫頭肯定入不了你法眼。老桑大咧咧地笑著說道。

      哪里哪里,恕我愚鈍!你現(xiàn)在喜歡《城堡》?

      早就喜歡,一直喜歡,現(xiàn)在拿來了,卻讀不成了,花鏡腿斷了。

      我看看。老桑把斷腿花鏡拿給他。他接過去,用食指往上頂了頂鏡框的鼻架,舉起來,借著明亮的燈光,他找出了眼鏡腿掉下來的原因,不是丟了小螺絲,而是連接腿和鏡框的金屬片脫出了。這個好辦,明天我從家里帶點紅線,給你牢牢纏住,保管再也掉不下來了。他抬眼看向老桑,額頭上現(xiàn)出兩三道抬頭紋。畢竟五十出頭的人了,老桑想。

      你也是天天在這兒陪著?這是他主動開口問的第一個問題。

      是呢。

      一位老人住院,全家人都忙,做兒女的都有責任,誰也代替不了誰的。到我們這個年齡,老人不一定什么時候就需要用人了,不頂上不行,先盡孝。但光這樣守著盡孝,沒有錢行嗎?沒有錢,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交住院費?

      老桑點點頭,真是這樣。老桑問,你家大爺住院怎么也是你一個人照顧?

      還有姐姐和弟弟。

      大爺傷得這么重,沒見他們來過?

      他搖搖頭,一言難盡的樣子。

      她也就不再問為什么了,但是又忍不住問了另一件事,那天送驢腸的是大嫂?年輕時一定是一個大美人吧?

      大美人倒算不上,不過那時看著挺順眼的。他貌似不動聲色,實則有些微微得意。

      5

      家屬休息室一直只有老桑和他兩個人在。老桑搜腸刮肚,沒話找話說。小時候做了一個夢,好像在一條寬闊的大馬路上,一群紅色的高頭大馬飛奔而去,長長的馬尾巴都飄起來了。從小做過那么多夢,為什么只有這個夢,老忘不了呢?

      他很認真地點著頭說,這個夢應該是好夢。

      你懂周公?

      多多少少懂點。

      哦,也會看相?

      也是多多少少,但是有時候看不準。他有點謙虛,看老婆,尤其看不準。他突然低了頭,咧了咧嘴,沒出聲地笑了。

      看老婆?老桑疑惑地盯了他一眼。

      他抬起頭,習慣性地向門口望了一眼,近視鏡片后面浮腫的下眼袋上泛著亮光,眼睛不自覺地瞇縫了一下,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當年,她是我們村子里的村花,她爹是村支書。那時年輕,生瓜蛋子一個,啥也不懂,稀里糊涂結(jié)了婚。都是我姐姐從外面回來惹的。她老是問我,憑什么讓姐姐住我們家的房子?還說我姐姐有本事跟人私奔,就不應該再回來。我當然護姐姐,我上學的時候,她自己掙的錢不舍得買件花衣衫,偷偷掖在我枕頭下,給我交了學費,給我買了書本。

      后來,她做了一件事,讓我爹在村子里見了人就躲著走。她拿自己和孩子不回家過年來要挾。誰家不是歡天喜地過大年,自家兒媳婦和孫子卻不回家,老爹就跟我急眼,把我端起的飯碗劈手奪下扔了出去,非逼我把他娘兒倆叫回來。我說離婚吧。老爹把眼一瞪,只要我有一口氣,休想!

      雞飛狗跳,日子一晃就是多少年。唉,一些事只能爛在肚子里,憋死也不能說出來,不能說。

      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老桑聽出了他話里的道道,總結(jié)了一句。

      要不我怎么會三天兩頭去醫(yī)院?都憋出病來了。他一臉正色道。

      啊,什么病能是憋出來的?老桑一時腦子沒跟上趟,憋不住想笑。

      都是成年人,這個你不知道?他大大方方地反問。老桑立時感到了自己的無知,臉上熱辣辣的,沒好意思再問。

      他瞇縫著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內(nèi)鎖的房門,緊閉的窗簾,凌亂的床鋪,一對賤人。一個男人最后的反抗,引來兩人的合力重擊。熊貓眼。斷了的鼻梁骨。

      他語氣平靜,語速緩慢,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臉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無奈、羞惱、憤怒,都沒有。我現(xiàn)在連恨也不會了。

      抬眼看看他,老桑突然鼻子一酸,眼里泛起了一層淚花。料不到曾經(jīng)的男神,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瘦削的肩膀、委頓不支的脖子,一副不會惹事的樣子,卻叫人戴了綠帽,還挨了打。這些年來,他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一個有文化的男人,被生活生生欺負成這樣,內(nèi)心深處的痛苦,又能跟誰訴說?心疼。

      空氣似乎凝固了,頭頂?shù)牡跎炔痪o不慢地晃悠著。他微笑地看著老桑,嘴巴閉上了又張開,張開了又閉上,上牙和下牙輕輕磕碰著,好像也不知說什么好了。

      學長靦腆地笑,更讓老桑覺得有些愧疚。鬼使神差探知了彼此的秘密,有種扒光了衣服、赤誠相見的感覺,在這個小小的角落,似乎一下子成了彼此最親密的人。老桑甚至想,如果當年學長不那么目無下塵,換句話說他心里也有自己,那他現(xiàn)在又會是什么樣子呢?

      你來就來吧,還帶一個花籃,那花香誰知道是真的花香還是劣質(zhì)香水味,熏得人頭疼。你說我爹本來就氣管炎,這會兒肺部又感染,再加上這花粉氣味,可真是要命了。學長絮叨完老爹“二進宮”的原委,又補了一句,我這些年恨我爹,巴不得我爹早一天死,那樣我就解脫了,但現(xiàn)在,我很后悔,我又不想那樣了,這世間每個人都活得不易。想擁有沒資格,想放下又不舍,只能把一些美好放在記憶最深處,夜深人靜時獨自回味,這就夠了。

      老桑不覺打了一個寒戰(zhàn)。

      他繼續(xù)絮絮叨叨。人家平日對老人也好,對孩子也好,我就和人家合不來。我爹說了,他要兒媳婦和孫子,可以不要兒子,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就不能眼看著這個家散了。

      老桑往外一探身,眼睛朝向窗外,看西天的晚霞,紫中帶藍的色調(diào),烘托出鬼魅的氣氛。

      老桑的婆婆轉(zhuǎn)危為安,出了ICU,終于可以轉(zhuǎn)回老家醫(yī)院了。當醫(yī)生專門來告知時,老桑正低頭整理一個個空癟的包,她沒急于抬起頭,而是先用手撩了一下眼前的頭發(fā),不料摸了一把臉,竟是濕濕的。

      二十九天了!老桑此時此刻好想與人分享。她最先想到了學長,可惜匆忙之間,沒有留下任何聯(lián)系方式。他的父親二次進ICU后,沒有挺過來,第三天深夜就拉回老家了。他也沒來得及跟她說一聲。

      帶著婆婆回家的路上,老桑還在想,學長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以后的日子咋過呢?想著想著就迷糊了,感覺車子像一柄傘一樣飄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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