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偉
一
我拿著娘的檢查報告單,呆立了半天醒不過神。我的手抖得厲害,聲音也發(fā)顫。
“媽得了癌癥了!”我反復(fù)念叨著這句話。每念叨一遍,我的心就下沉一點兒,漸漸的,它下沉到了谷底。
我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從臉頰滑落。其實,我不想哭,我總覺得我一哭,母親的病就確診了。旁邊一位大叔安慰我說:“你們再去大醫(yī)院復(fù)查一下兒吧,這個結(jié)果說不定不準確呢?!?/p>
誤診,如果是誤診多好啊!
母親最終轉(zhuǎn)院了。
我回單位上了兩天班。這兩天,我和家人都是電話聯(lián)系,遠程掌握母親病情。
家人說她入院后,連續(xù)幾天嘔吐,一點兒飯也吃不下。身體極度虛弱,有時候還產(chǎn)生幻覺,說看到黑白無常要來帶走她。我是無神論者,我在電話中安慰母親:“那是幻覺,你不要害怕。媽媽,你別急,還有兩天就周末了,以后的每個周末,我都會來陪你。乖啊,媽媽。我愛你!”聽到我的話,母親的情緒平靜了許多。她說:“好,我等你啊,我的大白白。”
周末,我來到醫(yī)院。天氣晴朗,一縷陽光灑進來,照在母親的臉上,她正閉著眼休息,面龐憔悴,病體虛弱。
我輕輕地喊了一聲:“媽媽?!彼D難地睜開眼睛。母親一看到我,就哭了起來。曾經(jīng)那么堅強的母親,此刻卻脆弱得像個孩子。
我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裝作若無其事:“媽媽,不哭啊,大白白來了,你不要怕?!逼鋵?,母親哭到了我的心里,她一哭,我就流淚。我知道她怕的不是死,她怕的是再也見不到我,再也見不到她的孩子們。
母親的哭泣是有聲的,我的哭泣是無聲的。我有點兒不好意思,病房里還有其他人,也擔(dān)心母親會難過,所以,我哭得很含蓄。
護士來了,給母親拔針后又走了。姐妹們都去吃飯了,我在病房里陪伴母親,等著他們吃完回來后輪替我。她們剛一離開病房,母親就握住了我的手,即使是在病中,她的手依然溫暖而柔軟,雖然飽受病痛的折磨,她身上依舊展現(xiàn)出母愛的光輝。
“剛才你姐妹都在,我不好對你說,你是媽媽最惦記的……”她和我說起了悄悄話。她說這些話時,神情頑皮,小聲,偷偷摸摸。這是我倆之間的秘密。
我從她的眼睛里讀到了依賴、不舍和珍惜。
二
住進醫(yī)院沒幾天,我們就見證了最殘忍的生離死別。隔壁床的小王,才四十出頭,剛住進來的時候,他就像沒事人一樣,面色紅潤,氣色看起來也很好??墒轻t(yī)生卻說他撐不到明天了。幾個小時后,小王就憋得喘不過氣來,臉色由紅潤變得烏紫。他大口喘著氣,依然不能阻止死神的腳步。他不愿閉眼,因為他在等他的兒子,兒子在外地打工,他要看他最后一眼。
“你們家屬商量一下兒,還需要搶救嗎?搶救了,還能再撐幾個小時?!贬t(yī)生說道。
“搶救需要多少錢?”家屬問。
“五萬塊?!贬t(yī)生機械地說,生離死別他們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
“不……不搶救了。”
電話那頭的兒子沉默了一會兒,傷心又堅強地說。
后來,我在醫(yī)院走廊里遇到了小王的妻子。她正在掩面而泣,她的身體隨著哭聲起伏顫抖著。
母親仿佛看到了不久后的自己。她轉(zhuǎn)過頭,盯著我的眼睛說:“等我開始渾身疼的時候,你能幫我解脫嗎?我可不想熬到最后,受盡病痛的折磨。”一般人都是懼怕死亡的,可母親的灑脫,讓她勇敢的特質(zhì)凸顯出來,我找到了她這句話的另一種解讀:雖然我決定不了自己的生,但我可以選擇自己的死法。母親的性格堅毅剛強,這是我崇敬她的地方。我不甘心母親就這樣被病魔擺弄,我攥緊了拳頭,憤憤地想:與其讓病魔在折磨中帶走我的母親,還不如我?guī)退琰c兒輕松的解脫。
有了這個想法后,我開始在網(wǎng)上搜索關(guān)于安樂死的信息。我想到了一個好友在醫(yī)院上班,是麻醉科的醫(yī)生。他聽了我的想法后非常吃驚:“???你在說什么啊。這是違法的,得病了,就要治療,別想不開?。 ?/p>
這條路行不通,我又通過其他渠道,搞到了十支安定。
當(dāng)我拿到藥時,我依然不敢確定它是否能保證媽媽走得不痛苦。
給我藥的朋友對我說:“精神病人煩躁時,打一支就可以讓他安定下來。一支藥效可以持續(xù)一天。正常人一次的用量不能超過三支。”
他勸我要慎重:“你現(xiàn)在認可安樂死,以后也許你會后悔的?!?/p>
他的話在我的心里留下了回聲,我開始糾結(jié)。但我轉(zhuǎn)念又想:母親最愛的人是我。我一定要幫助母親做她想做的事情。
一番思索后,我把十支安定拿到媽媽面前給她看。我對她耳語我的計劃。聲音小得只有我們母女倆可以聽到。
“???真的嗎?太好了,我的乖乖,我的白白,我終于有盼頭了。”
母親的聲音忽然大了一點兒,因為興奮,她面露久違的笑容,消瘦的臉皮就像敷在臉上的面膜,病態(tài)白,又皺巴巴的。
“白白,只有你最理解我?!蹦赣H握住了我的手。
我和她,兩雙手都在發(fā)抖。別人在求生,如今她卻在求死,這該是多么絕望啊!我想,一旦安樂了,我就真的要和媽媽永別了。我分不清如果我這樣做了,是成全了媽媽還是殺害了她,分不清是為了幫媽媽解脫還是幫自己解脫。這種不確定性帶來的恐怖讓我渾身發(fā)抖。
父親聽了我的計劃,一邊哭一邊說:“我和你媽媽結(jié)婚五十七年了,你媽身體一直不好,我照顧她沒日沒夜,一路走來,我無怨無悔。如今,你讓我殺死她,我怎么做得出來哦!”
他從我手中接過衛(wèi)生紙,擤著鼻涕,蒼老的眼睛透著混濁的光。我發(fā)現(xiàn)他滿臉皺紋、滿頭白發(fā)。父親老了,是這一瞬間老的。
年輕時,他和母親時常爭吵。在年老后,他反而越來越依賴母親。
雖說他沒有為家庭付出太多,卻也在母親生病時日夜陪伴。幫母親擦屁股、換尿片、翻身,父親做事非常有耐心,事無巨細又無任何抱怨。他會像寵愛孩子一樣寵愛母親。母親心情好時,會突然說:“老頭子,跳個舞?!备赣H就真的在母親面前手舞足蹈,他不會跳舞,卻也極力迎合著母親,努力完成一個個滑稽的動作,逗她笑。
我從來就不曾料想過,父母恩愛的畫面會在母親剩余不多的日子里再次重現(xiàn)。沒錯,他是她相濡以沫的老伴。
“爸爸,你不能理解癌癥給母親帶來多大的痛苦。不攤在自己身上,誰也無法體會到。”
“我不管,我只想讓你母親能多活一會兒。再苦再累,我也得照顧她到最后一刻?!备赣H堅定地說。
與父親溝通失敗的當(dāng)晚,我失眠了。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
出院后回到家里的幾個月,母親依靠每天肌肉注射止吐針維持日常生活。
我和妹妹去國內(nèi)幾家大醫(yī)院咨詢過,想帶她去試試不同的治療方法。
“反正也治不好,別花那個冤枉錢了,讓我最后過幾天舒服日子吧?!彼f這話時,眼神堅定而決絕。像即將上戰(zhàn)場的戰(zhàn)士一樣無畏。
白天黑夜地我反復(fù)想著沒有母親我該怎么活,越想越睡不著覺。失眠后,我喜歡刷手機。手機百度上,全是我瀏覽過的痕跡。肺癌晚期如何治療?生存期是多久?如何保證病人的生活質(zhì)量?吃不下飯怎么辦?等等。
我刷到了一個視頻,這個視頻講解了如何緩解親人離去后的痛苦。大概意思就是要知道人死后還有靈魂,亡者的靈魂會一直陪伴著他的親人。雖然我是個無神論者,但是這個視頻還是讓我的心稍稍平復(fù)了一點兒。
都說多子多福,只有自己拉扯大了才明白,其實是“多子多苦”。母親一共生養(yǎng)了五個孩子。孩子多,父母受累更多。哪個孩子生活不順啦、遭罪啦,當(dāng)母親的都要跟著揪心。
母親喜歡我,她說我性格上像極了她年輕的時候。
“五個子女,你和我最像?!边@是母親曾經(jīng)親口對我說過的話。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應(yīng)該是沾沾自喜于自己的生命在我的身上得到了延續(xù)和繼承。
平時,母親想找人聊天的時候,總是喜歡撥打我的電話。我和母親之間有很多共同話題,我陪她聊天時,總是忘記了時間。半個小時,一個小時,有時候是兩個小時。即使病情很嚴重了,母親也會把手機放在枕邊,放在隨手可以夠到的地方。接到我的電話,她就特別開心。如果某一天我忙得忘記了給她打電話,她就很失落。沉不住氣了,她就給我打過來。但有時候,母親如果恰恰在我午睡的時間打給我,我就會告訴她:“媽媽,我想睡一會兒?!边@時,母親的口氣里便充滿不舍:“哦,哦。那我就不打擾你睡覺了。掛了吧?!?/p>
我母親經(jīng)常叫我“大白白”。這是我區(qū)別于她的其他子女的“特權(quán)”。
三
母親之所以偏愛我,是因為我們共同經(jīng)歷了一些事情。
在我十三四歲時的一天夜里,我被一陣粗重的喘息聲驚醒。剛剛還在睡夢中的我,努力睜開雙眼后,我看到了白色的霧氣在寒冷的夜色里彌漫開來,那是母親呼出的。
剛從外面進來的母親雖然穿著厚重的棉衣,可依然被凍得瑟瑟發(fā)抖,她不停地揉搓著雙手。她的眉毛和睫毛上結(jié)了厚厚的冰霜。我抬頭看了一下兒墻上的掛鐘:凌晨一點二十五分。
我心疼地看著母親:“媽,你半夜三更去哪里了,我爸呢?”
“他在里屋睡覺呢。”
“那你出去干嗎了?”
“我去貨場撿了一些別人卸貨落下的飼料。白天的時候,保安看管得嚴,不讓撿?!?/p>
“那他怎么不和你一起去?。俊?/p>
“他啊,他嫌丟人,不愿跟我一塊兒去?!蹦赣H氣嘟嘟地說道,嫌爸爸不中用。
那時候我家很小,一間十幾平方的屋子里,還得隔出外面的一小塊兒做廚房。三張床,其中一張是挨著餐桌放的,父親睡在那里,我們視為里間。母親和我的床是擺在供我們進出的正門的門口的,視為外間。此刻,父親仍在睡夢中。素來對生活不怎么操心的他,又如何知道母親的不易?
“沒能力,沒擔(dān)當(dāng),又不心疼媽媽。”這是我當(dāng)時對他的印象,也是我不喜歡父親的原因,我甚至慫恿媽媽和他離婚。意料之外的是,父親竟然起床了。他從里屋走出來,打著哈欠。母親讓他幫忙把門口的幾袋飼料扛進屋里。我披衣坐了起來,責(zé)問他:“你咋不和我媽一起去呢?外面天那么黑,你不擔(dān)心她的安全嗎?”此刻的他正扛起飼料,腰彎著,背上仿佛是一座小山。
他生氣地瞪了我一眼說:“你母親是在偷,我才不與她為伍!”
我呆立了片刻,一時半會兒沒反應(yīng)過來。他是在說我母親拿回家的飼料是偷的嗎?天哪,偷的!我印象中,小偷都應(yīng)該是猥瑣的,見不得陽光的。我的母親勤快、能干、善良、樸實、愛孩子,尤其是我母親相貌端正,又是女的,怎么可能是小偷呢?
父親這個人本來就是黑白不分、善惡不明,他也是憨到家了,竟然拿個大屎盆子扣到自己愛人的頭上。父親的月薪只有幾百塊錢,他和我母親生了五個孩子,前面的三個按理說應(yīng)該給后面的樹立榜樣,可是他們偏偏沒有一個上進的,只有我和妹妹從小獎狀貼滿了墻,獎品一抱一抱的往家領(lǐng)。學(xué)習(xí)成績好,父母就得拿錢供。學(xué)費、書本費,加上一家人的吃穿住等等費用,都得從這幾百塊錢里出。況且,父親老實木訥,除了這點兒工資,他沒有其他可以掙錢的本事和渠道,不像隔壁老張家,人家老張的工資比我父親多不了多少,可人家除了工資,還能給別人做家具,給別人蓋房子,這些業(yè)余收入超過工資。父親沒有本事,可是我們這個大家庭還得生存啊!所以,現(xiàn)實活生生地把母親逼成了一個女漢子。母親能干不好嗎?他為何給她扣個那么大的“屎盆子”?。?/p>
聽到父親說自己是小偷,媽媽的臉色變得煞白。兩只眼睛因為憤怒而發(fā)出兇狠的光,如果說辛苦點兒不算什么,別人不理解自己不算什么,那么,男人的嘲諷無疑是對自己捅刀子。
這個刀口捅得不小哩,簡直要了母親的命。
她的眉毛擰成一團,嘴里惡狠狠地罵著。母親的心被捅了一大刀,我的心里就被捅了一小刀。我不想讓“偷”這個字眼玷污了心目中偉大的母親。
“即使是偷,也是你逼的!”我順手抄起一本書就朝父親扔過去,書本砸中了父親的臉,只聽見“啪”的一聲,也許是被擋住了視線,他腳下一個趔趄,重重地摔坐在地上。
飼料袋子破了,袋子里的苞皮撒了一地。剛才還在傷心的母親,看苞皮撒了很是心疼,立馬像風(fēng)一樣卷了過來,她把雙手并攏,彎成“簸箕”,從地上兜拾起苞皮。
一陣風(fēng)吹進來,母親的眼睛被瞇住了,她用手揉著眼睛。一向懦弱的父親并沒有被罵屈服,他簡直是吃了雄心豹子膽,聲音竟然提高了八度:“大半夜的,去弄這些不值錢的破東西干嗎?又賣不了幾個錢,再被人家逮住就成笑話了!”
母親像個戰(zhàn)敗的士兵,沮喪地退回到床邊,坐下來。很快,煙霧就在母親頭頂繚繞起來。她又抽煙了。雖然之前她已經(jīng)戒煙了??墒墙裉?,她忍不住又抽起來了。就像借酒澆愁一樣,或許抽煙也能息怒。
我走過去,摟住了媽媽瘦削的雙肩,我感覺到她的身體在顫抖。我試圖奪走媽媽的煙,但沒有成功,她無奈地說:“讓我抽一根吧,我心煩得很。苞皮不值錢,一袋幾十斤也就十幾塊錢?!?/p>
苞皮不值錢,母親的自尊此刻因這些苞皮而貶值了。我雖然年紀小,但我知道母親肯定是趁貨場里的保安不備,撿拾了不該撿的飼料,可沒想到卻是不值錢的苞皮。母親的辛苦和自尊僅僅換來十幾塊錢一袋的苞皮,我覺得這是母親傷心崩潰而抽煙的理由。我不再阻攔她。我躺回被窩里,淚流滿面,怎么也睡不著。
除了這個被深深刻在我記憶中的插曲,還有隨后幾天發(fā)生的一件事,我不能不交代。
那天晚上,我正在睡覺,忽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我打開門后,幾個腦袋一齊擠進來。是一個個保安。他們一進屋就開始搜尋,眼神像鷹一樣。他們又像獵狗,在這間不大的屋子里嗅來嗅去。
“有人注意到,就是你?!庇幸粋€人盯著母親說,“晚上到貨場里撿飼料的就是你,你有沒有偷扛堆放在旁邊的玉米?”
“我確實去撿了,但我只是撿地上散落的飼料,我沒有拿其他的貨物,也不知道玉米放在哪里?!蹦赣H的辯解顯然沒有奏效,因為他們的腳步根本就沒有停下來。
屋里的幾個杯子在他們的翻動過程中,被摔得稀巴爛?!捌蛊古遗?,叮叮當(dāng)當(dāng)”,鍋碗瓢盆被摔了一地。外屋的地上靠近墻角那里放有老鼠夾子,因為我家里經(jīng)常有老鼠出沒,父親說是從院里的下水道躥上來的,因為老鼠和他撞見過,兩眼泛著綠光,餓得不輕,老鼠見啥吃啥,后來,父親就放個鼠夾子,專等著它們自投羅網(wǎng)。
老鼠沒夾到,卻夾到了個外來客。
瘦高個兒的保安被夾得嗷嗷叫,齜牙咧嘴,面部表情像極了碩大的老鼠。另幾個保安走過來,幫瘦高個兒擺脫了鼠夾,訕訕地說,“找不到啥,還被夾子夾了。真倒霉!”一無所獲的他們,帶著失望的表情罵罵咧咧地走了。母親癱坐在地上,忍不住哭出聲來。我看了一眼掛鐘,時針指著“3”。一向沉默的父親說話了:“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回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呀?”
“都怪你個龜孫不中用。如果你跟我一塊兒,他們也不敢這樣欺負我了?!蹦赣H哭得很委屈,哭的聲音很大。
她哭了很久,從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述說中,我明白了。原來,趁著夜色去拾貨渣的人不止母親一個。有個人趁保安不備,偷了貨場上的玉米,但他跑了。保安誤以為是母親,把她關(guān)起來了。后來,母親賭咒發(fā)誓,又哭又鬧,他們才把她放出來,但前提是——得到家里來搜。于是,才出現(xiàn)了剛才的那一幕。
結(jié)婚那么多年的壓抑,都被她哭出來了。后來,母親哭累了,昏沉睡去。父親一夜無語,悶著頭抽了一晚上的煙。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為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女人而自責(zé)。
我罵父親沒用,他也不吱聲。我感覺即使有人揍他,他也大屁不敢放一個,他就是個窩囊的人。
如果不是我已經(jīng)躺下了,我肯定會給母親一個擁抱。我第二天一早還要去上學(xué),只好哄自己盡快睡覺。我心里想著,我只有努力用功學(xué)習(xí),考上個好大學(xué),將來才能有個出路。
四
為了搞好學(xué)習(xí)成績,我挑燈夜讀,驅(qū)趕著蚊蟲和瞌睡蟲,克服著嚴寒和酷暑,不注重穿衣不打扮,不參加同學(xué)聚會,不結(jié)交朋友,只為能名列前茅。
有的同學(xué)私下說我古怪,老師擔(dān)心我抑郁。誰能理解我家的情況呢。高分數(shù)——好大學(xué)——好工作——高收入,這樣的邏輯,我是從小就根植于腦海中的。我的學(xué)習(xí)生活特別枯燥乏味,因為我沒有朋友,只有學(xué)習(xí)上的對手。當(dāng)我受了委屈,回家后就和母親傾訴,她是我唯一的聽眾,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說話時,她幫我分析、解我疑惑。所以,我一度非常害怕母親有一天會死去。
“媽媽,你一定要活到一百歲啊,我離不開你。”
“傻孩子,你看我這身體啊,能活到八十歲就不錯了!”
“不,你能,你一定能活到八十歲,因為你是好人!”
“好人,也不一定長命啊!”說這話時,母親扶著桌子艱難地站起來。
腰椎間盤突出的毛病已經(jīng)伴隨了她很多年。
我家的桌子上長年放置有治療腎臟的藥、治療高血壓的藥、治療頭暈的藥、治療心臟的藥。藥瓶子、藥盒子,堆滿了桌子。母親的身體也像在藥壇子里浸泡的一樣,有濃濃的藥味。
我有種不好的預(yù)感,感覺母親是在以毒攻毒,在消耗著自己的身體,是藥三分毒?。?/p>
我有記日記的習(xí)慣,我把自己學(xué)習(xí)的努力和對母親的體恤都藏在了日記里。
有一天放學(xué)回家,我看到母親坐在院子里,表情呆滯,眼神落寞,眼睛紅紅的,手上捧著一個本子,似乎沉浸在某種情緒中沒有出來。她的雙手顫抖著。
我家院子正中間有一棵梨樹,幾乎占據(jù)了整個小院。秋風(fēng)漸起,裹挾著滿地的梨樹葉,蕭瑟的氣氛寫滿了秋的悲傷,和母親的神情相互映襯。
“是我寫的日記。對,那熟悉的封面,那醒目的字體。媽媽剛剛看了我的日記?”我心里五味雜陳。
有種隱私被偷窺了的尷尬,有種心事被知曉了的不知所措,還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日記,本來是記載隱私的,母親的這個行為就像小偷,偷走了我遮掩著的內(nèi)心感受。為了避免尷尬,我假裝沒看見,徑直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我覺得母親應(yīng)該已經(jīng)讀完了我的日記,她應(yīng)該是心疼自己的女兒這么懂事,同時又感到痛苦自責(zé)以至于讀完日記后神情木然。
母親自責(zé)痛苦,我能不心疼嗎?
“媽媽,我愛你!”
我從房間里沖出來,從背后摟住了母親微微顫抖的肩膀。
“我也愛你!”母親終于從木然中回過神,她不再隱藏自己的感情,忍了很久的眼淚頃刻間溢出雙眼,我想到自己日記里的內(nèi)容:“……家里買不起菜,媽媽又去菜市撿拾菜葉了……媽媽,你放心吧,我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讓你吃香的、喝辣的,還要住大大的房子!”我想,母親看了我的日記后,內(nèi)心肯定掀起了很大的波瀾,思想上受到了震撼。
五
住大大的房子——這不僅僅是我對媽媽的承諾,更是讓自己努力的動力。
我像是打了雞血,每天都給自己上緊發(fā)條,竭盡所能地去學(xué)習(xí)。多年的付出,得到了回報,我如愿進入了理想的工作單位。
上班后的某一天,母親來看我。她看我住的標準間里空調(diào)、電視、洗衣機應(yīng)有盡有。母親非常重視她在別人心目中的形象,她來看我時,特意穿上了她最好看的衣服,燙了頭,染了發(fā),顯得既年輕又漂亮。我情不自禁地親了一下兒母親的臉。母親沒想到閨女這么大了還會親她,她羞澀又驚喜,臉上笑開了花。
“媽,我給你拍張照片吧,你今天好漂亮?。 ?/p>
我不容分說,拿手機給母親拍照。
母親的微笑就這樣被定格在了那個初冬的黃昏,被保存在了手機里,保存了十五年,直到后來被翻出來。
那是母親最幸福的時光。熬了多年,終于等到女兒學(xué)有所成并找到了工作。工作很不錯,是母親心目中的“鐵飯碗”。
“孩子啊,你一定要好好工作,要對得起這身制服。你以后吃喝不愁了,我也就放心了?!?/p>
母親的心愿達成了,我卻還有一個小小的心愿在心里醞釀著。
在我工作的第十年,我攢夠了買房子的錢。當(dāng)我把買房子的打算告訴媽媽時,她還以為我是給自己買的投資用房。她的第一句話是問我錢夠不夠,甚至主動提出要贊助我一些。母親為了節(jié)省,買東西向來都是貨比三家,哪怕多走數(shù)公里的路程。
“媽媽,你自己留著花吧,我的錢夠。再說了,你哪有什么錢???”
“我有好幾萬呢!你買房子也是投資,在市區(qū)買,以后會升值的?!?/p>
“媽媽,我不準備在市區(qū)買,就在咱老家買,買了讓你和爸爸住。你和爸爸還沒住過商品房呢,再說,你們現(xiàn)在住的地方也太陳舊了,該換個地方了?!?/p>
我想象著電話那頭母親的表情。激動、興奮,是一定的。我也興奮,我為自己能給母親帶來幸福而幸福著、驕傲著。我接著說:“媽媽,升值的最后也只是擁有了更多的錢,要錢干嗎,難道不是為了讓愛我的人更幸福嗎?媽媽,我的夢想就是好好孝敬您。我買房子不是為了投資,是想改善你們的生活條件?!?/p>
電話那頭安靜了。過了半天,母親哽咽著說:“好,媽媽感謝你,你真是媽媽的好孩子?!?/p>
對新房子的期盼,點燃了母親心中的希望。就像小朋友盼著長大一樣,母親活得更帶勁了。
她的精神狀態(tài)變得神采奕奕,稍顯富態(tài)的身軀下隱藏著一顆幸福而驕傲的心。不過,不經(jīng)意之間,這種得意也會表現(xiàn)出來。慢慢的,鄰里都開始羨慕母親。他們往往一邊列舉出自己子女不孝的若干事例,一邊表達著對母親擁有孝順女兒的羨慕之情。
有人會酸溜溜地說:“熬出來了,熬出來了,人家閨女出息了,不缺錢了!”
第二年春天天氣變暖的時候,新房子也裝修好了。
在新房裝修中,我既是設(shè)計師又是工程總指揮,沒想到在裝修中需要耗費那么多的心思。母親相信我的眼光和能力,她從不過問裝修細節(jié)??墒亲≌陌徇w是一項浩大的工程,因為我工作在市區(qū),難免需要母親參與。
母親把我網(wǎng)購的晾衣架拿給安裝師傅時,她的手已經(jīng)抖得很厲害了,那是帕金森綜合征的癥狀。
連續(xù)一個禮拜看著工人進進出出地安裝新的家具、擺放從老房子搬過來的舊家具、打掃衛(wèi)生,母親會忽然覺得頭暈得厲害,胃里翻江倒海,有時候還會覺得腹脹,吃了東西感覺不消化一樣。
我以為只是消化不良引起的腹脹,母親說她在吃健胃消食片,我便不再說什么。健胃消食片帶來的短暫療效麻痹了我和母親。
我從來沒想過母親會患癌,我們總以為癌癥離我們很遙遠。
六
母親在盡量保存體力。疼得實在受不了了,她就輕聲哼一聲。
母親的屁股上已布滿密密麻麻的針眼。幾個月了,止吐的、止疼的。一天要打上好幾針。
“我不舍得你爸,不舍得我的孩子們,可是我在床上躺太久了,我累了。”在床上躺了好多天的母親,她內(nèi)心在留戀和解脫之間掙扎著。
“大白白,你幫幫我吧,讓我走吧?!蔽颐赣H虛弱的手,感覺到她說這句話時的誠懇,正如她的心跳,無法欺騙別人。
診所醫(yī)生被喊過來,消炎針和退燒針順著鹽水瓶滴進了母親的身體。我不停地給她擦拭著身體。母親的皮膚變得皺巴巴的,她已被病魔消耗掉近三十斤的體重,原本豐腴又光彩照人的母親再也不見了。
她曾經(jīng)雷厲風(fēng)行、呼風(fēng)喚雨,如今連呼吸都變得十分艱難。
陽光像我的心情一樣焦躁不安地射進房間,我準備把窗簾拉上,卻看到妹妹和父親在樓下。
他們正蹲在綠油油的草坪上,在那棵曾經(jīng)花開滿枝的櫻花樹下說著什么。那棵櫻花樹我很熟悉,春天時,我曾偷偷跑去采擷一枝最茂盛的櫻花養(yǎng)在瓶子里,母親看著鮮花時,她的眼睛里就有了生機,就又燃起了對生活的希望,就靠著這點兒希望支撐著她病重的軀體,讓她得以繼續(xù)保持著熱情和幽默。母親的這種狀態(tài)是我一直期盼的,為了讓她的眼睛里持續(xù)有光,我陸續(xù)購置了盆栽百合、盆栽茉莉和大盆虞美人等供母親欣賞。
狀態(tài)好的時候,母親經(jīng)常靜靜地躺在沙發(fā)上一邊欣賞著鮮花一邊和我聊天。我們聊起童年往事,聊起母親離家打工的歲月,聊起工作,聊起生活中的小九九及各種煩悶。
樓下那株櫻花樹已光禿,它沒有了往日綴滿鮮花的美麗,讓母親眼里有光的源泉也就漸漸隱去。躺在床上的母親就像這棵樹,她的希望已被滿眼的絕望和痛苦所代替。
視線里的父親忽然用手捂住了眼睛,妹妹掏出紙巾給父親,父親輪替擦著鼻子和眼睛。
過了一會兒,妹妹忽然站起身,抱住父親,他們兩個的頭靠在一起。妹妹的身形瘦削,父親的背佝僂著,這情形看上去,就像一幅凄切的別離圖。
病床上的母親,胸脯隨著呼吸劇烈起伏著。一股咸澀流進嘴里,不知為什么我的呼吸和心跳都加快了。
父親和妹妹大概在樓下待了半個小時。他們進屋時,表情莊重。他們把我拉到最里面的一間臥室,避開在客廳躺著的母親。
父親滿懷悲傷地說:“我想通了,你們的母親與其這樣痛苦地……痛苦地活著,還不如早點兒……早點兒解脫?!?/p>
父親變得結(jié)結(jié)巴巴,每說一句話,他的身體就抖動一下兒,他的眼睛里滾動著淚珠,最后,終于變成號啕大哭,多日來的壓抑頃刻間得到釋放。
他的頭發(fā)幾乎全白了,額頭上是深深的皺紋,憔悴的雙眼布滿了紅血絲,他說話時嘴唇哆嗦,脊背佝僂得更厲害了。我覺得父親很可憐,頭一次感到了父親和母親之間最平凡又最深刻的愛情。
父母五十七年的夫妻情分,作為子女的我們誰有資格瞞著父親決定母親的生死?
父親想通了,同意給母親打針了。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到每個子女的耳中,大家開始做母親臨終前的各種準備,給母親準備火盆、準備紙箔、準備香燭。遺像是早就準備好了的,是我十幾年前給她拍的一張照片,當(dāng)時是用手機拍的,找照相館翻拍了一下兒,放大了,鑲在一個黑色相框里。相片上的母親年輕又漂亮,絲毫不顯得悲傷,她正笑得燦爛。壽衣也是早就準備好了的,我買的時候,特意征求了母親的意見,買的是她喜歡的款式。
給母親換壽衣時,不知道她是否有意識。她眉頭緊皺,微閉著眼睛,緊咬嘴唇。
看著母親穿上了壽衣,父親的雙手不住地顫抖,母親穿好了壽衣,他的手還在抖。
母親看著父親,試圖舉起手,可她太虛弱了,顫巍巍的。我?guī)退咽秩搅烁赣H手里。父親揉搓著母親的手,流著淚說:“放心吧,我們都會好好的?!蹦赣H就微微閉上了眼睛。
“正常情況下,一天的使用量不能超過三支?!蔽蚁肫鹆诉@句話。
我拿出了六支安定,這個劑量是安全劑量的兩倍了。
在把安定輸進針管時,我的手抖得厲害,以至于部分藥液灑在了地上。我一邊流淚,一邊開始變得糾結(jié)。到底要不要給媽媽注射,以后會不會后悔,后悔了咋辦?這一系列問題在一瞬間涌進了我的大腦。我開始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如果不是妹妹過來幫我把針管拿走,我會忽然跌倒在地上。
七
妹妹從我手里拿過那根仿佛有千斤重的針管,把它交給父親。
父親的額頭,皺紋更加擰巴地擠到了一起,他的臉色蒼白,鼻頭又圓又紅,不知道是剛才在樓下被蚊子叮咬的還是因為悲傷哭泣所致。他佝僂著背,臉上是一副痛苦絕望的表情,這凄愴寒涼的畫面,讓我不忍直視。
雖然時值七月,此刻的房間卻充滿了陰森森的味道。
哥哥、大姐和二姐的目光都聚焦在父親身上,大家的心和父親的手一樣,都在顫顫發(fā)抖。
父親的手哆嗦得厲害、似乎舉起的是不相稱的重物,后來,他不得不把握著針管的手臂垂下來,以便歇息一下兒。
父親的額頭上沁出了汗珠,他的手心里都是汗,雙腿也不受控制地顫抖著,他咧著嘴無聲地哭泣起來。
太難了,父親太難了!
我忍不住說:“爸爸,你等一會兒再打吧,你穩(wěn)定一下兒自己的情緒?!?/p>
停了片刻后,父親再一次鼓起勇氣把手抬起,終于把針扎到母親滿是針眼的屁股上。這一針,父親推了好久,仿佛耗盡了他的精力。針管里的藥液在一點兒點兒地減少,父親臉色蒼白,淚流滿面、呼吸困難、仿佛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父親推針時,母親始終很平靜地躺著,面無表情,一動不動,也沒有發(fā)出一點兒聲音,就像睡著了一樣。不知道她是否清楚這一針的分量,這是足以致命的一針啊。
終于推完了,父親癱坐在地上,他用力甩掉了手上的針管。那個動作,分明像甩掉了手上的雷管。
終于打完了。我以既悲傷又莊嚴的聲音對母親說:“媽媽啊,給你打了,終于給你打了你期待的安樂針。是俺爹給你打的?!?/p>
母親的眼睛微微睜開了,她的眼睛里閃著微弱的光。
我清楚母親的心思,緊緊地握著她的手,翻開教友大志送給母親的那本《圣經(jīng)》,開始大聲朗讀。母親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我替她朗讀,助她升天。這是我能為母親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親愛的主耶穌,感謝贊美你,你是創(chuàng)造我們的主,也是救贖我們的主……求你在她亡后,帶她上天堂。主啊,你所賜給她的福,必會超出我們所想。感謝贊美主。阿門!
我反復(fù)念著這些禱告詞,時間不覺已過去了兩個小時?;杷械哪赣H忽然醒來,她的嘴巴張開,咕噥著我們聽不清的話。她的嘴唇干裂,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钡穆曇?。我趕緊拿出吸痰機,吸出一大塊濃痰后,母親總算發(fā)出了聲音——“我要喝水”。我拿來水杯,試了一下水溫,安上吸管。母親吸了兩口。神志似乎也清晰了一些。
“我要回我自己家。”母親氣若游絲地說。
“你就是在自己家里啊,媽媽。住在姐姐為你買的房子里?!泵妹梦兆×四赣H盡管努力了仍然沒有成功抬起的雙手。
我把《圣經(jīng)》放下,窗外的陽光也照進來了。
“母親活過來了,母親活過來了!”幾個子女一陣歡呼,父親也噙著眼淚笑了。剛才的糾結(jié)和難過,現(xiàn)在一掃而光。母親不但沒離世,而且還活得好好的,狀態(tài)看起來比打針之前還要好。
“咦,這個藥不但不要命,而且還有治療作用,媽媽看起來比沒打以前的狀態(tài)還要好呢!”
妹妹的話,也是我的疑惑。我給醫(yī)生朋友視頻通話。語氣中充滿疑惑和不解,卻沒有半點兒抱怨。醫(yī)生朋友笑著解釋,安定根本不致死。他盯著我的眼睛說:“你說你現(xiàn)在的心情是開心呢,還是想責(zé)怪我呢?”
“怎么會責(zé)怪你,我真的要感謝你。給媽媽打完針后,我就后悔了。謝謝你,是你讓我擺脫了痛苦和糾結(jié)?!蔽艺嬲\地說。
安定針不會讓人離開。
我忽然覺得這真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八
安定,只讓母親的病情安定了幾天。
每次回到家,看到母親躺在客廳里,就感覺到家的溫暖,我貪婪地品味著這種溫暖。有母親在,就能喚起我深藏于內(nèi)心的對家的眷戀,盡管母親已經(jīng)病入膏肓。
看到哥哥呼喚她,她不應(yīng)。我來到母親跟前,握著她的手,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臉上,摩挲著,就像母親在撫摸自己的臉龐一樣,我呼喚著:“媽媽,媽媽啊,我回來了,是我啊,是你最愛的大白白?!?/p>
母親忽然睜大了眼睛,她的眼珠轉(zhuǎn)了一圈兒,掃視了一眼四周。兒子和閨女們都圍在身邊,他們都在。母親仿佛在確認是不是在做夢一樣。她知道,自己還活著,還在忍受著病痛的折磨。她的眼神閃現(xiàn)出絕望的光芒。她已經(jīng)忍受不住了,疼痛就像蟲子在啃嚙她的骨頭,而持續(xù)不退的低燒也讓她頭昏腦脹到無法思考,她感到極度疲憊。
她努力抬起手,想去握住父親的手,可她的手就像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來。
我領(lǐng)悟了母親的意圖,把母親的手送到了父親手里。
母親時日不多了。我不想當(dāng)著母親的面哭,于是就躲進了衛(wèi)生間瘋狂流淚。
因為杜冷丁打得多了,已經(jīng)失去了效力,我們已經(jīng)開始給她打嗎啡針。嗎啡的藥力大,麻痹著她的神經(jīng),暫時忘卻的疼痛演變成抑制呼吸的魔鬼。她的呼吸變得困難,每次呼吸都要張大嘴巴,半天才能順上氣來。
癌痛來臨時,她只能痛苦地哀號著,就連因痛苦發(fā)出的“哎呦”聲都特別微弱了,像剛出生不久的貓咪發(fā)出的孱弱的喵叫。
我似乎看到了母親的生命之燈即將熄滅,死神在向她招手。
大家坐到了一起,再次研究如何幫母親無痛苦地解脫,這一次,我們是真的希望幫助她解脫,母親這么痛苦,我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父親沉默著,一直耷拉著頭,他的眼睛像蓄水池一樣蓄滿了淚水。父親和我一樣,一定也是絕望而痛苦的吧。最近,我的想法一直在打架,想讓媽媽多活幾天,又見不得媽媽的痛苦。父親的悲傷把大家?guī)肓吮瘧Q之中。大家都哭了。想起了母親不容易的一生,她為子女付出太多,如今好不容易開始享福,就又患上癌癥,老了也要受盡病痛折磨。唉!這是上輩子做了什么孽嗎?如果生命真的有輪回,我想去找神問問清楚。
二姐打破了沉默。她想起了胰島素:“聽說過量的胰島素可以致人死亡?!蔽也幌矚g聽到二姐這樣說,我覺得她說得我們都像劊子手。我想不通,為何自己給母親找安樂藥就覺得是在幫母親,而二姐提出來就像是在謀殺母親呢?
二姐買來了胰島素。父親顫抖著雙手接過來。幾分鐘過去了,他還是不敢把胰島素注射進去。母親始終閉著眼睛。不知道她是裝作不知道還是昏睡過去了。母親也許在等著這一刻,盼著這一刻。這時,我看到母親的眼角溢出了淚水。我知道她不舍得我們,她不放心留下父親。淚水在母親深陷的眼窩中打轉(zhuǎn)兒。
我一轉(zhuǎn)頭,淚流滿面。
“爸爸,你等一下兒?!?/p>
我拉起爸爸的手,帶他去了樓下。
剛一到樓下,父親忍不住號啕大哭。他說:“給你母親打安定,你母親沒死,我心里很高興。我當(dāng)時慶幸,慶幸你母親沒有死,如果你母親死了,我一定會后悔的。我當(dāng)時就想,以后一定不會再給你媽打針了?!?/p>
“五十七年了,我和你母親結(jié)婚五十七年了!”他一遍遍地重復(fù)著。
我懷疑父親有點兒抑郁了?!鞍职郑绻阆虏涣耸?,那咱們就不打了吧!”我對他說。
當(dāng)我把父親攙扶進家里的時候,姐妹們都哭了。他們看到了父親和我雙雙哭腫了雙眼,明白了一切。
母親的呼吸逐漸變得滯重,她的胸口隨著呼吸一起一伏,看起來,她就像沉睡過去一樣。
不知道她心里會不會有怨氣,她也許會怪父親無能,怪他沒有幫自己解脫,怪他讓她忍受著病痛艱難地茍延殘喘。
不過,她已經(jīng)無法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了。
九
幾個小時后,妹妹忽然大喊:“母親沒有呼吸了!”
我飛奔到母親身邊。
我被一種讓人窒息的絕望緊緊包裹著。
這種窒息,讓我張不開嘴,我想大喊:“媽媽,媽媽!”可我沒出聲。我的眼淚也被痛苦封存了。我竟然呆立著,沒有哭。我痛恨自己,為什么不哭呢。是自己之前哭得太多了,還是內(nèi)心早已接受了母親將離去的事實?
我看了一眼父親,父親在墻角蜷縮著,他喃喃自語著:“你媽解脫了,你媽解脫了,你媽終于解脫了!”
我走過去,靠近父親身邊,才發(fā)現(xiàn)父親竟然只穿著一只拖鞋,另一只腳光著。他精神恍惚。我責(zé)怪父親的沖動忽然就消失了。我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和我一樣的絕望、悲傷和無助。如果說此刻的母親得到了解脫,那么她則把無盡的痛苦和思念留給了家人。這一點,是我沒有料到的。
我不僅是無神論者,我也不相信所謂的靈魂??涩F(xiàn)在,我卻寄希望于靈魂的存在。因為要是有靈魂,我和媽媽早晚都會在天堂相遇。
窗外刮起了大風(fēng),還有“吧嗒吧嗒”的雨滴聲敲打著這個悲傷的夜晚。
我太累了,伏在母親的腳邊打起了盹兒。
朦朧中,我看到母親從床上爬了起來,她摸著我的頭,輕聲說:“大白白,再見了,我的大白白,娘走了!”
我大哭著:“媽媽,你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我伸手想抓住母親,可母親被人拽著,向前挪動。母親留戀地回頭看了我一眼,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從悲慟中醒來。
拉走母親的是誰啊,他為什么不讓媽媽和我多親近一會兒。
母親去了天堂,那里永遠沒有病痛,永遠安樂祥和。
黃 偉: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宿州市散文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作品發(fā)表于《安徽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詩歌月刊》等刊物。著有文集《一朵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