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盛[藏族]
一杯時光
橘黃色的燈光,穿過窗戶拉長時光的影子。
酒杯很淺,卻裝滿空寂的語言和近乎蒼白的日子。
飲一口,就有鳥鳴、麥香和炊煙從杯子里晃出來,像故鄉(xiāng)的田野上斑斕的野花和深夜閃耀的群星。
再飲,就有月亮落下去,晨曦升上來,牛羊的蹄印里,生活,像打開的書頁,長滿蔥郁的文字。蝴蝶像一個象征詞,需要反復斟酌,它們不同于杏花桃花梨花間追逐的蜜蜂。風吹花落,就有一只小手握住青澀的果實。
再飲,杯子就見底了,里面有校園的鐘聲、溪流的奔跑和父母的叮囑,還有那個沉浸在童話故事里,無法自拔的小女孩兒。
不能再飲了,得留下最后一滴,留下無盡的空,蓋一座房子,房子周邊修一畦菜園,栽上籬笆和桃樹。讓鳥兒在暮靄里歸巢,讓余生和親人住進來,讓一只貓守住洞口,讓月光縫住漏洞和縫隙,只為螢火蟲讓出一條道路。
看 雪
把孤獨分成無數(shù)截,雪花,就有了具體的情節(jié)和分量。
空曠的部分,像呼出的白氣,遇風成光。
將迷茫的白挪開,泥土就露出褶皺的語言和濕潤的深淵。
石頭和枯草,在更高處,相擁而泣。
而在風中晃動的,是生活的一截,也是生命的一截,它們——
像細碎的光,在日子的版圖上蔓延著刺眼的光芒。
羽 毛
從天空落下,殘存著飛翔的溫度,雨滴的濕潤,雪花的冰涼,也殘存著冰雹的堅硬。
而閃電,是黑夜難以馴服的獅子,它出沒于深夜,吼開一條短暫的路;像靜默的花瓶,突然跌落,破碎。
道路布滿荊棘,生活一片狼藉。短暫的明亮,在漆黑的夜色里,羽毛般撫平時間的波瀾。
剩下的日子,以靜制動,以平淡替代聒噪,以細膩替代粗糙,以光澤替代灰暗。
夜 晚
刨開一層一層的雪,就有一只手從雪下面伸出來,遞給你一塊月亮,藍色的光,潮水般涌動腐朽的味道。
銀質(zhì)的骨骼是一棵棵會說話的草,告訴你,也告訴我,這漫長的命運和短暫的美感。
語言頓時虛空如竹,堅強直立。但內(nèi)心遼闊,將山川入懷。
驅散眼里的灰燼,我打開自己,像打開另一扇門,窺探夜晚的慈悲和未知的深淵。
雪已停,風已歇。天空返還深邃的藍,露出深夜里夢的笑靨。
一個人踏雪而歸,肩上落滿時光的銀屑。
照亮黑夜和道路的,不一定是星火,但一定是內(nèi)心的執(zhí)念和夢想。
一個人月下獨酌或等待,此刻,不要說出你的傷口,它只是月光為你留出的一扇門。
依門靜聽,大坪梁的風,正在把月光磨細,磨出清澈的水流,從心頭流過。
落在地上
云落在地上,便以另一種身份與你產(chǎn)生關聯(lián),比如雨滴、雪花和冰雹。
葉落在地上,就是一張被遺忘的契約,不再談論甲乙丙丁的責任,也無謂成敗得失。
夢落在地上,有跌落谷底的絕望和絕處逢生的力量。
你我,還有他們,皆為世間渺小的存在,萬物般陷于一種無形的輪回。
人落在地上,所有你在乎和不在乎的,包括金錢、名利和地位,包括生活的刺和內(nèi)心的澀,都抵不上時間的視而不見。
語言落在地上,如影隨行,一半白,一半黑,要么歸于一言九鼎,要么歸于塵土淪陷,更多的時候,黑白不分。
大坪梁
老家遷徙到大漠深處后,我時常坐在大坪梁的風中,俯瞰黨家磨河,像一縷桑煙,被時光不斷扶住,又被風不斷吹皺。
大坪梁上,開滿蘇魯花——
她們,沒有因村莊的消失而悲傷,像一只只快樂的鳥雀,在鳥鳴里為我打開一扇明亮的窗。
河流遠去,云朵下的大坪梁巋然不動,像在等待什么。
當我掩面轉身時——落日,是一張孤獨的臉。
谷 雨
一片片淺淺的云在山頂縈繞,被一對對羽翼劃開夢幻的弧線。
小草探頭,努力生長,以赴春天之約,而洮河畔的桃花,又紅過一次了。
風吹花落——
落在原地,被小草輕輕接住,藏在心靈里;
落在書頁上,被小女孩藏在時光里;
落在水面上,被浪花簇擁著遠去。
等小草長大,人面滄桑,桃花不再。沉睡于書頁的花瓣,守著內(nèi)心最后的墨香。
洮河,始終沒有停止流動。我們,像浪花走在一條沒有回頭的路上。一場細雨淋濕風所傳遞的消息,回首,春已盡。
我們的人生終究趕不上一次闌珊的春光,唯借谷雨,作為與春天的一次詩意告別。
初 夏
一棵樹守住一塊地,就有一朵花守住一個夢。
低矮的云霧掠過臉頰,一絲冰涼和清醒,匯聚成頭發(fā)、睫毛,和鼻尖上微明的秘密。
細小的雪粒,被風簇擁而來,在初夏的大坪梁,在高原一隅,像一朵潔白的花,羞于表達自己的心思。
來不及說再見,就落于碎石和草叢間。
那一地的白,是你為自己留出的一塊無字碑——
也為未知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