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津津
年少時追隨鄉(xiāng)賢寫字,毛筆在紙上游走,撇點豎橫寫成的第一個字便是“?!弊?。我對這初次執(zhí)筆的成就頗為順眼,便將其裁下,撫平了夾在書頁里,直到后來不知何時連同書本一起丟失了。
可每年的除夕還是要貼福字的。寫一個福字,并端正地貼于門上,還能清楚地說出含義:左邊有衣,右邊一口田。倒也是我于特殊節(jié)日里常常自喜的往事了。
這類往事常被揉碎了融入生命里,占據(jù)著過去,參與了現(xiàn)在,左右著未來,使我于多年后明白,福是生命趨向于圓滿和安樂的美麗愿想,是人們普世的價值追求。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燈火夜深回晝?nèi)?,管弦聲動起春風(fēng)”;“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描繪的是元宵的盛會,人們唱戲、看燈、賞月、放焰火,世間的繁盛景象與平安福樂的愿想盡歸于此時。
福的愿想是藏在廟會里的。
從白晝等到夜黑,遠方天空的一角被照得亮堂起來,那就是廟會了。我似乎遠遠聽得一些聲響,鑼鼓嗩吶之類的樂器聲,隱隱約約,又繚繞婉轉(zhuǎn),使我不禁自失起來,似要消散于這清邃的夜色里,直到那廟宇真切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廟宇里已點綴上不少花燈。元宵的花燈,多扎成花籃樣式,新紙扎成的各色牡丹,繁榮簇擁。燈身為六面或八面,各繪上八仙過海、福祿壽喜等圖案。燈火透過瑩白如玉的紙張將廟堂照得亮堂堂的。舊習(xí)俗里,燈與“丁”同音,每盞花燈的主人是新年里剛添了男丁的家主,一盞盞明燈透露著新生的歡喜,趕走了初春的寒涼。案上的燭火跳動,燈影繁飾,香火的氣息也充盈整個廟堂……
元宵的夜里還有祈?;顒?,閩南地區(qū)稱為“跑貢王”。
迎神的隊伍在燈火闌珊的暮色里出發(fā),有人提大燈,有人持旗幟,有人執(zhí)火炬,隊伍挨擠過緊密的人群,在人們期待的目光里遠去了,直至鑼鼓的聲音也都聽不清了。只能看戲!灰淡且布滿苔痕的戲臺搭起了竹架,披上了彩布,早已換上艷麗的新裝,燈火也是通明的,樂聲交織,雖非陽春白雪,但在絲弦聲與鑼鼓聲中,市井的味道和熱鬧喜慶的氛圍便升騰而起,如焰火般彌漫開來。臺上戲子抹著艷麗的脂粉,吳帶當(dāng)風(fēng),唱腔婉轉(zhuǎn)綿長,演繹著美滿和樂的故事。
響過了幾通焰火之后,人們各有歸處,有的爬上兩邊的高墻,悠閑地晃著腳,有的占據(jù)著廟門前的大石鼓,有的爬上屋頂俯視,連戲臺也擠滿了圍觀的人群。我站在臺階上,踮起腳尖,努力地從人群里探出一個頭來。先是火把零星地回來了,慢慢地在人群里擠出一條過道,火把在夜里躍動著碩大的焰花,不時“嗤”的一聲,滴落幾滴煤油,接著提燈籠的也加了進來,形成一條火紅的、亮堂的大道。直到一頂華蓋出現(xiàn),臺上的戲子便不唱戲了,側(cè)著身子向外探望,鑼鼓轟出巨大的聲響,焰火在空中開成花,吶喊聲四起,一切瞬間都沸騰起來。幾個精壯的男子抬著神像,卯足了勁,“倏”地跑了起來,時間如凝固般,我親眼看著了神像上冠飾的顫動和彩布飛揚,可一轉(zhuǎn)眼便從這頭沖進了廟里,古式的行軍旗緊隨其后,使人一下子夢回開拓疆土、奮勇殺敵的征戰(zhàn)歲月……這一跑,老人們笑著稱道:跑得又快又穩(wěn),今年定是平安福樂的一年。
“跑貢王”結(jié)束了,廟會也不堪再看。夜里回到家中,我往往還會坐在屋頂上,望著天邊一角的焰火迸放成花朵,它的每次綻放都伴隨著聲響和絢麗的光彩,如人們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奔放張揚、轟轟烈烈。而人們眼中的生活恰也如焰火燈光一般,在未盡的時日里延長,并于悠悠的天地間,以激揚勇毅兌現(xiàn)著福樂的愿想。
家鄉(xiāng)的端午不賽龍舟,也沒有包粽子的習(xí)俗。所食粽子僅是堿粽,剝開層層的粽葉,米粒是透明的金黃色,有一股清香。吃這種粽子要在瓷碗里灑些白砂糖,咬一口粽子,粘一下白糖,脆甜、彈牙交織一處。但這粽子是不常有的,自然也談不上所謂的“一舉高中”和“人丁興旺”的福氣寓義。
但縱使如此,端午的求福仍是簡約而敬重的,藏于一把福艾的幽香里。
清早,剛下過一場微雨,遠方的空氣里還蒙著薄薄的水汽。阿嬤就差我去拔艾蒿了。艾蒿長長的細齒,四處散開,葉子鮮綠,片片都是向上長的,像張開的手掌迎接著晨曦與雨露。鄉(xiāng)野田間長得筆挺的草不少,但唯有艾蒿帶著舒服清香的氣味,鼻子湊近一聞,這股清香沖進鼻子,靈臺瞬間清醒。哪怕風(fēng)干后,這股味道也會綿延很久。五月的艾蒿,已在荔枝林下長到了膝蓋高,根在紅壤里扎得很深。每每拔來,總要咧開嘴,緊咬牙根,身體后仰,使出渾身的力氣。隨著根莖“吧嗒吧嗒”斷裂聲,它緊扒最后一抷紅土,安靜地躺在角落里,不多時已是一大摞,而雙手則沾上了艾蒿淡淡的余香。
艾蒿拔來了,阿嬤把它同柳枝、榕樹枝綁在一起,串成一串,懸掛在門獸口中銜著的鐵環(huán)里。這兩扇大門的黑漆已褪成了灰色,在風(fēng)吹日曬里皸裂開來,像哥窯瓷細密的裂紋,撫之斑駁粗糙,如陳年的舊事一樣模糊。兩只鐵環(huán)雖也銹跡斑斑,但還能敲打出清脆的鐵片聲,只需輕輕一推,仍能夠“欸乃”出一椽舊屋的空間。除了門上,凡是透風(fēng)的地方,連豬舍墻上的小窗也要掛上艾蒿。閩南舊厝的規(guī)制是朱瓦硬山頂,窗戶很多。人們喜好在墻上掏穿個方形的大孔,用磚頭、木頭豎隔成幾個長條形的格子,這就是小窗,承載著一個屋子呼吸吐納的功能,也成為屋內(nèi)主人視野的延伸。阿嬤又給屋子的各個小窗懸掛艾蒿,單調(diào)的窗子一下子長出了綠意,風(fēng)吹進屋來,艾蒿的葉子輕微地顫動,似乎在這格子的空間里活了過來。
懸艾的典故不知源起何時?但其辟疫求福的功用則早已融入尋常百姓的俗規(guī)里,醫(yī)書里講其能芳香化濁、驅(qū)邪扶正。這細小的香艾竟有這般偉大的力量,它把守在每個風(fēng)口處,凈化、芳澤著進入屋里的每一縷空氣,在熱毒熾盛的五月成了老百姓的守護者。當(dāng)家家戶戶懸起香艾,纖細枝條上的香葉會在日后陽光的曝曬和微風(fēng)的搖動中漸漸干皺扭曲,變得發(fā)白,但芳香的分子卻時時漫進了小室,并不濃烈,以致在大多數(shù)的時間里被人所忘卻。
高中時學(xué)《離騷》,老師在臺上講著“香草美人”的含義。我忽而憶起了充滿福氣的艾蒿,還偏執(zhí)地認為它就是屈原所愛的香草之一,被置于香囊,長久地佩戴。其本自芬芳,又能福澤他物的美質(zhì),成為了古今文士的理想追求。于是我心里對這細條兒又更加崇敬起來。
福艾的余韻在那天的夕陽里漸漸沉默,剩下的會慢慢變成干草,父親和伯父偶發(fā)牙痛,阿嬤即責(zé)令買來青殼鴨蛋,和著青蒿一起煮了,鴨蛋連同湯水一并食下,往往就好了,艾蒿換了一種方式護持著尋常百姓的生活,康健是福。
尋常老百姓的生活,無非守著一畝三分田地,用堅韌的肉體與黃土較勁,創(chuàng)造出生命和奇跡,也收獲生活的甘飴與福禮。
父親曾在田邊挖出一塊池塘,泉水順著狹長的溝渠細細流著,在陽光底下輕柔地飄過層層的縠紋,流入家里的一畝方田里。水田的一角蓄著綠油油的秧苗,嬌嫩、鮮活。風(fēng)一過,葉尖兒在互相地舞蹈。
母親將秧苗輕輕地拔起,并成一把交給父親。父親弓著背,褲腳挽得很高,一手持著秧苗,一手分出一兩棵的苗兒輕柔而果敢地插進軟軟的水土里。春日的插秧時節(jié),陽光不烈,風(fēng)也清爽,可父親卻像個老黃牛,黑黢的皮膚像,肌肉勾勒出的線條也像。不同的是,隨著秧苗漸漸鋪展開來,父親卻不斷地向后退去。
往后,綠苗就交由造化和生命本身的偉力了。掛在墻上的日歷本,一聲聲地發(fā)出脆響,在綠與紅之間來回切換??擅看畏降醉摰姆排D時,父親總會皺起眉頭,深吸一口氣把肺里的余煙吐出來,繚繞的煙霧散盡后,才緩緩地說:“唉!今年雨水少!”
水田里倒是滋養(yǎng)了不少生物,附于稻葉的蝶蟲與瓢蟲,潛伏在水土中張牙舞爪的水蝎子,朝生夕死的蜉蝣,稍有動靜就猛地逃走的石龍子……偶爾還能看到帶斑點的水鳥——鵪鶉,飛快地掠過低空,倏地鉆進密葉里不見了。只是福壽螺一繁衍,便會大肆啃食著稻葉。這時,我就要和阿嬤下田撿螺了。一日的光景便在與這溫吞的小家伙的對抗中過去。夕陽余暉里,阿嬤把一編織袋的螺背在背上,兩手緊緊抓住袋口,赤腳走在田壟上。搭棚子的養(yǎng)殖戶收購這樣的螺子,一斤兩毛,敲碎了喂鴨子。鴨子肥美了,水稻也能在風(fēng)里翻涌著綠色的波浪了。
然而雨遲遲不來,池塘的水位下去了,泉眼也垂垂老矣,有氣無力地喘著,積了一夜的泉,也僅是一小洼。清早,天還灰蒙蒙,僅能聽得一兩聲鳥鳴,我便隨同父母到塘邊戽水。戽斗的兩耳拴著粗壯的長繩,卻在兩人的手上輕快地蕩起,于半空劃出一道飽滿的弧線,父親腰部發(fā)力,臂膀的肌肉如繩股般收緊“嘩~嘩~”水一桶一桶地被驅(qū)趕進溝渠里,明快、有力。微風(fēng)扇動得香蕉樹的葉子微動,幾粒掛在父親豎發(fā)上的汗珠,隨著節(jié)奏起伏,晃破了便跌落在衣領(lǐng)上成了幾個微濕的小點。這狂野而不失力量的田間舞蹈悄悄喚醒了天邊的晨光,此時周朝靜悄悄的,天還沒大白,風(fēng)還有點涼。
終于人力的勤勉,令方田里的生命熬過了漫長的夏季,迎來了雨水的垂憐。那年,稻子長得格外飽滿,父親停在兩列水稻的中間,撫摸著金黃的谷子咧開嘴笑了。一笑,臉上的皺紋深了。余暉里,吐出的煙霧卻更輕盈地飄散開來……
“?!苯K究不是拆字的黠思,故而不是康熙天下第一福字的“才、子、福、壽、田”。“?!笔呛⑼跓艋鹬袑κ篱g繁華靡麗的憧憬和向往,是老人于舊習(xí)里對生活的虔誠與敬重,也是農(nóng)人在綿延的歲月里守護一方土地四季的更迭。當(dāng)美好的祈愿和現(xiàn)實的勤勞勉勵碰撞一處,生活才能激起幸福的波瀾,綿延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