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穎
從未想過云端上的風景,直至遇見了寫作。愿以筆破開重重迷霧,探尋出心的方向。
月朗星稀夜。
我坐在書案前,卻無心寫作。百無聊賴地來回翻弄幾頁紙,疲憊于不斷咬文嚼字的作文方式。大量的精力消耗迫使身體拉下眼皮,強制開啟恢復機制。我不甘地撐起眼皮,凝望窗外夜景。日暮悄悄攜手殘陽帶去了天際的最后余暉,悄無聲息地,夜的帷幕緩緩鋪開,黑蒙蒙一片嚴絲合縫地罩住了整片長空,幾點破碎的星光滑落幕布,一道彎刀似的豁口灑下柔柔月光。晚風拂面,眼皮顫顫巍巍,世界搖搖欲墜。
再抬眸,竟是露宿于粗壯虬結(jié)的樹枝上,只是面部生出利喙、胸前羽絨瘙癢、雙臂化作羽翼,欲開口,婉轉(zhuǎn)的啼鳴回蕩在樹下,消散于池塘一隅……池塘?樹木?倦鳥?
未曾受困意侵擾的耳畔敏銳捕捉到異樣的聲響——沉穩(wěn)而連續(xù)的腳步聲,有目的性地漸行漸近,倏然駐足于茅草屋前。薄云后的月耐不住性子垂身察看,面前的重重迷霧終于被一捧月光穿透。按捺住躍動的心,我默不作聲地旁觀:提在手中的燈盞輕輕晃動,反復清洗晾曬的布衣著身,一雙舊布鞋停在草屋門口,前傾的體態(tài)仍在糾結(jié)著入屋的方式——是“推”是“敲”呢?眉宇間拱起的小山包絕不足以表達他思考的深沉。停滯片刻,屋外的僧人最終敲了敲門,清脆的聲響活躍了沉寂的夜,伴隨著屋主的允諾,沉穩(wěn)的腳步聲再度響起。振翅欲飛,余光卻瞥見方才沉默的草屋不知何時點起昏黃燭光,破舊的紙窗擋不住暖融的黃。透過一道稍大的破口探視屋中——哪還有什么僧侶?一位看不清面容的憔悴男子匍匐于案臺,闔眼沉睡,唇邊的喜悅較窗邊的燭光更耀眼。睡夢中的男子右手仍珍愛地撫摸著的泛黃宣紙上赫然謄了一首多次刪改的詩,其中一句頓了個巨大的墨點,應是思索良久才敢下筆:“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甭淇钐幍拿?,正是“賈島”。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不乏靈光乍現(xiàn),但更多時候,是“三年”的靜心咀嚼“得兩句”,才有“一吟雙淚流”的欣喜若狂。宣紙上巨大的墨點,是賈島近乎冥頑地追求藝術(shù),耐心“嚼字”三個春秋的沉著。
賈島嚼字,嚼語言之毫,更是嚼心,嚼一顆沉靜之心。
池面燈影熄去亮起,樹上鳴蟬生死輪回,榕樹興衰更替,紅日起落反復,遠山傾倒,高樓聳起,我仍是一只鳥雀。揮動羽翼,飛向敞開的窗扉,好奇地向內(nèi)探入:
雜亂的書案上隨意堆疊著無數(shù)稿件,唯有一沓隔絕出獨立的空間,潔白的紙面上整齊排列的幾個大字昭示出,這是今年剛梳理出的“語文十大差錯”,大字下方謄的小字展示了編寫者——“《咬文嚼字》編輯部”。不用說,這紙面上陳列的定是些人們時常忽略、極少讀對的常用字詞與其正確讀音。可在這個科技飛速發(fā)展的時代,輸入法都會自動糾正拼寫錯誤,這般“大費周章”地咬文嚼字,拘泥于比沙子還細小的事物上,只為糾正國人漢語讀音的行為屬實有些令人費解??刹徽撊绾危且荒昴陦酒鸬目飶奈赐P坪蹙庉嫴康囊槐娙苏娴奈丛q豫、迷惘過。他們?nèi)詧远ǖ鼐庉嬤@一歷經(jīng)十七年打磨的刊物。那逐年遞增的刊物記載的是文化傳承者在時代策馬狂奔時依舊尊敬、堅守傳統(tǒng)文化,默默“嚼字”的十數(shù)載光陰。
編輯嚼字,嚼字音之細,更嚼心,嚼一顆敬畏之心。
晚風刮入窗臺,刺骨的凜冽掐滅了我的睡夢,我驚醒在雜亂的桌案,慌亂中手肘差點兒撞翻水杯,杯中反射的燈影劇烈搖晃,濺出點點水珠,濕了身下多次修補的文稿。黑色墨水書寫的潦草字跡之間擠滿了密密麻麻的紅色注腳,鮮明醒目的紅字反倒比原文書寫得端正。虛掩著看,反倒像大片的鮮紅中注腳了黑墨水。注腳其間不乏錯別字與病句的修改,也不缺創(chuàng)作技法的批注與摘要,但更多的仍是對遣詞造句的思索。每一句話、每一個詞、每一個字,都或多或少會被紅色包圍,被反復“咀嚼”。這一派耗時又費力的作文“打造”委實不輕松。但每番來回“嚼字”的成果總能令人心滿意足。這密集的紅色注腳所映照的,更是一名學生在漫漫求學路上認真細致探求學問,細細“嚼字”的數(shù)個時辰。
學生嚼字,嚼學問之微,更嚼心,嚼一顆求索之心。
再凝視黑夜,那輪殘缺的月好似圓滿了。也許是心中清明,抑或是:
嚼字亦嚼心,嚼一顆沉靜心、敬畏心、求索心。
(指導老師:周良云)
寫作背后的故事
賈島對詩中用字的斟酌、“咬文嚼字”編輯部對當下語言差錯的糾正、“我”對于自己作文的審查修改——以抽象或具象的“文字”為載體,三者分別完成了文學上、文化上、文字上的“咀嚼”。
文人墨客的“咀嚼”釀就中華詩詞歌賦如美酒般醇厚醉人的芳香;文化傳播者的“咀嚼”呈現(xiàn)中華文化“本真”的面貌;而時代下個體對其所為的咀嚼,或是為明確前行的方向,或是為消解前行的疲憊,更是精益求精、盡善盡美地做好當前的事,向下一座人生道路上的山峰發(fā)起挑戰(zhàn)。
吹毛求疵地“嚼字”,亦是以時光打磨、風雨洗練自己精益求精的心。問心無愧便是得償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