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華
一
每個人都有一段美麗的青春,每一段青春都有一段青澀的記憶。
讀初中的時候,我和麻曉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好朋友。與許多女孩一樣,我們好的時候,有多如膠似漆,不好的時候,就有多勢不兩立。
我已經(jīng)記不得,我們?yōu)榱耸裁闯臣?,卻清晰地記得,吵完架以后的感受:只要對方在視野里出現(xiàn),就覺得仿佛天邊來了一團(tuán)烏云。吵架后的女孩子,很快會尋找新的伙伴以求安慰,比如等校車的時候,麻曉和霞燕站在柳樹下聊天,而我和二紅站在核桃樹下。
幾天前,二紅和霞燕經(jīng)常穿一樣的衣服,打扮得跟雙胞胎似的,最近卻不說話了。
可是,雖然我在和二紅說話,卻聽見麻曉在柳樹下的笑聲,她干嘛笑那么大聲?和霞燕說話很開心嗎?離開我很開心嗎?
這還不是最煩惱的。
最煩惱的是,二紅生病請假,好幾天沒有上學(xué),于是我落單了。形單影只的我,感覺自己變得極其醒目,好像全世界都在盯著我,尤其是站在柳樹下的麻曉和霞燕,她倆一定在笑話我!
一個人的時候,除了快樂,所有的情緒都在變大、變多,苦悶、委屈、難過、憂愁都呈幾何級增長,壓得我透不過氣來。
我干脆放棄了坐校車,獨自走路上學(xué),走在無遮無攔的橋上,像一只在沙漠中苦苦跋涉的螞蟻,在毒日頭下,變得渺小又衰弱。
最糟心的是,經(jīng)過那個火車橋洞時,如果碰巧經(jīng)過的火車隆隆巨響著從頭頂上碾過去,就像把人的魂魄都碾碎了,人走過去許久,還魂飛魄散著。
然而,同樣這段路,當(dāng)有朋友陪伴的時候,就不那么崩潰了。尤其是跟麻曉一起走,連最鬧心的路段也能變得快樂起來。我倆會等火車隆隆地開過來時,輪流沖著火車,你一句我一句地喊:“火車火車你吃飯了沒?”“火車火車你考試了沒?”“火車火車你結(jié)婚了沒?”直到火車風(fēng)馳電掣地沖過來,從我倆的聲音上面碾過去,偶爾它還會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咆哮。我們就會心滿意足,就當(dāng)火車給了我們積極的回應(yīng)。這個無聊的游戲,我倆反復(fù)玩,玩得花樣迭出、歡天喜地。
我倆隔三岔五地吵架,互不搭理,過了一段時間,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有一次,在和好后傾訴衷腸,麻曉說:“你知道嗎?剛才你背對著我,我走向你的時候,覺得你好像被一團(tuán)光環(huán)籠罩著?!?/p>
我說:“我也是呀,我看到你走過來的時候,好像全世界都不見了,只有你一個人,時間也變得很慢,好像電影上的慢動作一樣。”
和好的那天,我倆都很開心。從火車橋洞下走過,我倆情不自禁地沖著綠皮火車上的人熱情揮手。夕陽西下,我倆并肩站在灞橋上,用手肘撐著欄桿,不約而同地舒了一口氣:終于結(jié)束了,不用再時刻保持表情嚴(yán)肅,也不用故意裝作看不見對方了。
那種感覺,就如同一個關(guān)于冷戰(zhàn)的劇本殺青,兩個總繃著臉的演員,終于可以出戲了。這場戲真的太消耗人的情緒,入戲太深的我們簡直要用盡全身力氣來應(yīng)對。
對面橋上一列火車開過,看起來精巧又靈活,窗口像一幀幀亮晶晶的電影膠片,拉得長長的,倒映在幽藍(lán)的河面上,逶迤而去,稍縱即逝,就像煙花一樣,璀璨又浪漫。
二
因為每次吵架都能和好,所以我和麻曉會有種錯覺,以為我們永遠(yuǎn)不會分開。兩人都相信,有朝一日,即便我們在物理距離上分開了,精神上還會是最好的朋友,誰能替代我們在彼此心中的分量呢?
有誰能像我倆一樣,好到即便周末,也要找借口跑到對方家里去說說話呢?
我們說得最多的是游泳,這是屬于我倆的話題。我們小時候都生活在南方鄉(xiāng)村,舉家搬到城市后,游泳成了一件奢侈的事。夏天,河床有些地方干涸了,我們經(jīng)常去橋下散步,就像走在幽深的長廊里,身邊還不時有潺潺流水。河床就像起伏的小山丘,我們翻山越嶺地穿梭其中。
我倆當(dāng)時都在看《綠山墻的安妮》,便給這些河床上隱隱約約的小路起了很多名字,“神秘的山谷”“綠野仙蹤”等。翻過一座小丘,看到一大攤河水,我倆卷起褲腳,踩著鵝卵石在水里徜徉,感受水流沖過腳面,拂過小腿。此刻,考試的煩惱、課業(yè)的壓力都一洗而空。
我倆是彼此的安妮和戴安娜。我也會像安妮一樣幻想,萬一戴安娜遭遇不測,我會如何不顧一切地救她。就像那天走到水潭前,麻曉一腳踩進(jìn)去,以為水不過沒膝,沒想到她呼啦一下就掉進(jìn)去了。我第一反應(yīng)是跳進(jìn)水里。我倆張牙舞爪地掙扎了一會兒,站定才發(fā)現(xiàn),不過是齊胸深的水。從水里徐徐站起來,想起剛才落湯雞般的狼狽和驚慌,不由得放聲大笑。
不知誰提醒了一句“書包”,這才想起來,書包還在背上,這下全泡水了。我們互相拉扯著爬上岸,打開書包,下午的陽光還算強(qiáng)烈。我倆把書掏出來,一本本放在石頭上曬。
有同學(xué)從橋上過,趴在橋欄桿上往下看,幸災(zāi)樂禍地沖我們指指點點。我倆心領(lǐng)神會,裝作興高采烈地坐在岸邊,等著他們問:“你們干啥呢?”
我倆異口同聲地答:“游泳呀!”
只有我倆知道,自己有多驚魂未定,但是經(jīng)過反復(fù)回味落水的一幕,就變成了有驚無險后的刺激和興奮,機(jī)智的我們可真會隨機(jī)應(yīng)變——把一場意外失足變成了戲水和游泳。
此后的回程,我們還在津津樂道這出“泳池遇險記”。我們都意猶未盡,目光一對視,就會笑出聲來,討論著一定要把這件事分享給二紅和霞燕。
三
之后,我倆考上了不同的高中,也試圖約見過,可就像青山七惠的小說《兩個人》里的故事結(jié)尾,那兩個女孩實加和未紀(jì)最后一次見面的場景:
“實加為此感到悲傷,卻幡然醒悟,自己僅在年輕時的某一短暫時期參與過她的人生,總體來說,兩個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結(jié)束。隔著兩個大小相同的咖啡杯,實加和未紀(jì)打量著彼此的臉,同時在心中低聲自語‘可是究竟為什么會變成這樣,自那以后,無數(shù)記不清最后見面日子的人出現(xiàn)在她們的人生中?!?/p>
多年后,我看到不少海誓山盟被現(xiàn)實打敗,目睹很多如膠似漆被光陰沖散,才明白不光愛情,友情也有花期。大多數(shù)花期是慢慢走過的,吵架不再難過,復(fù)合也不再隆重。
有了微信后,很多遠(yuǎn)在天邊的朋友都聯(lián)系上了,可我和麻曉至今也沒有加過微信。她在南方某個城市,有了兩個娃,在做一份財務(wù)的工作……
這些情況,我東一耳朵西一耳朵,了解了不少??傊?,如果你想知道一個人的信息,你的耳朵就會像雷達(dá)一樣,總有辦法捕捉到相關(guān)內(nèi)容。有很多次,我都想找中間人要一下麻曉的微信號,但一轉(zhuǎn)念,加了又能怎樣?不過是朋友圈里,又多了一個“點贊之交”。
也許不聯(lián)系,才是對那段高濃度友情的尊重。這也是麻曉不再聯(lián)系我的原因吧,在這一點上,我們還是那么心有靈犀。我們在乎的,也可能未必是彼此,而是我們那種最痛楚、最純粹的感受。
那時候,我們的情感敏銳度最高,感知力最強(qiáng)。愛的時候,不會戴盔甲,恨的時候,也不會戴面具。我們最后一次心照不宣地用徹底的相忘于江湖,來紀(jì)念我們那段像火車一樣呼嘯而來,飆著勁兒,一起走過的青春。